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参加了一个在山区举办的露营聚会。一次独行漫步返回时,我发现所有人都卷入到了一场激烈的关于形而上学的争论中。争议的焦点集中在一只松鼠身上——设想,一只活松鼠紧挨着树干的一侧,而另一侧站着一个人。这个人尝试通过快速绕行树干的方式,看到松鼠,但无论他走多快,松鼠在另一边走得更快,他们之间总隔着树,所以松鼠不曾瞅见这个人。这件事里有一个形而上学问题:这个人有没有绕着松鼠走?诚然,他是绕着树走的,但松鼠却不在树上,那他是不是也绕着松鼠走呢?随心所欲、悠闲地生活在野外的时候,讨论已成为乏味的代名词。每个人都选择了立场并固执己见,双方旗鼓相当。所以,当我出现的时候,双方都向我投来橄榄枝,希望我能帮助他们成为多数派。这时,你要在意这句学究气十足的谚语:无论何时遇到矛盾双方,你都必须加以区分。我迅速区分并辨认出一个重要的概念,如下所述:“哪方正确在于你说的绕着松鼠的‘绕’实际上是什么含义。如果你的意思是,人先从松鼠的北边移到东边,再移到南边,再到西边,然后再移到松鼠的北边,很明显人是绕着松鼠走的,因为人陆续站在了这四个位置。但是,如果正好相反,你的意思是人最初站在松鼠的前面,然后站在松鼠的右边,再是后面,再左边,最后站在松鼠的前面,那么很明显人不是绕着松鼠走的,因为在松鼠挪动的同时,它的肚皮一直对着人,松鼠的背是转过去的。如果能区分这一点,便无须再争辩。你们都是正确的,也可以都是错误的,就在于你在实际意义上如何理解‘绕’这个词。”
尽管有一两个激烈的辩论者把我的说法说成是搅浑水的托词,说他们不想听到诡辩或学究做派的吹毛求疵之词,他们的意思仅仅是简单英语中“绕”的意思,但是大多数人似乎认为这一区分平息了争论。
我之所以提这件小事,原因是它极其简要地说明了我现在想解释的“实用的方法”。实用的方法首先是能够平息争议的方法,否则争议将永不停息。世界是一体还是多体的——命中注定的,还是自由选择的?——是唯物的,还是唯心的?——这些理念中任何一方都可能,或不能解释这个世界;对此的争论没有终点。在对待这些事情上,实用主义的方法是尽可能地通过锁定每种观点带来的实际后果来解读它们。哪方观点正确,会给人们的现实生活带来什么不同?如果给现实生活带来的区别为零,那么它们其实是一回事,关于它们的争论也是无聊的。如果争论非同小可,我们应该能够区分从一方观点转换到正确观点所带来的实际差异。
简要回顾一下实用主义的历史,能让你更好地理解它。这个词来源于希腊语πQayua,行动的意思,我们现在所说的“实践”和“实际上的”也来源于此。它于1878年被查尔斯 · 皮尔斯先生引用到了哲学领域。在一篇刊载于当年1月的《大众科学月刊》,题为《如何让我们的思维变得清晰?》的文章中,皮尔斯先生在指出我们的信念实际上是行动的指南针之后,他说道,为了让想法有意义,我们只需确定什么行为是合适的:合不合适仅仅看行为的意义。在我们思想差异的根部存在着一个显著的事实,不管差异多微妙,只有那些让实践有所不同的差异才是好的。为了在我们的思想中获得对事物完整而清晰的看法,我们只需要考虑这一事物可能带来的、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后果——我们期望对它有什么样的感知,以及我们必须对它抱有什么样的反应。不管我们认为的后果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都是我们对于这个事物的整体看法,久而久之,这些看法总是会产生积极的意义。
这就是皮尔斯准则,也是实用主义准则。二十年来,这一准则完全无人问津,直到我在加州大学豪伊森教授组建的哲学联合会中的一次演说中重新提到它,并将之应用到哲学领域。到那个时候(1908年),时机已然成熟,大家能够接受它了。“实用主义” 一词推广开来,而现在它已是各类哲学学刊的座上客。从各方面来看,我们发现人们谈论“实用主义运动”时,时而充满崇敬,时而报以轻侮,却从未有过清晰的理解。很明显,这个词常自动地被应用于许多潮流中,这些潮流迄今为止缺乏一个通用的称呼,而它们也必须扎下根来。
要理解吸收皮尔斯准则,大家必须要习惯把它应用到具体的事务中去。我发现几年前,奥斯特瓦尔德,一位有名望的化学家,在一场关于科学哲学的讲座中独辟蹊径、完美地使用了实用主义准则,尽管他并没有用这个称呼。
“现实的林林总总都影响着我们的实践行为,”他给我的信中写道,“这种影响便是现实对我们的意义所在。我习惯了在我的课堂这样阐述这个问题:如果真理是这样,而非那样,这对世界会带来什么样的区别?如果没什么区别,这个问题便毫无意义。”
也就是说,对立的观点实际上有一样的含义,而对我们来说,除了实用意义上的含义,便别无其他含义。在一次公开发表的演讲中,奥斯特瓦尔德举例说明了他的想法。化学家们长期以来就“互变异构体”的内部构造争论不休:它们的特性是看起来跟体内振荡而不稳定的氢原子吻合呢,还是它们就是两种物体不稳定的混合物。对此,争议很激烈却从未平息。“如果论战双方事先扪心自问一下,哪种观点正确会让实验结果有何不同,也许争论压根就不会开始。因为,看起来事实不会因此有任何改变;这场争论没有现实意义,就像在远古时代解释酵母发面的时候,一方说是‘棕仙’[1],而另一方则坚持认为‘小精灵’才是真正的原因,这样的做法同样没有现实意义。”
如果你将很多哲学上的争辩置于简单的测试中,找找它们具体的影响,你会吃惊地发现这些争辩会顿时沦为毫无意义的命题。不产生相异的影响,就不存在相异的区别——没有哪个抽象真理会不体现在具体的事实差异上,随后在某时、某地以某种方式施加于某人的行为中。哲学的整体作用应该是,在我们有限的生命中,发现世界准则甲乙何者正确,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具体的影响。
实用主义方法绝对没有标新立异。苏格拉底是这方面的能手。亚里士多德常巧妙地运用它。洛克、伯克利和休谟利用它为探索真理做出了重大贡献。赛德沃森 · 豪吉森坚持认为,现实不过是人们已知的事物而已。但是这些实用主义的先驱者们并没有系统地运用它:他们只是奏响了前奏。直到在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它才自发地被普及,才意识到其普世的使命,自称必定无坚不攻。我相信那个命运,我也希望你最终能被我的信仰所鼓舞。
实用主义体现了哲学中非常相似的一种态度,即实证态度,但在我眼中,实用主义想都没想到自己会以更彻底而不引起反感的姿态,成为实证态度的代言人。实证主义者会毅然决然地不理会许多哲学专家珍视的积习。他拒绝抽象与片面,拒绝夸夸其谈,拒绝抹黑先验理由,拒绝墨守成规,拒绝画地为牢,拒绝虚假的绝对和正统。他向往具体与全面,向往事实,向往行为,还向往能量。这意味着实证作风占上风,理性主义者们的德行被摒弃。这意味着对自然有开放的姿态,承认它种种可能的存在,意味着反对教条、做作以及假装找到了最终真理的虚伪。
同时,它并不代表任何特别的结果。它只是一种方法。但这种方法大获成功,代表着我最近一次演讲中称之为哲学“性情”的东西发生了重大改变。纯理论式的布道者们被赶走,就像在共和制中,侍臣没有立足之地;在新教的领地,皇权至上者们被驱逐一样。科学和形而上学愈行愈近,最终必然手牵手地亲密合作。
形而上学常常探索最原始的需求。你知道人类一直渴望得到非法的咒语,你也知道这些咒语一直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如果你知道他的名字,或是可以约束他的咒语,你便可以掌控幽灵、妖怪、恶魔以及任何一方力量。所罗门知晓所有幽灵的名称,有了这些名字,他便能让他们臣服于他的意志。对于自然意志的人来说,宇宙看起来像个谜,谜底必须从某些具有启发性、能带来力量的词语或名称中获得。那个词确定了宇宙的准则,在掌控宇宙之前,必须掌握它。“上帝”、“物质”、“理性”、“绝对”、“能量”便是许多能解决问题的名称。当你掌握了它们,你便可以歇息了。此刻,你也走到了形而上学探索之旅的尽头。
但是,如果你遵循实用主义的方法,你就不可能让自己对大自然的探索止步于这几个词。你必须从每个词中解析出它的实用价值,让这一价值在你的种种实践中发挥作用。这个方法看起来不像解决问题,而像鼓励更多的探索,尤其特别的是,它意味着有方法改变既成的现实。
于是,理论变成了工具,而不是能让我们停驻的谜底。我们并不止步于这些理论,而是向前迈进。偶尔,我们借助它们的帮助,改造自然。实用主义不会僵化地对待各种理论,而是让它们变得柔韧,让它们各司其职。本质上它并不是标新立异的产物,它与许多古老的哲学流派相符。比如,它赞同唯名论,永远关注细节;赞成功利主义,强调实用的方面;赞成实证哲学,厌恶用语言解决问题,讨厌无用的问题及形而上学的抽象概念。
你可以看到,所有这些都有反智主义的倾向。在反对理性主义的主张及方法论上,实用主义是全副武装,激进好战的。但是至少,在开始阶段,它并不意味着某种具体的结果。它没有教条,也没有教义,只有方法。年轻的意大利实用主义家帕皮尼说得好,这个方法存在于我们的理论之中,就像饭店的走廊一样。走廊之外是许多的房间。走进一个房间,你会看到一个人正在大写特写无神论;隔壁房间里,有人正跪在地上,为信念与力量祈祷;到了第三间房,化学家正在研究物体的特性;第四间房里,一群理想主义的形而上学家们正在深思熟虑地谋算;第五间房里正展示着形而上学的不可能性。但他们都挨着走廊,要想出入各自的房间,他们必须经过走廊。
实用主义方法没有特定的结果,仅仅是一种态度倾向而已。一种不看最初的事物、准则、“类别”、假设的必要性,一种只看最终状态的事物、结果、后果及事实的态度。
实用主义方法就说到这里!你可能说,我刚刚是在为它唱赞歌,而不是解释它,但现在我将充分地解释如何把这一方法应用于我们熟悉的一些问题上。同时,实用主义一词现在具有更广泛的意义,也意味着某种真理上的理论。我的意思是,在做完铺垫后,我可以简洁而完整地阐述这一理论。但是做到简洁可不容易,所以我希望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大家能给予双倍的关注。如果还是不清楚,我希望能在其后的课堂上,把它解释得更明白。
我们这个时代发展得最成功的哲学流派之一是所谓的归纳式逻辑,即对我们各个科学得以发展在条件方面的研究。当数学家、物理学家和化学家们阐述这个主题时,他们开始在自然的规律以及构成事实的要素方面表现出相同的理解。在他们发现了第一批数学上、逻辑上、自然方面的统一性及第一批规律时,人类对结果中呈现的清晰、美妙和简洁着迷不已,他们相信自己确实已经破译出了万能的上帝那永恒的思想。他的思想里也有雷声阵阵,会折射在三段论的推理中。他的思维也呈圆锥体状、正方形状,他的思维中还有方程根,有比率,也像欧几里得一样研究几何。他让整个星球按照开普勒定律运转,他使坠落的物体在不同的时间按比例增速;他让光线遵循正弦定律产生折射;他设立阶级、秩序、家庭、动植物的属类并固定他们之间的距离。他想出了所有事物的原型,又设计了他们的变体;当我们重新发现他那完美体制中任何一部分时,我们在他原始的设计中,掌握了他的思想。
但是随着科学进一步发展,多数定律(也许是所有定律)只是近似值的观点渐入人心。而且规律本身发展数额庞大,数都数不清;而且不同学科所提出的公式相互对立,这让研究者们都习惯性地认为,理论完全不是现实的副本,而只是从某个角度看有价值而已。理论在总结过去的事实,为发现新的事实起很大的铺垫作用。理论不过是人写出来的文字,是观念的速记,就像有人这样描绘它们:理论是我们写的关于自然的报告;而众所周知的是,语言能容纳多样的表达,同时还存在很多方言。
这种人类的武断把必要的神性从科学的逻辑中驱逐出去。如果我提到以下这些名字:西格沃特、马赫、奥斯特瓦尔德、皮尔森、米约、庞加莱、迪昂、胡西恩,你们当中的学生们能轻而易举地辨认出我所指的流派,而且还能想到更多的名字。
在这股科学逻辑的大浪潮前,席勒和杜威先生现身说法,在谈到无处不在的真理昭示着什么的时候,饱含着实用主义的内涵。这些大师们说,我们的思想信念中存在的“真理”与科学中的真理是一回事。他们会说,真理的含义是,某个想法之所以成为真理,是因为它能让我们与实践体验中的其他部分达成恰当的关系(想法本身也是我们实践体验的一部分),它能帮助我们总结其他部分,让我们用概念上的捷径体验这个世界,而不是遵循现象连续不断、无休无止的过程的方式。也就是说,真理是任何我们能够驾驭的观点,能让我们轻易游走于各种实践体验,能令人满意地将事物联系起来,作用稳定,能简化事物,能节约劳力;真理是有局限性的真理,有条件的真理,能起到功效的真理。这便是在芝加哥大学深入人心的真理“功效”论,也是在牛津广为流传的一个观点:我们思想中的真理意味着他们有能力“起作用”。
杜威、席勒先生及其盟友们,在明白所有真理这一普遍概念的时候,只是追随了地质学家、生物学家和古典文学家们的步伐。在创立这些新科学的过程中,成功的一步总是选择操作过程中可观察到、不复杂的过程——用风干的方式去除标本的覆盖物,或者从亲本标本中得到变体,或通过糅合新词和发音,改变方言——然后再进行总结,将之应用到不同的时期,再通过总结各个时期产生的效果,产出不一般的结果。
席勒和杜威特别挑出、可供观察、加以总结的过程是个体所熟悉的、能产出新观点的事物。这个过程总是相同的。个体已经存储了一些旧观点,但是他碰到了让他紧张的新情况。有人质疑这些旧观点,或者经过反思后,他发现这些观点相互矛盾;或者他听到了与旧观点不相宜的事实;或者他心中升起的想法是旧观点无法摆平的。结果是,他的思想完全不了解他心中产生的困扰,他也因此想逃离过去思想的樊篱。他尽可能保留旧的观念,因为在信仰这件事上,我们都是极端的保守分子。所以他尝试改变最初的想法,再改变其他想法(因为这些想法以各种形式拒绝改变),直到最后他产生某种新思想,它可以被移植到旧观念中,极少扰乱旧观念,它介于新旧经验之间,极其得体而又方便地融入其中。
于是,这种新思想被奉为真理。它保存了旧真理的内容,尽可能少地改动旧真理,但又让旧真理有拓展,能容纳新意,但是尽可能自然地达成这些。一个离经叛道、颠覆我们所有“先见”的说法永远不会被人误认为是有新意的解释。我们应当勤快地修修补补新想法,直到觉得不古怪。个体信仰中最激烈的革新也会让他以前内心的秩序站稳脚跟。时间和空间,因与果,自然与历史,以前的经历,这些统统没有被触及到。新真理总是中间人,是变迁的润滑剂。它让新旧观念联姻,让人极少看到不稳定,极大地展示连续性。看一个理论是不是真理,要看它在解决“最大量和最小量问题”上有多成功。但这个成功也是非常粗略的。当我们说一个理论比另一个理论总体上更令人满意地解决了这个问题时,我们的意思是,更令我们自己满意,而个体的满意又因人而异。因此,从某种程度上看,所有这方面的事情都是有弹性的。
我现在鼓励大家特别关注的一点是旧真理所扮演的角色。忽视这一点是许多对于实用主义不公正批评的根本原因。旧真理绝对产生了控制性的影响。对旧真理的忠诚是最首要的原则——而在很多实例中,这也是唯一的原则;因为迄今为止,处理足以扰乱旧有观念格局的新现象的方法,要么是对此全盘忽视,要么是毁谤新现象的见证者。
你当然会希望我能举个真理发展过程的例子,但问题是,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无处不在。最简单的新真理的例子当然是,在我们的经验中,增加了许多新事实,或者旧事实中又增添了新现象——这些增长都无须改变旧有的信念。日复一日,它们仅仅累加起来。新内容本身并不是真理,它们只是出现了,存在着。真理是我们对它们的解释,当我们说它们出现了,只需用加法就能对付。
但是,每天出现的内容常常要求新格局。假设,现在我在台上发出刺耳的尖叫,表现得像疯子一样,这会让你们许多人改变想法,重新思考我的哲学理论可能具有的价值。有一天,“镭”成为了世界的组成内容,但似乎偶尔会与我们对于自然整体秩序的观念相冲突,因为这个秩序需要能量守恒定律才能发现。镭元素无限自动地释放能量,这似乎有悖于能量守恒定律。那么应该怎么思考?如果镭的辐射物仅仅是某种未被发现的、早已存在于原子核中的“势能”的泄漏,那么能量守恒定律就能站得住脚。氦是辐射产物的发现便是这一想法的体现。所以,拉姆齐的观点总体上是正确的,因为尽管它扩展了我们对能量的旧观点,却只进行了最小的改动。
我并不需要繁多的例证。新观点被视为“正确”的概率与它多大程度上满足了个体希望将新旧观念同化整合的愿望成正比。它必须以旧真理为支撑,又抓住了新事实;要成功地做到这点(就像我刚刚提及的一样),关乎个体的欣赏问题。增添了新真理,旧真理就向前发展了,这种情况主要在于主观的原因。最恰如其分地完成使命,满足我们双重紧迫任务的新念头,就是最正确的。通过这种方式,它使自己变成正确的,让自己跻身真理的行列;站在旧真理的肩上,它欣欣向荣,就像一棵因为新的形成层而茁壮成长的树。
现在,杜威和席勒继续归纳这个观察结果,并将之应用到最古老的真理中。这些真理曾经也很灵活,也曾被称之为人类理性的真理。他们也促成了更早的真理和那时还算新颖的意见之间的调解。纯客观真理,即让新旧体验无从结合的真理,是无处可循的。我们称事物为真理,原因在于它们是正确的,正确的含义是它具有这种结合的功能。
人类犯错的痕迹无处不在。独立的真理,我们所发现的纯粹的真理,不迎合人类需求的真理;总之,无法纠正的真理。这种真理真的无处不在,数量庞大——或者人们希望这种真理存在于思维理性的思考者脑中;但如果那样的话,它只意味着在一棵活生生的树里跳动着一颗死气沉沉的心,它的存在意味着真理也要遵循古生物学的规律,它开出的处方积年累月地使用,变得死板;因为年代久远,它们在人的眼中变得僵化。但是在我们的时代里,数理逻辑观念的转变生动地展示了即使是最古老的真理也的确可以变得灵活、有弹性,这一转变甚至似乎也占领了物理学的地盘。古老的公式被重新解读,看作是更广泛原理的特别表述,这些原理是我们的祖辈处在那个时代时未曾观察到的。
席勒先生仍然给所有这样的真理观起了个名字——“人本主义”。但是,对于这样的真理观而言,实用主义的影响显然日渐增长,所以在这些演讲中,我将称之为实用主义。
所以,实用主义的范畴将包括——首先,一种方法;其次,真理为何物的根源解释。我们肯定会选这两个议题作为以后的话题。
我确信,我对真理的解释显得晦涩,它的简洁也会让大家不满足。我随后会做改进。在一个关于“常识”的讲座里,我会尝试解释什么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僵化的真理。而在另一个讲座,我会详细解释我们的思想会因为它们成功地扮演了调解员的角色而变成真理。第三个讲座,我会说明,在真理的发展过程中,辨别主客观因素的艰难。也许你们并不会把三个讲座都听完;如果都听完,你也许不会完全赞同我的观点,但我知道,你至少会认为我的态度是严肃的,我的努力是值得尊敬的。
然后,你们也许很可能会吃惊地发现,席勒和杜威先生的理论已遭受到了冰雹似的轻蔑与谩骂。全体理性主义都朝他们举起了反对的大旗。尤其是席勒先生,在一些有影响力的季刊上,他被当作讨揍的鲁莽小男生一样对待。我不该提到这件事,但只是为了说明一个事实:它从侧面充分地映衬出理性主义与实用主义大相径庭的秉性。一旦脱离事实,实用主义会不自在。而只有抽象的概念,理性主义才会自在。当一个实用主义者谈论不同条件下的真理,谈论真理的实用性和可接受性,谈论真理要有用才行等等时,这一切,在典型的理智主义者眼中,只是粗糙蹩脚的、二流的、滥竽充数的道理。这些道理不是真正的真理。这些测试也只是主观臆测。与之相反的是,客观的真理必须是非实用性的,是傲视一切的,是精雕细琢的,是关乎未来的,是令人生畏的,是被人颂扬的。它必须是我们的思想与同等绝对的事实之间绝对统一的关系。它必须是我们应该无条件想到的。视条件而进行的思考与哲学无关,而是心理学上的事情。在这个问题上,心理学被打倒,而逻辑学受拥护。
看看这截然不同的想法吧!实用主义者紧贴事实和具体的情况,观察真理在具体实践中起到的作用并进行总结。对实用主义者而言,真理已成为实践中所有具体而有实用价值的这类事物的代名词。对理性主义者而言,真理仍然只是纯粹的抽象,是我们必须服从的空洞的名称。当实用主义者着手详细地说明我们为什么必须服从的时候,理性主义者无法认出他的抽象概念来源的具体情况。他指责我们否认真理;而我们仅仅尝试找出人们服从以及必须一直服从的原因。你这超抽象派艺术家面对具体的情况时那么战战兢兢:在同等条件下,如果有两个宇宙可以选择,他总会选择轮廓瘦削的,而不是长满现实丛林的。那可纯粹得多,清楚得多,也高贵得多。
我希望这些讲座进行的同时,受提倡的实用主义在事实方面做到的具体化和清晰化能自动地向你证明,它们的独特性是令人满意的。它只是遵循了兄弟科学的例子,用已知的事物去理解未知的事物。它让新旧事物相互融洽共处。它将我们的思想与现实之间那一成不变的“一致性”——这个绝对空洞无物的概念——转换成我们的具体想法与由其他实践体验组成的大宇宙之间丰富而积极的互动(这种互动人人都能根据细节说明进行、人人都理解)。在这个宇宙中,每个实践体验都各司其职、各尽其用。
这点现在就说到这里。必须推迟证明我所说的话是正确的。我现在希望就我们上次会面时我下的一个定论,进一步地解释说明:实用主义可以协调经验主义的思维与人类偏宗教方面的需求之间的关系。
要与事实形成协调统一的关系,生性喜欢事实的人们离此可能有一定的距离,这是当今理想主义哲学造成的。它太过唯智主义化。老套的有神论也不好,它相信上帝是应当高歌颂扬的君主,它秉性晦涩而荒谬;但是,只要它坚决站在设计论的对立面,它便留有些许具体的事实。但是,因为达尔文主义曾把设计论从所有“科学化”的头脑中赶走了,有神论便失去了立足之本。还有那些立足事物本身(而非高高在上)、无处不在或泛神化的神,如果存在,这样的神是值得向现在的人们推荐的类型。一般来说,对圣明宗教渴望的人现在更多地投奔理想主义的泛神论而不是老套的二元有神论,尽管他们知道后者仍然算得上有力的卫士。
但是,就像我在第一次讲座中说过的一样,如果他们热爱事实或者有实验意识,泛神论的烙印令他们很难被同化。它是专制的名字,摒弃尘土,手捧纯粹的逻辑。它与具体性没有联系。因为宣称绝对意念,也就是上帝的替代品,是所有具体事实存在的理性前提,所以,它毫不关心我们这个世界究竟存在着些什么具体事实。不管事实可能会是什么样,上帝会疏远他们。与《伊索寓言》里的病狮一样,除了nullavestigia lretrorsum(走出去的痕迹),所有的脚印都通向他的洞穴。你不可能因为上帝的帮助,重新拥抱充满个体的世界,也不会因为了解上帝的本性,就推断出对你生命重要的一些细节所产生的绝对后果。他真的会让你确信,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好的,因为他的思维是永恒的;但是他因此让你被非永恒的手段有限地救赎。
我的本意不是要否认这个观念的庄严性,或是否认它有能力让最尊贵的群体享受宗教带来的安慰。但是从人的角度看,没人会假装说,它没有因为间接性和抽象性而受损。很明显,它是我斗胆称之为理性主义德行的产物。它蔑视实验主义的需求。它用一个苍白无力的轮廓代替了真实世界的丰富多彩。它是贬义上的冠冕堂皇、高贵显赫。从这个意义上看,对于所起的简单作用而言,高贵是不合适的说法。在这个由汗水和尘土交织起来的世界里,对我来说,如果看待事情的角度是“高贵”,那只能被认为是对真理的背叛,在哲学上的不合格。黑暗王子也许是位绅士,就像别人说的那样,但是无论天地之神是什么,他肯定不能做绅士。人类纠结的、如尘土般的生活需要他简单的服务,这个需要比苍天需要他高贵要强烈得多。
现在,尽管实用主义也倾心于事实,却并没有像普通实证论者们那样有唯物主义的偏好。而且,只要你在抽象概念的帮助下,在具体事实范围内思考,而这些概念确实能把你引导到某个地方,实用主义对抽象概念就没有任何异议。因为感兴趣的不是结果,而是我们的思想与实践协力合作这一点,所以实用主义对神学没有先验的偏见。如果神学观点证明对具体的生活有价值,对实用主义来说,它们就是正确的,当然也只是这个程度上的正确。至于它们是否有更大程度上的正确性,这完全依赖于它们与已知其他真理之间的关系。
我刚刚讲到的超验理想主义中的上帝就是一个很恰当的例子。首先,我说它是庄严的,说它让一群智者享受到了宗教带来的舒适,然后我谴责了它的间接和贫乏。但是既然它能给人以享受,它当然就不是贫乏的;它有一定量的价值;它起到了具体的作用。作为一名有素养的实用主义者,我自己应当认为它此时此刻是正确的,而现在我毫不犹豫地这么做了。
但是在这个例子里,此时此刻是正确的,这是什么意思呢?要找到答案,我们只需应用实用主义的方法。当上帝的信奉者们说他们的信仰带来舒适感觉的时候,他们是什么意思?他们的意思是,既然有上帝庇护,有限的邪恶已被消灭,所以,不管我们何时会有这样的愿望,我们可能会理所当然地把现世的事物当成永恒的事物,可能有把握相信它的效果,可能会毫无罪恶感地驱逐我们的害怕,放下我们对有限责任的担忧。简而言之,他们的意思是,从现在到以后,我们有权利给道德放放假,让世界按照原本的方式运转,因为我们觉得世上的事情掌控在比我们强的人的手中,我们无须上心。
宇宙是个系统,在这个体系中,个体成员也许偶尔会放松他们的焦虑,无所谓的情绪对人来说也是正确的。有序的道德假期——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至少是人们所了解到的上帝的一部分,是上帝作为真实存在给我们的具体实践所带来的大不同,是他被实用主义解读后为我们产生的实用价值。与此相去甚远的是,在哲学界,认同绝对唯心论的平庸领头人不敢改进自己的观念。他只在有限条件下使用上帝,有限条件又很稀罕。听你们说不相信上帝,他会感到痛苦,所以,不要理会他对你的批评,因为这些批评说的都是他无法理解的概念。
如果上帝意味着这些,且仅意味着这些,谁又可能否认它的正确性?要否认它就等于坚持认为人类不应该放松自己,放假永远是不合时宜的。
听到我说只要一个观点能为我们的生活带来益处,它就是正确的。对你们中的一些人而言,我很清楚这个说法显得奇怪。但你也许会接受这样的说法:它的好处视其带来益处的多少而定。如果在它的协助下,我们做的事情是善的,你会允许这个想法本身在这种情形下是正确的,因为这个想法会让我们变得更好。但是,你会说,凭这个原因而判断观点的正确与否,难道不是对“正确”一词的误用吗?
在我阐述的这个阶段,完整地回答这个难题是不可能的事情。你在这个问题上触及到了席勒先生、杜威先生和我对于真理信条的核心点,这个部分会在我第六场演讲中涉及。让我现在只说这些,真理是善的物种,而不像大家常以为的是与善不同、与善并列的种类。真理便是在信仰的方式上,能证明自己是善的事物,它的善有确凿而特定的原因。你当然必须承认这一点:如果正确的观念里没有对生活有好处的成分,或者如果知道这些观念会惹来麻烦,而唯一有用的是错误的观点,那么现在大家的理念——真理是神圣而珍贵的,真理的追求是人的义务——不可能发展起来,或成为信条。在那样一个世界,我们的责任就是避开真理。但在现在的这个世界里,有些食物不仅合我们的口味,还适合我们的牙齿、胃和身体组织;同理,也有一些观点不仅让人欣然接受,或因为支持我们青睐的其他观点而令人惬意,而且他们还要有助于解决实际生活中的矛盾。如果存在我们应当为之奋斗的更美好的生活,如果存在能把我们引向更好生活的思想(前提是你相信它),那么除非这种信仰恰巧与其他更重大、必不可少的利益相冲突,我们最好还是相信这样的思想。
“我们最好相信的事物!”这听起来很像真理的定义。这类似于说“我们应当相信什么”:你们不会在那个定义中发现任何古怪的东西。我们是否应该不相信我们最好相信的东西?我们是否必须将我们最好相信的概念与我们认为正确的概念永远割裂开来呢?
实用主义说不,我也完全赞同她。就抽象概念而言,或许你也会同意,但会抱有这样的怀疑:如果实践中相信所有有利于我们个体生活的东西,我们该会发现自己沉溺于这世上所有的幻想,沉溺于所有关于来生的感伤迷信中。你的这个怀疑当然很有理由,很明显当你从抽象切换到让事情变复杂的具体时,总有事情会发生。
我刚刚说到,除非恰巧与其他更重大的、必不可少的利益相冲突,否则最好相信的东西就是正确的东西。现在,在真实的生活中,有什么重大的利益可能与某个具体的信仰相冲突呢?除了由与以前的信仰不融洽的其他信仰产生的重大利益,还能有什么重大利益呢?换句话说,我们所信仰的某个真理最大的敌人也许就是其他真理。真理有强烈的自我保护本能,有消除异己的本能。我相信绝对,那是基于它给我带来的好处,这个信仰必须突破我的所有其他信仰的重围才能成立,它必须赞同给我放道德大假。无论如何,正如我设想的这样——现在让我悄悄地说,从某种程度上只代表我自己说说——它与我信仰的其他真理相冲突,我非常不愿意因为它而放弃这些真理给我带来的好处。它碰巧与我反对的逻辑有关联,我发现它让我陷入了难以接受的形而上学矛盾中,等等,等等。但是,当我的生活中已存在很多矛盾,无法再承受这些智力矛盾的时候,我自己就会放弃对上帝的信仰。我只需选择道德大假这部分,或像哲学行家一样选择其他部分。我再尝试用其他原则加以证明。
如果我把对绝对世界的信仰仅仅局限于它能让人在道德上休息的价值方面,它便不会与我信仰的其他真理相冲突。但我们无法那么轻易地限制我们的假设前提。它们有多余的特征,正是这些特征引发了冲突。我对上帝的怀疑其实就是对那些多余特征的怀疑,因为我完全相信道德大假的合法性。
你看,我把实用主义称为中间人或调解人的时候,借用了帕皮尼的一个词,她让我们的理论变得“灵活”。事实上,她对于称为证据的东西没有任何偏见,没有妨碍性的教条,没有死板的标准。她完全是和蔼的。她愿意考虑任何前提,也考虑证据。在宗教领域,因为反神学论的倾向,实用主义比讲究实证的实证论有优势;因为对思考方式上的间接性、高贵性、简洁性和抽象性情有独钟,实用主义又比宗教理性主义更有优势。
简而言之,她拓宽了搜寻上帝的范围。理性主义坚持逻辑和至高天。实证主义坚持外部理性。为了遵循逻辑或理性,为了考虑最卑微、最个人化的经验,实用主义愿意接受任何事物。如果神秘体验有实用价值,她也会考虑。如果上帝生活在尘世,如果尘世很可能看到上帝的身影,她也会接受这个上帝。
她测试真理的唯一标准是什么能最好地引导我们,什么能最好地嵌入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什么能把所有体验整合在一起。如果神学思想能做到这点,如果上帝的理念能证明这点,实用主义又怎能否定上帝的存在?把有实用价值的观点看作不正确的,她觉得没有任何意义。对她而言,除了与具体现实一致的真理之外,还能有什么其他真理呢?
在我最后一个讲座里,我会重新谈论实用主义与宗教的关系。但是,你们已经看到了她民主的一面。她的方式也灵活而多样,她的资源有着无穷无尽的丰富,她的结论就像大自然母亲一样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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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传说中夜间帮助做家务的小精灵。——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