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姆雷特在第二幕出场时读的是什么?对提出这疑问的波乐纽斯,哈姆雷特回答:“空话、空话、空话。”可我们的好奇依然未能得到满足。不过,如果这位丹麦王子在第三幕出场时的那句独白“活下去还是不活”[23]为他前面所读的东西提供了任何线索的话,它应该是一本把死亡作为睡眠来讨论的书,不管这睡眠是不是做梦。

杰罗拉莫·卡尔达诺在其《论安慰》中,有一个段落颇详尽地探讨过这个主题。这本书1573年被译成英文,献给了牛津伯爵,与莎士比亚常有来往的圈子,对此事都十分熟悉。这个段落包括以下几句:“无疑,最甜美的睡眠是最深沉的睡眠,这时刻我们都像死人一样,不做任何梦;最烦人的睡眠则是非常浅的睡眠,焦躁不安,一再醒来,饱受干扰,不断遭噩梦和幻象折磨,如同病人。”

有些研究莎剧出处的学者,认为哈姆雷特所读的那本书肯定是卡尔达诺这本书,这个结论恐怕有点牵强。况且,这本小小的伦理著作显然不足以代表卡尔达诺的天才,因此也不足以成为莎士比亚读过他的著作的证据。然而,这个段落确实讨论梦,而这确实不是偶然:卡尔达诺在他的著作的一些段落里一再讨论梦,尤其是他自己的梦。他描述它们,解释它们,评论它们。这不仅因为在卡尔达诺身上,科学家的实际观察和数学家的推断多少源自他那由预感、占卜、巫术的影响和恶魔的介入所支配的一生,而且还因为他的思想不排斥任何来自客观探究的现象,尤其是从主观性的深井里浮现出来的现象。

很可能,卡尔达诺本人的某些焦躁不安,是由他那有点笨拙的拉丁文的英译造成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则有一点将是意味深长的,也即如果是卡尔达诺在欧洲的威望——卡尔达诺是著名医生,但他的著作却涵括所有知识分支且在死后享受颇大的声誉——使他与莎士比亚的关系获得认可,那也必须指出,这种认可实际上是在他的科学兴趣的边缘获得的,这边缘是一个模糊领域,到后来才被研究心理学、内省和生存痛苦的先驱性专家全面地探索。在卡尔达诺那个时代,这个知识分支甚至尚未有名字,而卡尔达诺已涉足那些领域了;还有,他的探究并没有清晰的目标,而只是由一种模糊但持久的内在需要所驱使。

这正是今天卡尔达诺逝世四百周年之际,我们仍能亲近他的缘故。但这样说一点也没有减低他的发现、发明和直觉的重要性——这些方面确保他的名字永垂科学史,成为众多学科的奠基者之一。这同样没有贬损他作为一位被赋予神秘力量的占星学家的地位,这方面的声誉如影随形地跟着他,而他本人亦悉心维护,有时候还引以为傲,但有时候显然也使他自己惊诧不已。

卡尔达诺死前不久在罗马撰写的自传《我的生平纪事》,才是使他的名字继续活在我们中间的书,不管是作为作家还是个人。至少对意大利文学而言,他是一位壮志未酬的作家,因为要是他用俗语(而那俗语必定是一种跟达芬奇一样粗笨的意大利语),而不是冥顽地坚持用拉丁文撰写他的全部著作(他觉得只有拉丁文可确保不朽),那么十六世纪意大利文学将不是拥有另一位经典作家,而是另一位怪杰,然而这位怪杰将因其怪癖而更能代表其时代。可如今,尽管他漂泊在文艺复兴时期拉丁语的公海上,却只有学者在读他:不是因为他的拉丁语像他的批评者所宣称的那样蹩脚(实际上他的风格愈是隐晦和独树一帜,读起来就愈过瘾),而是因为它在一定程度上迫使我们透过一面昏暗的镜子来看他。(我相信最近的意大利译本,出版于1945年,列入埃伊纳乌迪出版社“环宇”丛书。)

卡尔达诺写作,不仅因为他是一位必须交流其研究结果的科学家,或一位专心为一部无所不包的百科全书撰稿的多产作家,或一位着魔似的要把一页页稿纸填满的欲罢不能的写手,还因为他是一位天才作家,试图用文字捕捉那些似乎难以捕捉的东西。以下是一段有关童年回忆的文字,如果将来有人编一本“普鲁斯特的先驱者”之类的选集,这段文字非收录不可:它所描述的,是他四至七岁时,有一天早晨躺在床上,陷入奇思怪想或白日梦或幻觉。卡尔达诺试图尽可能精确地记录这种难以解释的现象和他看到这种“有趣的奇观”时的心态。

我看见一些缥缈的形象,它们似乎由一个个小圈组成,就像护身铠甲上那种小圈圈,尽管我那时尚未见过铠甲。它们从睡床右手边的角落冒出,慢慢从底下升起,形成半圈状,然后又下降到右手边的角落,接着便消失了:城堡、房屋、动物、马背上的骑士、草叶、树、乐器、剧院、穿戴各种服饰的男人,尤其是吹号的号手,尽管听不到任何声响;接着是士兵、人群、田野、从未见过的形状、树木和森林,一系列事物飘荡过去,没有互相融合,却好像在互相推撞。半透明的轮廓,但不像空洞、没有实质的形状:而是既透明又模糊,并非只由空气构成、若有颜色就会更完美的形状。我是如此着迷于这些奇形怪状,以致有一回阿姨问我:“你在看什么?”而我拒绝回答,因为我担心如果我回答,这些表演的源头——不管它是什么——可能就会受干扰,停止这娱乐。

上述段落来自这本自传的一章,这一章描写梦和其他最适合他这种人看到的不寻常形体:他出世时就有一头长发;夜里双腿发冷,早晨出热汗;一再梦见一只似乎总是随时要发出严重警告的小公鸡;写作时每解决一个问题之后,目光离开稿纸抬起头总是看见眼前一轮明月;身体散发硫磺或焚香的浓味;每次打架都不会受伤或伤及别人,甚至不会看见别人受伤以致当他发现自己拥有这种异禀时(但有几次不灵验),他便无畏地投入任何争吵或胡闹。

他的自传,始终聚焦于他自己,聚焦于他本人和他的命运的独特性,绝对相信占星术的一个看法,也即构成一个人的各种不同特性之总和,都可以在出生那一刻的星象中找到其本源和缘由。

卡尔达诺身体瘦弱,对自己的健康的关注可以说是三重的:他既是医生,也是占星家,又是疑病症患者——或者我们现在所称的心身失调症患者。也因此,他留给我们的病历极其详细,包括危及生命的大病和脸上最微小的斑点。

这是《我的生平纪事》前面一章的主题,而这本自传正是围绕着不同主题展开的:有几章描写他的父母(“母亲是个暴躁的女人,拥有强大的记忆力和智力,又矮又胖又虔诚”)、他的出生和星象、关于自己的外貌的自画像(这自画像可谓小心翼翼、毫不留情,又含有某种颠倒式自恋的洋洋得意)、他的饮食和运动习惯、他的美德和恶行、他的嗜好、他对赌博的无限热情(骰子、纸牌、象棋)、他的衣着、他的步态、他的宗教和其他虔敬行为、他居住的房子、贫困和失去的祖传家产、冒险和事故、著述、他的医生生涯中最成功的诊断和疗法等等。

按年份顺序描写的他的生平,只占一章,对这样一个险象环生的人来说实在不算多。但在书中不同章节里,他花了颇大篇幅记述许多插曲,包括他在青少年时代和成年后作为一个赌徒的历险(青少年时代的历险包括竟能凭手中一把剑逃离威尼斯一名贵族老千的家;而在成年后,当时象棋是用来赌钱的,而他是这样一个无往不利的象棋手,竟萌生过放弃医学做职业赌徒的念头)、他那次令人叹为观止的横越欧洲之旅(远至苏格兰,在那里一位患哮喘的大主教正在等待他给他治病;经过几次不成功的尝试之后,卡尔达诺竟能通过禁止大主教使用羽毛枕头和床垫来改善他的病情)和他那个因杀妻而被斩头的儿子的悲剧。

卡尔达诺写了超过二百部医学、数学、物理学、哲学、宗教和音乐著作。(他唯一绕开的领域是造型艺术,仿佛那个领域有达芬奇的阴影就已经足够似的——碰巧他在其他很多方面的才能都酷似达芬奇。)他还写了一篇关于尼禄皇帝的颂文、一篇关于痛风的礼赞、一篇关于拼字的论文和一篇关于赌博的专著(《论赌博游戏》)。《论赌博游戏》的重要性还在于,它是第一本关于概率论的专著:因此,有个美国人写了一本专门研究它的著作,这本研究著作除了那些较技术性的篇章外,是极其增进知识和饶有趣味的,我相信它至今仍是关于卡尔达诺的最新近的专著(见奥伊斯坦恩·奥雷:《卡尔达诺:赌博学者》,普林斯顿,1953年)。

“赌博学者”:难道这就是卡尔达诺的秘密?显然,他的生平和著作似乎都是一系列包含风险的游戏,输和赢的可能性都一样大。文艺复兴时期的科学对卡尔达诺来说已不再是宏观和微观的和谐统一,而是一种“偶然与必然”的持续互动。这“偶然与必然”折射在事物的无限多样化中,以及折射在个体和现象的不能缩减的独特性中。人类知识的新方向此时才刚刚开始,其目标可以说是一点一点地解构世界,而不是维系它。

“大地这好端端的框架,”哈姆雷特说,手中拿着这本书,“我看竟像一个贫瘠的岬角;天空这绝妙的篷盖,你瞧,这罩在头顶上的豪华的苍穹,这一层镶嵌着金色火点的宏伟屋顶,我觉得也无非是一大团乱糟糟的污浊之气……”[24]

1976年

(黄灿然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