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感觉

关于人类思想,我打算先进行个别探讨,再依次或根据互相的依赖关系进行探讨。个别地说,每一种人类思想都是人类身体之外素质的某种“表现”或“现象”,它们通常被称为“客体”。一种客体作用于眼、耳和其他身体部分,加上工作方式的不同,就产生出多种多样的“现象”。

它们的根源,都是我们所说的感觉(最初人们思想中的概念完全或部分建立在未丧失功能的感觉器官上)。其他思想都是由这个根源衍生而来。

目前了解感觉的自然成因并不是十分必要,因为我在其他地方已经进行过详细论述。但是,为了充实目前我所采用方法的每个部分,我将在此对感觉的自然成因进行简要说明。

感觉源于对每种感觉器官进行压迫的外在物体,或客体。它们有的是直接的,例如味觉和触觉;有的是间接的,例如视觉、听觉和嗅觉:(在这些感觉中)压力通过神经和其他经脉或薄膜持续向内传导给大脑和心脏,进而引起一种阻力,或反压力、心脏努力传达自身状态。这种努力,由于是向外的,看上去似乎是外在的存在,而这种假象或幻觉就是人们所说的感觉。对于眼睛,这种假象或幻觉是光线,是具有形状的颜色;对耳朵来说,是声音;对鼻子来说,是气味;对舌头来说,是味道;对身体其他部分来说,是冷、热、软、硬和其他我们通过感觉分辨出的性质。所有这些可分辨感觉的性质都存在于引起它们的客体中,它们是对感觉器官施加各种压力的一些物质运动。在被施压的人体中,它们也仅仅是各种运动;(因为运动只能产生运动。)但它们的表象对我们来说,在梦境或现实中都是幻觉。正如按压、揉、击打眼睛会出现光的幻觉;按压耳朵会产生轰鸣声;我们看到、听到的物体也一样,它们产生我们观察不到的强烈运动,让我们产生同样的幻觉。因为如果这些颜色、声音都存在于体内或引起它们的客体之中,我们就不能采用镜子反光或回声的方式将它们与原本存在的真实物体区分开。我们知道自己看见的物体在一个地方,但其表象却在另一个地方。尽管原本存在的真实物体距离我们有一段距离,但它们似乎承载着在我们身上引起的幻觉。但客体终究是一回事,而影像或幻觉又是另一回事。因此,不论在何种情况下,感觉仅仅是源头上的幻觉,(正如我所说)这种幻觉是由外部事物带来的压力以及给我们眼、耳和其他感觉器官带来的运动造成的。

但是,基督教影响范围内所有大学中的哲学派,基于亚里士多德的文本,教授另一种知识;并说,视觉的成因是被看见的物体向四面八方发出可见个体,用英语讲,发出可见形状、异象、面貌或可见物体;眼睛接收的物体,就是看见。听觉的成因,就是被听见的物体向四面八方发出可听个体,即可听声音元素或能够被感知的可听物,它进入耳内,产生听觉。不但如此,他们说理解的成因是由于被理解的物体发出可理解元素,即能被感知的可理解存在,它进入我们负责理解的器官,产生理解。我这样说并不是否定大学的作用,而是因为我在后面要谈到它对国家的作用。因此借此机会我必须让你们对所有情况都有所了解,它们中间有什么是应该修订改良的,其中之一就是经常性的毫无意义的谈话演说。

论想象

一个物体保持静止时,除非有什么东西扰乱它,它将会一直保持静止,这是一个没有人怀疑的真理。但是一个运动中的物体,除非有什么东西让它停下,否则它将一直运动下去,虽然理由同上(即:事物不能改变自身),这一点却让人不能轻易赞同。因为人们不仅依据自身衡量他人,还衡量所有其他事物。人们发现自己运动过后会疼痛和懒怠,就认为其他人和事物在运动过后也会厌倦并停下休息。人们很少考虑到,他们自身渴望休息的想法是否存在于其他一些运动中。由此,经院学派称,重物不知疲倦地下落,是期望在找到最适合它们的状态时休息,这样就把欲望和如何最好地保存自身的知识(比人类拥有的还多)荒谬地归于无生命物体了。

一个物体一旦运动起来,(除非有什么东西干扰它)它将永恒运动下去;并且干扰它运动的东西,不可能在瞬间让运动物体停止,而是需要一段时间,逐渐地让它停止:正如我们所见,尽管风停止了,水面的波纹却不会马上消失;同理,运动也是如此,它是人类内部固有的部分。当人们看见东西或做梦时,当物体被除去或闭眼时,我们仍然保有所见事物的图像,尽管这个图像没有我们看见时那么清晰。这就是拉丁人所说的想象,来源于我们所见事物的图像。并将它运用于其他感觉中,尽管并不合适。但希腊人称之为幻觉,意思是假象,将它置于任何感觉上都合适。因此,想象就是逐渐衰退消失的感觉,不论在睡眠中或清醒状态下,不仅人类有感觉,其他很多动物也拥有感觉。

人在清醒时感觉的逐渐衰退消失并不是感觉运动的衰退消失,而是模糊,正如太阳光黯淡了星光一样,事实上星星在白天依然如夜晚一样发光;但是由于受到许多干扰,我们的眼睛、耳朵和其他器官只能感受到最强烈的物体;因此,太阳光最为强烈时,我们就感觉不到星星的亮光。任何从我们视线中移除的物体,尽管它们带给我们的印象依然存在,但其他客体相继不断出现并给我们留下印象,过去的想象就会模糊减弱,如同白天各种噪音中人的声音会相对减弱一样。看到某事物或感觉到某事物后,相隔时间越长,想象就越弱。由于人体不断发生变化,会破坏移除感觉中的某些部分,因此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对我们具有相同效果:当我们看远处某个地方时,事物看上去很模糊,不能分辨出事物的较小部分。就像声音逐渐减弱,逐渐变模糊一样。同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对遥远过去的想象变弱,我们对(例如)之前所见的城市、许多街道、活动以及很多具体情境的印象都会消失。这种逐渐衰退消失的感觉,当我们表述事物本身时,(我是指幻觉本身,)正如我之前所说,我们叫它想象。但当我们表述衰退消失本身,即感觉的衰退、老化和成为过去时,这就称为记忆。因此,想象和记忆是一种东西,只是由于考虑不同,名称不同罢了。

这种记忆,或许多事情的记忆就称为经验。同样,想象也只是之前由感觉一次或几次感受到的事物。前者(基于感觉所呈现的对整个客体的想象)称为简单想象,例如一个人想象他之前看见过的一个人或一匹马。另外一种是复杂想象,例如在不同时间分别看见一个人和一匹马,之后我们在大脑中构想出一个全新生物。因此,当一个人把自己个人映像同另一个人行动映像结合,比如一个人把自己想象为赫拉克勒斯或亚历山大(对于喜欢读罗马神话的人来说,他们常会这么想),这就是一个复杂想象,恰当地说是头脑的虚构。尽管人们处于清醒状态,他们从感觉中留下的深刻印象里还会产生其他种类的想象,就像人们注视太阳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太阳的形象会一直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再如长时间专注于几何图形,一个人在黑暗中(尽管仍然清醒),眼前仍会出现(几何图形中)线和角的图像。由于人们不常讨论这种情况,因此这种幻觉就没有特定名称。

睡眠中的想象称之为梦。这些(和其他所有想象一样)在之前就完全或部分存在于感觉中。由于感觉中大脑、神经等必要的感觉器官在睡眠中处于麻木状态,进而它们不容易因外界客体活动而变动,因此除去人身体内部产生的搅动,在睡眠中可能没有想象,也就没有梦。人体内部一些部分由于同大脑和其他器官有联系,当它们被扰乱时,也会引起相同的运动,因此过去形成的想象就会像人在清醒时一样出现。由于感觉器官现在处于麻木状态,没有新客体能以更强烈的印象控制并模糊过去的印象,因此相对于我们清醒时的思考,在感觉处于沉静状态时,梦就更加清晰。如此这样,很难将梦与感觉区分开,许多人认为不可能将梦与感觉严格地区分开来。就个人而言,我在梦中并不常思考我清醒时思考的人、地点、事物和行动的问题;我在梦中也不会像在其他时间一样记起一串连续的思想。因为我清醒时常常发现梦的荒谬,但从未在梦中发现自己清醒时思想的荒谬,虽然在梦中我认为自己处于清醒状态,但我对自己清醒时知道自己没有做梦这一点感到十分满意。

由于梦是身体内部某些部分紊乱引起的,体内不同紊乱肯定会引起不同梦境。因此,睡觉着凉就会做噩梦,脑海中出现一些可怕事物的想法和映像(由大脑向内部的运动和由内部向大脑的运动是相互的):正如我们在清醒时,愤怒会使身体某些部分发热一样,我们在睡觉时,身体某些部分过热也会导致愤怒。同理,我们清醒时,人类生来具有的情爱会引起欲望,欲望会使身体某些部分发热;而当我们睡眠时,这些部分过热会使大脑中出现曾经出现过的情爱想象。总之,我们的梦是清醒时想象的颠倒。我们清醒时由一端开始的运动,在梦中则从另一端开始。

人类梦境与清醒时的思想最难区分的莫过于有时我们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入睡:充满恐惧思想的人尤其容易这样,良心受到谴责的人也是如此,他们往往没有上床或没有脱衣就睡着了,就像坐在椅子上小憩一样。由于他难以入睡却要强迫自己睡觉,任何离奇和幻想都会轻易被认为是梦境。我们知道马库斯·布鲁图斯[1](尤利乌斯·恺撒挽救了他的生命而且十分喜爱他,但最后被马库斯·布鲁图斯谋杀)在腓力[2]与尤利乌斯·恺撒决斗的前夜,看见了令人恐惧的魂灵,历史学家一般称之为灵魂现身:但考虑到当时的情景,很容易做出判断他看见的仅仅是一个短暂的梦。因为马库斯·布鲁图斯正坐在帐篷里沉思,被自己鲁莽行为的恐惧所困扰;在寒冷中刚刚入睡的马库斯·布鲁图斯,很容易梦见最让他害怕的事。这种恐惧会渐渐让他清醒,与此同时魂灵也会渐渐消失。由于不确定自己是否睡着了,他就不会认为这是梦或其他事,而是灵魂现身。类似事情并不少见:那些胆小迷信的人,即使他们在十分清醒的状态下,听到令人恐惧的故事或独处黑暗时,都会出现幻觉,认为他们看见了灵魂和在墓地行走的死人鬼魂。而这仅仅是他们的幻觉,要不就是一些江湖流氓,利用迷信恐惧,伪装好自己在黑暗中行动,去那些他们不会被发现的地方。

在过去,崇拜宗教中萨提洛斯牧羊神、林神、仙女等神仙的人,就是因为缺乏将梦境和强烈幻觉同视觉和感觉区分开来的能力。如今,很多无知的人对神仙、鬼怪、妖精、女巫的观点也是如此。对于女巫,我认为她们的巫术没有任何实际力量,并且认为她们的错误信念、胡作非为以及她们的不良动机,受到惩罚才是正确的。她们的勾当接近一种新宗教,而不是一种技术或知识。对于神仙和鬼怪,我认为人们在故意教授关于神仙和鬼怪的看法,并且对这些看法采取不驳斥的态度,以此确保符咒驱魔、十字架、圣水和用心险恶者类似发明的作用。然而,毋庸置疑,上帝能产生灵异景象。但是上帝经常停滞或改变自然规律(上帝可以停滞或改变自然规律)以致人们对其充满恐惧,并不是基督教信仰所宣传的内容。但是邪恶小人会大胆以“上帝会做任何事”为借口,来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尽管他们认为这个借口纯属捏造。聪明的人只会相信其所说内容中可信的部分,而不盲目相信。如果能够消除对神灵的迷信恐惧,以及梦境预测、虚假语言和邪恶小人依此制造出的许多其他愚弄善良人民的东西,人们就会比现在更加遵守社会约定。

这应该是经院学派的工作,但他们却支持那些歪理邪说。由于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想象和感觉,他们只机械地将自己所学传授给他人:一些人说想象由己而生,并无本源;其他一些人说想象大多是由意志力产生的;上帝将善念吹入(灌输进)人体;恶念则由魔鬼吹入人体;或者说,善念是上帝注入(灌输进)人体内的,而恶念则是由魔鬼注入人体内的。一些人说感觉接收个体事物,并将它们传递给一般意识,一般意识又将它们传递给幻觉,幻觉又将它们传递给记忆,记忆传递给判断,就像用一双双手把东西传递下去,他们说了很多话,但没有人听懂。

在人类(或其他具有想象能力的生物)中通过语言或其他意识符号引起的想象往往称为理解:人和兽类都具有理解能力。经过训练的狗能理解主人的召唤或训斥,其他许多兽类也是如此。人类所特有的理解并不仅仅是理解讲话人的意志,而是通过事物名称的顺序和结构关系形成的肯定、否定和其他语言形式理解讲话人的概念和思想。我将在下面谈到这种理解。

论想象的逻辑顺序或系列

为了与语言话语相区别,我将称为心理话语的一系列连贯思想理解为思维的顺序或系列。

当一个人思考任何一件事时,他随后产生的思想并不是看上去那么偶然。思想之间的联系并不是随便的。正如最初我们完全没有或没有全部感觉,因此我们没有想象力,以至于我们的感觉中没有出现过渡,这样我们拥有的多个想象之间也就没有过渡。所有幻觉都是我们体内的运动,是感觉中产生的残留物。在感觉中,这些运动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感觉之后这些运动仍然继续,前一运动再次出现并占据统治地位,后一运动则随着运动的连贯发展产生,如同水平桌面上的水,用手指引导水的任何部分,水都会顺着手指引导的方向流去。但是由于在感觉中,一个或同一个被感知事物有时被一种事物连接,有时被另一种事物连接。随着时间的流逝,可能我们想象一种事物时,不确定我们下一步将想象什么事物;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这个事物与之前某事相连并在其后发生。

这种思维系列,或者称为心理话语有两种:一种是无指引、无计划、不连续的。这种思维系列中,没有充满激情的思维控制或指引后续思维,也没有充满激情的思维限定或终止某些欲望或激情的范围。在这种情况下,思维处于游荡状态,就像梦境一样,各个思维之间毫无关联。独处的人或对任何事情漠不关心的人一般都是这种思维。虽然他们的思维可能与其他时间一样忙碌,但却不和谐。就如一个人弹奏琵琶跑调产生的声音,或一个不会弹奏的人弹奏琵琶产生的声音。即使在思维漫无边际地游荡时,一个人也能感觉到思维的路数以及思维之间互相依赖的关系。在讨论目前的内战时,还有什么比问(曾经一个人这么问过)一个罗马银币价值几何更不切题的呢?但对我来说其中的联系表现得十分充分。因为对战争的思维引起把国王交付给敌人的思维,这种思维又引起献上基督教的思维,这样作为叛变价值的三十个银币的思维就再次出现。这样出现上面提到的恶意问题就很容易了,由于思维速度很快,所有这些都是在一瞬间完成的。

第二种思维,由于受到某些欲望和计划的约束而更加连贯。由于我们渴望、恐惧的事物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深刻长久, (如果一时中断,)也会迅速恢复。这种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至于妨碍和打断了我们的睡眠。因为欲望,我们就能想到之前见过的能达到我们目的的类似方法,由这种方法,又会想到获得这种方法的方法,由此下去,直至我们发现依靠自身能达到的出发点为止。由于目的留给我们深刻印象,它就会常常出现在脑海中,当我们的思维开始游荡时,很快又会被拉回正轨。古希腊七贤中的一个人发现了这个问题,他针对这一问题给人们提出了做事应考虑后果的箴言,但现在已经过时了。这就是说,不论做什么事,要经常看到你将拥有的东西,以此作为你在获得它的过程中所有思维的指导。

约束思维系列有两种。第一种,对于想象结果,我们会寻找原因或导致这一结果的方法的思维系列,这是人类和兽类共有的。另一种是,在想象任何事时,我们会寻找所有可能产生的结果的思维系列。这就是说,在我们拥有这种结果后,我们想象我们可以如何处理它的思维系列。这一点仅仅存在于人身上,我在任何时间都没有在其他物种身上发现任何有关迹象。因为在仅仅具有肉欲感官激情的生物很难发现这种好奇心,它们只有饥饿、干渴、情欲和愤怒的感觉。总之,当心理话语受到计划的控制时,就仅仅具有寻找或发明的功能,拉丁语称为聪慧或洞察力。这就是寻找一些事物现在和过去的结果的原因,或寻找事物现在和过去的原因的结果。有时一个人会寻找他失去的东西,他的思维从丢失东西的地点和时间开始回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时间段到另一个时间段,直到他寻找到何时何地他拥有这件东西为止。也就是说,找到一个确定有限的时间段和范围作为寻找的开始。他的思想便从此开始,回到相同地点、相同时间,找出究竟是什么行为、什么场合可能使他丢了东西。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记忆或唤回记忆。拉丁语称之为回忆,因为它的功能是重现我们之前的行为。

有时一个人知道一个确定的地方,他就在这一界限内寻找。接着他的思维会扫过所有区域,就像一个人清扫房间寻找珠宝一样,就像史宾格猎犬搜寻整个场地,直到找出一丝踪迹,或者像一个人反复查找字母表,要找出韵脚一样。

有时候人们想知道一个行动的后果,然后他会回忆之前类似的行动,以及类似行动接连产生的后果。就像预测谁将成为罪犯一样,他会寻找过去类似犯罪产生了何种后果,他的思维顺序是这样的:犯罪、警察、监狱、法官和绞刑架。这种思维称为预见、谨慎推测或神意,有时称为智慧。由于很难观察到所有情况,这种推测就十分荒谬。但可以肯定的是:一个人比另一个人对过去事情的经验更丰富,他也就比另一个人更谨慎几分,他谨慎多几分,所预见的成功概率就大几分。当下的事物仅在现实自然中存在,过去的事物仅存在于记忆中,但未来发生的事却根本不存在。未来的事物仅仅是人们根据过去行为和现在行为顺延在头脑中产生的想象。经验越多的人,推测准确性越高,但不能完全肯定。虽然我们称之为谨慎推测,当事实回答了我们做出的预测时,从本质上说它还是推测设想。对未来事物的预见,即神意,只属于那些能决定未来事物的人,只有通过他超自然的力量进行预言。最好的预言家自然是最佳推测者,最佳推测者对其推测事物最为精通且进行的研究最多:因为他拥有最多用于推测的迹象。

然而,人与兽的区别不在于谨慎推测。有些一岁大的兽类在获取它们所需时所观察的比十岁孩子更多,也比十岁孩子更谨慎。

由于谨慎推测是根据过去的经验预测未来,同理,有一种通过过去的过去(而不是未来)发生的事来预测过去。如果一个人见证了繁荣国家如何一步步陷入内战,最终沦为废墟,那么当他看见其他城市的废墟时,也会猜想发生在自己国家的类似战争以及一步步陷入内战走向灭亡的过程。但是这种推测猜想同对未来的推测猜想几乎一样具有不确定性,因为两种推测猜想都仅仅建立在经验的基础之上。

在我的记忆中,除了出生以及依靠五官生活,再没有其他人类生而具有的思维活动了。我接下来要讲的其他能力,似乎都仅仅为人类所特有,都是通过学习和努力获得并取得进步的;大多数人都是通过指导和训练而学习到的,并且这些都发生在文字和语言产生之后。除了感觉、思维和思维系列,人类大脑再无其他活动。虽然在语言和培养方法的帮助下,这些能力可以提高到一个新高度,使人类同其他生物具有本质区别,但人类大脑也仅具有以上三种活动。

我们想象的一切都是有限的。因此我们对任何称为无限的事物都没有观念或概念。任何人心中都不可能有一幅无限广大的映像,也不能想象出无限的迅捷、无限的时间、无限的外力或无限的力量。当我们用“无限”一词形容事物时,仅意味着我们不能想象到其尽头及命名事物的范围。我们对无限的事物没有概念,只知道我们自身有限的能力。因此创造上帝之名,并不是让我们去想象他,(因为他是不可能被我们理解的,他的伟大和力量也超出我们的想象;)我们能做的就是崇敬上帝。同时,由于我们想象的一切(正如我之前所说),都是首先通过感觉一次性全部或部分地感知到的,一个人不会有代表未经感官感知事物的思想。因此没有人能想象一切,在想象时,他必须将想象置于一个环境中,并拥有确定范围,此范围又能分为多个部分,我们不能想象事物都在一个地方,或同时都存在于另一个地方,我们也不能想象两个或更多事物同时存在于一个地方。因为这些事物没有一件存在过并被感觉所感知,它们只是利用信任(没有任何重要性)从受骗哲学家、受骗或行骗的经院学派人员那里得到的荒谬言论。

论语言

虽然印刷术是天才的发明,但同文字的发明相比,则黯然失色,究竟是谁第一个发现文字的用法却不得而知。最初把文字传入希腊的人是卡德摩斯,他是腓尼基国王阿格诺尔的儿子。文字是用来交流过去记忆、沟通联系四散分布在地球上人类的有利发明。文字的发明历经所有困难,它是通过对舌头、软腭、嘴唇和其他语言器官的观察而发明出许多不同字形以让人们记忆的。但是最高贵最有益的发明是语言,它是由名词或名称以及连词组成的。通过这些,人类可以记录他们的思维,供日后进行回忆使用,并且可以互相表达,进行交流。如果没有语言,人类就没有国家、社会、契约以及和平,这和狮子、熊和豺狼的生活别无两样。语言的第一个创造者就是上帝,上帝把所有事物放在亚当面前,指导亚当给这些事物命名。这件事《圣经》里再没有多提。但是这些指导足够让亚当在同这些生物接触过程中按其所需对更多事物进行命名,把它们加入其中,使自己能够被理解。随着时间的流逝,亚当发现需要使用的语言越来越多,语言也就逐渐丰富了,尽管没有演说家或哲学家所需要的那么丰富。由于我在《圣经》中没有直接或间接整合出信息说明亚当学习了所有图形、数字、度量、颜色、声音、幻觉和关系的名称,更没有学习例如普遍、特殊、肯定、否定、疑问、祈愿、无限等有用之词,因此更不用说实体、意图、本质和其他经院学派所用的毫无意义之词了。

但是亚当和他的后代获得并发展的所有语言还是在巴别塔丢失了,上帝之手让所有人都为叛变付出了遗忘之前所用语言的代价。人们因此被迫流亡到世界各地,所以现在各地语言的差异是现实需要(所有发明之母)教给他们的,并随着时间不断得到丰富。

语言最通常的作用是将我们的心理话语转化为口头语言,或把我们的思维系列转化为语言系列,这有两种好处,一是记录我们的思维顺序。由于这种思维顺序容易被遗忘,而要我们从头进行工作,但通过做记号的文字就能够重新回忆起来。因此,名字的第一个用途就是做记号,或者说为记忆做标记。第二种好处是,许多人使用相同文字(通过连词和顺序)向他人表达他们对每个事物的想象或考虑,以及他们渴望、恐惧或充满激情的事物。由于有此作用,它们被称为符号。语言的特殊作用如下:第一,通过仔细思考发现当下或过去事物的原因,以及当下或过去事物可能产生的结果。总而言之,就是习得艺术。第二,向他人展示我们所学到的知识,即讨论和互相教育。第三,让他人知晓我们的意志和目的,这样我们可以互相帮助。第四,单纯以娱乐和浮夸为目的,用自己的语言娱乐自己和他人。

与这些用处相对应的是四种滥用。第一,用词含义不固定,表达的思想有误。他们用这些文字把自己未曾想象过的东西表达为他们的概念,因此使自己受到误导。第二,用隐喻的方式运用文字,就是说,他们使用的意义与文字本身意义不同。因此蒙蔽了他人。第三,用文字宣称并非自己意愿的意愿。第四,运用文字攻击他人,大自然用牙齿、角和手武装一些动物,攻击敌人,而滥用语言则是用舌头攻击他人,除非是那些统治者,否则这就不是攻击,而是改正和改良。

语言之所以能够重现因果顺序的记忆,是靠了名称和连词。

关于名词,有一些是专有的,仅特指一个事物,例如Peter(彼得)、John(约翰)、This man(这个男人)、Horse(马)、Tree(树);虽然每个都仅是一个名词,但仍是许多种事物的名称,所有这些加在一起就是普遍。世界上除了名词别无普遍,对于每种命名的事物,它们每个都是个体和单独体。

有一个普遍名词可以用在许多事物上,这是因为它们在某些性质或其他事件上相似。一个专有名词只会让我们想起一种事物,而普遍名词则让我们想起许多事物中的任何一个。

对于普遍名词,有一些所指范围较广,有一些所指范围较窄。范围较广的包含范围较窄的名词,而有些名词所指范围相同,则意义可相互包含。例如,名词Body(身体)就比词语Man(人)所指范围要广,因此包含后者;名词Man(人)和Rationall(理性)两者所指范围相同,可相互包含。但在此我们必须注意,和语法中不同,这里一个名词不能仅仅理解为一个词语,而是有时将很多词语组合到一起迂回表达。因为“他在行为上遵守他们国家的法律”这句话中所有词语可用一个名词代替,即公正。

具有所指范围的名词,有的所指范围较大,有的较小,我们就把心中所想象事物的顺序评定转化为对名词顺序的评定。比如,一个完全不会使用语言的人(生来就是聋哑人,)如果在他面前放一个三角形,并在三角形旁放两个直角(正如正方形的两个角,)他可能会通过沉思比较,发现三角形的三个角等于旁边的两个直角。但如果在他面前的三角形旁放置一个不同形状的三角形,他就不得不重新思考,到底新三角形的三个角是否也与原来三角形的三个角相等。但是如果他会使用语言,在观察时,他发现结论与三角形边长和其他特性无关,仅仅是因为边是直的且有三个角,正因如此,他才叫这个图形为三角形。他就会总结出一个普遍结论:所有三角形中这种角都相等;然后他会用普遍词语记录下他的发现:“每个三角形的三角之和等于两个直角。”于是由一个事例引起的发现就会被作为一条普遍原则记录和记忆,我们的大脑只需在第一次时思考,以后便不需思考时间和地点,节省了我们的脑力劳动,使我们在彼时彼地的发现适用于任何时间及地点。

然而用来记录我们思想的文字再没有比计数更明显的了。天生的傻瓜永远学不会数字的顺序,如1、2、3,那么他就可能在时钟每敲一下时点一下头,说:一下,一下,一下,但他永远不会知道当时是几点钟。似乎曾经有一段时期并没有使用数字的名称,对于人们想计数的事物,就只能用一只手或双手的手指进行计数。随着这种计数方式的使用,任何国家的计数数字名称只有十个,有的国家只有五个,当计满五个或十个时,就重新开始。一个能数到十的人,如果不按照顺序背诵,就会糊涂,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数完,更不会运用加、减或其他运算。因此,没有词语就不会有数字计数,也就更不可能有量级、速度、外力和其他人类生存所必需的计算。

当两个词语按顺序组合,就成为断言,例如“人类是一种生物”,或“如果他是个人,他就是一个生物”,如果后面的词语“生物”包含前面词语“人”的所有所指意义,这个顺序就是真实的,否则就是虚假的。因为真实和虚假只是语言而不是事物的属性。没有语言就没有真实或虚假。错误可能存在,例如我们预期这件事不会发生或怀疑事情不是如此,但在以上两种情况下我们都不能用不真实这个词语形容人。

由于真实是由我们断言中词语按照严格的排列顺序形成的,因此一个追寻严格意义上真实的人就不得不记住他所用的每一个词语代表什么,然后各安其位,否则他就会发现自己陷入词语的迷阵之中,就像一只被鸟胶粘住的鸟,越挣扎,粘得越紧。因此在几何学里(这是上帝乐意赐给人类的唯一科学),人们开始确定各种词语的意义,他们称这种确定意义的过程为定义,并将它们置于计算的开始。

通过这一点就能看出,检查先前作者下的定义对渴求真正知识的人来说是多么必要,如果定义是存心疏忽大意所下或是由他自己所下,那就要改正。因为随着计算的进行,由错误定义造成的错误会不断增加,进而导致人们最后得出荒谬的结果,但只有他们从头开始计算才能改正错误,因为错误的源头存在于计算之初。于是就会出现这种情况,那些过分相信书本的人会把许多小数字相加得出较大数字,从不考虑这些小数字是否是经过精确计算得出的,最后发现明显的错误,但他们不会怀疑他们最初的基础,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明白错误的原因,而是花时间胡乱翻阅书本,就像一只从烟囱飞进去的鸟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房间里,朝着透光的玻璃窗乱飞,企图弄清自己是怎样进来的,而透光的玻璃窗只是一种假象。因此,语言的第一作用是对词语进行正确定义,这是一个科学收获;而语言滥用则是错误定义或无定义的原因,进而产生所有虚假和无意义的原则。这就让那些从书本权威中而不是通过自己思考获得指导的人变得比无知更加无知,真正有科学知识的人比无知者聪明多少,那些人就比无知的人无知几分。无知处于真正科学和错误教条之间。自然感觉和想象是不属于荒谬的。自然本身不会犯错:由于人们掌握了丰富的语言,他们就变得比一般人更聪明或更疯癫。而任何没有文化的人则既不会变得绝顶聪明,也不会变得出奇的傻(除非他的记忆由于疾病或器官损伤而受到伤害)。词语是聪明人的计数器,他们用它来计算;但词语却是愚蠢人的金钱,他们根据亚里士多德、西塞罗、托马斯或任何一个博学之人——只要他是个人——的权威来给它们进行估价。

只要可以进入或进行计算,可以相加成和、相减为差的所有事物都可以构成名词。拉丁人把金钱账本称为理由,把计算称为推理,我们在票据或账本中称为项目的,他们称名目,即名词。自此,他们把理性一词的含义进行推广,成为对所有事物的计算。希腊人对语言和推理只有一个词——逻各斯。并不是他们认为没有推理就没有语言,而是认为没有语言就没有推理。他们称推理的活动为三段论方法,就是人们之间话语顺序的总结。由于同一事物可能因为许多偶然进入计算,它们的名词(为了表现多样性)就会有偏离意义和各种变化。这种名词的变化可归为四大类:

第一,一个事物可能由于物质或物体加入思考,如有生命的、有感觉的、有理性的、热的、冷的、移动的、静止的。物质或物体这样的词语就是通过它们被理解的。以上所有这类名词,都是物质的名词。

第二,事物可能因为我们推测其存在于自身内部的偶然性或性质加以思考或考虑,例如被移动、如此的长、是热的等等。因此,若指代事物本身的名词有丝毫改变或扭曲,我们就会将其纳入我们考虑的偶然性名词之中。对于“活着的”,我们将“生命”纳入偶然性考虑;“被移动的”,我们将“运动”列入偶然性考虑;相似地,“热的”,将“热”列入考虑;“长的”,将“长度”列入考虑等等。所有这些名词都是一种物质或物体区别于其他事物的偶然性和特性的名词。这些名词被称为抽象名词,因为它们(不是来自物质,而是)来自对物质的思考。

第三,我们将可以自己做出区别判断的身体上的属性纳入思考。当我们看见任何事物时,考虑的不是事物本身,而是其幻觉中的视觉、颜色或观念。当我们听见任何事物的声音时,我们考虑的不是事物本身,而是我们耳朵收到的幻觉或概念,即听觉或声音,这些都是虚幻名词。

第四,我们会把名词本身和语言纳入思考,并给它们以名称。因为一般的、普遍的、特殊的、模棱两可的都是名词的名词。断言、疑问、命令、叙述、三段论、说教、演讲和其他之类的都是语言的名词。这些就是所有表示肯定的名词,用来表示自然界中本身就存在的事物,以及由人类大脑臆造出的事物或想象出的事物;或者对物体而言,本身具有或捏造出的属性;又或词语和语言。

还有一些名词称为否定名词,是表示某个词语不是所提事物名称的记号。例如不存在、无人、无限、不可教、不可能等类似词语,尽管它们不是任何事物的名词,但由于它们能让我们拒绝使用错误的名词,它们在计算、更正计算以及回忆过去认知方面具有作用。

其他一切名词都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声音,它们可以归为两类:第一类,是意义还未经定义解释的新词,经院学者和困惑的哲学家们造出了大量类似名词。

第二类,人们把两个意义矛盾的名词合成一个名词,如无影无形的物体或(都是一个意思)无影无形的存在,这类名词还有许多。当所有断言确认为虚假时,断言的两个名词便组合在一起成为一个名词,而新名词没有所指。例如,假设“四角形是圆的”是一个虚假断言,那么“圆四角形”这一名词便没有所指,而仅仅是一个声音。同理,如果说美德可以被注入能量或吹上吹下这个断言是虚假的,那么“注入能量的美德”、“吹起来的美德”都是荒谬且毫无意义的,就如“圆四角形”一样。因此,我们所见到的毫无意义的词语基本都是由一些拉丁或希腊名词构成的。一个法国人几乎不会听到别人称我们的救世主为Parole,而经常听到Verbe。并且Verbe和Parole两个词没有区别,只不过一个是拉丁语,一个是法语。

当一个人听到任何含有这些思想和连词的一句话,且能够表达思想时,那么就说他理解了这句话。理解即语言引起的概念,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因此,如果语言为人类所特有(就我所知即是如此),那么理解也就为人类所特有。因此对于荒谬和虚假的断言,如果它们是普遍的,那么便不存在理解的问题。虽然许多人自认为他们理解了,但其实他们仅仅是在重复那些词语或在大脑中背诵罢了。

表达人类心理欲望、反感和激情的语言,以及它们的使用和滥用,我将在谈激情时再说。

影响我们感情的这些事物的名词,即让我们愉悦或不快的事物的名词,由于同一事物对每个人产生的影响不同,也不可能在所有时间对同一个人产生同样影响,因此人们进行的一般性交谈中,就具有不确定的意义。由于所有名词都是用作表示概念的词语,而我们所有的感情也仅仅是概念,当我们对同一事物具有不同感受时,我们就不可避免地赋予它们不同名称。尽管我们感受的实质是相同的,但由于物体构造不同以及在意见上存有偏见,我们在接受时就有差异,因此由于我们每个人有不同激情,所有事物都带个人色彩,所以,一个人在推理论证时,必须对词语加以注意,因为词语除了具有我们想象其自身具有的本质意义,还有说话人本质、特质和兴趣所带有的意义,美德和邪恶等名词就是如此。对同一事物,一个人称之为恐惧,而另一个人称之为智慧;一个人称之为残忍,而另一个人称之为正义;一个人称之为铺张浪费,另一个人称之为慷慨;一个人称之为庄重,另一个人称之为愚蠢等等。因此这类名词永远不能当作任何推理的真实根据,比喻和隐喻也是如此。但是比喻和隐喻的危害较小,因为它们已经宣称它们不具有固定意义,而其他则没有公开说明。

论自主性运动的内在开始(一般称为激情)及表达内在开始的语言

动物特有的两种运动:一种称为生命运动,这种运动从出生开始,一生中保持运动从不间断,比如:血液、脉搏、呼吸、消化、营养、排泄等等。这些运动不需要想象的帮助。另一种运动是动物运动,又称为自主性运动,比如以我们最初大脑中想象的方式行走、说话、移动四肢。感觉是在人体器官和身体内部的运动,这种运动由我们所见、所闻的事物引起。幻觉即是造成感觉的相同运动的遗迹,只是幻觉的发生晚于感觉。这一点已经在第1章和第2章中讲到过。由于行走、说话等类似自主性运动取决于之前关于“去哪里”、“走哪条路”、“如何说”等想法,所以很明显,想象便是所有自主性运动的最初内在开始。尽管无知者想象不出那里存在任何运动,且被移动的事物不可见或其运动空间太小而感觉不到,但这些并不能阻止运动的发生。因为不论运动的空间多小,它仍然是其运动较大空间的一部分,且必须首先经过这一部分的运动(才能完成较大空间的运动)。在他们开始行走、说话、击打及其他可见行为之前,人体中开始的这种微小运动一般称为意向。

当这种意向倾向于产生它的事物时,就称为欲望或渴望。后者是一般名词,而前者则常指对食物的欲望,称为饥和渴。当事物离开某事物时,一般称为厌恶。欲望和厌恶两词来自拉丁语,都指运动,一个是接近,一个是远离。因此希腊文的这两个词和也分别是接近和远离的意思。自然本身的确常常给人们许多真理,当人们后来寻找某种超自然事物时,他们就会被这些真理绊倒。经院学派在行走或移动的欲望中完全没有发现实际运动,但由于他们必须承认某种运动,于是就称之为隐喻性的运动。这是一种荒谬的言论,因为即使词语可以称作是隐喻性的,但物体和运动却不能。

人们欲望想要得到的东西也是他们的所爱,讨厌的东西即是他们的所憎。因此欲望和爱是相同的,只是谈到欲望,我们常指客体不存在的情况,而爱则是客体存在的情况。同理,我们说憎恶时,即客体不存在的情况,而讨厌,则是客体存在的情况。

人生来就具有欲望和厌恶,例如对食物、排泄和免除的欲望(从他们体内的感觉来说,也可以更恰当地称之为厌恶;)和一些其他不多的欲望。剩下的就是对某些事物的欲望,这是由他们的经验及自身和他人实践所获得的。对于我们完全不知道或不相信的事物,除了尝试,我们不会有更多欲望。但是我们对事物的厌恶,则不仅仅是针对伤害我们的事物,不知道是否对我们构成伤害的事物也会成为我们厌恶的对象。

那些我们既没有欲望,也不厌恶的事物称之为轻视,轻视即是内心对某种事物行动的抵触或无动于衷和不服从。由于进行上述思考,内心已经被其他有力客体所移动,抑或是想从事物中获取经验。

由于人体构造在不断变化,同一件事不可能永远让一个人产生相同的欲望和厌恶,几乎没有人可以肯定他们对同一事物一直保持相同欲望。

任何人的欲望或渴望的客体对他来说都可以称为善,他所讨厌或厌恶的客体称为恶,他所轻视的对象称为无价值或不值一提。善、恶、轻视这些词语一直都与使用这些词的人有关,世间不存在单纯绝对的事物,也不可能从客体本身属性中得到任何普遍的善恶标准。这种标准只能从自己(没有国家的情况下)、代表国家的人(有国家的情况下)、仲裁人员或法官那里得出,他们不一致的地方应得到调解处理,仲裁人员或法官的裁决就成为标准。

拉丁语有两个词语的意思接近善与恶,但不完全相同,这两个词就是美与丑。前者所指的是具有明显善的迹象的事物,后者所指的则是恶。但是在我们的语言中没有概括性词语表达它们。对于一些美的事物,我们称之为仙女般的柔美,其他一些事物则用美丽、英俊、强壮、可敬、动人或可爱来表达;对于丑的事物,我们用邪恶、畸形、丑陋、卑鄙下流、龌龊及其他针对事物本身可用之词。所有词语在恰当的地方不指别的,而指显示善恶的表象。因此善有三种:一种是期望中的善,即美;一种是结果上的善,如所期望的结果,称之为愉悦、高兴;一种是方式上的善,称之为有效、有利。至于恶也有三种:一种是期望中的恶,称之为丑;一种是结果目的上的恶,称之为麻烦、不愉快、烦恼;另一种方式上的恶,称之为无益、无利或有害。

正如我之前所说,感觉中真正存在我们体内的只有外部客体引起的运动。从外表视觉上看,表现为光和颜色,从听觉上,表现为声音,从嗅觉上,表现为香气等等。因此,当同一客体的运动持续不断地通过我们的眼睛、鼻子和其他感觉器官进入内心,其真正的效果只有运动或意向,即构成欲望或厌恶、接近或远离客体的移动。这种运动的表象或感觉,我们称为愉快或内心烦恼。

这种运动,称为欲望,从其表面来说就是高兴和愉悦,它似乎更加印证了生命运动,并为生命运动提供了帮助,因此这种引起高兴的事物,从其对生命运动提供的帮助和加强巩固来看,称为高兴和辅助是恰如其分的;相反,从其对生命运动的阻碍和干扰来看,则应称为不高兴和烦恼。

因此,愉悦(或高兴)是善的表象或感觉。不高兴或烦恼则是恶的表象或感觉。所有欲望、渴望和爱都伴随着或多或少的高兴;所有讨厌和厌恶都伴有或多或少的不愉悦和被冒犯。

愉悦或高兴有些是由对当下客体产生的感觉而出现的,这些可以被称为感觉的愉悦。(“肉欲的”一词,由于完全用于对他人的谴责,在法律出现之前它是没有使用空间的。)这种愉悦包括身体的所有吸收和排泄,以及所有看见、听见、闻到、尝到或触及的令人愉悦的东西。其他一些愉悦则来自于预期,这是由对事物目的或结果的预见而产生的,不论这些事物引起的感觉是愉悦还是不愉悦。这便是得出这些结论的人的心理愉悦。同理,感觉中的一些不愉悦称为痛苦,其他一些由对结果预期产生的不愉悦称为悲伤。

这些称为欲望、渴望、爱、厌恶、讨厌、愉悦和悲伤的单纯激情在不同考虑中有不同名称。首先,当它们相继出现时,就可能由于人们对达到其欲望的可能性的观点不同而有不同名称。其次,由于人们喜爱或讨厌的客体不同而具有不同名称。第三,将它们放在一起进行考虑,会产生不同名称。第四,由于其自身变化或连续性的原因,产生不同名称。

人们认为能成功,那么欲望就称为希望。

同理,认为不能成功,那么欲望就称为失望。

人们认为客体会造成伤害,那么厌恶就称为恐惧。

同理,希望用抵抗的方式避免伤害,就称为勇气。

突然的勇气称为愤怒。

常有的希望称为自信。

常有的失望称为不自信。

当我们认为他人被恶意行为伤害而受重伤时,这种愤怒就称为愤慨。

希望他人好的渴望称为仁慈、善意或慈善。如果对人类是普遍的,则称为善良的本性。

对财富的渴望称为贪婪。贪婪一词经常用于表达指责。因为争夺财富的人,当其他人获得财富时他们是不高兴的。尽管这种欲望本身应该受到指责,但根据获得财富的手段和方式,也可以被允许。

对公职或地位的渴望称为野心,这个词也用于贬义,原因和上述原因相同。

对于帮助我们达到目的无足轻重、鲜有裨益的事物的渴望,以及不甚妨碍事物的畏惧,称为懦弱。

对微小帮助或妨碍的轻视称为宽宏大量。

对死亡、受伤等危险表现出的大义就称为勇敢或刚毅。

对财富使用上的宽宏大量称为大方。

在相同卑微情况下表现出的懦弱,称为可怜或寒酸,这要取决于对方是否喜欢。

为了社交对人的爱称为友好。

为使感官得到愉悦而爱他人被称为自然欲望。

由沉思或对过去愉悦事物的回忆想象而产生的爱称为难得之乐。

只爱一人并渴望对方只爱自己的爱称为爱的激情。而惧怕自己付出的爱得不到回报,称为嫉妒。

伤害他人,以让他谴责自己做的事的欲望称为报复。

希望知道为什么以及怎么样的欲望称之为好奇心。好奇心为人类所特有。因此,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并不仅仅是因为其具有推理能力,也因为人类具有其他动物所不具有的激情。动物对食物的欲望,以及其他感觉的愉悦占主导地位时,就转移了对原因的探求。这是一种内心的欲望,由于从不断和不知疲倦地获取知识中获得长久的快乐,超越了任何短暂强烈的肉体愉悦。

对内心虚构、公开允许的神话中想象出来看不见的力量的恐惧,称之为宗教。不被公开允许的就称之为迷信。当我们想象的力量果真如我们所想时,就称之为真正的宗教。

对原因及真相不解而产生的恐惧称为惊恐。传说中这种惊恐的创造者是潘(Pan)并由此得名。事实上,产生恐惧的人,尽管其余的都被例子所说服,他们首先对原因都还是有一些理解。每个人都以为其他人知道原因。因此这种激情也仅仅发生在人群之中。

对新奇事物的理解而产生的喜悦称之为倾慕,这是人类所独有的,因为它激发出探求原因的欲望。

由对个人力量和能力的想象,即心理狂喜,因此而产生的喜悦称为荣耀。如果这种心理是根据自身以往行为的经验而产生,就和自信相同;但若是根据他人的吹捧而产生,或是为了自娱自乐臆想出的,则称为虚荣。这一词语用得恰如其分,因为有根据的自信可以带来努力,但认为自己有权力则不能,因此正好称为“虚”。

由希望得到权力(自身并无权力)的想法产生的悲伤称之为沮丧。

明明不存在的能力,而我们却虚构或自认为拥有该能力,加上历史或小说中英雄人物的影响,这种虚荣最容易出现在年轻人身上;这样的心理常常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工作经历而改正。

突然的荣耀是造成大笑这种怪相的激情。这种现象不是由感到高兴的一些自身突然行动造成的,就是由对他人身上某种畸形的理解,而相比自身却高兴得喝彩造成的。这种情况在那些意识到自身仅具有屈指可数能力的人身上发生的最多。他们通过观察他人身上的不完美之处,来勉强保持良好的自我感觉。因此,嘲笑他人缺点就是自身懦弱的表现。伟大人物的作用之一就是帮助他人使其从嘲讽中解放,并只把自己同最有能力的人相比。

相反,突然的沮丧是导致哭泣的激情。这是由一些情况所引起的,例如突然带走他们的热切希望或力量支柱。那些主要依靠外界帮助的人最易发生这种情况,例如妇女和儿童。因此一些人因为失去朋友而哭泣,另一些人由于朋友们的不友好而哭泣,其他人由于调解突然代替了预想的复仇而哭泣。但是在所有情况下,不论大笑和哭泣都是突然的运动。习惯会将它们带走,因为没有人会被陈年的笑话逗笑,也没有人会为过去的灾难哭泣。

发现能力上的一些缺点而产生的悲伤称为羞耻,即产生脸红的激情,它是由对一些不光彩事物的理解造成的。在年轻人中,表现为喜爱良好声誉,这是值得称赞的;在老年人中,也表现为对良好声誉的喜爱,只不过他们意识到的时间太晚,便不值得称赞。

对良好声誉的轻蔑称之为无耻。

因为他人不幸而引起的悲伤称之为怜悯。这是由想象到相同不幸会降临到自己身上而产生的,因此也称为同感,用当下话说就是同情。因此,对无恶不作之人遭受的不幸,最贤明的人给予他们最少怜悯。同样,对于那些认为不幸最不可能降临在自己头上的人,也给予他们最少怜悯。

对他人所受不幸的轻视或不闻不问,是人们所说的残忍,这是因为他们自身的幸福有安全保障;因为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任何人,若不是出于自身其他考虑,我想这是不可能的。

为在财富、名誉或其他利益方面竞争能否成功而忧伤,同时又不遗余力地让自己的能力同竞争者持平或超越他,就称之为竞争。但是如果在忧伤的同时不遗余力地排挤或阻碍竞争者,就称之为嫉妒。

当人们心中对一事物的欲望和厌恶、希望和恐惧交替出现时,做或忽略做这件事而产生的好坏结果会不断在我们的思想中出现。因此我们有时对它充满欲望,有时对其感到厌恶;有时希望有能力做这件事,有时充满失望、惧怕尝试。在做成这件事或认为这件事不可能的过程中不断出现的欲望、厌恶、希望和恐惧之和称之为深思熟虑。

因此对已经过去的事物,便不存在深思熟虑,因为它显然已经无法改变。知道不可能的事情或认为不可能的事情,也不会深思熟虑,因为人们知道即使深思熟虑也无益。但是我们认为可能的事情,即使在实际中是不可能的,却由于我们不知道所做的是无用功,我们可能会深思熟虑。之所以称之为深思熟虑,是因为我们不具有根据我们自身欲望或厌恶而决定做或是不做这件事的自由。

这种欲望、厌恶、希望和恐惧的交替出现不仅仅只存在于人类身上,兽类也会深思熟虑。

在人们完成深思熟虑或认为它不可能时,所有深思熟虑就结束了。因为直到那一时刻,我们还拥有根据自身欲望或厌恶来决定做或是不做这件事的自由。

在深思熟虑中,直接关系到行动或取消行动的欲望或厌恶称之为意志,它是意志的行动(而不是能力)。那么兽类可以深思熟虑,就一定拥有意志。经院学派一般给出的意志的定义是理性欲望,但这个定义不好;如果是这样,那么就没有违抗理性的自愿行动了。因为自愿行动正是从意志中来。但是如果不称之为理性欲望,我们就应该称之为由先前深思熟虑引起的欲望,定义和我这里给出的一样。因此意志就是深思熟虑中最后一个欲望。在一般讨论中,一个有意志的人决定做某事,而他克制住没有做,称其为一种倾向更恰如其分,这种倾向并不能让行为变成自愿行为,因为行为不依赖于它,而取决于最后的倾向,或者说欲望。如果期间产生的欲望能让行为变成自愿的,那么同理,期间产生的所有厌恶,也能让同一行为变为非自愿的,因此,同一个行为应既是自愿的又是非自愿的。

由上述内容可以看出,由贪婪、野心、情欲或其他欲望为开端的行为,以及由忽略行为而产生对结果的厌恶或恐惧为开端的行为都是自愿行为。

表达激情的语言形式与我们表达思想的语言形式部分相同,部分不同。第一,一般来说所有激情都可以用直陈语气表达,例如:“我爱”、“我怕”、“我开心”、“我深思熟虑”、“我愿意”、“我命令”;但有些表达有其自身特殊表达方式,除非是除开它们的开端——激情以外,还要做出其他论断。深思熟虑用虚拟方式表达,这种方式适用于表达假设以及结论。例如:如果这个事情做了,那么这个就会出现;并且这和推理语言没有区别,只是推理用的是一般性词语,而深思熟虑大部分使用特殊词语。欲望和厌恶的语言就是命令的。例如:“做这个,不做那个”;如果一方有义务必须做或被阻止做某事,就是命令;再就是祈祷或商议讨论。关于虚荣、愤慨、怜悯和报复的语言是祈使语;但想要知道某事的欲望则有一个特殊表达,称之为疑问形式,例如:“这是什么?”、“什么时候将要?”、“这个是如何做的?”、“为什么是这样?”除此之外我没有找到其他任何关于激情的语言。因为咒骂、发誓、痛斥等类似词语不能像语言一样指示意义,而仅仅是舌头习惯的动作罢了。

语言的这些形式是我们激情的表达或自主所指,但它们不是确定的表达符号。因为随意使用这些语言的人们不一定具有这种激情。现实中激情最好的表达在表情、身体运动、行动以及我们运用其他方式知道这个人的目的或目标。

因为在深思熟虑中,欲望和厌恶是由对善恶结果的预见以及我们对深思熟虑的继续行动而引起的。善恶结果依赖于对长的结果链条的预见,而很少的人才具有看到最终结果的能力。但在一个人的视野范围内,善的结果要多于恶的结果。整个链条就是大作家们所说的表面的或外在可见的善。相反,恶的结果多于善的结果时,整个链条就是表面的或外在可见的恶。因此,基于经验或推理对结果具有最远大和准确预见的人其本身最善于深思熟虑,并且当他愿意时,能够给他人最好的建议。

在获得一个人常常渴望的东西上不断成功,就是说,处于持续繁荣状态,就是人们说的幸福。我所指的是本生的幸福,在我们活着的时候,内心不可能有永恒的宁静,因为生命本身就是运动,因此不可能没有欲望,没有恐惧,也不可能没有感觉。上帝赐予虔诚敬仰他的人们幸福,他理解幸福之时不会早于他享受之时。这种快乐就像经院学者所说的极乐憧憬一样不可理解。

人们表达他们对任何事物之善的语言形式称为赞美。他们表达任何事物之力量和伟大的语言形式称为夸奖。他们表达自己对人类幸福观点的语言形式,用希腊语说即,我们自己的语言中还没有表达这个意思的词语。就目前来讲,关于激情的问题已经说得足够多了。

[……]

论人类幸福与痛苦的自然状态

大自然让人类在身体和心理两方面能力十分相等,尽管有时一个人的身体明显比另一个人强壮,或思维比另一个人反应迅速,然而将所有放在一起计算,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并没有明显到这个人能获得另一个人同样要求而得不到的利益。因为就身体力量而言,力量最弱的人也足够杀死力量最强的人,不论是通过秘密谋杀或与其他面临同样危险处境者结成联盟。

就思维而言,(除了以语言为基石的艺术,特别是称为科学的,根据一般性和绝对可靠法则处理问题的技能,很少有人具备这种技能,且仅限在少数事物上。它不是生来具有的能力,也不是后天通过观察其他事物——例如在谨慎思考中获得的,)我在人类中发现了一种比力量更相等的东西。因为谨慎思考仅仅是经验,当他们在相同事物上花相同的时间,他们就能得到相等收获。让这种相等看上去难以置信的,是对自身智慧过度的良好感觉,因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们自己的智慧比一般人高。换句话说,除了自己和少数因出名或因赞同自己而受到自己肯定的人外,没有人比他聪明。因为这就是人类的天性,不论他们如何承认其他人比自己机智、口才好或学识多,他们都很难相信有这么多人和自己一样聪明。因为他近距离看到自己的智慧,却从远距离看他人的智慧。但这证明了人们在这一点上是平等而非不平等的。因为一般来说对任何东西的分配,最平等的就是每个人都满足于自己分得的那一份。

这一能力的平等引发了我们对达到自己目的所怀有的希望的平等。因此,如果两个人渴望得到同一个东西,但这东西不能同时被两个人拥有,那么他们就会成为敌人,直至他们达到目的前,(主要是保全自身或娱乐,)都尽力摧毁对方或让其臣服于自己。这样就会出现一种情况,一个侵略者除了对方单人力量以外别无畏惧时,如果一个人扶植、建立或拥有一个方便职位,其他人可能会联合多个力量做好准备而来,不仅剥夺他的劳动果实,还要剥夺他的生命和自由。然后侵略者自身又陷入别人带来的类似危险。

由于人们对他人缺乏信任,任何人都没有合理的方式来保证自身安全,除了先下手为强。那就是通过武力、诡计控制他能控制的所有人,直到他认为没有其他力量对其构成威胁为止。并且这仅是自保所需,一般是允许的。与此同时,因为有些人超出保护自己安全所需,用征服行为展示其力量,以此获得快乐。那些本来乐于安分过日子的人就不能长期仅仅依靠自我防卫生存下去。结果就是,统治权的扩张作为人们自保的必要条件,应该被允许。

不仅如此,在没有权力能够威慑所有人的地方,人们在相处时就没有快乐,(相反,则会存在许多悲伤)。因为每个人都希望他的同伴对自己的估计与自己对自己的估计保持相同水平。当他遇到轻视或低估他的一切迹象时,他就敢于(由于他们中间没有共同权力让他们和平共处,这足够让他们互相毁灭)用尽全力通过损害他人迫使轻蔑他的人对自己做出更高估计,并以此为例,强迫他人更高地估计自己。

因此,在人类的本性中,我们发现了三个争吵的主要原因:第一,竞争;第二,猜疑;第三,荣誉。

第一种原因是人们为了利益而侵略;第二种原因是为了安全;第三种原因是为了声誉。第一种使用暴力控制其他人、妻子、儿女和牲畜。第二种是保护他们。第三种是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一句话、一个笑容、一个不同观点或其他任何低估他们的迹象:不论是直接对他本人的轻蔑或是间接对他们的亲戚、朋友、国家、职业或名声的轻蔑。

这一切说明,人们在没有共同权力震慑所有人的时期,就会处于战争状态,这种战争是每个人对每个人的战争。因为战争不仅由战役或对抗行为组成,而且存在于一段时期内,所有人都知道在这一时期内人们具有坚定的用战役解决问题的决心。因此时间的概念应考虑进战争的本质中,正如考虑天气的本质一样。因为天气的本质并不取决于一两场暴雨,而在于许多天下雨的倾向。所以战争的本质也并不是由实际的对抗构成,而是战争期间没有安全保障的人心向背。其他所有时间就是和平时期。

因此,战争期间人人为敌,其带来的结果就是人们的生活没有安全保障,他们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和发明维持生活。在此情况下,产业无处立足,因为产出不确定,进而造成农业产品、航海、海路进口货物的使用、舒适宽敞的房屋、移动拆除这些巨大沉重物体的工具、对地表的知识、时间的记录、艺术、文学、社会都不存在,最糟糕的是对暴力死亡危险的持续恐惧。人们生活在孤独、贫困、肮脏、残忍和短寿之中。

对于一个没有好好掂量这些事情的人而言,人的本质竟然会让人们彼此分离、让人们倾向于侵犯和摧毁他人,这是不可思议的。因此他可能不会相信由激情做出的推断,而希望通过经验证实这一点。那么就让他自己考虑吧,当他出门旅行时,会把自己全副武装,寻找同伴一同前往。睡觉时,他锁上房门。即使他在屋里时,也要锁上他的箱子。他知道会有法律、武装的官员惩罚使他受伤的行为。当他全副武装骑在马上时,他对自己的国民是什么想法?当他把门锁起来时,对他的同胞是什么想法?当他锁起箱子时,对他自己的孩子和仆人是什么想法?难道他不是和我一样在用他的行动谴责人类吗?只不过我是用文字谴责罢了。但我们都没有谴责人类的本性。人类的欲望和激情本身是无罪的。由这些激情产生的行为在人们知道会受到法律禁止前都是无罪的。法律制定之前他们是不会知道的,而在他们同意某人制定法律前,也不可能制定任何法律。

可能有人会想,从来不存在这种时期和战争状态。我相信整个世界不会全部出现这种状态,但世界上确实有些地方的人们生活在这种状态中。在美洲许多地方居住的野蛮人,除去小家族的权力外不存在任何政府,而小家族内的协调取决于自然欲望,他们如今生活在我之前提到的野蛮状态中。然而,从一个原先居住在和平政府环境中的人在内战中会堕落到这种野蛮状态,我们可以想象在没有共同权力威慑的地方,他们的生活习惯是怎样的。

尽管人人为敌的状态从来没有过,但所有时期的国王、统治者们因为他们的独立地位,始终妒忌,并保持格斗士的姿势,处于战斗状态,他们怒目而视、剑指对方,这就是他们王国边界上修筑的堡垒、守卫部队和枪炮,不仅如此,他们不断往邻国派遣间谍,这全都是战争姿态。但是由于他们以此维持住了臣民的产业,因此没有出现因为个人自由而产生的那种悲剧。

对于这场人人为敌的战争,另一个结果是:没有什么是不公平的。因为对错、公正与不公正的概念荡然无存。没有共同权力的地方就没有法律,没有法律的地方就没有公正。战争中的两种基本美德就是暴力和欺诈。正义和非正义都不属于身体和思想的功能。如果它们存在,就只能存在于一个孤独活在世上的人身上,感觉和激情也是如此。它们属于社会人的性质,而不属于独居者。下面的情况也同样会导致这样的结果:世上不存在财产、统治和你我之分;所有人在得到并保住它期间,这个东西就属于他。这就是因为人的本性而使之处于的糟糕状态。虽然逃脱这种状态的可能性存在,但一部分要靠激情,一部分要靠理性。

使人们倾向于和平的激情是对死亡的恐惧,对舒适生活必需品的欲望以及通过自身劳动获得它们的希望。接着,理智提出一个人们易于达成一致的和平条款。这些条款也称为自然法则,这些我将在接下来的两章里详细提及。[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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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马库斯·布鲁图斯(Marcus Brutus,前85年—前42年):晚期罗马共和国元老院议员,刺客组织成员,策划了对尤利乌斯·恺撒的刺杀。——译者注。本书其余注释除特殊标明外,均为译者所加。

[2] 腓力(Philippi):战役发生地点,位于马其顿。

[3] 此处不含第14、1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