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在翻译古希腊文学作品和文艺批评的时候，常遇到一些哲学术语，如采用常用的译名，往往会引起混乱。现在就管见所及，提出一些自己的看法，向读者请教。
一“理念”
柏拉图哲学中的ideai（复数）一词，一般译为“理念”，关于这个译名自来是有争论的。
陈康在他译注的《柏拉图巴曼尼得斯篇》（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第23—25页注35中写道：
Eidos， idea是柏拉图哲学中最重要的术语，但在中文里至今还未有适当的翻译。已有的翻译，据我们所知的，有以下几种：“观念”，“概念”，“理型”，“理念”。
“观念”之所以错误，因为它根本只是英文中idea的翻译……与柏拉图的idea无涉。〔笔者按：与柏拉图的idea无涉的说法是对的，但希腊文idea（单数）一词尚含有英文idea“观念”的意思。〕
“概念”之所以错误，因为我们可以无疑地肯定：在西洋哲学史上至少至亚里士多德尚无所谓“概念”一词出现。“概念”是英文中concept （conceptus， Latin）的翻译，但直至亚里士多德，希腊哲学中尚无相当于conceptus的字。〔笔者按：“概念”一词也与柏拉图的idea无涉，但希腊文idea一词尚含有英文notion（“概念”）的意思。〕
“理型”，“理念”所以不当，因为它们既有共同的错误，又有各自的弊病。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皆不讲“理”，他们著作里的logos， nous和后世唯理论中的ratio根本是不同的两回事。“理型”的特殊弊病是“型”；它只翻译了paradeigma这一方面，但柏拉图的eidos， idea不只是paradeigma。（笔者按：这三个字是同义语，不能用这些互相论证。）“理念”的特殊弊病是“念”，因为它偏于意识一方面。
但eidos， idea的原义是什么？这两字同出于动词idein idein的意义是“看”。（笔者按：idein又出于eidein， eidos则直接出于eidein。）由它所产生出的名词即指所看的。所看的是形状，因而与morphe同义。中文里的字可译这外表形状的是“形”或“相”。（笔者按：“相”即“形”也。这两个术语不能由字源来决定它们的意义，都译作“相”，而应根据柏拉图哲学思想的含义来释义。）
吴寿彭则为“理念”一词辩护，在他译注的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16页注3中写道：
亚里士多德以idea为“意式”（理念），eidos为“通式”；此两字在柏拉图书中互通互用，并无显著区别，idea旧译“观念”，“概念”，“理型”或“理念”。其中“理型”颇切原义，“理念”已较为通用。陈康译柏拉图《巴曼尼得斯篇》改译作“相”，并议论旧译诸失甚详。其改译根据是以idea， eidos出于动字eideo（观看），故由视觉为联想而作“相”，但eideo本义为“观看”亦为“认识”，而柏拉图引用此字实已脱离官感而专重认识；故旧译实无大误。本书中因亚里士多德有时将idea与eidos两字分别引用而又具有相联关系，故将其一译为“意式”，另一译为“通式”。所引“式”取义于《老子》“为天下式”一语中的“式”字义。亚氏于eidos一字又有三种用法，其一为同于或类于“理型”之普遍“通式”，其二为个别“形式”，其三为起于差异而形成之类别形式，即“品种”。（笔者按：“意式”一词一半音译，一半意译，因为吴寿彭把柏拉图的idea音译为“意第亚”，所以“意式”一词即“意第亚式”。这本来是个好办法，但“意”字不是很好的音译字[尽管我们有“意大利”这个译名]，而且往往引人……误会。）
笔者认为柏拉图哲学中的ideai不是指“观念”，“概念”，也不是指“形”，“相”或“共相”，而是指“型”，即“原型”（archetypes=prototypes）。“理念”一词虽已通用，但意思不明确。到底是指与“器”相对的“理”，还是指“道理”，“事理”？希望主张译为“理念”的人出来解释一下。如果能解释为“理想的观念”，倒和柏拉图哲学中的意思有些相近。现在已有人改用“理式”一词，似乎比“理念”稍好。“理型”也比较好。此外，还有人建议改为“范型”。
“原型”一词并非笔者的创见，而是早已有人使用，如方书春译、苗力田校的《古希腊罗马哲学》（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编译，商务印书馆，1962年版）第十一章“亚里士多德”中（见该书第249页），就有“形式或原型”一语（出自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第三章页194b）。“原型”一词译得好，但解释“形式”为“原型”，行文上未免累赘。
至于eidos一词，似可译为“模式”。如果译为“形式”则将遇到上述的累赘。亚里士多德谈“形式”时，有时用eidos，但更多是用morphe，都是和hyle（质料）相对。
公元2世纪讽刺作家琉善在他的“出售哲学”一文中有这样一段话〔参看《琉善哲学文选》（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71页）〕：
原型，即事物的模型。你所见的一切事物—大地，地上的万物，天空，大海，都有不可见的式样存在于宇宙之外。
在这一段里，“原型”原文是ideai，但由于习惯力量很强，译者当时只好把“原型”改为“理念”。“模型”原文是paradeigmata（复数）。〔注〕“式样”原文是eikones（译者当时译作“模式”）。
此外，古希腊文中尚有typos一词，也见用于柏拉图的对话中〔如《国家篇》（一译《理想国篇》）380c〕意思是“榜样”。
由此可见，idea=eidos，=typos，=paradeigma，=eikon（单数）。翻译这五个词要用不同的中文，而且要有别于“形式”。笔者建议采用“原型”，“模式”，“榜样”，“模型”，“式样”。
二《形而上学》
亚里士多德的哲学著作“ta meta ta physika”（Metaphysics）意思是“在物理学之后”，因为公元前1世纪人安德罗尼科斯（Andronikos）在编纂亚里士多德的全集时，把这部著作放在《物理学》之后。现在通用的译名是《形而上学》，是建立在“形而下学”（“物理学”）之上的意思。这个“形”字决不是指“形式”，而是指“器”或“物”，所以这个字选得不得当，会引起混乱。例如《形而上学》这部著作花了大量篇幅讨论“形式因”。“《形而上学》讨论‘形式’”，这句话显然是矛盾的，可笑的，名不正则言不顺。
这“形而上学”一词在后世又转义为“唯心主义”的同义语。亚里士多德基本上是唯物主义者，但动摇于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之间，他的《形而上学》有唯心主义的观点，于是会出现“《形而上学》是形而上学的”这样的句子，这显然也是矛盾的、可笑的。
所以这个书名应改译为《物理学之后》。
三《辩证法》
柏拉图研究哲学的方法叫做“（tekhne）dialektike”，意思是“问答式论辩的艺术”。论辩的题目是当时尚无定论的问题。论辩的一方就指定的问题提出问话，另一方应当不断地予以回答。答方的每一个回答，是答方的一个意见，即答方断定为真实可靠的命题。问方只能用答方这些回答而不能用别的命题作为他的推论的前提。如果问方能由此推出逻辑矛盾，从而否定这些前提或前提之一，那么问方就胜利了，答方就失败了；反之，问方就失败了，答方就胜利了。
这个术语在后世转义为“辩证法”（dialectics）。现在有人把柏拉图的这种方法也译为“辩证法”。古希腊是有辩证思想。列宁曾经在他的《拉萨尔〈爱非斯的晦涩哲人赫拉克利特的哲学〉一书摘要》中认为：“把他（指赫拉克利特）作为辩证法的奠基人之一，那是非常有益的。”但赫拉克利特的辩证思想远在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之前。在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哲学思想中，没有多少辩证法。所谓柏拉图的“辩证法”，实际上是指上面所说“论辩术”。给同一个词（辩证法）两种不同的释义会引起混乱。如果坚持要用“辩证”一词，似可将柏拉图的“辩证法”改为“辩证术。”
四“正位”
亚里士多德的“Topics”是讨论论辩术的，似应意译为《论辩篇》，不可意译为《辩证法篇》。现在通用的译名是《正位篇》，据有人解释，意思是“正当的位置”。
亚里士多德的《修辞学》中有topos一词，希腊原文的意思是“所在地”，指同一类事例的所在地。这个所在地只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中，并没有写在书本上。这个词可译为“部”，加上“目”字，构成一个词，即“部目”。
亚里士多德曾在《修辞学》第二卷第二十三章提出二十一个部目，其中第四个是“更多更少部目”（换成“更多更少正位”，似乎不大通顺），凡有程度之差的事例归入这个部目，也就是“比较部目”。亚里士多德写道：
例如，“连神都不是无所不知，更不用说人了。”这就是说：如果某种性质在更多见的地方都没有，那么，很明显，在更少见的地方也就不会有了。打父亲的人也打邻人，理由是：如果更少见的事情是事实，那么更多见的事情也就是事实了。
这就是说，打父亲的事情更少见，打邻人的事情更多见，如果某人打了他的父亲，他一定也打了他的邻人。要引用这一类的事例，可以从这个部目中找材料。
如果“部目”一词能够成立，则亚里士多德的这部著作似可译为《部目篇》。如果坚持要用“位”字，可以改为《位置篇》。〔注〕参看吴寿彭译注的《形而上学》第25页注5：《蒂迈欧》28C，29A，柏拉图曾言及以意式为“型”（paradeigmata）范造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