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物价的波动,实在很奇妙??

寺泽新太郎边摇头,边走过四谷鲛桥。来往街道的市民,个个脸上容光焕发,好像是填饱肚皮,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去年底,一包喊价到四十二两的江户白米,才过了年没多久,竟然跌到七两钱一包,只为了前将军庆喜归来。

这可真是空前绝后的行市啊!毕竟是大将军的荣光所照耀。

不过,前将军庆喜可不是什么凯旋荣归,而是在鸟羽、伏见吃了大败仗,从大阪仓皇坐上军舰,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逃回江户。随后,避居上野的寺院中,戒慎恭顺地忏悔。即使如此,江户的米价仍然下跌了六分之一。

显然江户市民仍不忘将军的伟大。若非这令人难以想像的米价波动,江户这么多市井小民,恐伯也不可能如此声援为将军撑腰的彰义队了。

??的确不简单??

新太郎走下斜坡。

虽然是个晴朗的天气,走下斜坡时,迎面仍然有阵阵寒风吹拂。这一天是戊辰庆应四年二月十七日。

感到一阵寒栗的寺泽新太郎,将山冈头巾缠绕在头上。

寺泽新太郎的名字叫正明。虽只是一名御膳所的小官,历代祖先可都还是直参的身分哩!

萨、长两藩此际正取道海路东下。

新太郎武艺不差。

剑术是神道无念流,只差一点便得到师父的真传。后来加入幕府的火枪队,接受西式的军事训练。

他也是一名诗人。噢,不!如果他生在太平盛世,应该会是个小有名气的年轻诗人,只可惜生逢乱世,只有将自己投入整个史诗的大时代中。

??对了!不晓得圆应寺的情况如何了??

新太郎不由加快脚步。在那寺院中,用鲜血写成的「诗」正在酝酿著,而彰义队的历史序幕,也由此展开。

事实上,昨夜直到很晚,传阅的文章才传到手中。文中:“君若受辱,亦即臣殉死之时。”

文句相当慷慨激昂。文章的起草人认为,若想报答德川将军的大恩,就该组织武装队,为将军讨回公道。

根据新太郎所听到的传闻,这篇文章最先是在前将军庆喜的本家一桥家传闻,当时集合的场所在杂司谷的「茗荷屋」,与会人数不超过十七人。

??这一桥家也全是些废人??

新太郎如此想着。

这一次,则是所有的幕臣都列席参加,地点是这个斜坡尽头的圆应寺。

新太郎走进山门。

在大殿的方丈室里,已经挤满了人。

与会者不只幕臣和一桥家的家臣,还包括市井小民,以及一些特立独行的攘夷浪士,而且都是颇有名气的剑士,新太郎只要听到这些名号,大致都可以想像得出他们是何许人物。

“啊??”

坐在走廊边的一名男子看到新太郎,立刻挪出位子。

这人是天野八郎。

新太郎非常感动。他与这位大名鼎鼎的浪人,两年前在银座的「松田」相遇。当时,新太郎经由同行友人的介绍认识了天野,不过,两人也只见过那一次面而已。可是,天野竟然记得自己,甚至还微笑地向新太郎问道:“萧玉先生,最近可有新作?”

对于新太郎这个雅号,就连亲兄弟也未必知道,这个男人却牢牢记住了。

“最近太忙了!”

“那真是可惜呀!我还记得那次酒宴上,你做的诗句??[春马金鞍扶醉归],是不是!?”

“咦?”

新太郎一时楞住。

彷佛眼前一阵目眩。连自己都不记得两年前做过的即兴诗句,这位名士却琅琅上口。那一瞬间,新太郎有股冲动,就算要他为天野上刀山、下油锅,他都在所不惜。这也是江户长大的新太郎才会有的冲动吧!

“天野先生,您今天是??”新太郎不觉殷勤地问着。

“哦!我虽然不是幕臣,却怀着对德川家的一片忠诚而来。”

原来如此。围绕在天野四周十多名将军家臣的子弟,都是跟随天野学习的年轻人,是他们把天野推举出来的吧!

天野一一介绍给新太郎。

“各位也该见识这位寺泽新太郎先生,他是神道无念流的顶尖高手。”

“不敢当,不敢当。”

新太郎飘飘然地回着。

过了一会儿,喧腾的会场沉静下来,这时,一桥家的家臣本多敏三郎(后来改名晋,是林学界前辈本多静六博士的父亲)站起来说道:“今天与会人数共有六十七名。”

报告时,并希望大家推选出一位领导人,说完随即回坐。

坐在最下座的新太郎,突然一跃而起,兴奋地说道:“我们一定要推戴天野先生。”

天野的追随者先是一楞,紧跟着,也在新太郎的起哄下,大声高喊“天野!天野!”。

但是,在场的其他人却都默不吭声。

??他不是农人出身吗??

似乎大家都带着不屑一顾的表情。

天野八郎是上州甘乐郡盘户村村长的次男,年纪三十六、七岁,算是在场人士中最年长的。

他从早期便倡导攘夷思想,足迹遍历各藩国,不仅交友广阔,也颇负盛名。只要是见过他的人,就晓得名不虚传。

天野的个子并不高,可是臂膀肌肉结实,眼神炯炯有光,怒吼时,声震三军,笑起来,却连女人、小孩都乐于亲近。在新太郎的心目中,天野就是这样一个人物。

“难道还有其他更适合的人选吗?”

新太郎心想没半个人合适,不禁提高了声调喊着。放眼一望,在座的年轻人大多与自己一样,血气方刚,就是没有一个足够统率三军。

“不,还有一位。”说这话的,是坐在中间位子的人。

在那附近约有十七名一桥家的家臣,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只有自己才是前将军庆喜的近侍似的表情。

“陆军调役的涩泽成一郎!虽然今天他不在这儿,不过,他也是一名幕臣,此人深得前将军庆喜的信任,相信由他来带领,一定可以胜任愉快。”

由于这番说辞,使得天野派除外的中立者自然投向涩泽派,于是,涩泽成一郎成了彰义队的会长,副会长则由天野八郎担任。

落败的天野派,对这位尚未谋面的会长涩泽成一郎抱持着相当大的反感。

归途中,天野派的人聚集在面町十一丁目的面店喝酒,新太郎也在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成了天野派年轻小伙子们的大哥了。

“究竟涩泽是什么样的人物啊?”不知谁激动地说着。

“别激动!”

新太郎安抚地说道:“各位,会长都已经决定了,就别再争吵。不过,他若真要是个无用的混帐,还不如杀了他乾脆点。”

“寺泽君,你真有干劲呢!”天野舔着酒杯微笑地说着。新太郎见到天野的沉著稳重,不禁为自己的口出狂言感到羞惭。不过,和新太郎比起来,那些情绪激昂的年轻小伙子更显得轻浮毛躁。

“好,干掉他!”

其中一人抽出长刀,众人也跟着兴奋起来,彰义队的狂嚣作为从此开始。

2

涩泽倒底是何等人物?

关于这个问题,第二天立刻有了答案。天野派的同僚来到新太郎家里,将打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禀报新太郎。

“他目前的确是陆军调役,之前是一桥家家臣,至于五年前则还是上州的一名农夫而已。”

“农夫?”

新太郎不禁怒从心中来。这也难怪,当初一桥派以天野八郎是农夫出身而摒除他当领导人的资格,而他们所推举出来威武不可侵犯的涩泽成一郎,居然也是个农夫。这口气,教天野派的人如何咽得下?

“不过,好像是真的有点本事。”

打听消息的人如此说着。

涩泽今年三十一岁。

出身于利根川边的武州榛泽郡血洗岛(峙玉县大里郡丰里村)。

家里虽然务农,却也经营买卖。涩泽以低价向乡下农民收购蓝叶,做成染料,贡给江户的染房,再将赚得的钱以高利贷给附近的农家。

“哦!”

对于新大郎这位单纯的江户人来说,实在很难想像既是农人又是商人,甚至还是一名武士的男人究竟是何等人物。

“可是,一个农夫又怎么成了一桥家的家臣呢?”

“还不都是乱世所使然。”

包打听的如此回答。

当初,京都和水户正为尊攘浪人吵翻天的时候,还在武州血洗岛买蓝叶拨算盘的成一郎,有天心血来潮地向他的表弟荣一提出:“我们也参加吧!”

荣一小成一郎两岁,从小两人在同样的环境中长大,就连血气方刚这一点都很像。

没多久,他们便向附近的农家发出传阅文章,组织了一支乡下的天诛集团「神兵组」。当时题为“神托”的檄文,应该还保存在涩泽旧子爵家中。

近日,有天兵天将降临高天原,要将皇天子十多年来深以为忧的横滨、箱馆、长崎三处的外夷畜生杀个片甲不留……

文章措辞骇人,大意是要带领血洗岛附近的农丁、壮士到横滨一带斩杀夷人。

不过,这个暴乱计画终究没有实行,大概是乡下地方,召不到足够的人手吧!

于是,成一郎与荣一相偕来到江户。虽说是农人出身,两人却都一副武士打扮,若在以前这是犯了大忌,然而乱世里,这种现象也就不足为奇了。

两人在被视为攘夷党巢穴的北辰一刀流海保武馆、千叶武馆学习剑法,并与诸藩志士、浪人交往。

当时,一桥家的主人庆喜,奉命为京都御守卫总督出使京都。

这一桥家是御三卿(编注:一桥、清水、田安)之一,爵位仅次于御三家(编注:水户、尾张、纪州),却没有领地,每年只领取幕府的十万石俸禄而已,更不用说兵备了。然而,既然奉命上京,不仅要有充足的兵备,更需要人才。

一桥家中有位侍臣名叫平冈圆四郎(后来遭人暗杀)。某日,成一郎、荣一两人忽然间闯进位于根岸御行松附近的平冈家里,威胁地说道:“我们听说一桥大人最近将上京保卫天皇,我们想知道他对于攘夷,究竟抱持什么态度?”

成一郎和荣一两人振振有辞地说着。有才气,够气魄!

??这两个小伙子真有意思??

平冈决定将他们先收为自己的家臣,后来又推荐给一桥家。这是文久三年秋天的事,距离彰义队的形成也不过五年前的事。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兄弟两人扶摇直上。成一郎藉着武功担任御床几巡逻一役;荣一也凭着才干出任「京都周旋方」。所谓的周旋方,与昔日江户留守居役是同样的意思,亦即与诸藩的代表交际应酬的外交官员。他们的工作几乎就是每天在妓院里与诸藩的有志之士饮酒、畅谈国事。

不久,一桥庆喜当上第十五代将军,成一郎与荣一也升格成了幕臣。

这期间,庆喜的亲弟弟德川民部大辅以日本元首的代理人身分,出席在法国举办的万国博览会。荣一也成了随行三十一人中的一名。

荣一前往巴黎。

成一郎则以幕府的陆军调役留了下来。过没多久,庆喜上表奉还大政,紧跟着在鸟羽伏见吃了败战,逃回江户,态度变得必恭必顺。发生这一连串的遭遇,德川的社稷也在分崩离析中瓦解。

“可以说涩泽成一郎是利用幕府衰亡的节骨眼,快速窜起的男人。”

“原来如此。”

众人不禁想像着涩泽是个皮肤白皙,小有才气的人。要杀这种人,应该不成问题。

十九日这一天,会盟同志再次集合于四谷鲛桥的圆应寺里,等待与新会长涩泽成一郎见面。

时间是西式钟面上的早上十点。新太郎等天野派的人,一副杀气腾腾地等候涩泽的到来。

涩泽比约定的时间稍迟了点,才由一桥派的几位人士带领进入会场。

他穿着黑色和服外衣,下面是仙台平的裤裙,迈起步来虎虎生风,走到末座,迅速准确地一屁股坐下。

“我是涩泽成一郎。”

天野派众人鸦雀无声。

出乎意料,是个大光头。

涩泽将头剃得光溜溜的,表示与主人庆喜一同处于谨慎、恭顺的状态中,却不免让人觉得有些造作。

不过,这的确是一张魁梧凶悍的脸。浓眉、大唇,以及怒目金刚似的一双铜铃大眼,令新太郎与天野派都慑服于他的威严下。

??这家伙远在天野之上??

新太郎偷偷瞄了一眼天野派的同志,只见大家都苍白着脸,低下头去。光看涩泽的那张脸,就知道不是这群公子哥儿们能伤得了半根毫发的人物。

接下来,上酒。

涩泽三杯酒下肚后,也开始高谈阔论。他说话时的尾音很重,是标准的武州口音,而且音调粗旷,确实有几分英雄豪杰的气势。不过,新太郎静静聆听他的高见时,却发现内容空泛不实。

??这家伙不过外表唬人罢了??

新太郎吃了一颗定心丸。

想杀他不难。如此想着的新太郎,逐一观察涩泽的外貌,他的手腕虽粗如松木,右肩的活动却显得相当笨重。虽然他将全身力量集中在两肩上,让人有虎背熊腰的错觉,事实上,他的腰太浮,下半身并不稳,这是剑术不精的证据。

??看样子,可以放手一搏??

过了几天,也就是二月二十三日,在浅草东本愿寺别院举行彰义队的成立仪式。碍于对官军有所忌惮,所以,表面上称之为:“尊王恭顺有志会”。

实际上,则是讨伐萨、长,为德川家洗雪冤屈的武装队。

这一天与会的人士,共有一百三十名。不出几天,人数增至五百名之多。

队里也完成了组织的分配,五十人为一单位,共分十队。寺泽新太郎被选为第八队的副队长(没多久即升为队长)。以新太郎从前御膳所役人的身分来说,此刻的职位已算不差了。

第八队共有五十二名。

天野的确有点脑筋,这支队伍一人不少,完全网罗了入队前支持天野的分子,无异就是天野的私人队伍。总有一天,它会成为天野推翻涩泽的主力军吧!

这情况,涩泽派也注意到了。涩泽派的成员大都是一桥家的家臣。

“天野君,究竟你认为彰义队成立的目的在哪里?”

有一天,会长涩泽开门见山的问道。

天野将圆应寺会议的结论提出来说:

“这就奇怪了!我们是为了保护主人庆喜公才加入彰义队,至于如何振兴德川宗家,以及讨伐萨、长官贼等可怕的计书,我们无法配合。”

当然,这是强辞夺理。天野拚命辩解着,涩泽却是嗤之以鼻地说道:“既然如此,天野君,咱们不如分道扬镰吧!”

天野无可奈何,只好召集全体队员,说道:“赞成我意见的,请到上野宽永寺集合。”

结果,来的人数不到一半。在政治手腕上,天野显然又败给了涩泽,这是因为事前涩泽早以金钱贿赂过队员。

彰义队一分为二。

天野派彰义队在上野宽永寺山内。

涩泽派彰义队则在浅草东本愿寺别院。

然而,涩泽派风光得很。涩泽凭其政治手腕向幕府要人游说,由幕府府库以及一桥家不断提供金钱。因此,不少天野派队员也陆续改投于涩泽旗下,最后,天野派竟然只剩下寺泽新太郎的第八队与少数几名同志,实在少得可怜。

“我看幕府是完了,竟然靠金钱收买人心。”就连天野八郎都不禁大感失望。

天野像是愤慨至极地继续说道:“新君,幕臣如果不这般贪图钱财,也不会败给萨、长那些乡巴佬了。前年的长州之役,八万旗本大军竟然以没有分配到薪俸而迟迟未出阵。如果那时,幕军能不计小我,奋勇出阵杀敌,相信也不致败给长州,而幕府更不会沦为如今这种局面啊!都是金钱害事,所以在紧要开头也救不了颓势。难不成三河武士在三百年历史的幕府里混上一段时日,就会变成这副德性吗?”

“天野先生,您这么说太苛刻了。真正可恶的是涩泽啊!那家伙太狠了,竟然用金钱扩张势力,大家才会趋之若骛地投向他,不只是彰义队,就连吉原也都靠他吃饭呢!这些年轻人也是在不知不觉中为金钱所使唤罢了。”

“不知不觉吗?新君!”天野十足上州人的口气,说到最后几乎是用吼的。

“新君,你听过为了游乐而加入彰义队的家伙吗?”

??说不定真有这种傻瓜呢??

虽然新太郎心中如此想着,不过,他可不想继续为这种蠢问题再争辩下去。倒不如好好想个方法,怎样才能不输给涩泽,又能漂亮地筹募到大笔金钱。只要有了钱,不怕天野派的同志不会自动送上门。

“我倒有个好方法。”新太郎说着。

那就是袭击幕府的金银座,这金银座是天下铸造货币所在,拿个几十万也不是问题,而且,只要有了这笔钱,胜利就属于我们了。新太郎兴致勃勃地说着,天野却瞪了他一眼。

“萧玉先生,你也被污染了。”

他根本未采纳新太郎的意见。

这阵子,每天都有江户富商派遣掌柜、夥计,陆绩上天野派的本营宽永寺,而且这些人的脸色都是一个样,惨绿的一张脸。

更奇怪的是,他们前来请求:“我们是某某店的人。前几天您们要求的五百两,实在是因为最近生意不好,很难凑齐,只能交出三百两,无论如何,请您们原谅。”

第八队队长新太郎一一仔细查问的结果,原来,向这些富商勒索金钱的,居然是涩泽派的彰义队。

听到新太郎的报告,天野考虑了半晌,随即果断地做出决定。这个机会绝不能让它错失掉。

他下令道:“全员,立刻准备攻击。”

于是,众人冲下山,在大白天里,攻进浅草本愿寺的本营。对涩泽而言,不幸的是,他的队员几乎都外出了。除了束手就缚外,无计可施。

“涩泽君!”天野劈头一喝。

“你有什么话要说,就留待明天到大殿上去说吧!我也会跟在一旁的。”

不容涩泽置言,将他软禁在谷中一间已经荒废多年的天王寺中。当然,从大门、山门,到里间的房间都有天野派的队士在看守,入夜后,更在院中升起营火,谨慎防卫。

怪的是,这个大光头涩泽成一郎,心中不知在打什么算盘,竟然悠哉游哉地坐在方丈室中,大口大口地喝起酒来。

入夜后,新太郎偷偷从纸门缝中望里一瞧,只见涩泽左掌上搁着一盏灯,右手拿着筷子,一个人自在地吃着牛肉火锅。和方丈那乾瘪、瘦弱的身躯形成强烈对比,这个满脸油光的大光头,简直像极了怪物。

突然,涩泽抬起头来。

“外头是寺泽君吗?”

好像是从周遭的气氛发现外头有人在偷窥。

“你想吃吗?”说着,涩泽一边呵呵大笑,一边用筷子夹起一大块肉片,迎空晃了几下。

??看我杀了你??

新太郎被涩泽一激,猛地踹开纸门,冲进房里,手己按着剑柄。

就在这一瞬间,涩泽将那块赤红的生肉往自己的光头上一盖,乍看之下,倒像是头被切成了两半,相当怪异。

“怎么啦?”

新太郎在气势上己居于下风,一旦失去制敌的先机,就连刀也拔不出来。

涩泽又继续吃着。

“奸贼??”新太郎像发泄似地狠狠骂着。

“哦?”涩泽放下筷子。

“我筹募金钱就被视为奸贼了吗?难道你和天野君真认为没有钱也能打仗不成?”

“事情要适可而止。你身为幕臣却假借彰义队之名,敛财诈取,实则图一己之利罢了。”

涩泽露出狡猾的表情。再争论下去,只有更增添眼前这位血气方刚年轻人的火气而已,弄不好,对方真的拔刀,来个先斩后奏也说不定。

“算了,此刻我只想喝酒。”

涩泽眼睛注视著酒杯。

“就照天野君所说的,有关答辩的问题,留到大殿中再说吧!”

新太郎上前一脚踢翻小茶几后,退出房间。

隔天一大早,新太郎和天野来势汹汹的前往软禁涩泽的所在时,两人不禁当场楞住。

涩泽早已人去楼空。

就连天野派十几名的警卫也都失去踪影。准又是被涩泽收买,与涩泽一块逃走了,天野只能如此猜测。

“寺泽君,这就是所谓的幕臣呀!”

天野像是要一吐为快似地说着。不过,这位机敏的男人立刻念头一转,马上动身前往江户,将涩泽的罪状,一一呈报给上头知道。

于是,很自然的,正统的彰义队又落入天野派手中,并以守护轮王寺宫为名义,派队士分驻于上野各地。

“这么一来,不成问题了。”

天野好不容易才露出欣慰的笑容。然而,奇怪的事发生了,每天总有一、两名队员莫名其妙的失踪。

“涩泽又在动手脚了。”天野如此判定。

派人调查的结果,果然,涩泽还潜伏在轮王寺宫家老奥野左京的屋邸里,并且,一再利用金钱收买上野的队员,准备卷土重来。

“看来,我们只有杀了这个怪物,才能制止这种恶劣的风气。”

天野下定决心后,命令新太郎的第八队进攻左京家。

3、

“杀了他可是个好兆头。”

伍长笠间金八郎兴奋的跳了起来。

“为什么杀了涩泽会是个好兆头呢?”

“您不知道吗?”

根据笠间金八郎的说法:从前,德川家代代都会在军营中豢养三百名左右称之为「御僧」的人,这些留着僧头却穿俗服的御僧,并非供将军使唤用,而是一旦有事出征时,从这些人中,挑选几名,砍下他们的脑袋做为献给武神的牺牲。

“真有这回事吗?”

“这是古老的军法,我也是从祖父那儿听来的。总之,涩泽那颗大光头,无疑是献给摩利支天(编注:武士的守护神)最好的牺牲品了。”

除了笠间,新太郎又挑选了冈岛藤之丞(后来的后藤铁郎)、幸松市太郎、加藤作太郎,及四、五名剑术高手,趁着夜里从山内慈眼堂出发,走下信浓斜坡,出了坂下门,进入下谷坂本町。

大家决定以“在上方、在下方”为彼此的信号。

新太郎更教导大家将手握在刀柄的前端,因为与其斩杀不如刺杀来得方便应手。这也是他对在屋内格斗的心得。众人一抵达左京屋邸时,新太郎立刻指配人员,分别守住前、后门,并在围墙上架起梯子,一个个闯进屋里。

这时,不晓得哪里的树林,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大家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拔出刀子。

然而,这屋邸实在大暗了,大家又不习惯于深夜突袭,才转个走廊,同伴的人影便不见了。最后,大家只好一边在庭院里四处搜寻,一边大声呼叫对方的名字。彷佛不这么做,自己随时会被沉寂的黑夜给吞噬似地。

当然,外头的骚动,躲在雨檐后头的涩泽成一郎也听到了。在他身旁,还有两位心腹队士。

“把榻榻米拿开!”

涩泽命令两人掀起榻榻米下方的木板,三人钻进床底下。涩泽和两名心腹都各自驮着百宝箱,摊开四肢在地上爬着,可是,木箱实在太重了,一不小心,就从腋下滑落,发出声响。

“放在肚子上。”涩泽说着。

原来,他四脚朝天,将大小两刀交叉搁在腹上,上头再放上百宝箱,靠着背部在地上推进。

这就是急中生智,涩泽只要一碰上这种情形,总能巧智环生。也难怪维新后,他能在变动最激烈的生丝商场上,大展身手,甚至创办了东京株式取引所,看来,这与他随机应变的个性不能说毫无关系吧!

“会长,”其中一个心腹低声说着。

“从木板上的脚步声判断,对方的人数显然不多,我们不如杀出去吧!”

“傻瓜,对方既然存心要除掉我们,哪有不做好万全准备的道理。”

也就是说,通常都是攻击的那一方占优势。这一点,涩泽很清楚。不过,他更担心的,毋宁说是杀出重围后,这百宝箱将下落如何吧!

“让他给逃了!”

寺泽新太郎在八张榻榻米大的房里,大声怒吼。

“点火!”

大家将随身携带的蜡烛点上后,翻遍了屋里所有的角落,就连左京的家人也不见踪影。

这天夜里,奥野左京住在上野御本坊,而他的家人,因为猜想将有乱事发生,也提早疏散到下总去了。

新太郎难消心头恨,举起二尺七寸长的清磨钢刀往榻榻米刺下,大概是他实在气恨难咽,那把刀竟然穿透木板,刀尖正好指着床板下涩泽成一郎的鼻尖。

另外还有一种说法是:事后涩泽躲进仓库,而新太郎的那一刀,就那么凑巧地刺进门板上。

隔天,天还未亮,涩泽便逃出江户。起初他留在武州多摩的田无,在那一带召集附近的浪人和江户同志,组织了一支叫「振武军」的武装队。

说些题外话,当时在京都的新选组也回到江户。队长近藤勇、副队长土方岁三两人准备东山再起,于是回到南多摩来召募士兵。正好此时涩泽成一郎也为了召募人手,来到南多摩的首邑府中,与同样目的的土方岁三在旅馆不期而遇。

“涩泽君,回去江户吧!”

土方不悦地说着,关于涩泽在江户的事情,他早有所闻。

“不!为了卷士重来,我需要武州同志的一臂之力。”

“那可不行!”

急性子的土方用力喝道。沿着甲州街道的南多摩,原是近藤和土方的出身地,当然也是他们募兵的势力范围。若说在这块土地上也被金钱的收买、贿赂给污染了,那才真教人受不了。土方如此想着,不禁脱口而出:

“若再让我看到你,可别怪我手下无情。”

这些虽都是传闻,不过,以当时幕府瓦解,到处人心惶惶的情况来看,身为新选组副队长的土方会说出这番话,也是可以理解的。

涩泽在施展不开的情况下,只好放弃南多摩,将「振武军」的大本营由田无迁移到西多摩的箱根崎 (现在的村山贮水池附近)。这儿是中世(编注:日本史上指起自十二世纪末镰仓幕府成立,迄于十七世纪初江户幕府确立这段时期)时,武藏七党之一村山党的根据地,所以,附近一带虽都是农村,却也盛行武术。

尤其,它还是所谓的天领(编注:幕府的领地),因此,只要一提到幕军,仍是威风十足。涩泽在这儿召集了邻近乡村的村里长,要求他们献出金钱与粮食。自己则犹如地方领主般,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如果说,随着幕府瓦解的混乱局面,再多持续一段时日,难保涩泽不会像战国时的领主一样,并吞附近的乡村而拥地自大。毕竟,凭涩泽的才干与气魄,的确比天野那班人更具有战国时代大领主的架式。

“那个怪物以箱根崎为根据地。”

虽然这类消息很快便传入上野彰义队的大本营里,天野派的人却不再把它视为问题。

自从涩泽逃走后,天野派也一帆风顺,甚至彰义队也受到幕府的照顾与重视。

幕府基于管理的问题,决定派遣地位较高的幕臣出仕彭义队的头目,这位最高首脑的头目,后来由小田井藏太和池田大隅守分别担任。副头目则有:天野八郎、菅沼三五郎、春日左卫门、川村敬三等人。另外还有队长、副队长,以及负责会计、器械、本营管理、小队队长(共有十八队)等各项的领导人。甚至还包括负责天王寺、真如院、万字队取缔、神木队取缔等干部职制也充分具备,阵容显得格外庞大。

而直属在彭义队队长指挥下的,则包括有:炮兵队、纯忠队、卧龙队、旭队、松石队、浩气队、水心队、高胜队等等。

当然,队员的薪俸也全由幕府支出。

天野八郎在写给故乡兄长的信上曾提到“近来,并不愁金钱方面的问题,最高头目领粮千石,副头目也有四百表(编注:一表等于四斗)”,就是一般的队士“平时也有五两银子,战时则每天十两。”

凭这分薪俸,彰义队的队员每天寻欢作乐、花天酒地也是绰绰有余了。

所以,这段时间的吉原妓楼,可说是空前热闹。

寺泽新太郎,也就是明治后的正明,曾描写过当时的景象。

只要彰义队士一出现,虽非助六,妓女们却也争相邀宠,那一涌而现的情形,仿佛从天而降一般。

(妓女们的)脑袋瓜里,可不懂什么〔彰义〕,还以为是象棋的棋子呢!(编注:彰义与象棋的日文发音相同)所以,头上便插满雕有象棋棋子的发簪,脸上更是浓妆艳抹,打扮得花枝招展。即使是一名虎髯散发的队员,她们也都竭诚款待。有时,甚至为了自己心爱的队员,将价值千金的红罗锦裳拿去典当,也在所不惜,似乎若不如此作为,则有辱自己名妓的声誉。总之,规模这么庞大的吉原妓院,若没有这些队员的捧场,是无法缔造日以继夜、川流不息的空前盛况的。

(山崎有信编《寺泽正明翁直话》)

由于薪俸优渥,没多久,来应徵的人数,包括旁系诸队,就已经高达三千人。总部设在山内的松寒院。

新太郎的第八队从上野黑门走下斜坡后转向东边,驻扎在忍川三枚桥(三桥)桥畔一间叫「山本」的茶铺里,负责那附近一带的警备。

这时,前将军庆喜也已经隐退水户,江户城由官军接收,并成了他们的大本营。而从这大本营中,经常有使者、侦察员以及传信的人前往宇都宫。这是因为在宇都宫的幕将大鸟圭介拥兵一方,有意背叛萨、长军队。

第八队的任务,就是检查过往坂本街道的这些侦察员、使者等可疑人物,只要盘问时支吾其词,立刻格杀勿论。结果,久而久之,杀人竟然杀上了瘾,只要一见到旅人打扮的老百姓,他们也不分青红皂白地滥杀无辜。

“一日不见血,便无法安枕。”

甚至有人这么说。就连新太郎也无法控制这群嗜杀成性,而且日渐凶残的队员了。他们甚至还杀了从吉原回家途中的肥后藩士,不过,却不敢惹到萨、长、土的官兵,因为他们与其他的官军不一样,个个身手骠悍矫健。

而在官军这方面,倒也不尽然如市区中所流传的凶暴蛮横。上级对他们曾提出严格的军令〔如果在市区中发生私斗,罪及三族。〕意思很明显,这可不是当事人判死罪就可以解决了事的。

反而是彰义队的队员们,并不清楚有这道军令,只当官军们个个懦弱无能而一再向他们挑衅,有时更恶作剧地抢走官兵肩上的锦徽,向吉原的妓女炫耀。

“咱们来杀备中如何?”

队士们有此念头,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

起初,新太郎也不明白,问道:“备中是属于官军中哪一种队伍啊?”结果得知并非官军,而是在骏河台拥有屋邸,原属幕府撒兵头(步兵司令官)的大平备中守。

提到幕府的撒兵组,乃是兵制改革时,新成立的西式训练队。刚开始时,采志愿兵制,由幕府的下级武士中募集,但是,因为无法募集足够的兵源,只好强制从各组的最下级士兵或男孩中挑选出来,接受训练。由于法式的军事训练太过严苛,这些平时过惯太平全活的公子哥儿们承受不了,结果,心中因此怨恨不平的人也日益增多。

后来,幕府瓦解,这支军伍也告解散。不过,在新太郎的队上,就有十名队员曾接受过该项训练。

当时,负责训练的正是大平备中守。

“这是法式卧射。”

备中守教导部下卧倒射击。一声令下,不管你卧倒的地方是污水坑还是马粪堆,只要稍有犹豫或闪躲,立刻遭到皮靴的踹踢,这种管教方法虽然也是直接从法国输入,然而。对武士而言,被人用脚践踏,无异是莫大的耻辱。身为幕臣是绝不容许受到如此莫大侮辱的。

“天诛!天诛!”

新太郎手下曾受过备中训练的十名队员骚动不已,杀进了骏河台的屋邸,将逃至庭院的备中活活砍死。在幕末的暗杀史上,可能找不出比大平备中守再无辜的被害人了。不管在政治上、思想上,他可说一点关联也没有。此次的狙击事件中,彰义队的一名队员内田安次郎被备中守射中一枪,当场毙命。

像这一类事情,在日落西山时,所有的欢乐与狂躁也都达到了尽头。

五月十五日拂晓时分,天野八郎骑着马准备下山巡视市街,从广小路来到山下道根岸时,在本乡切通道路附近听到一声炮声,他立刻调转马头,奔回天王寺,此时炮声已经响过七发,而抵达池端时,在穴稻荷一带也开始展开小型枪战。

官军的第一线为萨摩、长州、肥后、因州、艺州、肥前、筑后、大村、佐土原、馆林。第二线为备前、伊予、尾州、阿波。第三线则为纪州、小田原等。这些兵士布阵绵密且广,甚至远到古河、忍、川越、关宿一带都有驻军防备,趁彰义队不注意时,整个上野山已经十重二十重地被包围住了。

这一天,云层很低。

夜里,天空下起雨,这雨随着黎明的到来,反而愈下愈猛,实在不是作战的好天气。

新太郎将队员们召集起来,在家藏院西厢的屋檐下躲雨。正当天野抵达池端时,在新太郎阵地前方的草丛堆里,掉落了一颗未炸开的炮弹。

“把它移开。”

新太郎威风凛然地命令着。这也是第八队所下达的第一道战斗命令。

队员中,武士身分的人都不愿从事这类卑微工作,个个闻令呆若木鸡,只好由五、六名劳役受命前往处理,就在他们正准备挪开炮弹时,突然一声轰然巨响,顿时,五、六名劳役被炸得血肉横飞,尸体支离破碎。

接下来,就是队士们在枪林弹雨中仓皇走避的混战而已。

天野策马奔驰于山内的八座山门之间,指挥作战。接近中午时,却传来黑门告急的消息。

就城而言,黑门是最重要的门户。攻击军是萨摩藩,他们随军还带了肥前藩最新型的四门大炮,以本乡加州屋为其掩护,进行炮轰作战。由于火力强大,黑门遭受炮火的攻击也最猛烈。

天野立刻单枪匹马朝黑门奔驰而去,当他来到清水堂附近时,正好碰上纯粹由幕臣(撒兵、步兵指挥、其他旗本武士)编制而成,并以旗本小川斜三郎为队长的四十人队伍。

天野虽是副头目的身分,但因是农人出身,所以便翻身下马,说道:

“黑门情况紧急,诸君若想为德川报恩,正是时候,让我们一齐共赴危难吧!”

众人异口同声答应。

天野翻身上马后,立刻催马奔驰。小川斜三郎的队伍在高声欢呼后,也策马长奔。然而,当天野来到山王台的关隘时,回头一望,背后竟然不见半个人影。后来,天野在狱中写成《毙休录》,文中感慨地说道:“此时,我才明白德川的大势己去。”

后期才加入彰义队的,还有一位幕府的官员,名叫大久保纪伊守的老人。

当时,老人看见天野忙着四处召集落荒而逃的队员,便喊住他问道:

“可有我效死之处?”

“请往黑门。”

天野简洁地回答。又再次下马,将八发子弹上了枪镗,说道:

“我跟随您好了。”

一听此话,老人大感开心,立刻召来附近百余名旗本武士,并将写着「东照大权现」(编注:德川家康死后赠封之名)的旗子高高举起,前往黑门。

这时,黑门早已被攻破,萨、长两藩轮流以立射与卧射交替前进。

“三河武士,进攻!”

马上的老人挥舞着军旗,大声喊着。不幸得很,就在这一刹那,一颗子弹穿过老人的前额,只见老人向后一仰摔下马来。

天野飞奔至老人身旁,并抱起垂死的老人,才一转身,方才数百名的旗本武士,竟然一股烟似地逃得无影无踪。天野的《毙休录》里,满是愤慨之情。

百徐人四散逃逸,未留下半个人影。(中略)这时,不得不为德川氏的衰微,扼腕叹息。纪伊守老人一息尚存,由于不忍舍弃,速将他背至本堂守门人的小屋中躲避,却发现无任何守兵,此时,即使敌人逼近门外,也无人防守了。因心击宫里(编注:轮王寺官),但当我从门口走到里面,随意瞧瞧,屋里尽是敌人刚撤走的痕迹。

如果照他的描述,这场战役的后半段,几乎就是大将天野只身在豪雨中奋勇抗敌而已,不!毋宁说是天野奔波于战场,寻找队员来得恰当。

4、

当天野好不容易赶回本堂时,堂里已无半个人影。新太郎等早已先一步逃向三河岛了。

事后,为了躲避官军的搜索,新太郎乔装成僧人及医生的模样,辗转逃亡于江户城附近。直到听说品川海岸夏本武扬的幕府军舰仍安然无恙时,新太郎和四名同志立刻雇了一艘小船,投奔旗舰开阳号。

“这天地间,已无我辈容身之所了。”

新太郎向夏本哀求着。起初,夏本以「这条船不能成为你们的逃身之所」拒绝他们登船,但终究拗不过新太郎等一再苦苦哀求,只好通融让他们上了船。

日后,新太郎记下当时的心情:“由于太过兴奋:竟然彻夜无法阖眼。”

渐渐地,只要一到了黄昏,每天夜里,总会有三三两两彰义队的逃亡兵登上舰来。不久,也聚集了二百名,人数一增多,士气也跟着旺盛起来。大家凑在一块儿,东扯西谈,讲话的声调也提高不少。

有一天,曾是幕府禁卫军火枪队队员的河野十藏听说,在开阳号的前方海面上,出现了一艘长鲸号军舰。

“而且听说涩泽成一郎就在那艘军舰上。”

根据传闻,涩泽率领振武军在西多摩一带,耀武扬威,结果在饭能遭到官军袭击,不一会儿功夫,振武军便兵溃马散,涩泽带领着三十五名残兵,仓皇躲上长鲸号。

“杀了他!杀了他!”

五、六名彰义队队员,兴致高昂地喊着。甚至更有人火上加油地叫出:“天诛。”

这阵骚动,果然引来夏本的愤怒,他将新太郎为首的几名队长全叫到舰长室,严厉责问:

“你们究竟为什么大动干戈?是为了德川家?还是为了私斗呢?”

夏本除了斥骂大家一顿外,并下令双方和解。不!不只是和解而已。由于过去涩泽曾是彰义队首领的关系,这次也要推戴他为队长,维持士兵们的秩序。

新太郎等一行人迫于无奈,只好顺从。因为若不答应,他们很可能即刻被赶下船。

“不过,我们有个条件。”

“哦!只要是为了和解,什么条件你尽管说!”

而在涩泽那方面,显然同样地,也受到夏本威胁。毕竟,涩泽若被赶下船,也是天地虽大,却无他容身之处。

谈判在长鲸号的甲板上举行。

新太郎和五名同志由长鲸号的舷侧登上甲板。甲板上,早已坐着涩泽成一郎本人,旁边也是由五名队员陪同着。

涩泽一点也没变,仍是一颗剃得精光的和尚头,似乎比往昔肥胖。在身长六尺的涩泽背后,那艘短艇就显得更加渺小不起眼了。新太郎绷着一张脸,坐在正中央。这一刻光景,根据新太郎在自己的《直话》中所描述:

涩泽君,过去您与我们虽如仇敌般,曾经干戈相向。不过,今天既然同在夏本君的麾下效命,理应忘却私怨,尽弃前嫌,夏本君也是如此希望。尤其目前,我们的首领天野君身陷牢狱,军中不能一日无首的情况下,我们愿意抛弃私怨,拥戴你出任队长。不过,有一个条件,那就是继承天野君的志向,为他完成心愿。不知道阁下是否能做到?

这时候的涩泽??

一副庞大如怪物的身躯,将头叩在甲板上,说道:你所言甚是!我们应该忘却私怨,为天野尽一分心力,完成天野未竟的志向。过去的一切都是我不对,还希望各位能原谅!

至于什么是「天野的志向」?

说这话的新太郎自己都不清楚,听话的涩泽更不会明白。然而,才只有三十五名残兵跟随的涩泽,如何对抗拥有二百多名队士的新太郎?因此,就算不明白,只要他拚命点头称是,总不会错。

终于,船在秋季的十月二十日,抵达虾夷地(编注:北海道)的鹫木港口。

同月二十五日,占据五棱郭。

十一月五日,攻击松前藩的福山城。

福山城的前方,由一条宽约五十五公尺的护城河围绕,背面倚山而峙。

以城主松前德广为主的其余大臣,都已经逃往他处,只留下少数的守兵仍布署火枪在城内及河川沿岸。

夏本的军队里,由前陆军奉行松本太郎担任攻城司令官。法国的海军士官卡滋诺夫则担任实际作战的参谋长,在他的指导下,新选组、彰义队、冲锋队、工兵队、炮兵队、传习队、仙台额兵队,以及高田、丰桥、长崎、桑名、会津等藩的散兵队,纷纷涉水渡河,成群结队地向城里进攻。

当然,这些部队彼此都争先恐后。

“彰义队,前进!”

新太郎在河中与水流搏斗,为了争取第一,声嘶力竭地拚命呐喊着。对方并非如萨、长等精锐的官军,而是至前年为止,其藩主还担任幕府老中的松前藩。所以,城中除了少数旧式装备的守兵,几乎亳无军备可言。

上了岸,由于城门深锁,新太郎建议队长涩泽绕道由后门进攻。大家合力推开后门,幸运的是,后门竟然无人把守。

若说这城里有什么防备,那也不过是几道围堵的木栅而已。令人惊讶的是,涩泽居然一把抱住它,只听到他使劲一哼,木栅整个连根被拔起。

就在大家闯入城里头时,城中也开始燃烧起来。

“快!快将队旗插在城头上。”

新太郎大声吼着。可惜,随着敌方的杀伐声与阵阵浓烟的弥漫,队员们并未听到新太郎的命令。

就在这节骨眼上,队长涩泽成一郎带著前振武军的几名心腹,朝奇怪的方向跑去。自然而然地,新太郎等两百多名队员也跟着跑。

涩泽一行人冲往金库,逮到来不及逃走,负责看管金库的守门人。

“快把门打开!”

在涩泽的怒吼下,金库的门立刻被打开了。

彰义队一股脑儿地涌进金库。大部分的金银,早被拿走一空,只剩下一袋袋堆积如山的天保钱。

“推车,快把车推过来!”

随着涩泽的斥喝声,一下子聚集了好几辆台车。大家七手八脚,忙着将钱袋堆上车子,运出城外。

在这段时间,城的正门也被攻破。新选组和传习队的队员,像滚雪球似地冲进城内。传习队中,一名机警的队员,立刻爬上天守台,将队旗往上高高一挥。

事实上,可以先登台插旗的彰义队,却为了队长赶着到金库,而失去这大好机会。

(《寺泽翁直话》)

事后,涩泽将〔松川屋〕妓楼整个包下,和心腹的队员们通宵达旦,彻夜狂欢。新太郎得知消息,率人突袭松川屋,涩泽迅速地躲进窖房,又让他侥幸逃过一劫。

两天后,全军奉命扫荡盘据在熊石的松前藩残兵。不过,前天野派的彰义队全员,却以不愿再奉涩泽为队长,拒绝出阵。最后,彰义队并没有参加此次的扫荡行动。

夏本军于明治二年五月十八日,降伏于官军。

直到投降的前一刻为止,涩泽派还说:“前天野派是因为星期天作战,拿不到薪俸而拒绝出战。”而前天野派的说法则是:“我们不屑和只会抢金库的人并肩作战。”为此,两派纷争,始终僵持不下。看来,夏本也为这前幕臣团体而大伤脑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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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泽新(亲)太郎,维新后,改名正明。有一段时间与前幕臣一起居住于静冈。后来,由夏本武扬的引荐,出仕于新政府,曾担任北海道开拓使,以及太政官、内务、递信等部门的职务,后来辞官隐退,明治末年,尚在人间。

涩泽成一郎,维新后,改名喜作。进入财经界,他和北海道制麻会社、东京人造肥料会社、十胜开垦会社、田中铁工所以及生丝商、米商、东京米谷交易所等均有生意上的往来。不过,几乎每次都经商失败,而在他周转不灵时,都是由表弟荣一出面替他偿还债务。大正元年八月去世,享年七十五岁。

天野八郎,上野陷落后,躲藏在本所石原的火枪制造师炭屋文次郎的家里。七月十三日被捕下狱,十一月八日死于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