雅典城于公元前534年首次创办戏剧节,称为“酒神大节”,后来又创办“勒奈亚”戏剧节。每个戏剧节有三个悲剧诗人参加比赛,每人上演三部悲剧和一部“萨堤洛斯剧”(笑剧);还有三个(或五个)喜剧诗人参加比赛,每人上演一部喜剧,所以雅典城每年上演三十部(或三十四部)戏剧。酒神大节举行到公元前120年为止;四百年间,两个戏剧节上演了好几千部戏剧,可惜只传下四十六部。执政官挑选戏剧诗人参加比赛,给每个中选的诗人一个演员(即主角,其余两个演员由主角挑选)和一个歌队。政府只负担演员的服装费和工资,至于歌队的服装费和工资,则由被指定的富裕公民负担,这是一笔特别征收的财产税,被指定的人为了发扬艺术、提高个人的声誉而乐意捐献。戏票包给商人经营,这人负责修缮剧场,除去开支略有赢余。票价相当于普通工人半日的收入,贫穷公民由政府发给戏剧津贴,自己去买票。雅典酒神剧场大约能容纳一万四千人,所以每个公民每年都能看一次戏。评判员有十个人,从十张评判票中抽出五张来决定胜负,其余五张作废。得第三奖为失败,但是能参加比赛,也是一件光荣的事。雅典城演戏的目的,在于提倡民主政治,教育公民,与民同乐,抬高城邦的政治威望。至于亚理斯多德在《诗学》中提起的“卡塔西斯”(悲剧的功用),一般解作使恐惧与怜悯的情感得到“净化”,或“宣泄”,或“平衡”(陶冶说),这不过是哲学家的迂腐之见。以上这些办法,值得我们思考,文学艺术不是商品,它们本身的价值是难以估计的。

我国翻译古希腊戏剧开始于本世纪三十年代,直到今天,已出版三十五部剧本,其中数种有二至四种译本。剩下的十一部,也将在近年出齐。

笔者曾在1937年计划上演古希腊戏剧,曾央求徐芳(北京大学毕业的女生)将拙译索福克勒斯悲剧《俄狄浦斯王》(写俄狄浦斯杀父娶母的故事)改编成现代的“舞台剧本”,只开了一个头。卢沟桥事件发生后,笔者在北京、天津两地遍访曹禺先生,请他改编。到了九月中旬,笔者由天津乘船赴香港,快到目的地时,有位乘客问笔者认识不认识曹禺,回答是不认识,正想找他。乘客告诉笔者,时常站在后面看笔者打桥牌的就是先生。他引导笔者去看先生,当时先生正在睡午觉,翩翩青年而有小胡子,戏剧才华,令人钦佩。先生答应了笔者的恳求。他后来到成都来看过笔者,可惜当时的情势不适于公演古典戏剧。

1942年,四川江安国立戏剧专科学校(前身是南京国立戏剧学校)第六届同学在校园上演欧里庇得斯悲剧《美狄亚》(写美狄亚因丈夫另娶公主而进行报复的故事),采用赵家璧先生的翻译,由陈治策先生(早已去世)导演。陈先生曾在抗战后期在四川大学任教,笔者从他那里得知一些演出盛况,非常兴奋。但事隔四十多年,详细情形已记不清楚。1979年11月,田庄同志(现在北京)写信告诉笔者说,那次演出由崔小萍扮演美狄亚,崔声音宏亮,朗诵充满戏剧性激情。田庄扮演美狄亚的丈夫伊阿宋,他身披毛毯,未着华丽服装。演出是成功的。

与此同时,北京电影编导室的陈怀皑同志来信说:

在江安剧专,凡“编剧”、“西洋戏剧史”和“剧本选读”三门功课,均讲授古希腊悲剧和喜剧。1942年,话剧科表演组在名著抽场排演一课,选排《美狄亚》全部。用软幕和平台构成风格化的环境。崔小萍扮演美狄亚。合唱队围在台下两侧,配合剧情发展高声朗诵诗篇。演出效果甚好,受到热烈欢迎。当美狄亚对伊阿宋的难以平息的恨(独白)与合唱队婉言相劝的诗篇交织在一起时,剧场中一片寂静,观众受到震动,十分同情美狄亚的命运,并对伊阿宋和嫁女的科林斯国王报以无比的愤恨。欧里庇得斯对妇女的尊重深刻地影响了观众。

这是我国首次选排古希腊悲剧,这封信是宝贵的资料。

1979年11月,希腊国家剧院来我国上演埃斯库罗斯悲剧《普罗米修斯》(写普罗米修斯因盗取天火送给人类而被大神宙斯缚在高加索山的故事)和欧里庇得斯悲剧《腓尼基少女》(写俄狄浦斯的两个儿子为争夺王位而互相残杀的故事)。事前有人问是邀请希腊人来表演歌舞还是古典戏剧,笔者赞成表演戏剧。后来由吴雪同志召开一个小会,决定请希腊国家剧院来演悲剧。笔者为此“押宝”,在杂志上发表索福克勒斯悲剧《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写俄狄浦斯表白自己无罪、受到天神眷顾的故事)的译文,结果并未完全落空。但究竟演哪几部悲剧,笔者始终打听不出来。为时已晚,才知道是上述两出戏,剧本有删削,而且是用现代希腊语演出的。王培荣同志辛辛苦苦将剧本译出,限笔者两三天内修订,可谓匆促。当时有人坚持打字幕,但译文“飞”到上海时,已来不及做成字幕,临时改用同声传译,效果相当好。演出采用传统的古典方式,但歌队并不舞蹈歌唱,改用朗诵。表演严肃、认真,造型优美,表情真挚,给我们留下上演古希腊悲剧的典范。

希腊大使馆随即赠送《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的演出录像,由于技术上有困难,未能在电视台播送。这出戏的演出是希腊著名导演和演员米诺蒂斯的精心之作,庄严、肃穆,最能激动人心。最近希腊大使馆又送来这剧的彩色录像,可见希腊人多么重视这剧的演出。

1980年“五四”校庆期间,北京大学历史系同学在校园上演《俄狄浦斯王》。这剧由一位一年级女生改编,由刘思平同志导演。他们以为笔者“架子”大,没有同笔者联系。笔者为人具有各种各样的缺点,就是没有这种毛病。笔者曾介绍演员们看《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录像,并对演出提出一些修改意见。演出很简陋,但十分动人,引起不少观众流泪。北京戏剧界的廖可兑、孙家琇、凤子、丁扬忠等同志及北大的赵诏熊、杨业治、杨周翰等教授观看了这剧的最后一场演出,都表示称许,并希望我们的戏剧学院也能上演这出悲剧。

1984年秋,笔者到上海,寄住在上海戏剧学院。学院顾问苏堃先生(1985年病故)曾召开古希腊喜剧座谈会。老师们对古希腊戏剧很感兴趣,决定上演一部古典悲剧,我们伫立等待。

今年3月,中央戏剧学院上演《俄狄浦斯王》。在排练过程中,笔者担心难以表现古希腊人的思想情感和古代戏剧的精神。演出效果出乎意料之外,场内鸦雀无声,观众静听剧词,随着剧情的发展而惊心动魄。

索福克勒斯的好友,雅典著名政治家伯里克利给古希腊文学下了一个定义:用经济手法描写美。《俄狄浦斯王》正符合这种古典精神:简洁、紧凑、凝练,不能删削,不容增添。我们对情节没有增删,只是将剧词简化,例如剧中提起的各种神和他们的名称,都叫阿波罗,因为这个名称在我国已是家喻户晓。此外,我们加强了一些激动人心的场面,没有完全保持传统演出的宁静气氛。总的说来,这个演出是适合我们的观众的欣赏习惯的。

希腊德尔菲欧洲文化中心曾在这剧演出之前邀请我们到德尔菲和雅典去上演这出悲剧。能否前去,要靠各方面的支持。

在演出之前两三个月,笔者曾央求人民文学出版社翻印拙译《索福克勒斯悲剧二种》(内有《俄狄浦斯王》,1961年版)。回信说,书店来不及征订,无法翻印。我的天,书的命运是操在什么神手里的!我们的演员没有剧本,只好手抄。演出期间,有人发现北京新街口北魏胡同书店积压大量上海文艺出版社选编的《外国剧作选》第一卷(内有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俄狄浦斯王》,印数达54,000册,1979年版),被教育学院同学抢购一空。笔者需要此书,至今未买到。

除了上述演出而外,还有一些别的演出,对古希腊戏剧的上演可以起催促作用。六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北京首都剧院两度上演巴西作家菲格莱德编写的《伊索》(又名《狐狸与葡萄》,写古希腊寓言家伊索宁愿以自由人的身份被处死,而不愿再次沦为奴隶苟且偷生的故事)。经笔者建议,他们采用传统的古典方式,不用幕,不换景,动作从容,富于造型美。1985年上海舞蹈学院上演法国人编写的《海伦》(写海伦被特洛亚王子拐走的故事),场面壮观,演出生动,歌声嘹亮,乐音悠扬。今年4月中国莎士比亚戏剧节,北京师范大学北国剧社上演《雅典的泰蒙》(似应译为《雅典人提蒙》,写泰蒙慷慨乐施,导致破产,向客人报复的故事),演出采用了我国的一些表现手法,同时也借用了现代视听艺术中的某些手法,目的在于给观众以整体感受,使莎士比亚戏剧更容易进入我国观众的心灵。这种创新是可贵的,演出是成功的。与此同时,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也上演了这剧的原文(英语)本。据说演出很有特色。笔者当时年迈糊涂,忘记去观看,后悔莫及。笔者也忘记了中国煤矿文工团在这个戏剧节上演的《仲夏夜之梦》是写雅典的生活,更是后悔。以上这些演出都足以引导我们溯源到古希腊悲剧。

如今在希腊,每天都有古典戏剧上演。希腊埃皮扎夫洛斯城每年夏天在音响效果极佳的古剧场上演古典剧,吸引着全世界的注目。雅典希腊国家剧院和萨洛尼卡希腊北方国家剧院除了在城市演出外,还巡回到希腊各地演出。现存的四十六个剧本已经在希腊全部上演。世界各大城市也经常上演古希腊戏剧。去年西德剧团到雅典上演阿里斯托芬喜剧《吕西斯特剌忒》(写希腊妇女“罢工”,强迫男人停止内战,唯有这部古典喜剧在西方有票房价值),日本剧团也到雅典上演《美狄亚》,都曾受到热烈欢迎。今年第二届德尔菲戏剧节,有日本、印度、西德、美国剧团参加演出,必有一番盛况。

希望我们的戏剧学院和艺术剧团多上演古希腊戏剧。演出这种古典戏功德无量,但耗费甚大,需要国家资助。文化事业,富有教育意义,对于建设精神文明是有助益的,应当得到各方面的赞助与支持。

(载《戏剧报》,1961年第23、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