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近,昌念寺里来了一个奇怪的食客。

昨天,堀田半左卫门从妻子那儿听到这件事,当时,半左卫门并未放在心上,只回了一句:"寺庙里,什么奇怪的人都有吧!"

半左卫门是但马出石藩的枪术师,领粮五十石,为人亲切、随和,在藩里甚得人缘。这但马出石是领粮三万二干石的仙石家的食邑,城中约有千户人家左右。

出石川流经市中心,两岸农家与平常人家参差并排而立,除此之外,就是但马到处可见,平凡无奇的群山与城池了。昌念寺就位于市区东北方。

过了几天,堀田半左卫门前往昌念寺。他和住持是棋友,经常一起下棋、聊天。

进入方丈室时,一位百姓打扮的男人正和住持低声说话,瞧见半左卫门进来,立刻起身,连个招呼也没有便退出室外。

"住持,那个人是……"掘田一边问着,一边在棋盘上放下棋子。

"那个人啊!"

住持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说道:"有一位施主托我照顾他,好像在躲避官差,所以,连他的户籍和姓名我也不知道。"

堀田从那人的眼神可以断定对方是名武士。中等身材、肌肉结实,看起来相当机敏的一个男人,是个武艺高手!而且,绝非等闲之辈。

若不是这些引起堀田好奇,他才没有兴趣去探人隐私呢!

意外地,堀田又在城里广江屋的商店中,看到这位昌念寺的客人正忙着工作。

堀田半左卫门不禁停下脚步。

店家老板甚助,是个豪爽的男人,平时和堀田半左卫门也常有来往。他经常出入京都,采购一些吴服布料回来兜售给城里的武士家。

"甚助,天气总算凉多了!"

这元治元年的夏天异于往年,特别闷热。

"是呀!"

甚助忙不迭地迎出人群来往的街道,频频点头。虽然才二十来岁,可是,一副双下巴,再加上秃了大半的一颗头,实在愈看愈滑稽。

"甚助,你请了帮手啊?"

"不!只是个过路人,好像是名农夫吧!"

"哦?这位农夫倒是阅历不浅的样子。"

"没……没这回事!"

看甚助那副慌张的模样,真像一只母猫急着四处藏起自己的小猫般。再一联想,难不成甚助就是昌念寺的那位施主吗?

从那天之后,城里就不再见到这个人的踪影。

不过,只要缘分未尽,即使在没有相约的情况下,也总会再碰头的。出石藩枪术教头堀田半左卫门在二十天之后,第三度遇到这个男人。

地点是从出石经过丰冈向北再走约五里左右的但马城崎郡汤岛村(编注:现以城崎温泉而闻名。以往此村曾繁极一时,后来由于丰冈川河口的荒废,只剩下六十家旅馆)。

旅馆的名称是松本屋(现名鸟屋)。

这是座两间房大的农家,平时也兼管旅馆,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名叫松子。

最近数年来,堀田平均每个月都会向藩厅请五天假到这儿来调养疝气的宿疾。

"是我,堀田呀!"堀田站在黝暗的玄关下叫门,出来开门的是旅馆的女儿阿泷,她双膝跪在拉门的底框上,露出一脸极其为难的表情:"啊!堀田先生。"

"是啊!把房间隔开,总可以空出一间吧!"

"真不好意思,实在是……"

"真的不方便吗?"

"很不凑巧,正好有位远地来的客人要在这儿待几天。"阿泷拚命解释着,一点也不肯让步。

--这女孩已经是个女人了--

突然,堀田有了这样的感觉。对这女孩来说,对方显然是位相当重要的客人。

最后堀田被带到主屋的一间房间里,只要将这边纸门打开,就可以看到对面院子的厢房。

可是,堀田在这儿住了整整两天,却从未见对面的纸门打开过--一这样空气不是不流通吗?

这间旅馆里并未设置澡堂,要洗澡得每天走到市区中心才有得洗,但即使如此,堀田还是没有碰过那位神秘客人。

第四天,对面的纸门总算打开了。两人四眼相视的那一刻--

"呀!原来是你,咱们又碰面了。"堀田满脸笑容地打着招呼。

男人谨慎的眼神直盯着堀田,过了好一会儿,才被堀田亲切的笑容,稍微解除警戒的心,也回以淡然的一笑。这个笑容,即使是男人都会为之着迷。

"你下棋吗?"堀田问着。

"嗯。"

男人关上纸门。

晚饭后,堀田和男人一起下棋。男人绷着一张严肃毫无感情的脸,和先前的笑容全然不同。而且,这男人的棋下得太谨慎,也太理性了,堀田从未下过这么枯燥乏味的棋。

这期间,旅馆的女儿阿泷数度进出房间,一会儿换茶,一会儿端果子,照顾得很殷勤。不过,偶尔她飘向那男人的眼神,绝非寻常,这两人之间……

下了两盘棋,都是堀田惨败,对手太强了。而且,下棋时男人绝不多话,甚至连名字也没透露。

--奇怪的家伙--

隔天,堀田向阿泷打听:"那位先生是何许人呀?"

只见阿泷沉默了半晌,才说道:"掘田先生--"

她一脸愁闷无从倾诉似地。

"我相信堀田先生的为人,才诚心要求,希望您不要将他在这儿的事情,泄露出去。"

听她这么一说,堀田更加确定先前的想像了--是长州的武士。

最近,这满是高山峡谷的出石藩里,也来了京都守护职的通告。

这是因为一个月前,约有千名左右的长州兵,在家老福原越后、国司信浓、益田越中等三人的率领下,进军京都,准备向朝廷强行申诉,因而与守护京都的各藩藩兵在伏见、御所附近,以及各市区中发生激烈战斗,这就是史称的"蛤御门之变"或者"禁门政变"。结果,长州兵败逃,并在京里各市区放火焚烧,火势蔓延了八万八千余公尺,单单是民家就有二万七千五百多户付之一炬。

这个大事件之后,幕府严令搜查余党,不管是会津藩、桑名藩,或是新选组以及京都见回组的人,只要一见到长州人,均格杀勿论。甚至连北野天满宫前的一对石狮子,也因为是长州侯所捐赠,差点就教会津藩士给捣毁。这时的长州人无异就是叛徒,人人得而诛之。

搜查的范围,不止于京都,大阪、界,以及京都北部的丹波、但马,都在搜查的范围内,甚至这偏僻的出石、丰冈,以及城崎方面的旅馆,也都看查得紧。

--如果他是长州人,就助他一臂之力--

堀田如此想着。

这纯粹是出于对落难人的一种同情心。对堀田来说,这也是身为武士应当做的事。

之后的几天,堀田经常与这个男人一起下棋。愈观察愈觉得他像个长州人,尤其他的容貌,正是一般所谓的长州脸--秀丽端庄。棋艺上咄咄逼人,却丝毫没有半点破绽。世人常讲"长州人伶俐",果真是在这男人身上展露无遗(当年水户志士大桥讷庵对藩中激进派人士有意提携长州人时,就曾予以劝阻的说过:"长州人伶俐,绝不可掉以轻心,否则将来会反受其害。"这句话很快便被人们传了开来)。

长州人顽固、绝不妥协的个性,十足令人头痛,而眼前这个男人,正是典型的代表。  有一回,堀田半左卫门在男人的房间里一起下棋,其中有一步棋,堀田无论如何希望对方能多通融些时间思考:"对不起,可不可以再等一下?"

只见男人左右摇晃着脑袋,拒绝通融。堀田不禁脱口而出:"你果真是长州人啊!"

话一出口,立刻察觉失言,抬头一看,对方已经俯下脸去,不愿让堀田看见他脸上的表情。怕是惨白毫无血色的一张脸吧!

"对不起!"堀田诚心道歉。

"请你相信,我绝不会透露半个字,我堀田唯一有自信的,就是枪术和口德。"

"不!"男人在棋盘上放下一子,说道:"我不是长州人。"

堀田觉得自己的好意落空了,有种反受其辱的感觉。

--真不识相--

接下来的棋,愈下愈不顺手。

次日,堀田回到出石,没多久,其邻居,亦即派驻在京都藩邸的桥爪善兵卫,正好回来,便顺道过来打招呼。

先前,蛤御门之变时,桥爪和其他出石藩士被派驻在下加茂附近防守,所以,亲眼目睹了凄惨的市街战。

"长州军分别从御所的三个大门杀进来,那股气势真是吓人,当时,我还以为幕府就要完蛋了呢!"

"那--"堀田心底不禁有话要问。

"长州军的将领们,后来如何呢?"

"三名家老都战败逃回国内了。而以骁勇善战出名的来岛又兵卫,一马当先,攻进蛤御门,一度,会津藩的兵力整个崩溃下来,不过,毕竟幕军人多势众,没多久,萨摩藩兵便赶来支援。来岛则在一阵混战中,中弹身亡。事件后,在鹰司邸陆续发现军监久坂玄瑞、入江九一、寺岛忠三郎三人切腹自杀的尸体,浪人大将真木和泉守也在天王山自杀身亡。"

"其他人呢?"

堀田的脑海里,浮现神秘男人的影像,从他的举手投足可以知道,绝不是个普通的武士。

"没有听说还有其他人吗?"

"你这么一提,我倒想起来了。原本有个长州派驻在京都负责公事的男人,听说在这次事件之后,下落不明。会津、桑名等各藩都在四处搜寻他的行踪。"

"叫什么名字?"

"桂小五郎。"

"嗯……"

没听过。

"现在市区里,到处张贴他的画像,年纪约三十多岁,中等身材,鼻梁挺直,眉清目秀。我曾经见过他一次面,是个相当挺拔、帅劲的男人。"

--啊!果然是他,他就在城崎--

堀田几乎冲口而出,但话到舌间还是吞回肚里。

2、

桥爪善兵卫由于在京都藩邸出差将近一年的时间,所以,对于他藩同样职务的桂小五郎,也知道一些。

“桂君是只靠剑术便可糊口的人。”

他曾经担任江户三大武馆之一的斋藤弥九郎练兵馆的总教头,这总教头,可是非常人物。听说桂在辞去此职后,便由渡部升继任(编注:肥前大村藩士,后来受封子爵)。渡部经常以竹胴绑在松干上,练习击剑,直到竹刀敲破竹胴为止。虽然有些令人难以置信,总之,这历代的总教练都是非得有超凡的武艺,才堪担此重任。

“这位桂君身手敏捷,令人瞠目结舌。土佐的老藩主有回在比武会场上,看到桂的身手,不禁向旁人说道:‘这家伙是蝗虫转世。’也因此,在江户剑坛上,人们私下都称呼桂为蝗虫。”

这只蝗虫在京都消失了。

其间的消息,桥爪善兵卫当然不得而知。

只好由笔者代为接绩。

事发当天,桂一直守在河原町的长州藩邸。

蛤御门之变,可说是文久三年,所谓的“禁门政变”以来,长州藩在京都势力逐渐衰微而引起的反动。长州藩的三名家老,挟着武力准备向朝廷强诉,希望能讨伐政敌会津藩主松平容保以及萨摩的岛津久光。可是,长州藩在京都的代表桂小五郎,以其谨慎处事的态度观察情势,并不赞成武装入京,所以,当长州兵从三方包围京都时,他既未踏出藩邸一步,也未奔向长州方面的远征部队。

为此,驻军在嵯峨天龙寺的来岛又兵卫曾多次派遣使者到桂处,骂他:“桂不配称为长州武士,不过是个懦夫罢了。”

长州兵终于在京都展开暴动。为了抵御这次长州兵的暴动,幕府方面出动了三十藩的兵力,并将河原町的长州藩邸(现在的京都大饭店)团团围住。

桂就在里面。

当加贺兵冲进屋里时,却早己人去楼空。桂就像一只老鼠似地逃窜至对面的对马藩藩邸(编注:河原町三条,现在的天主教室)。正如当时人们所传说的??桂这家伙会七十二变。

小五郎于是开始了他一连串逃亡的生涯。

而在当时,对马藩也被视为同情长州藩,因而受到幕军严密侦察,不得已,桂小五郎只好趁黑连夜逃出藩邸。

啊!这家伙是人吗?连巡逻的警戒兵都因桂旋风般的速度大吃一惊。

桂小五郎决定逃往众多亲友所在的鸟取藩藩邸(编注:中立卖通堀川),就在那时候,从伏见方面传来轰隆??轰隆??的炮声。是幕府与长州兵展开了激战。

桂小五郎好不容易才逃进鸟取藩藩邸时,竟然也是该藩接到幕府命令,正准备出兵防守上加茂的时刻。

“这不是桂君吗?”身被甲胄的鸟取藩士田岛某(或者是河田佐久马)一脸诧异的表情。

“正是桂某人。我有要事相商。”某只好将小五郎请进一间室内,这时,桂小五郎提出“请贵藩无论如何与长州兵并肩作战”的请求。

当然,鸟取藩对这番请求只是付之一笑。幕府方面拥有三十藩的庞大军力,而长州的乱军,为数不过才千人左右,孰胜孰败,就连三岁小孩也知道啊!

“桂君,真是对不起!我们藩邸的同志都已经调到上加茂防守了,我也得即刻赶去,实在没有时间与你细做讨论,而且,这番话也太唐突了。”

“我明白。”

这是无理的要求,小五郎自己最清楚。不过,这并不是他真正的目的。

“桂君,我真的得走了。”

“好吧!既然贵藩在上加茂部署,不妨等你抵达阵营后,再与大家商量。”

“在阵营中商量?”

“是啊!我暂时就借住贵藩邸几天,也好等候你们的回音。”

“你在这儿等回音?”

“是的,请让我留在这儿等候消息吧!”

结果,鸟取藩邸除了留下少数几名看守的藩兵之外,形同空屋。

这么一来,正中桂的下怀,同不同盟对他而言,已无关紧要,最主要的是,自己若能藏匿于幕府这一方的藩邸中,搜查的眼线就不可能查到这里来。

接近拂晓时,袭击中立卖御门的三百名长州军,一路喧嚣地从鸟取藩邸前经过。

即使如此,小五郎还是没有加入行列。对于这位伶俐的男人来说,参战无疑前去送死,这点,他比谁都清楚。

不过,留守藩邸的鸟取藩士部看不过去。

“桂大人。”

“此刻,打从藩邸前通过的不正是你的友人、同志和下属吗?你为什么不加入他们的行列呢?难道你是害怕吗?”这番话说得太白、太露骨了。

小五郎终于捱不下去。当然,从上加茂鸟取藩的阵营处,也不可能有任何的回讯到来。

桂公遂突然离去。彷佛是被鸟取藩给轰出藩邸。

《松菊木户公传》(木户公传记编纂所)的记载:

公遂蹶然而去,求一死所,与残众共赴界町(御门)。

这时:

战事方酣,炮声轰天地,公未有半刻踌躇,即独奔赴界町。时逢长藩兵士败走,祝融肆虐鹰司邸。

长州军被彻底粉碎,幕府方面也开始展开扫荡。

就在这时候,桂仍在战场上左往右来,徘徊了一阵子。根据木户孝允(桂小五郎)的自叙传中所记载:

再次回到朔平门附近(中略),查看阕下情形,乘夜,于返天王山(长州军阵地)途中经伏见时,闻知天王山已兵散消息,不禁茫然良久。

无可奈何下,他再度回到满是幕军的京都。

这也正是桂胆大心细之处,从伏见到大阪沿途上,幕府布下天罗地网,准备逮捕长州散兵。所以,他选择躲进火势蔓延八万八千余公尺的京都市区,也可避人耳目。

这时桂脱光身上所有的衣物,包括大、小两刀,只剩下一条丁字裤,又将头上的发结松绑,将月代(编注:江户时代,男子将前额至头顶中部的头发剃成半月形的部分)两旁的头发,以刀子参差不齐地削去。

脸也用锅灰涂得乌黑,并在身上涂了马粪,沾点在地人的气息。这副模样,怎么看都像是在竹田街道旁打混的无赖汉。

关于这件事有段轶问:当桂来到一家墨染房前时,发现路旁蹲着一名也是无赖汉模样的男人,直朝着他望,仔细一瞧??

“嗳呀!”

两人不禁相视一笑,原来是同藩的广泽兵助(编注:后来的真臣,维新后当上参议,明治四年时,遭刺客暗杀。政府因兵功封他儿子金次郎为伯爵)。

言归正题。

在京都清水新道附近,有处地方,名叫牢谷。

据说是源平时代的一个大恶人??恶七兵卫景清入狱的地方。后来经过数百年的时间,这一带便成了乞丐的巢窟了。

桂就住在这牢谷里,以三条桥下为地盘,每天出入市区。

市区里,由于将近数万的灾民流离失所,到处满目疮痍。

关于这几天发生在桂小五郎身边的奇闻轶事,也有各种传说,不过,出版《幕末防长勤王史谈会》的得富太邦氏在《史谈》中提到:只有这一件事最接近事实??

在这一事件中登场的女主角是千鸟。

桂担任总教头一职时,斋藤弥九郎武馆的邻居是位直参身分的武士,名叫高桥盛之进,千鸟就是高桥的女儿。虽然是女流之辈,却也经常出入练兵馆,接受桂的剑术指导,两人日久生情。后来,桂辞去总教头一职,前往京都。千鸟却发现怀有身孕,不得已,只好躲在乳娘家里,等待分娩。后来产下一儿,取名小弥太。千鸟为了让父子俩能够相见,也只身来到京都。不巧,那天正逢蛤御门之变,千鸟在枪林炮火中东躲西藏,一路颠沛,最后,也变得犹如乞丐一般,混在难民群中,与大家在三条小桥附近,共同生活。

当时,桂也在附近。

只可惜,这两人始终无缘。

有一天,当千鸟卧在桥上睡觉时,正好遇上搜查长州兵的会津藩巡察队从桥上通过。他们一边赶走桥上的难民,一边过桥,其中,一名叫小野田勇的伍长正准备用脚踢开千鸟时,反被千鸟拾起脚来绊倒,小野一气之下,拔剑便砍死千鸟。战后的翌日,会津兵尚处于亢奋状态,所以,像这一类事件,也是时有所闻。

“当时敝人虽立即制止,却晚了一步。”

当时也在现场的巡察队长秋月悌二郎,于维新之后,与在箱根塔之泽避寒的木户孝允谈起此事。千鸟在临终前将事情原委说给了秋月听(秋月将幸存的小弥太当做自己的孩子抚养)。

关于秋月与木户在塔之泽碰面是明治七年的事,当时由亲信以传闻秘话将其对话记录下来,木户本人则始终未对此事表示任何意见。

另外当时在烽火漫天的废墟中,还有一个人,拚命找寻桂的下落。

也是一位女人。

她就是名满京都的艺妓??几松,也就是后来的木户公爵夫人松子。

3、

几松原是若狭小滨藩士木关某的长女,本名松子,幼年时,父亲便去世。

母亲后来改嫁御幸町松原的灯笼店老板。松子九岁时,被送到三本木一位艺妓家学习舞蹈。当她还是一名舞妓时,才色双全的艳名便已不胫而走。十四岁,正式继承师姊的艺名,成了第二代的几松。

她与桂小五郎的交往,从文久元年七月开始,已经有四年的时间了,两人情同夫妻。

他们的家就在三本木。

这里,距离长州藩邸并不远。

元治元年七月十九日,天犹未明时,从藩邸屋檐窜起炎炎火龙,紧跟着是轰然的爆炸声,火势几乎就在几松的眼前蔓烧开来。

当时,几松立刻飞奔到对马藩藩邸,向桂的亲友大岛友之助询问桂的消息,大岛只能安慰她道:“我想,桂不会有问题的。”

但事件发生的两天后,从对马藩藩士口中,却得到另一种说法:幕府军的战利品中,有件署名“桂小五郎”的甲胄,被桑名藩兵在朔平门附近一带捡到。

“说不定已经战死了。”大岛友之助如此说着。

“是甲胄没有错吗?”几松再度确认,自己却陷入沉思。

事实上,桂的甲胄还留在大阪的藩邸里,并未带到京都,这点,几松是知道的。可能是桂诈死故布疑阵也说不定。凭这男人的智慧,这么做并不是不可能。

桂还活在世上。他就是这么一个男人。过去,他曾在几松面前自鸣得意地说过:“我的剑是士大夫的剑。”

“什么是士大夫的剑呢?”

“就是遇难则逃啊!”

在桂担任总教头的斋藤弥九郎武馆里,墙上便写着六条事项,其中一项即是:“兵(武器)为凶器。”

一生不用,诚属大幸矣,也就是说,能逃则逃,彻底的拒绝杀人,这就是斋藤弥九郎教诲学生的宗旨。而身为斋藤门下高徒的桂,当然也继承了这分精神,将一切学习得来的剑术,全集中在逃的心念上。所以,他才能像个神奇的魔术师,穿梭在幕吏的枪林刀雨中。尤其池田屋之变,他更凭着男人独特的敏锐感,逃过一劫。那天,所有聚集的同志都惨遭毒手,只有他是唯一幸存的人。

“我真是个无用的人,逃命竟成了我唯一的长处。”

如果逃命也算才艺的话,那小五郎可真是日本一流的艺人了。就连天才型的刺客也不是他的对手吧!

“桂一定还活着。”几松自信地向对马藩大岛友之助说著。

“你怎麽知道?”

“如果连这一点都不知道,我就不是他的女人了。”

几松连着几天都在京都的断垣残壁下寻找桂的下落,虽然始终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她却一点也不灰心。有一天,她听说京都的难民大多聚集在大津附近,于是,她立刻动身前往打听。

桂并不在这里。她不免有些失望,一个人走到郊外的河堤边,正准备叫轿子回京都时,突然在河岸边的松树下,发现一排零星错落的小木寮,仔细一瞧,其中一小屋的外头,一个穿着新布条丁字裤的男人,正悠闲地敞开腿坐在草席上,他一边大口吸着菸,一边盯着自己瞧。

??啊!是桂??

几松不禁屏住气息,过了一会儿,却不由自己地冲口而出连自己也觉得好笑的话:“我可不可以叫顶轿子回京都呢!”

可想而知,哪有人向乞丐吩咐叫轿子的道理。

只见桂一副泰然自若样子的回道:“这里没有你要的轿子。”

“……”

正当几松想挪步奔向桂的那一瞬间,桂突然用菸管在地上咚??地用力一敲,适时阻止了几松的冲动。这人的剑,虽然出神入化,却是个冷静得教人害伯的男人。

随后,桂伸了个大懒腰,哼??地撇过脸去。

??别靠过来??

这是桂的意思。

在《孝允传》里,对这一段的描述,却只有寥寥几句:

几松终于在大津找到孝允,但碍于周遭闲人众多,无法亲近交谈。

??我不会过去??

几松流转眼波,朝京都方向飘了一眼,又迅速转移视线。

这是舞蹈中属于肢体语言的一部分,意味过几天,将会派人来迎接桂,可是,桂却将脸别向另一边,不予搭理。后来,几松回忆起这件事时,说道:“再没有比见到他那一刻更教人兴奋的了,可是,也没有比当时桂的表情,更令人气恼憎恨的了。”

几松立即招了顶轿子赶回京都,途中经过粟田口三条时,遇见一位正准备回大津的老婆婆。

于是,几松给了老婆婆四百文的跑腿费,托她带信给小五郎??“今夜,我在大神宫旁等候。”

收到信的小五郎,准时赴约。还是一点都没变,一副不解风情,丝毫没有半点久别重逢的喜悦。

“快点换上这套衣服吧!”

几松准备了几件旧衣裳。松垮垮的木棉上衣,再系上小仓带。

“把头也扎起来。”

一绑上头巾,桂小五郎立刻成了街头巷尾,常可看见的按摩师。

“我像按摩师吗?”

真是怪!这个男人不管扮什么像什么。这回,从他的举手投足,活生生就是一个按摩师。不过,桂却一脸严肃。

“对不起,如果不把你打扮成这副模样,你是无法在市区里走动,更别说进艺妓家了。”

那晚,桂在几松家过夜,两人打算隔天趁着黑夜,离开京都,到大阪后再换船回长州。

可是,幕吏也不是好对付的。在几松家四周,早已布下众多眼线,对面的理发店便是其一,这几天,一直紧迫盯人。

京都见回组组长佐佐木唯三郎听报说是按摩师,不觉眼晴一亮。近来,在肃清长州人时,死在他刀下的不计其数。

“从戌时下刻进去,就一直未见他出来。”

“以前曾看过这个按摩师吗?”

“没有,小的从未见过。”

“很好,你们继续监视,只要一有动静,立刻通报。”

隔天下午,对面的理发师发现按摩师从几松家大摇大摆的走出,并换上旅装。密探立刻随后跟踪,可是,对方的身手太敏捷了,左弯右拐,没两下便消失在街道上。

得到通报的佐佐木,判定对方准备从伏见乘船到大阪,再换上驶往长州方面的船只。于是向伏见的番所发出通告,并张贴画像缉拿。

“但是??”

就在那一天的傍晚,佐佐木又从密探那儿得知按摩师仍留在京都,并未外出。

“就在刚才,我们确实看见他被邀到三本木的吉田屋料理店。”

而且,不止按摩师一人,不多久,桂的友人对马藩京都留守居役的大岛友之助,也随后跟进吉田屋。

“这就错不了!”

佐佐木片刻也未耽搁,立列出动见回组数名队士前往捉拿。

这几乎可说是善遁的小五郎一生最大的失策。

他和对马藩士大岛等人在吉田屋的客房里,摆设酒宴,依依话别。

“今后,天下的局势会如何?”大岛问着,桂一脸沉着地说道:“幕府一定会要求朝廷颁下圣旨,讨伐长州,到时候,我们长州人就变成朝敌了。”

“朝敌??”

“是啊!不过那只是一时而已。同情长州藩的公卿、诸侯并不在少数,相信他们也会为长州藩说话。这期间,则需要靠你们对马藩的同志多留意京都里的情势变化了。”

“那你自己又做何打算呢?”

“总有一天我会再回来。那个时候,天下就是长州的了。”

不久,几松和数名艺妓也到来,大家展开表演,尽情欢乐。

桂实在不属于会玩的人,说酒量嘛!远不及同是松下村塾出身的高杉晋作,晋作还会边唱边弹三味线呢!他也不像久坂玄瑞,出言成诗,而且琅琅上口;更不像品川弥二郎,妙语如珠,能够带动大家的兴致。

他只有默默喝着酒,而且是一脸深沉、忧郁的表情。只有偶尔触动一下的长睫毛是他唯一的表情,以男人的标准来说,他的睫毛是长了些。不过,这也许正是他吸引几松的地方吧!

“啊!好多鸟儿呀。”

大岛友之助走到俯瞰鸭川的小阳台上。从以前,这加茂河原的三本木,就是聆赏鸟鸣啁啾的胜地。

“桂君,你听,它们在叫着呢!”

“嗯!”桂意兴闯珊地点着头。不晓得这时的他,是否想起高桥盛之进的小女儿千鸟。

就在这时候,京都见回组组长佐佐木唯三郎等一行人已经来到吉田屋。一手拉开格子门,走进店里,只丢下一句“办事拿人”便亮出二尺四寸长的“备前无铭”大刀,直往里面冲去。佐佐木用脚踢开纸门,组员也纷纷赶在前头,踹开一扇扇的纸门,直到最后一间的纸门被踢开时??

??啊??

佐佐木一时说不出话来。

站在眼前的,正是几松。

随着银扇闪闪发亮,几松翩翩起舞。

舞扇,

遮掩了,

春愁。

像是即兴诗句,当歌词转到《京都四季》时,几松的眼神,顾盼流转,款款地向佐佐木飘了过去。

“你不是几松吗?”佐佐木好不容易从喉咙挤出这句话。几松一边舞着,一边微微颔首。

“桂在哪里?”

??不知道??

几松并未回答,只是轻轻摇晃着粉颈,一副不知情的模样。她将这一问一答精彩地融入舞蹈。

“你不知道吗?”

??恩??

几松收了收下巴,好像又肯定的说了一次。

“不要再跳了!”佐佐木忍不住大声斥吼,几松却未停住,仍继绩舞着。

在几松的背后,还有几名客人。佐佐木认得其中一、两位是对州藩士,难免有些顾忌,也就不再深入追问。

那时候,桂小五郎从一丈多高的石墙上,纵身跃进河原川。

从此在京里消失,也未再回到几松身边。

桂先到了大阪。途中,又换成江湖卖艺的身分,沿途说说唱唱,念著阿呆陀罗经(编注:江户时代,模仿经文训读的方式,讽刺时事的打油诗)。至于他是在哪儿换上什么装束?则不得而知。第二天,几松也收拾了行囊,在伏见寺田屋的河滨,由大岛友之助的妻子送上船,准备前去大阪找寻桂。

虽然她在大阪并末找到桂。可是,桂当时确实还潜伏在大阪,而且,就在今桥附近,桂还看到身着旅装的几松,他之所以没有开口叫她,是因为几松自己也没发觉,在她身后有几名密探跟踪着。

更何况,当时新选组几乎将主力全集中在大阪的长州屋邸,他们逮捕女人、孩子做为人质,在市区中实行严密搜索。反正,这地方不是久留之地。

于是,桂继续来到但马出石的乡下。

几松却以为桂回到了故乡,所以,便从大阪去到长州。

4、

至于桂投靠但马出石城下的广江屋甚助以后的事,枪术师堀田半左卫门则知之甚详。

过去曾听甚助提起,每回到京都采办货物,都会到对州藩邸走动,可能也是因为这样,才结识了桂小五郎吧!堀田心中如此猜测着。

事实与堀田的猜测相去不远。甚助这一年来颇受大岛友之助的妻子照顾,大岛曾向桂说道:“如果在外头有什么事,可以找甚助,这个人平常虽然爱赌些小钱,却是个热情、重义气的人。”

所以,桂一到但马藩,便找上甚助。

甚助有位弟弟,名叫直藏。兄弟两人都是重情义的血性汉子,对桂的照顾简直不逊于历代家臣对主人的报恩(维新后,木户曾多次邀请兄弟两人到东京,答谢当时的照顾。明治二年,兄弟俩在大阪开店经商,木户偶到大阪,却拒绝权门富家的邀请,而住在这广江屋)。

过没多久,堀田半左卫门听说城崎汤岛村松本屋的阿泷怀孕了。那时,桂已经不在城崎。

不久,阿泷流产了。

??桂还真有一手??

然而,更令堀田半左卫门惊讶的是,桂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出石,并在城下的宵田街开起一间小店铺。

此时,他已改名孝助。外头都传说他是甚助、直藏兄弟在京都救回的难民。大家也都相信,事实就是如此。

更滑稽的是,最信以为真的竟是甚助和直藏的父亲喜七,这位老人家对桂可说是疼入心底。

我虽然拥有两个儿子,可是,都是好赌懒做的人,我的晚年啊,实在不敢奢望倚靠他们。我把女儿须美(后来改名八重)许配给你,也让你独立开店,将来,就全指望你夫妻俩照顾我了,你说好不好啊?

老人央求着。

桂只好去找甚助、直藏兄弟俩商量,没想到两人都喜出望外。

甚助还说道:“须美虽然才十三岁,不过,由于早熟,也已经是个姑娘家了。”

在大家半要求、半强迫的口吻下,桂在众人的祝福声中,迎娶了须美。可能是娶了广江屋的女儿为妻吧!开店的事宜,并未受到太多的质询,立刻便得到藩厅的许可。

须美尽心服侍丈夫,她似乎也从两位兄长那儿得到暗示,明白自己的丈夫并非等闲之辈,将来终有一天会离她远去。

庆应元年,桂再度离开了出石。

这期间,长州方面的局势愈来愈恶化。

主张攘夷主义的长州藩在下关海峡与英、美、法、荷四国的军舰,发生海战,几乎出动全藩女人和百姓加入战场。结果,下关炮台被毁,长州兵大败。

悲惨的事还不止于此。由于蛤御门之变,藩主毛利敬亲(庆亲)被撤去官位,幕府更率领大小二十一藩出兵讨伐长州。长州藩在面临大军压境的胁迫下,不得已砍下三位家老的项上首级,以示谢罪。

当时,桂在出石。

过去、以长州藩宠臣而名闻各藩的桂小五郎,如今却在但马出石的小地方,娶了老婆,开起店铺。这事,谁也不知道。

??那个男人,到底怎么回事??

就连堀田半左卫门也摸不着桂的心思,难道他真的是懦弱胆怯的人吗?

自己的藩里,正处于幕府与外国军队内外夹攻,局势岌岌可危的地步,若还有一点血性的汉子,早已挥翅飞回祖国,投身战场了,哪儿还有左顾右盼的考虑时间呢?

??他还配称为一名武士吗??

堀田不禁如此想着。桂的过度小心,已经近乎胆怯了。

未免逃过头了吧!

桂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一逃再逃,四处奔逃,最后,竟然成了为逃而逃。反而忘记了初衷,忘记了当时的豪云壮志,只是一味的逃。

桂显然也为自己这分苦闷的心情无法排解,终宵辗转反侧。夜里,他数度爬起,在昏暗的烛光下,振笔疾书写信给甚助、直藏两兄弟。事实上,两兄弟的住所近在咫尺,实在没有特意写信的必要。只不过,对当时的桂而言,并不在意收信人是谁,他只是想将郁积胸怀的苦闷,一吐为快罢了。从他的文章里,很难让人相信,一年前,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大英雄;而从纤弱潦草的字迹,更可以推知是在夜深人静、无法入眠的状况下草草成书。

昨日实在打扰各位。想到这世间的苦难与乏味,我实在无法闭眼。长夜漫漫,只要一想起眼前渺不可知的未来,不觉洽然泪下。即使如此,此刻的自己仍是不知所云,总之,无论如何请甚助君将昨天我写给你们的信,或是撕掉,或是送给我。(大概是昨天,桂也写了一封充满愚痴的信给甚助吧!)

那封信是大前天和各位分手后,回到家,无法入眠之下,胡乱草写,实在没什么内容可言。此刻,我就算颓倒于荒郊野外,也无有遗憾。只是,一心羡慕那逐渐消褪而去的残雪,盼望自己也能与它一起消逝在这地面上。(后略)

庆应元年正月中旬,桂在出石藩的消息,在京都不胫而走。

京都守护职立刻对出石藩在京都的藩邸发出通告,希望能在出石藩内逮捕桂,另一方面则从京都见回组中挑选出三名剑击高手,前往出石。

食邑三万二干石的出石仙石家,对幕府来说,不过是个小小的外藩罢了。所以,对长州藩接二连三的悲运,仙石家不免把持同情的态度,对于幕府下令搜查一事,自然不甚热中。藩中仕置家老森本仪兵卫召唤堀田半左卫门,也是这不久以后的事。

仪兵卫详细地陈述有关搜查城中桂小五郎的事情。

“不过,这广江屋的女婿孝助,是个外地人,从他的履历、面相,怎么看都难脱嫌疑。听说你常与他下棋,他对你也比较没有防备之心,你不妨探探他的口气,如何?”

“只不过??”,仪兵卫继绩说道:“上头也派了见回组的人前来搜查,所以,尽可能在他们到来之前,把这件事给解决。”

到底“解决”一词,是指通知桂早点离开,还是凭半左卫门个人的力量捉拿桂?则不清楚。

堀田半左卫门来到昌念寺,拜托住持邀请广江屋的女婿前来对弈。住持轻快的承诺后,立刻差遣小僧前去通知。

没多久,桂来了。

两人下起棋来,十足外行,才一会儿功夫,便下完了三局。

夜里回去时,两人向昌念寺借了一盖灯笼。桂提着灯笼走在堀田的左方,为他照路。

“桂先生。”堀田冷不防脱口而出。

桂小五郎一时失手,灯笼掉到地上,灭了。他实在没有料到堀田会知道自己的本名。

“我并没有害你之心。”掘田说着。

“我有话跟你说,可不可以请你靠过来一点?”

由于天色太暗,视线并不清楚。不过,桂吓得一脚踩进田埂旁葱田里的景象,堀田透过稀薄的月光,看在眼里,不禁苦笑道:“既然如此,我把身上的大小刀也交给你好了。不过,这么远的距离,实在不方便说话。”

“……”

桂就像一只夜兽,带着怀疑的眼光,全身神经都直竖起来,甚至还倒退了两、三步。这时,就连个性温厚的堀田也不禁怒从中来,大声喝斥:“你连武士的话都不相信吗?亏你还是名震京都的大英雄呢!”

“……”

“我是来通知你,最快明天幕吏就会抵达出石。不过,和这事比起来,贵藩此刻正处于内外受敌的存亡之际,为什么你还有此闲情逸致,在这山郊野外消磨余生?”

“我要回去!”桂突然大声嘶吼,但未说明去处,只见他纵身一跃,身影立刻消失在暗夜中。这个人,谨慎过余,但在堀田半左卫门的喝斥中,却犹如大梦初醒,一时,所有惰气一扫而空。那一瞬间,他又恢复往日雄心大志的桂小五郎。

回到广江屋的桂,一脸严肃的表情面对甚助:“甚助君,这是我最慎重的请求,可不可以麻烦你跑一趟长州,替我打听有关国内,以及幕府方面的警戒状况?”

不愧是桂小五郎,即使是热血沸腾的时刻,也不致贸然行动。为了回国,对于沿途的情况,调查得十分仔细。

“没问题!”办事俐落的甚助,当天晚上便弄到一张通行证,隔天一大早,出发前往长州。

过了几天,堀田半左卫门路经桂的店铺。

“人还在吗?”堀田向桂的妻子打听著。

桂立刻走了出来。还是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一点也不可爱。

“我藩派驻在京都的官吏虽然个性懦弱,可是,在国内的仕置家老却相当有骨气,他拒绝让幕吏进入城内搜查。”堀田在桂的耳畔说完这些话,便掉头离去。

桂为了计划回长州,打扮成老百姓的模样,并由甚助、直藏两兄弟沿途护送。他们离开出石这一天,是庆应元年四月八日。

一行人中还包括几松,这女人当初抵达长州,一进入荻城时,立刻受到桂的好友伊藤俊辅(博文)、村田藏六(大村益次郎)、野村靖之助等人的保护。后来甚助到长州时,她决定随同甚助前往出石迎接桂。在荻城出发前,野村靖之助甚至还极力反对地说道:“你是个女人家,实在没有必要这么长途跋涉。”

几松听完只是笑一笑说道:“桂承蒙甚助兄父亲的照顾,我得去向他老人家致谢才是,还有妹妹须美,我也想当面感谢她呢!”

从这儿看来,几松似乎太过娴淑,让人不免有矫情做作的感觉。事实上不然,这是她发自心底的真心话。后来须美再嫁时,几松竭尽所能为她准备婚礼,也算酬报当时受她的恩惠了。她对城崎汤岛村的阿泷,也是如此(说起来,这两位女子都不过是桂在逃亡生涯中,一时的遮蔽所而已。至于她们心中又是如何看待此事,也只能凭各位的想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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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新的到来,是三年后的事,在这期间,有无数的志士,弃尸荒野,桂却存活了下来,并受到新政府以元勋之名礼遇。这可不是讽刺,所谓的元勋,不过是活下来的一群人而已。至于维新后,充当政治家的桂反而未能施展抱负。或许,能多次死里逃生,正是桂真正的才能所在吧!维新后的桂(木户孝允),为了抵抗萨摩阀的首领大久保利通,每天专注于长州阀的防卫工作。他在明治三年七月八日的日记上记载着:“八日晴。大久保参议来谈。”

只有短短的一行字,而在接下来的地方,却有数行文字记载着:“堀田反尔(半左卫门)来访。但州出石藩人。余七年前,京都战役之后,于出石潜伏一时,而在最善寺(昌念寺的误写)与其相识。”

从这两件事的着墨上大概可以窥知:和大久保参议的会谈比较起来,显然是昔日旧友更令他感怀深刻吧!此外,桂改名木户孝允之后的日记中,也有这么一段记载:“大政一新,实乃天意。多年来,志士仁人,抛头颅、洒热血,捐身报国,终有今日。余友人中,为天下事捐躯者,凡数十人。余辈得遇今日,凡此种种,岂有尽言?”

木户在维新后,经常耽溺于如此的伤怀中,夜来辗转,无法入眠。

终于,木户也难逃死神的追逐。

明治十年五月二十六日。这位身手敏捷,无人可及的英雄,由于在出石时便己染上肺结核,此刻终因病发不治,年四十五岁。

后人遵其遗志,将他的遗骸埋在京都东山灵山,与其他同志的枯骨相伴。九年后,他的夫人松子(几松)也同葬于此,年四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