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和十津川乡士浦启辅,是元治元年到庆应年间,活动于京都的有志之士当中,颇负盛名的年轻人。
一如众人所称:“浦的剑法,粗犷不失典雅。”
他的剑法属义经流一派。虽然直到今日,仍有传统武家继续承传这套剑法,不过,浦启辅即是将流传至十津川乡的古拙刀法,配上自己独到的居合术,练就出令新选组也为之丧胆的“浦式斩手剑术”。
自从元治元年“禁门政变”(编注:另称“蛤御门之变”。长州藩为挽回形势,出兵京都,与京都守护职松平容保所率领的诸藩军队于皇宫宫门附近激战,长州战败)以后,京都到处都是新选组的势力范围,激进派的浪人,一时消声匿迹。只有浦启辅丝毫不惧威势,毅然向其挑战,有几回在路上展开对决,甚至砍杀了新选组三名组员。当时,即使是被称为“杀人魔”的土佐冈田以藏、萨摩田中新兵卫,以及肥后的河上彦斋三人,也从未与新选组交过锋。因此,浦启辅敢做敢当的大丈夫行为,便深深赢得了人们的激赏。
然而,去年年底,他却失手了。
去年的十二月二十七日,黄昏时候,浦启辅和几位同志在木屋町小叙,畅饮了几杯。走出酒店后,一个人沿着高濑川河岸往四条方向回去时,突然从身旁行人喊住他。
“喂!这不是十津川的浦君吗?”
浦启辅寻声环顾四周,太阳已经西沉,有些青光眼的启辅,这时候视力最差了,他只隐约感到声音是从路旁暗处传来。
正当他意识到危机时,右肩已经受到对方的袭击,紧跟着左腿也被利刃划伤。对方正是新选组,且有六人之多。
??不妙??
浦启辅见敌众我寡,不是对手,只好仓皇逃离现场。幸亏当时他里面多穿了一件皮制的紧身衣,多少减轻肩上那一刀的伤势。最后他躲进河原街上的土佐藩邸,将事情的原委说给土佐藩的同志山本旗郎听。山本这个人虽略显轻浮,待人却非常诚恳亲切。他带着玩笑的口吻说道:“新选组的人好像对你情有独钟嘛!我看你还是暂时离开京城,避避风头的好。”
几天后,浦搭上由伏见开来属于萨摩藩的藩船,离开了京都。
这之后的几个月,浦一直留在故乡十津川的山区温泉乡里,疗养伤势。
浦的老家甲罗(河童)堂,是练功修行者下榻住宿的地方。启辅在家排行老二。位于老家正下方,则是被称为不动谷的深谷。十津川这地方原是由群山峻岭绵亘而成。浦每日面对山峦起伏、朝雾夕岚,不禁对在京都的生活,有着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时序进入五月,十津川的深山谷底也让一片新绿淹没。一天,甲罗堂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此人姓山伏,一脸红润,是京都圣护院的人。这一趟路,听说是准备前往熊野。
“京里托我捎信给你。”说着,山伏将一封由油纸装好的信笺交给启辅。看来这山伏纯粹负责送信而己,有关其他的消息,一概不知。启辅打开信笺,正是土州藩士山本旗郎的笔迹。信上内容大致是说:
浦君回到故乡疗伤,也有一段时日了,不知道伤势复原得如何?如早日复原,希望能尽快回到京都,京里有一分任务,非浦君莫属。
旗 敬上
??这真是好消息??
浦启辅看完信,兴奋得整个人彷佛离地跳起。京都里包括萨、长、土三藩的同志,果然没有忘了还有浦启辅这个十津川的乡士。难得承蒙大家如此看重,就算伤势尚未复原,浦启辅也恨不得立刻挥翅飞回京都。
收拾行囊,浦即刻出发。
由于大阪天满的三十石码头附近,许多新选组爪牙正在搜查来往进入京都的船只。所以,浦在船一靠岸后,改采陆路,沿着淀堤步行北上。
好不容易来到河原街的土州藩邸,才知道山本旗郎正巧有事,出差到大阪。
根据藩邸里其他人的说法:“大概十天左右,才会回来吧!”
浦只好暂时住进同样位于河原街道上的十津川屋邸。
所谓的十津川屋邸,不过是两层楼的简陋建筑物。因为十津川并不属於藩,而是直辖于天皇管治,所以,称不上藩的十津川乡士,能在京都拥有屋邸,便成了稀少罕见的特例。不过,这种怪现象也只有当时那个时代背景才有。
浦仍然每天前往土佐藩邸,打听山本的消息,回答总是那麽一句:“还没有回来。”
直到藩邸的人告诉他:“真抱歉!山本旗郎在大阪的公差,还需要一段时日。”
算算日子正好是他入京第十五天了。
??也好,我就暂时在这儿住下,慢慢等吧??
就在这时候,有人从故乡捎来令浦为之脸色大变的消息。信,是加代发出的,上面写着,她已经怀有身孕的消息。
??怀……孕……了??
启辅手拿着信,脸上一阵苍白。加代的信上写着:
是您早点回来,还是我此时立刻离家出走,前往您的住处?不论如何,都请尽快决定。再这么拖下去,早晚会被我父母亲识破。请将您的决定托带信的人带回。
??真是伤脑筋??
启辅脑海中,不禁浮现加代的父亲、同族乡士千叶赤龙庵的那张脸。只要一想到他,启辅全身便直打冷颤。这位赤龙庵不仅是启辅的老师,更是浦家的本家,也就是说,他的存在犹如乡党的领袖一般,是严肃不可侵犯的。如今,启辅竟然敢私通其女,这件事若传扬开来,怕是启辅再也无法回到十津川乡了。
??加代这混蛋??
启辅忍不住在心中骂了一句。不过,整件事也只能怪自己太不小心。
那一天,虽然还是二月天,却异常暖和。启辅感到自己伤势己无大碍,便想到山谷彼端的千叶家拜访老师。从他住的地方到千叶屋邸,必须爬过三座山峰、四座山谷,以及涉过四条河川,光是单程便得花上一天时间。
“我是甲罗堂的启辅。”浦报上自己的名号。
躺在佛堂里的赤龙庵一听到启辅来访,显得格外兴奋。他边咳嗽,边向启辅探问伤势如何?以及有关京都的种种状况。启辅也在旁逐一为他解说,只听到赤龙庵说了一句:“唉!真令人羡慕啊!”
这位老人,显然对像启辅这样的年轻人如此地活跃,怀著无比的憧憬。
事实上,千叶赤龙庵是幕末时期,提倡勤王思想的人之一。至今,犹令他感到骄傲的是年轻时,曾拜访过水户藩的藤田东湖先生一事。
当时,水户藩可说是水户光国(编注:德川光方{一六二八~一七零零年},水户藩主,曾编撰《大日本史》)以来,提倡勤王思想的大本营。安政大狱中被捕的政客或是论客,无不是受到水户学派的洗礼。他们称这种前往受洗的举动为“参拜水户”,大致说来,他们都曾到过水户一地。
赤龙庵自然也不例外。这件事,便成了老人一生中最引以为傲的话题了。
“想当时……”几乎成了老人的口头禅。
“有幸曾亲眼参见已过世的东湖先生,并能光大其志的人,恐伯除了萨州的西乡吉之助(隆盛)外,就属我了。至于前几年死在安政大狱里的长州吉田寅次郎(松阴),当年到水户时,才不过二十二岁,由于当时东湖先生正好不在,所以,他也只见到会泽正志斋及丰田天功等人而已。”
藤田东湖在当时,被有儒者之称的藩主齐昭聘为私人顾问,经常参与藩政机密。如此一位政治家,怎么可能纡尊降贵接见大和乡士的千叶赤龙庵呢?然而,当赤龙庵呈上名牒时??
“大和十津川乡土”
这立刻引起东湖先生的兴趣,并在书房接见赤龙庵。
“没想到能见到十津川的人啊!”东湖像是发现珍禽异兽似地上下打量着赤龙庵。这是因为大和十津川在日本的地理中,属于人迹罕至的深山地区。根据《古事纪》、《日本书纪》中的记载,住在这山区的人种属神代(编注:传说中天武天皇前的诸神时代)、国巢(编注:在大和国吉野郡)人种。当年,神武天皇登陆熊野,进攻大和盆地时,为天孙族人引路,担当向导的土著,便是他们的祖先。以后,朝廷从大和、奈良、京都一再更迁的过程中,这支山岳族人始终以不同的形式效忠朝廷。只要朝中一有事变,他们立刻拿起武器,保卫朝廷。例如古代的保元、平治之乱(编注:后白河天皇保元元年,后白河天皇军队击败崇德上皇军,史称保元之乱;二条天皇平治元年,源信赖、源义朝攻入宫中,后败于平清盛、平重盛之手,为平治之乱)、南北朝(编注:十四世纪时,日本皇室分为吉野〔南朝〕和京都〔北朝〕两系,分裂近六十年)之乱,他们都曾登上历史舞台,甚至为了流亡的南朝,誓死抵抗足利幕府(编注:一三一八年,足利尊氏出任北朝征夷大将军,开创幕府)。而水户学派即是否定北朝,尊奉南朝为正统的学派。对东湖先生来说,十津川的赤龙庵无异是勤王史上难得一遇的化石重现,惊喜之情,不难想见。
“千叶君,请转告你的乡人,咱们神州即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大浩劫。届时,还希望十津川的豪杰志士能像往昔一样,奋勇挺身,报效朝廷。”
赤龙庵怀着如此重托回到故乡大和山国之后,一面开垦山地,一面兴办私塾,广收门生。远房亲戚甲罗堂的浦启辅,便是他的学生之一。
“启辅……”赤龙庵说着。屋外头,群山正被夕阳余晖染得一片通红。
“今晚就在这儿过夜吧!”
“是!学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启辅下榻于仓库。十津川的仓库,由于经常借宿给修行者或是过往爬山的旅人,所以,不管是那一户人家的仓库,都整理得井然有序,方便住宿使用。
赤龙庵的幺女加代,负责招待启辅。只见她一会儿忙着铺床垫被,一会儿又忙着更换灯蕊点上灯火。虽然加代的粗腰宽肩以及臃肿的四肢,在这山村野乡里,是出了名的丑女,启辅却不以为意。大概,这与那晚她穿的衣服有关吧!木棉制的和服里,透出绯红色的衣领,增添几许女人味。尤其是有些肮脏的红领子,看在启辅眼中,竟然显得格外妖艳动人。
“启辅先生。”加代突然开口,人却羞涩地偎在灯火后头。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手上多出一张旧纸片。
“您还记得这个吗?”
“那是什么?”
“一首诗嘛!”
“咦?”启辅将纸片摊开一看,原来是两、三年前,自己在这个私塾所写下的诗句。这首诗原是为了练习平仄押韵而作,连浦自己都忘了曾作过这么一首诗??
雾髻云发画里看,篱前空满菊花园。
反魂香灭思肃然,独抱明月卧栏干。
大意是描述男子思念心仪的佳人,偏偏是单相思,所以才“独抱明月卧栏干”。读到这儿,启辅恍然大悟,难不成加代会错意,表错情了。
当他拾头时,加代那张羞红的脸,正巧就在自己身旁。
浦一阵狼狈,赶忙解释道:“这不过是以前信手拈来的一些习作罢了,赤龙庵先生也曾过目的。”
说着,急欲撕毁纸片。
“不要!启辅先生!”
“什么?”
“请不要撕毁它。”加代充满娇嗔的语气央求着,身体己经靠了过来。
??好大胆的姑娘家??
心头一惊,浦立刻侧身闪过。加代丝毫不放弃,为了夺回浦手里的纸片,整个人往浦身上扑了过去。浦脚下一个踉跄,和加代两人同时绊倒,启辅的膝盖正好掩没在加代的裙摆里,突然,一股温暖像电击般流窜浦的全身。
加代发出喃喃自语的声音,浦并不清楚她在说什么,只是情不自禁地伸手搂住加代的腰枝,紧紧地……之后,他也不记得怎么一回事了。
过了一阵子,启辅从床上坐起时,不由陷入困惑的泥沼中。
??做了不可告人的事??
这是私通啊!更何况,此刻躺在自己身旁的女人加代,再过不久,便要嫁与人妇。听赤龙庵先生说,对象是风早的乡士,一位名叫右京的人。
屋顶有些漏雨。
从十津川屋邸的屋檐上,落下一滴雨水,正好打湿加代的来信,亏心事真是做不得。
只不过一度春风,竟然就珠胎暗结,却又不能撒手不管。浦几经挣扎,终于决定私下将他们母子俩接来京都同住。
在回信上,浦如此写着:
我一定会去迎接你们。
不过,此刻京里尚有些要事耽搁,只要一完成任务,我立刻飞奔回去迎接你们母子俩,无论如何,请务必耐心等待。
最后,在署名的地方,写下〔夫〕字。
这么写,或许能讨加代欢心吧,浦如此认为。
2、
土州藩士山本旗郎回到京都,已是六月的事。
他立刻前往十津川屋邸探望浦启辅。
山本将头发梳成当时流行的尊攘风,前额剃得窄窄的,像一弧弯月,并未结发,任长发由头顶系发的地方直接垂下。身上穿着布羽织上衣,配上白底小点的裤子,腰间挥著朱红剑鞘的大小两刀,脚上则跟着朴木制带齿的木展。
“这只怪鸟。”
在当时,街坊人家对于如此一身打扮的志士风尚,常以怪鸟比喻戏称。
这种怪鸟(志士风尚)啊!近来凭藉朝运昌隆而诞生。
嘴巴尖尖像老鹰,屁股翘翘像把刀;
脚下着木屐,前额剃窄窄。
这种鸟啊!
剖其腹,胆子一丁点儿大;
说话像吟诗。
若只听其声,不乏勇猛刚健之音,
遇事则溜之大吉。
不过,山本旗郎却不尽然是歌谣中所传述的男人。
“先喝酒再说。”山本将带来的酒瓶往桌上一放,和浦两人喝起酒来。酒过三巡后,山本开始感到醉意醺然,于是,扯开喉咙唱起藤田东湖的几篇诗作。
在旁坐了半天的启浦,看山本老是扯不到正题,不免有些兴味索然。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开门见山的问道:“山本君,关于你托人带信给我的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嗯……”,山本诗兴正浓,不料中途被打断,显得有些不快。
“何必这么急着知道!在这之前,我还要为你引见几位大人。”
“究竟是什么事呢?”
“杀人!”山本旗郎说着,手势跟着一劈。
“对象是新选组吗?”
“不!比新选组更重要的人物。只有杀了他,才能完成我们的大事。不过,若让对方发现是萨、长、土任何一藩的人所为,情况会更糟,因此,只好委托不属于藩的你来执行这项任务。这一点希望你能明白。”
“当然!”启辅继续说道:“我们十津川乡士,正是为了配合大家的任务,才不惜老远跋山涉水来到京都呀!”
“太好了!”山本又继续吟了一首诗,启辅也跟着一起唱和。他所吟唱的是以故乡为背景,关于吉野朝勤王的悲情史诗。一想到故乡的山河风光,他不禁联想到加代的事,那一瞬间,阴影罩上他的脸,启辅停止了吟诗。
山本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
过了几天,临近黄昏时,山本来到浦下榻的住处。
“请立刻跟我来。”说完,匆匆打点后,携着浦便走出屋外。
“要上哪儿?”
“你什么都别问,只要静静地跟着我就好了。”
沿着锦小路西边一路走去,经过室町、衣棚、新町,来到釜座附近时,夕阳已经西下。他们来到锦小路醒井的街道上,从北边数来第三间屋子,门上悬挂的布帘写着“御果子司松屋陆奥”。
在竹墙上的格子窗里,启辅隐约感到,有人正从里面向外窥视。通过黝暗的厨房,里头是一道狭长的庭院,那尽头则是一间贮藏杂物用的库房。
“就是这里。”
山本打开库房的门,赫然映入眼底的是五、六盏灯火通明的烛台,约有七、八名武士,已围坐着喝酒。
启辅侧身在入口处坐下。
“这就是我说的那个人。”山本向最下座的男人低声介绍着。
“那个人”听在启辅耳里,多少有些刺耳。
“我是十津川乡士浦启辅。”浦大声的自我介绍。
在座的人都点头致意,却没有人报上自己的姓名。
而坐在上座的三人,个个都是锦衣华服的打扮。其中一名眼光锐利的人,爽快地说道:“浦君,这次要偏劳你了。”
说着,将酒杯递到启辅面前。启辅接过杯子。
“伤势如何呢?”
“已无大碍。”
“那就好,那就好!”男人操着长州口音微笑地说着。
在这种场合能够碰上长州的同志,启辅也感到惊讶。虽然长州藩受到幕府征讨,好不容易才呈现休战状态,可是,不管是新选组或是见回组的人,只要发现长州人,仍然视若仇敌。在这种情况下,长州藩士是不可能在京都来去自如的。所以,很显然的,眼前这位人物,一定是有非常的计划,才会在极度隐密的保护下,进入京都。从他的行为举止来看,也是相当的要人。明治以后,启辅经常向人提起,该名要人很可能就是木户准一郎(木户孝允)。
第二位是萨摩人,也是相当的人物。这个男人自始至终没有开口,只是在一旁坐着,把右膝竖起来,搔着小腿。
另一位,从其口音得知是土州藩士。不过,这人和山本旗郎一样,还称不上是核心人物。关于这点,启辅也明白,土州藩自藩公以下的王公大臣,大都仍倾向亲幕派,至于为勤王倒幕奔走效命者,多属下士阶级或脱藩浪人,而这些人大都在文久、元治的政治风云中丧生。目前所剩,已经寥寥无几了。因此,劫后余生的同志只有屈就于萨、长要人的手下工作。
“详细情形,山本君应该跟你提过了吧!”好像是木户的长州人说着。
“不!还没有。”
“没关系,一切就委托两位。”
“浦君,来一杯!”一旁的萨摩人端来杯子。
“那我就不客气了。”启辅回答着。
启辅举杯一饮而尽。酒过几巡之后,人的意识也在酒精的薰蒸下渐趋朦胧。奇怪的是,这群人虽然相互来回敬酒,却都未称呼对方的名姓。结果,直到人散时,浦还搞不清楚对方究竟是何来历。
3、
之后又过了几天,启辅一直待在十津川屋邸等候山本的消息,和往常一样,仍是毫无音讯。
??到底要杀的是谁呢??
浦不禁也着急起来。只要一完成任务,他便即刻赶回十津川的故乡,在那儿,还有一个女人正引领企盼着呢。算算日子,加代的肚子也该渐渐大了。就算再强的女人,也会如坐针毡,日夜坐立难安吧!
几天后,山本那张黝黑的小脸终于在启辅的房间里露面。
“真是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山本边说着,边拭去额上的汗水。
“自从分手后,我每天跟踪那人,调查有关他的一切行踪,总算让我发现他经常去的地方。由于对方是个大人物,平时外出,身旁总是围绕整群的门生或部属。唯一他单独行动的时候,就是探望情妇了。所以,咱们下手的对象,若是个大人物时,首先得调查他外头是否有女人。接下来便是观察那环境,周围是否有派人保护,再其次就是附近的地理形势也要摸得一清二楚才行。”
“都调查清楚了吗?”
“当然!官川町的北边,也就是俗称团栗街一带,才有人肯出借房子给女人住。平时,再严谨的大人物,只要一沾上女人,也难逃美人关。”
山本轻蔑的笑着。启辅不由想起自己与加代的事,脸也跟著涨红。如果老师赤龙庵发现他和加代私通的话,大概也会如此说吧!难怪人家会说温柔乡是英雄冢,真是一点也不假。
“究竟,要杀的对象是谁呢?”启辅问着。
“我还没告诉你吗?那个人年约五十岁,是水户藩京都警卫指挥官??住谷寅之介。”
“咦?”启辅乍听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这个名字,他从老师赤龙庵那儿不知听过几百回。
“水户藩啊……”
赤龙庵经常这么提起:“自从安政大狱的镇压以来,是不能和东湖先生的时代相提并论了。一些大人物也都沉寂了下来,就是藩内也党派林立,相互倾轧、杀戮。最后,连仅存的有为志士也凋零殆尽,以勤王号召天下的水户藩己不复往日盛容。而继藤田东湖、会泽正志斋、户田忠大夫、金子孙二郎、武田耕云斋、藤田小四郎之后,唯一还活在世间的大人物,就是住谷寅之介先生了。对他来说,萨、长、土的志士们,犹如孙子辈的弟子。就是公卿、诸侯之间,拜此人为师者,也大有人在。”
至于土佐藩侯山内容堂,更是对住谷寅之介礼遇有加。这也是启辅从老师那儿听来的。
藤田东湖生前,容堂侯以他藩家臣的身分,行师生之礼,并请东湖先生为其解说当时时局。东湖过世后,有一天,容堂侯在江户缎冶桥的上屋邸也以同样的师生之礼,聘请有“东湖第二”之称的住谷寅之介,虚心向他请教时务问题。
当时,陪席者有土佐门阀的家老,这些人在诸藩中以无能出名。然而,他们对于只是官居马回役,领粮二百石的住谷,却怀有先入为主的成见。因此,对于住谷的一番高论,嗤之以鼻。
在旁注意到这一切的容堂,却以严厉的口吻说道:“在天下高士住谷先生的面前,你们这是什么态度!”
甚至在接见住谷的隔天,容堂侯还亲自执笔,写了这么一封短简致意:
昨夜,意外喜逢先生,欣悦之情不在话下。与先生一席话,仿佛东湖先生再世,客堂衷心期盼能再度与先生见面。
少年般纯挚感人的真情流露其间,他继续写道:“盼先生无论如何,促进公武合体。”容堂在诸侯中虽属勤王派,但同时,对德川家也是忠心不贰。所以,基本上,他是倾向于前卫的佐幕主义所提倡的“公武合体”论者。从这一点来看,他的思想与下层的藩士,可说是迥然不同。而住谷寅之介,虽然是强烈的勤王思想家,但在政见上,却采取折中的公武合体论。就此而言,他和容堂则是不谋而合。
“山本君,那位??住谷先生?”
启辅继续说道:“杀住谷先生,山本君,你是否疯了啊?”
“没错,就是杀住谷。”
“可是,山本君,你们的主人容堂先生,不是曾以师生之礼,延请『东湖第二』的住谷先生吗?”
“主人是主人,我们是我们,住谷这家伙,毋宁说是逆贼。”
“逆……逆贼?”启辅因激动而满脸涨红。
“你在说什么啊!不仅住谷先生是水户勤王党的领袖,而且水户更是鼓吹勤王思想的重镇。山本君,我看你是昏头了。”
“我并没有昏头。”山本冷静地回答。
仔细去推敲,山本也不过是二十一、二岁的年轻小伙子。稍早的时代中,那些勤王运动家所赋与“水户”的意义,对这一代年轻人来说,未免沉重了些。确实,水户孕育了不少思想大师,然而,对于山本这群始届弱冠之年的新生代,“水户”一辞的意义,似乎有些遥不可及。
若拿植物的种子来比喻,山本这一代年轻志士,便是由早期在水户成长茁壮的植物,其种子随风四处飘散,后来在西边诸藩的土地上,落地生根所培孕出来的新种子了。
启辅自己虽然也是新生代,但由于他的师承,乃以水户学者的直系自称。所以,他对水户学派的脉络,知之甚详。
“山本君,”启辅一手按着剑柄。
“我得把话说在前头,我们十津川乡士,数千年来都是勤王的乡士,这回也是为了保护朝廷才上京里来。对于有悖原则的企图,我是不会参与的。”
“既然如此,我们也就不麻烦你了。”山本说完,起身即欲离去。
“等一下,山本君,我看你才是真正的逆贼吧!”
“这话怎么说?”
“你要我杀了住谷寅之介先生,这对勤王工作来说,无异是徒孙亲手弑杀自己的师祖,请你把话说清楚,否则,我不能让你活着离开这里。”
“浦君,请先别激动!”山本也本能地将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但他却心里有数,若要凭剑艺,他远非眼前这位头脑单纯的十津川乡士的对手。
“好吧!我就说一点给你听。
喀??喇一声,山本将剑推回剑鞘里。
“浦君,你的脑筋落伍了,”山本继续说道:“十津川的同志也都落伍了。不过,我没想到连你也如此。”
“……”
“时代的巨轮正飞驰着,水户也不可能永远都是水户。毋宁说此刻的水户,反而成了阻碍时代前进的一大障碍。”
水户,包括过世的藤田东湖在内,至死仍然不敢提及关于倒幕的事情。这是因为水户终究是德川御三家(编注:尾张、纪伊、水户三藩)之一,顶多倡言幕府体制内的改革罢了,这也是水户论政的极限。然而,反观今日的局势,这种陈腔滥调反成了阻碍时代进步的大害。也就是因为至今仍有人大力提倡他这种陈腔滥调,京都里的公卿,才没有几个人敢有倒幕的决心。
“就拿诸侯来说吧!”
土佐的山内容堂就是最好的例子。像他这么一位身居要职的大人物,只要有心倒幕,那是水到渠成,轻而易举的事。偏偏,他仍做着“公武合体”的白日梦,竟然下令将倒幕论者武市半平太等人处以极刑。
“这群主张公武合体论的公卿诸侯的老师,正是水户藩京都警卫指挥官??住谷寅之介。所以,唯有杀了他,才能推动倒幕运动。”
“是谁想推翻幕府呢?”
“问得好!浦君,那当然不可能是水户藩,而是萨摩、长州两藩。他们不像水户学派只会空谈理论、纸上谈兵而己,而是凭着外国制的真枪实弹、军舰、大炮来推翻幕府。浦君!”
“什麽事?”
“有一件事,我只跟你说,那就是萨摩、长州两藩已经私下签订倒幕的盟约。”
“咦?”
萨、长两藩自从禁门政变以来,彼此关系恶化,犹如水火不相容,什么时候,竟然成了并肩作战的盟国?启辅不禁也感到好奇。
“总之,倒幕的那一刻,也是天皇亲政的时代来临。这不正是你们十津川乡士,代代英雄的宿愿吗?然而,要完成此愿,唯有杀了住谷。否则,只要有他在的一天,五摄家、清华家(编注:上级公卿,地位仅次於五摄家)以下的公卿、诸侯是不可能踏出倒幕的第一步呀!不踏出这一步,萨、长两藩的倒幕军也永无揭竿而起的一天。”
??原来如此,原来大家所忌惮的是勤王论的权威,水户学派呀??
启辅对于山本振振有辞的论说,虽不甚了解,却也依稀感受到一股新鲜的空气,一个新时代即将来临。
“我做!”
“太好了。”山本略带讽刺的表情,解释道:“我本来想,如果你仍坚持拒绝配合,为了封住你的嘴,我们不惜杀你灭口的。”
这一天,正是庆应三年六月十四日的晚上。从此夜开始,两人踏出共同合作的第一步。
4、
两人来到宫川町。这条街位于鸭川东岸,是横亘于四条和五条之间的南北向街道。过去是著名的私娼窟,嘉永四年以来,则成了公认的红灯区。
往北走到底,就是团栗街。山本手指着靠近建仁寺里端的一间房舍,说道:“那就是住谷寅之介的女人住的地方。”
住家附近的水沟旁,爬满了迎风招展的的牵牛花,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女人种的。
“看清楚了吗?”
“嗯!”
再往里走,约有十户人家,这是一条死胡同。
“地形上来看,并不难下手。”正说着,忽然格子门打开了,两人慌忙闪进檐端暗处。只见一个女人走了出来,她仿佛瞧了启辅一眼,视线又移了开去。
??住谷的情妇??
两人胸中,不禁同时涌现一股莫名的感受。执行暗杀的人若事先见过对方的女人,常常会因此失手的传闻,并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在刺客的心中,已经种下怜悯的种子了。
“真是个坏兆头。”一走出宫川町,山本旗郎寒着脸如此说着。启辅只是沉默地跟在后头。他看着自己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怀念起家乡十津川秀丽的山河。在那儿,自己的亲生骨肉正躺在加代的肚里,砰??砰??地跳动着。这些影像,是那么清楚地映现在他脑海里。
??实在讨厌杀人??
也许真是因为见了那女人的关系,启辅才会跟着意志动摇吧!据说,“杀人魔”萨摩藩士田中新兵卫,当初便是在岛田左近的妾宅,木屋町二条的房子里杀了左近,当时左近的女人君香,因为惊恐过度,几近错乱的神情,始终盘旋于田中的脑里,挥之不去。田中也因此日渐颓丧消沉,最后终于举剑自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隔日下午,正当浦准备下楼外出,门口站着一位外出打扮的女人,仔细一瞧,竟然是加代。
“你……怎么跑来了?”
“我来找你呀!”加代抬头说着,没有半点笑容的脸上,两边额骨高高突起。启辅看着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不禁怀疑,自己那晚拥抱的加代,真是眼前的这位女人吗?
“我的房间在二楼,先上来再说吧!”
女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爬上楼梯,进了房间,一屁股便坐在榻榻米上,彷佛准备在这里落地生根似地。启辅不禁被她的气势慑倒。
“回信我已经送出。”
“我看过了。”加代回答着,脸上仍然没有半点表情。她左看右看,大致环顾了整个房间。 启辅却不禁感到纳闷,从那一晚到现在,也已经有五个月了,可是,他怎么看,加代的肚子都不像是有身孕的人。
“既然你已经看过信,那就应该安心在家等我才对呀!”
“不要!”加代的视线,好不容易才从天花板转向启辅,她凝视启辅的脸,笃定地说道:“我要嫁给你。再说,肚子里的孩子也一天天大了起来,我不能再待在家乡呀!”
“可是,这栋宅子属于藩邸,妇人家是不允许住在这里的。”
“我出来时,身上带了一些钱。”
加代是早就抱定决心要在外头租屋生活了。启辅突然忆起团栗街那条巷子的景象。一想到自己将和这个女人在那附近一带赁屋同居,启辅不禁倒抽一口气。像那种优雅恬适的住家,毕竟还是得有相衬的女主人才配。这么一想,水户藩京都警卫指挥官住谷寅之介的女人,不禁也跟着浮现脑海,虽然当时没有看清楚她的脸,不过,从她脚下轻脆的木屐声,不难想像应该是个性情爽快,让人感到愉悦的好女人才是。
“肚里的孩子怎么样了?”
“还好。”加代冷冷地回答道。虽然启辅也想追问个究竟,到底没那分勇气。不过,在他心里怎么也难以相信加代是怀孕了。
启辅向加代说明还有要事要办,便起身匆匆下了楼梯,在楼梯口向屋邸的小差役说道:“家乡亲戚的女儿想来看祗园会,你好好招待她。”(编注:京都八坡神社的祭礼,往昔为六月七日至十四日,现今则是七月十七日至二月四日)
交代完后,浦迳自走出了门。
街上到处可见由各里人家所组成的山车队(编注:日本神道祭神用的彩车,车上插有长枪、大刀等),而从大街小巷也可听到此起彼落的祗园乐队正伊伊??呀呀??地演奏着。整个京都,顿时显得热闹活络起来。夕阳余晖映在来往的行人身上,大家彷佛都染上了彩霞般满脸通红,好不喜气。
浦来到河原町的土州藩邸,和山本简略提过加代的事后,浦希望山本能通融一晚,让他回藩邸住一宿。可惜的是,遭到山本拒绝。
“很抱歉,不止你,我也一样,今晚我得搭夜船到大阪藩邸,暂时离开京都一段时间。”
“为什么?”
“这不过是障眼法。这次行动决不能让人怀疑到是土佐藩在策划。你放心,我已经准备好足够的钱。”
山本将装有三十两的小纸包塞到启辅怀里,说道:“今晚就上宫川町去过夜吧!这也是为了埋伏工作所必须的。”
那晚,浦就住在宫川町的妓院里,一连两天。至于和自己睡觉的女人,究竟长得什么模样,他却一点印象也没有。这也难怪,自己是守候猎物的杀手,而且另一个角落里,还有加代在等待着他,这种情况下,如何能有闲情逸致和妓女调情说笑呢!
翌日傍晚,山本来到房间,压低声音说着:“来了。”
大约是黄昏时,住谷走进团栗街的巷道里。
“住谷从不过夜,大概再过一刻钟就会出来吧!”
两人付过帐,匆匆走了出来。夕阳虽然已经下山,街道上却意外明亮,原来,顶在两人头上的,正是一轮明月。
“住谷先生剑艺如何?”
“大概是神道无念流的剑术。不过,绝不是你的对手。”
两人在屋檐下避开月光。山本好像肚子饿了,从怀里拿出一块饼便喀嚓??喀嚓??地吃起来,也不问启辅是否要吃。
不过,启辅此刻一点食欲也没有。从方才开始,他的牙齿便一直打颤,愈是紧张愈觉内急,一至厕所竟然滴不出几滴尿。真是没用!启辅不禁在心里骂自己。
“喂!你看!”山本用手肘推着浦。果然,在黑暗的路口,出现了一个像是住谷寅之介的武士。
那个人朝这方向渐渐走近,头上挽着诸大夫式的发髻,身上穿着粗制的外衣,白色的衣领稍稍露出,长柄的大小双刀系在腰间,下身则是仙台平的裤裙。脸上的轮廓像是雕刻出来似地,棱线分明,下巴则略长。
??这就是名震水户的一代宗师啊??
这位令赤龙庵为之心仪的“水户学”大人物,正经过两人的身边。
??冲出去??
山本用手臂推了一下,启辅却像脚底长了根似地无法动弹。
“怎么回事啊!快!快绕到宫川町那个方向。”山本立刻上前跟踪,启辅也随后跟上。个子修长的住谷寅之介从嫖客群中穿身而过,从容地向南边走去。
“看这情况,他准是要在河原板桥附近渡过鸭川。我们绕路过去,先埋伏在那儿。”
山本拔腿追过住谷,启辅则穿过街道,绕道板桥。
在那儿,两人会合后,立刻躲进桥墩下一座小地藏王庙里。
“这回,可千万别再失手了。”
山本慎重叮咛。启辅停止先前的颤栗,只问了一句话:“山本君,你确定我们这么做,全是为了国家吗?”
“正是!”
“好,那我就放心了!”说完,启辅从祠堂起身走出,山本也跟随在后。看见山本的人影,住谷显然一惊。
“是甚么人?”
山本的呼吸失去平衡,一紧张,人也跟着往前冲了出去。
“奸??贼!”山本的刀迎空劈下,却被住谷一个闪身给躲过。这时候,启辅也加入战局,此刻,他已经回复为竞技场里那个勇猛大胆的武士。他立稳脚步、运气丹田,一喝:“奸贼,纳命来??”
剑,正好从住谷右颈直划到左胸前,住谷哼都没哼一声,倒在血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