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阿里奥斯托诞辰五百周年,我被问到《疯狂的奥兰多》对我的意义。但是谈论我所偏爱的这部诗在我的写作中怎样留下痕迹、在哪里留下痕迹和留下多少痕迹,将迫使我重返已完成的作品,而阿里奥斯托的精神对我来说却永远是勇往直前,绝不回头。不管怎样,我觉得我的偏爱的证据是如此明显,毋须提示读者,他们也能自己发现。因此,我愿意利用这个机会重温这部诗,并尝试根据记忆和随意浏览,挑选一辑我个人喜欢的八行诗。
对我而言,阿里奥斯托的精神的要素,是每次介绍新历险的诗行。在某些场合,这种情景反映于主人公在河岸上时,刚好有一艘船靠近河岸(9.9)[22]:
那骑士朝整个河岸
放眼望去,盘算
(既然他不是鸟也不是鱼)
如何渡到对岸去:这时
他看见一艘船驶来,一个女人
坐在船头,向他示意
她要来他这里,但是
她却没有让船靠近。
有一个情景,我很想研究,而如果我没去做,我也希望有人来做:一条海岸或河岸,一个人在岸上,一艘船在离岸边不远处,带来消息或带来相遇,引发另一次历险。(有时候正好相反:主人公在船上,与其相遇的人则是在岸上。)如果对包含类似情景的段落做一番考察,其高潮将是一首堪称纯粹由词语的抽象概念构成的八行诗,它几近打油诗(30.10):
离开这地方,他来到一片土地,
叫做阿尔杰西拉斯,它位于
直布罗陀海峡,也叫直巴陀雷,
因为这地方有两种称呼;
那里他看见一艘挤满人的船,
他们正专心于放松,
享受清晨的微风,
穿越最平静的大海。
这使我想起另一个我想研究但已被研究过的话题:《疯狂的奥兰多》中的地名,这些地名总有点荒谬感。尤其是英语地名提供了阿里奥斯托最喜欢玩的语汇材料,凭此他可被称为意大利文学中最早的亲英派。特别是,你可以看到有异国情调的发音的名字,如何启动一个有异国情调的意象的机制。例如,在第十诗章关于那些奇怪的徽章图案的描写中,我们看到近似雷蒙·鲁塞尔的风格的幻景(10.81):
双翼垂在巢上的猎鹰徽章
属于英勇的德文伯爵雷蒙。
金褐色饰章,属于温彻斯特伯爵。
狗属于德比伯爵,熊属于牛津伯爵。
你看到那水晶十字架
属于富裕的巴思主教。
你看那张破椅,背对灰色田野,
属于萨默塞特的哈里曼公爵。
谈到异乎寻常的音韵,不可漏掉第三十二诗章第六十三节。在这节诗中,布拉达曼特从非洲地名的世界进入了笼罩着冰岛女王的城堡的冬天风暴。在像《疯狂的奥兰多》这种发生于稳定气候里的诗中,这个插曲——它一开始就出现一首八行诗篇幅里最戏剧性的温度骤降——多雨的气氛而格外瞩目:
最后她抬起头来,看见此刻
太阳已转身背向博胡斯国王的山城,
接着像一只水禽,一头栽入
摩洛哥外丰满的大海的怀抱;
但如果她以为她能找到栖身处,
安睡在户外的灌木丛里,那她就蠢了:
因为冷风吹得正猛,空气低沉,
入夜时分随时会有寒雨冷雪。
最复杂的隐喻,要算那首受彼特拉克情诗影响的八行诗,但是阿里奥斯托注入了他所需的戏剧性运动,在我看来这使得它保持了一项纪录:描写一个人物的感情时把空间移位极大化:
但是,唉,我能怪谁呢,
除了自己这非理性的欲望?
它把我提得这么高,向空中飞升,
直到火的领域,把翅膀都烧了;
然后承托不住我,把我从高空扔下。
但是我的苦痛还没完,因为
它又长了新翅膀,又被烧,
所以我的升跌还没了。
我还未列举情色八行诗,但最杰出的那些例子已家喻户晓:而如果我要挑选一些较意料不到的,我就得拿那些较沉闷的来谈。实际上,在最充满性意味的时刻,阿里奥斯托这位波河河谷的真正居民就失去他的触觉,张力便也消失。哪怕是在最具微妙的情色效果的段落中,也即菲奥尔迪斯皮纳和里西亚德托那一章(第二十五诗章),出色的技巧也是表现在故事中和整体震撼力中,而不是在任何孤立的诗节里。我能做的,是援引蔓延的四肢互相纠缠的那段描写,有点像日本彩色木刻水印画里的情景:
蜷曲的老鼠盘绕椽柱,
纠结也不会多于我们把脖子
和腰肢和双臂和双腿和胸脯
紧紧地交缠在一起。
阿里奥斯托真正情色的时刻,与其说是实现,不如说是期待、最初的不安和挑逗。这种时刻,才是他达到顶峰的时刻。阿尔奇娜解衣一幕,尽管非常著名,却使读者每次都要凝神屏息(7.28):
但她身上没穿衬裙,
只有一袭轻绸纱,
披在透明的白内衣上,
那内衣质地精纯。
鲁杰罗一抱她,纱就掉落,
她只剩下一览无遗的薄内衣,
它不掩前不蔽后,就像玻璃
遮不住玫瑰或百合。
阿里奥斯托所偏爱的女性裸体,与文艺复兴时期宠爱的丰腴很不一样:那种含有冷峻的白色的暗示,反而更像当今对未成熟的身材的审美趣味。我觉得,这首八行诗接近那裸体时,其运动就像拿着一个透镜细看一幅微型画,然后离开,使得一切都有点儿模糊。若继续拿最明显的例子来讨论,尤其是描写奥林匹娅时把风景与裸体混合起来的手法,我们会发现风景更胜裸体(11.68):
她的肌肤比雪还洁白,
比触摸象牙还光滑:
她一对圆圆的小乳房,
活脱脱像白干酪。
乳房之间一条沟,就像
早春两座小山丘之间的
荫谷,它在冬天时节
落满松软的白雪。
这些描写都转向模糊,但这不应使我们无视一个事实,也即精确是阿里奥斯托在叙事诗中经营的主要价值之一。若想证明一首八行诗中细节可以多么丰富、技术可以多么精确,我们只要选些决斗的场面来看看就够了。让我仅限于列举最后一个诗章的这一节(4.65):
罗多蒙特驱马直取鲁杰罗,
鲁杰罗站立着,这时机灵地
斜身一避,趁势用左手
揪住马缰,把马转过来。
同时,他右手出剑,
攻对方的腰、腹、胸;
罗多蒙特腰和大腿
受重击,痛入骨髓。
但还有另一种不可忽视的精确:说理。这是在密封的格律形式内展开的辩论。这说理极其详尽,不放过任何细微之处。其极度的机敏,在我看来简直像法医的论证。这可见于里纳尔多在不知道吉内芙拉有罪或清白的情况下,像一位老练的律师那样替被控通奸罪的吉内芙拉辩护:
我没根据,不能说她犯事,
否则会说假话。但我敢说
绝不可以对她作任何惩处,
最早制订这些邪恶法律的人
我敢说他们要么不公正
要么是神经病,我相信
必须废除不公平的条例,
订立更睿智的新法律。
我要列举的最后例子,是暴力八行诗,这种暴力诗包含最大程度的屠杀。这方面的例子不胜枚举:有时候同样的公式、甚至同样的诗句出现重复或仅仅是重新安排。粗略浏览,我认为一首八行诗中最暴力的描写,要算是《五个诗章》这一节:
他把他们两个拦腰斩断:
双腿留在马鞍,上半身
掉在地面;另一个他一剑
砍去,从头顶劈开到椎骨,
分成两边;他又攻另三人背后,
左肩或右肩,都是矛尖痛苦、
强劲地穿透至乳头下那一边,
另十人也被透穿至另一边。
我们立即注意到这场杀人狂怒造成作者预见不到的损失:最后两行尾字都是lato(边),同韵同字同义,显然是诗人没有时间修改造成的疏忽。实际上,如果我们细读,会发现从这节诗所列举的杀伤手法看,最后一行整行都是重复,因为被矛刺穿早已讲过。除非它是要加以细腻的区分:前三名受害者是从背后被刺穿至前胸,后十名受害者则是遭受一种较少见的刺穿,也即从侧边刺穿至另一侧边。最后一行那个lato如果用来指谓fianc(臀)会更恰当。倒数第二行的lato亦可轻易用另一个“-ato”韵的词替代,例如costato(胸间):“在胸间的乳头下。”——可以设想,如果阿里奥斯托有幸继续写作后来所称的《五个诗章》,他一定会修改的。
我就以关于阿里奥斯托未完成的作品的这点基于友好精神表达的浅见,来结束我对这位诗人的致敬。
1975年
(黄灿然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