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家早已认识的土佐浪人田中显助。
读者们应该还记得,在本书(土佐夜雨)中,他还是弱冠的乡下书生,住在深山峻岭的佐川乡里。叔父那须信吾暗杀参政吉田东洋时,他曾充当跑腿的小杂役。
日后,他也脱离土佐藩。
在(火烧浪华城)中,显助一行人投奔长州藩。当时,他仍一副未脱稚气的娃娃脸。由于正逢幕军大肆征剿长州藩,显助临危受命,负责扰乱敌人后方,潜进幕军的大本营??大阪??和数名同志准备火烧浪华城,不幸,计划失败了。
之后,显助在幕吏的追捕下,躲进大和十津川的山中。
当他再度潜回京里时,时势却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这回是萨、长两军联手进行讨幕计画。显助立刻加入洛北白川村的浪士团陆援队,由于他和土佐浪士中冈慎太郎有同藩之谊,所以受到中冈格外提拔,入队没多久,即升任副队长一职。
不久,中冈队长惨遭幕吏暗杀,显助顺理成章,成了代理队长。关于这部分,在(花屋叮的袭击)有所记载。
显助,实在太幸运了。
才当上陆援队的代理队长,历史的舞台便戛然一变,转为王政复古和讨幕。
而他也从大前年才脱藩的二十五岁青年,摇身一变,成了士佐讨幕派巨魁。在这瞬息万变、风云诡谲的时势里,他凭着因缘际会,便扶摇直上。或许,也只有在那种动荡不安的时代里,才会塑造出这么一号人物吧!
不!就连显助自己也茫然不知所以。他不过按照讨幕计画的密谋者之一萨摩藩大久保一藏的吩咐:
“你立刻拥护鹫尾隆聚卿侍从逃离京都,前往纪州高野山,在那儿举兵起义。”
根据大久保的说法:幕军的主力约有数十万大军,全集中在大阪,再过不久,便会和京都的萨、长军在京、阪各地掀起战火(果然,二十几天后,发生鸟羽伏见的大战)。一旦开战,拥有俸禄五十五万五千石的纪州德川家,究竟会倒向哪一边,就成了个大问题。因此,大久保命显助率领陆援队残党,先上高野山,准备牵制纪州德川家。
显助接到命令后,即刻召集旧陆援队队士以及浪士同志共四十余名,编制成队。趁着幕吏不注意时,偷偷溜出京都。
当他们中途进入界地的大阪湾沿岸时,鹫尾隆聚公卿脸上一抹淡妆,涂着一口黑牙的嘴巴向显助问道:
“那是什么湖啊?”
当队长显助回答:“那是海。”
他竟然大惊小怪地说:“真的啊!我还以为是湖呢!”
事实上,像这一类公卿,在皇宫里多的是,他们大都深居皇宫,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让这么一个人担任总督,又派毫不懂军略的显助充当队长(职名是参谋),前途会是如何?实在不敢想象。
??我需要一名军师??
显助心里如此想着。队上目前虽然只有四十余人,可是,只要他向大和十津川的乡土一声令下,相信不须多久,也会有百余人响应加入。
然而,军队得靠头脑才能发挥其效用,因此,一名军略家是绝对少不了的。显助决心寻求一位军师。
显助在高野山上,以金光院为中心,向四方召募队士。尤其大和十津川乡,因为有天皇特颁的敕令,才一会儿功夫,就有七百人前来应征。整支队伍共计八百余名,形成了一支颇具规模的部队。
纪州德州藩方面,对于和歌山城的高野山上,突然涌现大批的“敕命军”而大吃一惊,忙派遣大臣伊达五郎为使者,送来一箱千两银子,名之为「赞助御军资金」。这趟高野山之行,形同免费旅行,显助不由松了一口气。鹫尾卿更是兴奋地说道:
“这简直是不战而胜哪!”
既有兵队,又有了钱,剩下来,就欠一位军师了。
“有没有什麽好办法呢?”
显助找到一个与自己同职等的水户浪士香川敬三(后来受封伯爵、皇后宫大夫)一起商量。香川这个男人在幕末时期,曾受部分同志责骂为“品性恶劣”。由于早期他便加入这场时代风云,也算得上是风浪里打滚过来的人,识人不少。
“我知道有一位很奇特的和尚。”
据香川形容,这位和尚不仅学问渊博,还是位国学家,并且擅长和歌,对兵法也颇有钻研,最主要的,他是狂热的攘夷论者。
“我们不妨请他出来。”
“学者吗?”
显助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对于腹笋甚窘的显助而言,对方的资历深深吸引着他。可是,光凭学者的头脑,是否就能上场作战呢?显助不禁问道:
“打仗这方面,他行吗?”
“没问题!这人骁勇善战。”
“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叫净尚来着。”
是位家传和尚,住在大阪东本愿寺派的愿教寺里。他出生于大和添下郡椎木村净莲寺,长显助五岁。
“他是怎样的人?”
“他就是天诛组的市川精一郎。”
“啊!”
显助颇为惊讶,他没有想到天诛组竟然还有人活在世上。大部分的人不是战死沙场,便是被掳判了死刑。显助的叔父那须信吾、土佐勤王党的大前辈吉村寅太郎即是如此。这件发生在四年前的浩劫,主要是因时机尚未成熟,便仓促起义,后来受到幕府、诸藩的追杀,被打得四分五裂,溃不成军,可说是幕末勤王史上一页惨痛的历史。
这位和尚名气并不大,他是干部藤本铁石的南画弟子,也是干部伴林光平的国学弟子,正因为和天诛组的两名干部有着师生之谊,所以也加入大和义举,并担任伍长一职。
天诛组攻击位于大和高取城的植村藩,是文久三年八月二十五日的事。这次的举义,无异是天诛组自取灭亡。
因为,再没有比这次更差劲的攻城战了。天诛组让临时召募的十津川千名大军在不眠不休的行军后,继续以纵队形式攀登有天下名城之称的高取城。难怪注定要吃败仗。
当时,和尚夹在溃散的败军中,破口大骂:
“我从未看过这么愚蠢的战法,这些首领全是笨蛋,完全不懂战略,我实在无法和他们一起共谋大事。”
他一边愤恨的咒骂,一边混在乱军中逃散,不久,他的踪迹也从大和消失。
大事,指的就是攘夷,亦即成立新政府,将在横滨、下田、长崎等开放港口的外国人,以武力赶出神州之地??日本。这就是勤王攘夷天诛组的主旨,也是和尚强烈信奉的主义,同时,更是显助等一行人在高野山起义的目的。
“之后,听说他逃到鸟取藩,躲在也是国学者的同志饭田年平家里,私下召募同志,准备再度起义,可惜,并未成功。最后,他回到大阪,并恢复和尚身分,住在愿教寺。”
“太好了!”
显助拜托香川跑一趟大阪的愿教寺。
总算有了一线希望。这天诛组的幸存者,对后来的勤王派人士来说,犹如圣徒般的存在。
2、
和尚改名叫三枝蓊。
显助和三枝蓊的第一次会面,是在庆应三年十二月十三日。
那天夜里,三枝冒着大雪从山麓的学文路,爬上不动坡。
他在本部金光院的大门前,脱下斗笠和斗篷,拍去身上的残雪时,显助正好从守门士兵的背后瞧见他。
“我是三枝。”
三枝向士兵打着招呼。个头相当高大,看起来稳重而沉着,头上理着光头,身上穿着黑木绵的纹服,腰间系着款式简单的大小两刀。体格魁梧,显然是一副练武的架子。
??这个人靠得住??
士兵在前头为三枝带路,显助则悄悄尾随其后。他已经吩咐过士兵,直接将三枝带到自己的房间。
三枝脚踩着白石上的积雪,一步一步谨慎地走着,突然,他停下脚步,向士兵问道:
“请问鹫尾侍从下榻的地方在哪里?”
“在那儿。”
士兵手指着方丈室说道,三枝藿地卸去腰上的大刀,端坐雪地上,朝士兵手指的方向恭敬地行礼,并且喃喃自语:
“小民是和州添下郡的三枝蓊,此刻为报效朝廷而来。”
??果然是名硬汉??
显助略感惊讶。三枝的这番话,鹫尾侍从当然无从得知,但对三枝来说,一踏进本部大门,先向大人行礼问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只不过,他似乎会错士兵的意思,竟然朝着厕所方向行起礼来。
事后,显助责问那名士兵。
“为什么当时不纠正他呢?”
士兵却回答:
“对方长得一副凶相,我若是当场纠正,怕会惹恼他,乾脆就不说了。”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吧!
显助和事前先行回来同是参谋的香川敬三、大桥慎三,一起接见三枝。
烛火映在三枝的脸上,好可怕的一双眼睛!
倒不是眼神凶恶,而是清澈照人的一双眼晴,眨也不眨。脸型是大和人常见的圆形脸,不过,前额特别突出,使得两只眼睛彷佛躲在深处窥视般。一脸的奇相。
“三枝先生,我是土佐的田中显助,负责参谋一职。我的叔父是??”
“你就是那须信吾的侄子啊!”
三枝早已知道这回事。只见他目不转睛地说道:
“那须信吾是个浑身上下流着攘夷血液的烈士,豪气干云,无人能比;个性果断坚决,臂力过人。在鹫家口时,曾一度重整败军,甚至单枪匹马,杀进彦根藩的阵地,并砍死一名彦根将士大馆孙左卫门。后来,当他想再深入腹地时,不幸中枪,当场毙命。他曾经让我看过他写的辞世歌。”
说着,三枝重新整肃仪容,吟唱道:
此身为君奉献,
在所不惜;
如今得此良机,
何其幸哉!
“这首辞世歌,你听过吗?”
“没有。”
身为参谋的显助,口气难免有些妄自尊大。然而,看在三枝眼里,眼前这位年轻的参谋者,不过是旧日同志的侄子罢了。于是,他正颜厉色地对显助说道:
“你应该牢记心中才是。”
“真是难缠的人物。”
显助日后忍不住对香川抱怨。虽然人是香川带来的,不过,香川似乎也对他感到招架无力,只有无奈地说道:“大概这就是国学家的脾气吧!”
也就是说,同样的攘夷主义者当中,国学系的志士们,独树一格,别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气质作风,例如:荷田春满、贺茂真渊、本居宣长、平田笃胤、大国隆正等人,皆出自这一系统,都是强烈、几近宗教狂热的日本国学崇拜者。他们不仅厌恶洋人和所有外来学说,甚至也排斥汉学和佛教。和显助同一时期的志士,率领九州系浪士团在元治元年攻坚蛤御门,后来在天王山自刎而死的宫司真木和泉,以及在但马生野银山起义,后来死在京都六角堂狱中的筑前浪士平野国臣,便都是如此。平野又称二郎,不过,由于他复古思想浓烈,后来改名为国臣,至于他佩戴刀剑的方式也与众不同,“战国以来,武士佩戴刀剑的方式是错误的。”他因而效仿中世时期武士佩剑的方式。
幕末时期,虽然这些人统称为攘夷志士,不过,唯独国学系统的志士们,怀着浓厚的宗教意识,行动也特别偏激。直到明治后,这一系统仍接继留存,发生在熊本的神风连之乱,或许正是这股精神的残党所为也说不定。
“或许是吧!”
显助和香川两人相对而视。显助也是攘夷派,不过,他只是凭着一时的血气方刚,卷入这场时代风云。就算他也高喊尊王、攘夷、讨幕等口号,毕竟,他对攘夷思想并没有深刻的认识与体悟。事实上,这种现象并不止于显助一人而已,在萨、长的志士当中,多的是这样的人,最明显的例子是,萨、长两藩都已让藩兵接受西式训练,并私下和英国通好。至于他们仍然高唱“攘夷”论调,不过是企图扰乱主张开港政策的幕府罢了。
“攘夷乃是朝廷一致的方针,然而,征夷大将军(将军的正称)却未能善尽职责,反而屈服于外夷的威胁之下,我们只好推翻幕府了。”
这些攘夷论者,表面上危言恫吓,私底下却早己抛弃攘夷初衷,事实上,他们不过是假借攘夷之名,行倒幕之实。
“要给三枝什么职称才好呢?”
显助只有和比自己年纪稍长的香川商量。香川带着一副勉为其难的笑容说道:
“是啊!什么职称好呢?”
当然,在辈分上,三枝是前辈,而且,又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和学者,若说要为他安排职位,至少也是和显助相同阶级的参谋才恰当。
“总之,我们将他待如上宾,就以〔先生〕称呼吧!大家尊奉他为〔先生〕,相信他本人听了会心满意足才是,而我们,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三枝确是如此的人。
他倒不计较参谋、监军、监察等这些名分,照例每日天犹未明,即起床到井边打水,洗净身体,然后向京都遥拜,又向伊势神官的方向下跪,之后,再练习剑术。当他挥舞大刀时,口中总是大声嚷着:
“夷狄!夷狄!”
显助和香川照原先所讨论的,称三枝为先生。三枝是个没什么权力欲的人,倒也欣然接受。
可是,有件事部令两人大伤脑筋,那就是鹫尾隆聚公卿竟然也跟着显助等人,尊称三枝为“先生”。
“连公卿也这么称呼他,可就麻烦了。”
显助向香川提出看法。
鹫尾卿和一般的公卿并无两样,都是攘夷和神州主义的盲目崇拜者,尤其他本人对国学、和歌也都颇有造诣,和显助这种不学无术的参谋比较起来,自然和三枝更有话题可聊,两人甚至经常一道吟诗作乐呢!
“和我们比起来,鹫尾卿似乎更看重三枝哩!”
香川在意的是这一点。
“然而,三枝的军略究竟如何呢?”
显助以责备的口吻对推荐人香川说着。日后,这两位同样受封为伯爵的战友,在明治的宫廷里,演变成水火不容的局面,应该就是在这时候埋下芥蒂。
“你在责备我吗?”
香川只回了这么一句话,往后几天,便不再开口与显助交谈了。
就在这时候,部队里却起了变化。
原本不懂军略战术的鹫尾卿,竟在一夕之间,摇身一变成了军略家。
他将参谋显助、香川敬三、大桥慎三叫到面前,对他们说道:
“军队首重威镇四方。我军奉命戍守后方,牵制纪州德川藩,甚至浪华城(即大阪城,当时幕军的根据地),可是,仅凭区区七、八百名士卒,幕军又怎会看在眼里。因此,我们不如照兵书上所说的疑兵计,让敌方错觉我们有五千名左右的兵马。”
照鹫尾所说,在高野山七个入山口处,竖立巨大木桩,又在山区的各处营房前,竖立木条,署名:〔萨州援军屯所〕、〔长州奇兵队营所〕、〔十津川乡土宿阵〕。并在山上的其他各处,遍插旗帜,禁止闲杂人等入山。
原来如此,果真是妙计。
显助即刻动手实行,而且,马上便立竿见影。许多明里问候,暗里侦察的纪州藩使者,纷纷上山求见,态度也一反从前,不敢再掉以轻心。
“田中君,这应该是出自三枝的智谋。”
香川首先留意到。不错!这事倒是有迹可循。
最近,三枝经常出入鹫尾卿的房间。
对这种现象,显助等人,却苦无适当的理由予以制止,因为,三枝并没有仗着鹫尾卿意图掌握主导权的迹象。
即使如此,三枝那傲慢的态度,仍让显助与香川两人有些不快。
“显助君。”
三枝总是以叔父叫唤侄子的口吻称呼显助,一点也不把他视为参谋看待。
此外,以三枝为中心的小集团,也日渐形成。在这个集团中,除了中心人物的三枝蓊以外,还有山城浪人朱雀操(桂村出身,原是京都诸大夫某的家臣)、武州剑客川上邦之助(后来的宫内省主殿寮主事,他的女婿就是御歌所名人千叶胤明翁),这些人没有一个是队上的干部。然而,剑客川上邦之助由于武艺超凡,又是神道无念流的顶尖高手,所以队士们都尊称他为“先生”,就连擅于歌道的朱雀操也被称为先生。三枝、川上、朱雀三人凭着对攘夷那股宗教般狂热的情操结合在一起,并成为鹫尾卿的入幕之宾。
这团义军中,除了三名参谋之外,另外还有二十一名干部,若要一一列举,可能不胜记载,不过,这些人在明治后,出人头地、官居显职的倒也不少。例如,土佐浪士中岛作太郎,日后改名信行,历任贵族院议员、男爵。他的长子久万吉,于昭和七年任商工大臣。另外,大江卓(当时的斋原冶一郎)也曾出仕于维新政府,不久辞官转而活跃于自由民权运动,晚年更致力于部落解放运动。
这些干部几乎都是土佐浪士居多,其次是水户浪士,至于和萨、长关系深厚的大藩出身,如有“三先生”之称的三枝、朱雀、川上,反而被视为外围人士,而无法担任干部职位。
原本“三先生”就是强烈的攘夷主义者,甚至为了他们的宗旨,就算为国捐躯也是心甘情愿,亳不吝惜。
显助的义军在高野山上驻营,是庆应三年十二月上旬的事。隔年,也就是庆应四年(明治元年)正月三日,在大阪的幕军开始北上,与京都南下的萨、长、土三军在鸟羽伏见一带,展开一场惊天动地,改变历史的战役。
高野山上,当然无从得知战况。
然而,义军成功地牵制了纪州德川藩,确是事实。
“纪州藩并无任何行动。”
显助从密探的口中得悉消息。甚至,有关京、阪方面的战况,也从受领锦旗而潜入京都的大江卓那儿,得知大概。
从传来的消息中,透露着胜算在握的讯息。
于是,显助等人立刻召开干部会议。这群人几乎都是血气方刚而缺乏实战经验的年轻人。
“咱们若继续守着高野山,只怕所有的军功都要教萨、长、土三藩给独占了,不如趁这会儿幕军后方一片混乱时,攻下山去,直取大阪城。”
会议上,出击的声浪,此起彼落。
“既然如此,我们就出兵,如何?”
鹫尾卿询问众人意见。此时,军议席上突然走进一名男子,正是三枝蓊。
“最好别轻举妄动。”三枝说着。
“幕军若在京阪受挫,唯一可逃的路,不是海路江户,便是陆路纪州,如果这数千名的幕军全投靠纪州德川家,甚至盘据整座和歌山城,情况又会如何呢?”
“所言甚是!”
鹫尾卿一旁拚命点头,表示这番言论,可谓一针见血!
“各位,就照三枝先生所言,赶快布署军队吧!”
“遵命!”
受命的参谋、监军等人,脸上全失了光彩。
??真是讨厌的家伙??
显助心里不禁想着,这是越级行为。三枝若真有意见,为什么不在开会前先向他报告呢?
“你知道该如何布署吧?”
三枝又继续说着:“不是我唠叨,不过,为了万全着想,最好能拨出二百名士兵,分别戍守在高野山的两处关口??神谷口和矢立口。一来警备,二来也可用做候补队。总督则仍留守山上,由香川君担任参谋,辅助总督。”
“就这么决定。”
三枝下了结论。
“至于纪见岭方面,也需要五百名士兵前去镇守,就派年轻有朝气的参谋田中君率领吧!”
“是!”
显助不得不答应。三枝继续说道:“我看这人选是非你莫属,我也会随同前去。”
“这太好了。”
由于鹫尾卿的点头称是,使得局面变成显助等参谋人员接受队士三枝的命令。
翌日,显助率领主力军下山,沿着纪川来到桥本,再爬上高野山的参拜步道。
显助骑在马上。
他的身旁,竖立着前天才从京都带回的锦旗。有了这旗子,义军便成了官军。
三枝先生徒步走在军队前方约十来步的距离。他仍然是一副高耸双肩,威风凛凛的架式。
偶尔,军队在路上与大阪方面来的神社参拜团,擦肩而过时,对方都会很自然地向走在前面的三枝敬礼,反倒冷落了骑在马上的显助。
这男人双眼炯炯有神。
或许,三枝先生生就一股威严,以致于连老百姓见到他,都情不自禁向他敬礼吧!或者是,所谓国学系攘夷志士特有的狂气写在脸上,让人望而生畏也说不定。
抵达纪见岭,军队各自扎营休息。
傍晚时,显助将新近召募得来,十津川兵伍长以上的军官,聚集一处,并请三枝先生为大家演说讨幕的本义。希望藉此能深入士兵心中,进而提高士气。
“不是为了萨、长而战。”
三枝如此开场,他继续说道:“先帝(孝明帝)终其一生,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能彻底攘夷,并非志在倒幕。然而,他将武权委任给幕府,幕府非但不能克尽征夷职责,反而屈服于外夷之下,甚至开放港口,任由夷奴践踩神州。幕府这种阳奉阴违的作法,已经触怒皇天皇灵,为了尊王,也为了攘夷,我们誓必讨伐幕府,推翻幕府不可。”
总而言之,这场演讲的主旨是:幕府未能善尽征夷职所,故兴兵讨伐。
这种攘夷论调,自从嘉永六年,培理船靠岸以来,已成了天下攘夷志士,奉为圭臬的思想核心,而由这股思想转化成的革命动力,更是源源不绝,演变成至今的局面。
过去,天诛组殉难的志士,一心只求攘夷效命,他们可说是这股风潮的先驱烈士。
??不过,这倒教人伤脑筋??
显助不得不如此认为。事实上,天诛组事件在几年前才刚落幕。之后,扑朔迷离的政局,在世人肉眼无法窥见的地方,起了变化。原本有“攘夷雄藩”之称的萨摩藩,在鹿儿岛受到英国舰队的炮轰,而萨摩藩方面所发出去的炮弹,却全数沉落海底,只能眼巴巴的看著英国舰队悠哉游哉的巡回于射程外,这场炮战说穿了,无异是英国单方面的炮战罢了。战后,萨摩藩私下与英国示好,连军制也跟着西化了。
受到四国舰队的炮击,长州藩果然也继萨摩藩之后,和英国握手言和,甚至从军制、战术到武器,一并西化。
两藩虽然都已放弃攘夷,却不能明说,否则,将失去全国攘夷志士的支持,而且,恐怕连攘夷大本营的京都朝廷,都会为此大感震惊吧!
对萨、长两藩来说,“攘夷”几乎成了他们倒幕的一种手段而己。
三枝先生的思想,可说从天诛组那时候开始,一点也没有长进。至于显助,原本就没有什么思想可言。只不过从土佐脱藩后,他投靠了长州,第二次幕长战争时,在长州舰上的燃料房,当过火夫,因此,对于时局的瞬息万变,他倒感受很深。
然而,已经变了质的攘夷论,却是有口说不得,毕竟,攘夷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多少前辈、同志为了这圣论,抛头颅、洒热血、牺牲生命,在所不惜啊!
“参谋,你意下如何?”
三枝回头望了显助一眼。
“你说得很好!”
显助点头,表示认可。
翌日,天犹未明。从三里远的河内长野,传来斥候的急报??河内方面,好像有为数不少的幕军开始展开进击。
“先别惊慌!”
三枝先稳住各干部的情绪,继续等候进一步的消息。
瞧他那副从容不迫,临危不乱的神气,真不愧是位名军师。
随后消息传来,确知对方人数不过五百名,除了少数西式武装的幕兵之外,还有一些穿着和服、军容不一的行伍,队里甚至连一门大炮也没有。
三枝立刻下令,兵分两队。一队埋伏在靠近河内的山坡上;另一队则埋伏于三轩旅馆,并且熄灭所有的营火。
“听好,看这光景,幕军大概黎明前就会抵达山顶。只要前方的伏兵一有攻击,山上的主力军立刻举枪接应。”
三枝甚至还挑选一支火枪队,潜伏在最北端的旅馆里。
反而是显助一人,无所事事。
??没关系,知人善任,这本是大将的风范??
显助在这方面倒颇有度量。
终于,远方纪州的海面上,庆应四年正月六日的太阳冉冉升起,就在这时候,从山下传来嘈杂的声音。
眼前,是一片晨雾迷漫。
激烈的枪声,此起彼落,穿破晨雾。
“出发!”
山径上,三枝拔剑,大伙扛起枪。
“显助君,请你下达命令。”
三枝将指挥权让给显助。
“多谢!”
显助不禁脱口而出,事后,才又为此懊恼。当时的显助,一心急着冲下山去。
“大家冲啊!冲啊??”
三枝拼命挥舞着大刀,一边为十津川的农民兵打气,一时,众人呐喊的声音,响彻云霄,杀气冲天。
幕军虽然腹背受敌,但一开始还能奋起反抗,可是,由于他们都是在京阪方面吃了败仗,准备投靠纪州家,才南下来此的残兵败将,在群龙无首,行伍又乱的情况下,不消一会儿功夫,便全军溃灭。
在混战中,三枝大声嚷道:
“消灭怨敌!消灭怨敌!”
一边则漂亮地挥舞着手上的剑。他口中所喊的怨敌,当然是指攘夷的敌人。
这场仗,不到三十分钟便结束。检视幕军的尸体,发现有穿着士官服的,从他身上更搜出一首与世诀别诗,上头还写着死者的姓名与官职。
步兵指挥官小笠原铲二郎,在幕臣中,属富士见宝藏官一职。
高野义军的战役,仅只这一次。日后,形同闲兵。
不久,义军全体下山,进入京都。
他们在二条城安顿后,总督鹫尾侍从也回到御所。香川敬三等多名参谋则在板垣退助的指挥下,加入东山道征讨军的行列,只留下显助担任浪士队的队长,名义上虽是队长,实际上却是“取缔方”。
因为,根据萨藩大久保一藏的说法:
“这些浪士队员,大都是激进派的攘夷分子,我们实在无法确实掌握他们的动向,至于他们心中在想什么?我们更不得而知,因此,把他们集中起来,也比较容易就近监视管理。”
这支名为“御亲兵”的军队,竟被视如虎狼。在幕权鼎盛时期,他们受到新选组、见迥组的追捕与猎杀,如今,在新政的时局中,他们还是被视为危险分子提防着。
可是,话说回来,今日的维新,难道不是这些攘夷浪士的尸体,层层叠叠,累积得来的吗?
显助并无诗人般的细腻,因而无法反省到这一层。即使在他的家族中,也曾出过那须信吾、那须俊平这样的攘夷“死尸”,但年轻的显助,毋宁对时局的转变,更为敏锐吧!
然而,怪事发生了。
驻守在大阪的前将军庆喜,在得知鸟羽伏见战败后,匆忙由海路逃回江户,那一天是正月六日。
京畿一带,也收归“官军”所有。奇怪的是,就在追讨幕军的隔日,御所里竟然成立“外国事务总裁”。
这是何其怪异的官职!当初,不是为了攘夷,大家才不惜一切勤王倒幕吗?如今,这“外国事务”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总裁一职,是由仍为僧侣身分的嘉彰亲王出任。
又过了几天,也就是正月十五日。
朝廷又发出一分布告:“一切与外国的交际,都须遵守世界公法,不得违反。”(意译)
这项布告一出,就连公卿大臣也都为之一惊。这也难怪,因为他们原本相信“只要新政府一成立,便能立刻展开击攘外夷的工作。”
至于这招瞒天过海的奇术,说穿了,不过是萨、长领导者的共同密谋罢了。而负责策书的人,却是萨藩系的公卿岩仓具视。
“奸雄。”
如此唾骂并辞官而去的男人,正是岩仓的秘书,也是岩仓平日最尊敬,常以“余之诸葛孔明”相称的儒者玉松操老人。
玉松操是下级公卿之子,长于国学,尤以文章著称。幕末时的名文之一(王政复古诏敕),就是出自他的手笔,官军锦旗的图案,也是由他设计。玉松一心一意为攘夷祝祷,岂知??
“朝廷与外夷往来。”
玉松当面指骂岩仓后,隐居在中立卖新町角的自宅里,不久便去世了,时为明治五年,享年六十三岁。玉松死后,岩仓封玉松的长子真幸为男爵。原本,功臣身殁,其后代子孙,追封爵位的例子,司空见惯,不过,玉松的例子,却比较特别,大概是岩仓自觉对不起这位老人吧!
连玉松都辞官隐退??
驻屯在二条城的攘夷浪士们,所受的打击更是深刻吧!
“上了萨、长和岩仓那家伙的当!”
三枝蓊从这一天起,整日颓坐在城内表书院的白石上,喃喃自语,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那天夜里,显助将队上国学先生三枝蓊、歌道先生朱雀操、剑术先生川上邦之助三人唤到跟前。
为的只是安抚他们。
然而,显助拙于理论的思考,只能说:
“事情就算了,朝廷也有它的顾虑,各位千万别轻举妄动啊!”
不说还好,一说反而激起三人咄咄逼人:
“显助君,你叔父那须信吾为何死在大和鹫家口?你叔父的养父那须俊平,一大把年纪,又为什么脱藩,投效长州藩,而在蛤御门惨死于越前兵的枪下呢?他们在天之灵,又会怎么看待你?”
甚至说道:“死去的先烈们,都是基于义愤,恨幕府违背敕令??开国、开港??才挺身出战,死于非命。如今,新政府虽然成立,却仍依循幕府脚步,任命外国办事员,并明文规定??凡与外国交际事务,悉遵守旧幕府所缔结之条约。这又如何解释呢?”
“唉!”显助无奈地叹息。
“这会儿,咱们又能凭什么名义,兴兵讨伐德川幕府呢?”
“说的也是!”
显助虽然心里也如此想,嘴上,却仍说道:“不!这是时势所趋呀!”
连显助自己也不知所云,只有汗水淋漓的拚命安抚三人。
3、
那个时期,相继发生诸藩藩兵与外国兵的冲突事件。正月十一日,正在神户行军的备前冈山藩,与突然冲进队伍里来的两名法国水手,引起争执,备前冈山藩兵开枪制止,但因现场乃是外国租界地,立刻引来各国领事的干预,而掀起一阵大骚动。
紧跟着,二月十五日在界地又有事件发生。停泊在岸边的法国军舰上,为数颇多的水兵与军官,浩浩荡荡侵入市区,他们嚣张跋扈,举止粗暴,使得界地的妇女,纷纷躲避。这时,驻守在市区内,栉屋町以及系屋町的土佐藩兵也出动对抗,结果,杀死了三名法国人,负伤者七名。
主张“开国”的朝廷,对于这件事的处理,却比被他们讥讽为“懦弱无能”的幕府还要来得狼狈。在各国公使的恫吓下,他们只有唯唯诺诺,照单全收,而非公平处置双方的闹事者,结果,土佐藩士二十人在法国全权代理的会场上,切腹自杀。这就是所谓的妙国寺事件。
土佐藩士们并不知道新政府的“变心”,到死仍一厢情愿认为,如此是对朝廷的忠义表现。
死为忠义之魂,
佑我君早日完成攘夷大业。
这是他们的辞世歌。临死,他们犹坚信天皇攘夷的决心,所以都视死如归。
这消息当天便传到京里。
“显助君,这事你做何感想?”
在妙国寺事件的第二天夜里,三枝蓊来到显助的房间。
“你是土佐人,你的亲人,以及众多土佐人都为了攘夷而死。现在,更有妙国寺里多位土佐烈士的鲜血,难道你还能坐视不管吗?”
“唉!”显助除了安抚,别无他法。
“我是无法再忍受这些外夷的侮辱。幸好,高野起义以来,咱们同生共死的浪士团部还在这里。你一定要奋起!大家就看你了。”
“你的意思是??”
“攻击神户的外国人租界地啊!你该不会也放弃了攘夷大志吧!”
“当然不是。”
显助彷佛落荒而逃地冲出房间。再回头时,他瞧见闪烁在烛台前三枝蓊的那双眼睛,正散发着异样的光彩。
??这家伙准在打什么主意??
然而,就算新政府的任何一名显要官员,也无法说服三枝吧,因为,这些高官显要过去也都是激烈的攘夷论者。在那时期,新政府准备讨伐“非攘夷主义”的德川幕府时,他们都还奉着锦旗,争相率军东下呢!
如今,与各国成立正式外交的“新元首”天皇,决定召见各国公使。
攘夷派的老公卿大原重德,愤愤地说道:“这么一来,攘夷不过成了推翻德川的藉口,我们还有什么脸去见天下的有志之士呢?”虽然他极力反对与外国建交,却难敌时势所趋。
后来,各国公使下榻的地点也决定了。法国在出川的相国寺;英国则是东山的知恩院。
谒见之日,订在二月三十日(旧历),地点是皇宫御所的紫宸殿。当时,明治天皇十七岁,不过是名少年。
二月二十七日,三枝蓊在二条城的东苑,剪下一枝只开二朵的傲骨嶙峋的老梅,插在竹筒上。
三枝对这盆插花,颇有感触,当天使提笔写下一首诗,拿给朱雀、川上过目。
“随兴之作。”三枝说着。
朱雀、川上两人却脸色凝重。朱雀不愧是诗人,当场也写了一首诗,呈给三枝。
三枝先行过礼后,才慢慢展读。
“看来,我们是一条心。”
三枝难得脸上露出笑容。这爽朗的笑容,就是密友的朱雀操也从未见过。
“干吧!不过要找谁下手呢?”
朱雀操说着。三枝颔首说道:
“当然是挑大国,就拿英国开刀吧!英国的公使,少说也是一名大将,拿他的头来祭安政以来,为攘夷殉难的志士,也算告慰他们在天之灵了!”
此刻三枝的心境,自己无疑是最后的攘夷志士。虽然也意识到自己赶不上时代的脚步,然而,身为一名大丈夫,岂可弃节随波逐流!
攘夷,对大多数志士来说,犹如上天的声音一般。三枝蓊不惜舍弃家庭,几番出生入死,才有今天,到了这地步,要他放弃,那是绝无可能。
所以,他拿给朱雀看的是一首辞世歌。
为了国家,还有什么好眷恋;
只是枉费君主一番厚爱。
枉费君主一番厚爱,应该是指义军承蒙朝廷之恩,赐为御亲兵,而他却辜负天恩,脱离御亲兵一事。
至于诗人朱雀操的诗,更是悲恸凄凉。他虽明知攘夷时代已经不再,却仍决心一死殉志,怀着如此的心境,他写下??
绽放、凋谢的大和樱花,
是非成败,皆随尘土掩没。
樱花绽放,指的该是期待已久的讨幕工作与王政复古相继实现,在见到这一刻的来临时,却也是自己与世诀别的时候。
剑客川上邦之助,也在三枝与朱雀两人的游说下,负责袭击失败后的再度起义。参加这第二袭击队的同志有松林织之助和大村贞助。两人皆出身不详。
4、
英国军舰终于在大阪下锚。
二月二十八日,英国公使萨哈里?帕克斯进入京都,住进知恩院。这位公使,原是商人出身,机智又有气度,唯一缺点,就是脾气太暴躁。他一发起脾气,往往不可收拾。
负责看守知恩院各大门,是以纪州德川藩为首的五藩士兵。从防卫上来看,似乎比往日将军府的守卫,还要来得森严。那些明治维新的元勋大臣,一个个担心昔日同伴会来偷袭。就以负责接待外宾的官员来说吧,正是本书(大难不死)中所提到的长州藩士伊藤俊辅,前几年,他还参加横滨火烧御殿山外国公馆的行动,甚至还暗杀主张开国论的学者。如今,却战战兢兢、尽忠职守地担任起新政府的外宾接待官。
谒见当日的下午一点。
英国公使骑着一匹肥马,出了净土宗本山的知恩院。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穿着正式燕尾服,而是一般礼服罢了。
随行的警卫人数颇为壮观。
警长希区考克率领伦敦第一警部队十一名骑兵,另外陆军大佐布拉索率领英国骑兵第九连队的将士四十八名,这些英国士兵每个人都穿着耀眼笔挺的仪队制服,此外,就是英国步兵了。
在最前方负责引导外国队伍的是宇都宫勒负和土肥真一郎。
其中,较有身分的是萨摩人中井弘藏(又称中井弘。幕末时,留学英国,明治后,任贵族院议员。),他和警长希区考克并辔而行。
负责引导日本队伍的代表则是土佐藩参政后藤象二郎(后封为伯爵),他的坐骑就走在公使前面。
走在最后面的除了马车队,还有徒步的英国公使馆全体人员。另外,海军医官也盛装骑在马上。日本派出的护卫队肥后藩兵士,人数多达百人。
这一行人,浩浩荡荡,逶迤而行,不仅轰动整个京里,众人争相围观,就连近郊邻国的人,也趋之若骛,赶来争睹这难得一见的异国风貌。围观的人将道路两旁挤得水泄不通,形成一道道的人墙。肥后藩兵不得不维持现场秩序。
“有办法杀进队伍里吗?”
三枝向朱雀低声询问。两人躲在林下町的屋檐下,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伺机而动。
“有什么问题!洋鬼子愈多愈好。”
朱雀笑着回答,三枝则频频颚首。于是,按照原先计划,分头进行。
终于来到四条绳手通的弁财天町街角。两人各自潜伏在道路两旁的屋檐下,等候时机。这里也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群众。肥后藩的兵士,手持六尺长的铁棒,辛苦地维持秩序。
这时候,一名胸前有着抱丁字纹的肥后藩兵,留意到三枝异样的眼光。
当他正准备出声叫唤时,却又及时忍住了,人也随即转到别处。这名藩士或许也是攘夷论者,今天,不过是奉藩命,负责维持秩序罢了。帕克斯等一行人从林下町经过桥本町,再从桥本町出了新桥通,正当前行部队准备通过弁财天町街角时,混在人群中的三枝和朱雀,突然一跃而出。
不过,他们弄错了。
两人都误以为穿着大红的骑兵服,就是高贵的官员,若非大将也是公使。
于是,三枝的一刀,狠狠劈向走在最前头的骑兵。
紧接着,朱雀也杀伤一名像是士官的骑兵,直冲进队伍里去。
顿时,现场一片混乱。由于街道本来就狭窄,再加上道路两旁又挤满了围观的群众,骑兵们
一时还真难拔刀自卫。
只见两人恣意挥舞着大刀,像砍萝卜似地,一路砍下去,并沿途高喊:
“帕克斯在哪里?帕克斯??”
“暴徒纵身窜出,逢人便砍。那气势,如入无人之境,锐不可当!”??这是对当时情形的记录。
英国骑兵真是狼狈至极。就算人在马上,无法施展得开,也该立刻跃下马来应战才是,竟然没有一个人这么做。大概是被两人白晃晃的刀子给吓楞住了,或者是被当时过度渲染,几乎成了国际语言的“浪人”剑术给唬住,以致不敢动弹吧!
在乱军中,三枝和朱雀几次冲散,又再度碰头,两人全身都溅满了鲜血,就是找不着那一位大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穿着黑色确服的,才是英国公使。
在这节骨眼上,倒有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原本负责警卫和维持秩序的肥后藩兵士,此刻居然溜得一空。
而队伍中的日本武士,也不过只有前头负责翻译的两人(后来假称要向御所报告而逃之夭夭),以及土佐藩参政后藤象二郎和萨摩人中井弘藏。
中井在前头,一见前方出事,立即拔刀赶上朱雀。
中井挥刀向朱雀砍去,朱雀挡下这一刀,同时后退了一步,一边拚命拂去英国骑兵的长枪,一边说道:
“看在同是武士的分上,请你告诉我公使在哪里?”
中井只是沉默不语,再度形成两人对峙的局面。这时,朱雀向前一跃,朝中井的头劈去。然而,距离没拿准,刀锋划在中井的前额,瞬间,中井满脸是血。
那时候,队伍后头的后藤象二郎以及帕克斯公使仍走在元吉町上,对于前方四条绳手通的混战,毫不知情。
不多久,消息从前方传来。
“对不起!”
后藤向公使打过招呼后,立刻翻身下马,直奔前方。
“英国人闪开,英国人闪开!”
后藤夹在人马行伍中,一边嘶喊,一边快跑,直到他终于看到和中井缠斗的朱雀时,不禁脱口而出:
“疯子!”
不偏不倚,一刀正好砍在朱雀的脑门上,朱雀当场毙命。
三枝却愈战愈勇。
他全身负伤十多处,即使如此,仍然砍死马匹,击落对方。身手之矫健,被喻为“如同车轮一般”,马上的骑兵不断以枪枝攻击他,三枝则一边像车轮般旋转着,轻巧地避开,一边还举刀砍杀对方。不幸得很,就在他出刀挡住枪枝的攻击时,刀子竟然从护手的地方断成两半。
三枝立刻甩去刀把子,正准备掏出腰间短刀时,这才发现腰带上是空的,短刀在方才一阵混战中,早已失落。
“糟糕!”
三枝心底一凉,原想夺下骑兵的枪枝,却非易事。不得已,只有打退堂鼓。
三枝调转身子,逃离现场。
此时,英国骑兵队才彷如大梦初醒,立刻子弹上膛,朝三枝逃去的背后,一阵乱射。
其中一发打中三枝的脚,三枝仆倒在地,又挣扎爬起,冲进民家屋檐下,打开格子门,正准备从厨房逃走时,终因失血过多,不支倒地。
就在那儿,三枝被捕。
总计英国方面的损失,九人被杀伤,马匹损失四头,没有人死亡。
当时,二条城的浪士团“取缔方”田中显助,在得知消息后,大为惊恐,连夜将川上邦之助、松林织之助和大村贞助三人给监禁起来。
“我不绑你们,是因为你们都是武士,希望你们也能照实回答,是否与他两人同谋?”
“是!”
三人异口同声,斩钉截铁地回答。这三人都还以身为攘夷志士为傲吧!
由于英国方面不知道还有其他涉嫌者,新政府的刑法事务局遂偷偷将他们送往隐岐岛监禁,以示惩罚。
不过,三枝和已死去的朱雀,却难逃极刑。
他们被除去士籍,贬为平民。朱雀的头被割下来,挂在粟田口的刑场上。
同样的地方,还挂着三枝一颗血淋淋的头额。
处刑的地点在粟田口,两人并未受到武士该有的对待方式,而是枭首示众三日。
这件事若发生在数月前,他们可是如假包换的烈士;他们的所作所为将被誉为天诛,死后,也可得到光荣殊勋吧!
如今,他们却因“攘夷”而受到旧日攘夷同志处以极刑,并背负永远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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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昭和八年,宫内省编篆的《殉难录稿》中的统计,幕末时期死于非命的先烈志士,人数高达二千四百八十余人。
其中有些人在大正初期,追封赠位。这些烈士后来全部合葬于靖国神社。
只有三枝和朱雀两人,不在此内。
尤其是三枝蓊,以他身为文久三年的天诛组五名干部之一的身分,若当时他能顺乎潮流,跟上时代,此刻他也应该如同旧日伙伴平冈鸠平(明治后,改名北田治房),或是同样土佐出身的伊吹周吉(明治后,改名石田英吉)一样当上男爵。
偏偏,只有三枝蓊受到极刑。虽然他守节、殉节的情操远超过前面两位男爵……
三枝的老家,位于现在奈良县大和郡山市椎木町(新地名)。他出生的净莲寺原属于东本愿寺派,如今,只是依靠二十一户施主供养的贫寒寺院罢了。现任住持是一名叫龙田晶的老和尚,与三枝并无血缘关系。
冬天的早晨,若从这寺院向东边眺望,那环绕伊贺境内、深浅有致的蓝色群山,特别幽美。
后记
虽然嘴巴里一直念着:“讨厌暗杀这种行为。”
可是,这一年下来,也写完了近数百张的稿纸。
暗杀者的定义是:没有任何暗示或警告,突然出手袭击对方,或是使用诡计置人于死。这样的人,可说是最卑劣、下流了。
虽然我认为“为了天下人的利益,不得不死。”的观念,在客观的角度上来看,一点根据也
没有,但是,这可能是我这种生逢太平盛世的读书人,才会有的呓语吧!
有时候,历史还是靠鲜血染成的。
所以,即使我们不愿意,暗杀者与被暗杀的人,都仍是历史的宝贵遗产。
我希望能从这个立场,重新审视幕末的暗杀事件,并尝试以小说的形式,将它记录下来。
为什么说是“小说的形式”呢?因为幕末的暗杀事件,原是迫于当时政治形势的一种政治现
象。所以,书中的主题,再怎么说都是政治思想本身,而若要写历史,自然就得对政治情势和政治思想有所交代不可,这么一来,它可能要占去本书大半的篇幅。
若是对历史不感兴趣的读者,这可要比过时的政治新闻版,还要枯燥无味呢!
因此,我尽量避免从历史角度去探讨问题,而将重心摆在人物本身以及事件的关系上。既然不是在写历史,对于众说纷纭的事件,笔者也就大胆放手,采用自以为与事实较为接近的说法,加以改写成小说。
虽然暗杀是历史畸形的产物,可是,我们却也可以从它感受到,当时“历史”的沸腾点究竟
有多高。俄国革命党计划暗杀俄皇亚历山大二世时,在整个过程中,计画曾更改了十一次,直到成功,总共长达十五年之久。对于他们的执拗,恐怕是生活在太平盛世的人们,很难想像的吧!
在这本小说中,并未收录以杀人著名的冈田以藏和河上彦斋,对于这两位幕末时期典型的暗杀者,井上友一郎氏、海音寺潮五郎氏以及今东光氏都有详细精彩的作品问世,我就不再多此一举了。
写完这本书时,不禁对暗杀者究竟能为历史带来多少贡献,感到怀疑。
答案恐怕是否定的。
不过,「樱田门外之变」却是个例外,它的确发挥了让历史向前跃进的作用。这可能也是世界史上难得一见的例外吧!
之后,受其影响而盛行于幕末时期对佐幕人、开国主义者的暗杀行为,都只能列为二流,而暗杀者的素质,也日趋低下。樱田门外的暗杀者,他们怀有崇高的史诗精神,从容赴义的情怀。
可是,随着二流、三流的衍生,暗杀,无形中已经被职业化,成了获取功名、利禄的一种手段而已。
暗杀是绝不受肯定的行为。然而,由于这群暗杀者的存在,使得幕未史上,增添一分幽暗中的华丽,却是不可否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