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利略最著名的隐喻——这隐喻本身包含新哲学的核心——是关于用数学语言写自然之书的隐喻。

哲学已写在这本持续打开在我们眼前的大书里(我指的是宇宙),但除非你首先明白写这本书的语言和认识那些符号,否则你就读不懂。它是用数学语言写的,它的符号是三角形、圆形和其他几何图形。若对这媒介一无所知,就不可能明白哪怕一个字。对此一无所知,那就像在黑暗的迷宫里无望地漫游。(《试验者》第六章)

有关世界之书的说法,早在伽利略之前就已有了,从中世纪的哲学家到尼古拉·库萨努斯[25]和蒙田;而伽利略的同代人例如培根和康帕内拉也用过这个隐喻。在康帕内拉那些比伽利略的《试验者》早一年出版的诗中,有一首十四行诗开头写道:“世界是一本书,永恒的智慧在书中写下自己的想法。”

早在《太阳黑子的历史与证据》中,即是说,早在《试验者》出版前十年,伽利略就曾对比了直接阅读(世界之书)与间接阅读(亚里士多德之书)。这段话特别有趣,因为伽利略分析了阿钦博尔多的绘画,提供了至今对一般意义上的绘画仍不失其有效性的批评见解(这也证明他与卢多维科·吉戈利等佛罗伦萨艺术家有来往);尤其是提供了有关组合系统的反省,这些反省可以跟后面要援引的反省并观。

唯一反对这个观点的人,是捍卫哲学上的细枝末节的少数死硬派。就我所知,这些人从他们接受教育的那一刻起,就喝这样一种意见的奶长大,也即哲学是、并且只能是对亚里士多德著作的持续研究,一旦碰到什么问题,就立即从不同来源大量汇集这些著作,然后凑合起来解决那问题。他们从未想过让目光离开这些书页,仿佛那本伟大的世界之书不是大自然写来给大家看的,而只是写给亚里士多德看,仿佛亚里士多德的眼睛可以替他的所有后代看。这些为自己立下如此严格规矩的人,使我想起那些异想天开的画家:他们像玩游戏似的,给自己设置各种限制,例如决定要画一张人类的面孔或某个人体时,便简单地并置些农具或水果或不同季节的花。这种稀奇古怪的艺术如果只是为了消遣,倒是挺好挺怡人,它证明一个艺术家比另一个艺术家更有眼力,只要他能够挑选得更合适,用上了某一水果来衬托要画的某一部分身体。但是,如果有哪个终生接受这些绘画训练的人因此认为总的来说其他艺术形式都是拙劣且有缺陷的,那么吉戈利和其他杰出艺术家一定把他当笑料。

伽利略对这个有关世界之书的隐喻的最富独创性的贡献,是强调它的特别字母,强调“用来书写它的符号”。更准确地讲,我们实际上可以说真正的隐喻连结与其说是世界与书本之间,不如说是世界与字母之间。在这段来自他的《关于两大世界体系的对话》的第二天谈话中,字母即是世界:

我有一本书,篇幅比亚里士多德和奥维德小得多,它包含所有科学,其他人只要略加研究,就可以对它形成完整的看法。这本书是字母表。毫无疑问,谁懂得把这个或那个元音字母与这些或那些子音字母组合起来或并置,他就能获得对所有疑问的最准确答案,他将获得关于所有科学和艺术的知识。这与画家挑选分别放置在调色板上的基本颜料一样,他只要把某种颜色的一点儿与另一种颜色的一点儿并置在一起,就可以画人、植物、房屋、鸟、鱼;简言之,尽管调色板上没有眼睛、羽毛、鱼鳞、叶子或石头,但他可以表现一切可见物体。事实上,如果你要用颜料来描绘各种各样的事物,那么你要表现的事物,哪怕是这些事物的局部,都绝不可以在这些颜料中,因为如果它们(譬如羽毛)在调色板上,那么它们只可用来说明鸟儿或鸟儿的一身羽毛。

因此,当伽利略谈到字母时,他的意思是一个足以代表宇宙万物的综合体系。在这里我们又看见他使用与绘画比较的手法:字母的组合相当于在调色板上混色。显然,这个组合系统与前文所引的阿钦博尔多的绘画中使用的组合系统相比,是一种不同的形态:已被赋予意义的物体(阿钦博尔多的一幅画、一堆羽毛或一件羽毛拼贴画、一篇用亚里士多德的引语凑成的模仿作品)的组合,无法表现所有现实;要表现所有现实,就必须求助于一个由极小元素例如基本颜料或字母构成的组合系统。

在《对话》另一段里(第一天结尾),他称颂人类精神的一些伟大发明,并把最高的地位留给了字母:

但在一切奇妙发明之上,最卓越的才智之士是第一位发明这样一种沟通方式的人,他把最内在的思想传递给无论多遥远的时空里的另一个人;与东印度群岛的人谈心,与仍未出生或一千年或一万年后出生的人谈心。再想想它多么简单:无非是在纸上组合二十个不同的小字母。这肯定是人类一切发明中最奇妙的。

如果重读我在本文开头所引的《试验者》那段话,再对照上面这段,我们就更能理解为什么对伽利略来说,数学尤其是几何学发挥了字母的功能。这一点,非常清楚地见于他1641年1月(他逝世前一年)致福尔图尼奥·利塞蒂的一封信中:

但我真诚地相信哲学之书是那本永远打开在我们眼前的书;但是它的文字符号有别于我们的字母,所以不是每个人都能读懂:这本书的符号,就是三角形、正方形、圆、球体、圆锥、棱锥和其他数学图形,它们都最适合于这样一次阅读。

我们发现伽利略在列举各种图形时没有提到椭圆,尽管他读过开普勒。是不是因为在他的组合体系中,他必须从最简单的形式开始?抑或是因为他与托勒密模式的斗争仍仅限于在比例和完美这一经典理念——也即圆和球体是最高形象——范围内进行?

这本自然之书的字母的问题,与形式的“高贵性”联系在一起,例如见于《关于两大世界体系的对话》的这段献辞,它是献给托斯卡纳大公的:

目标更高者,就更显眼;而转向自然之书——它是哲学的适合对象——则是抬起眼睛的方式。虽然我们所读的这本书中的一切,由于是由一个全能的造物主创造的,因此是最相称的,但是那些付出更多劳动和工艺更高超的事物,却更美、更有价值。在可以设想的物体中,在我看来宇宙的建构应居首位:因为它包含所有事物,它的体积超越一切,因为它还管理和维持其他事物,故它的高贵性一定超越其他一切事物。因此如果有谁注定要在智力上远远高于其他人并格外显眼,那应该是托勒密和哥白尼,因为他们阅读、观察并从哲学角度思考世界的体系。

有一个伽利略为了对老一套的思想方式开反讽式玩笑而问了自己好几次的问题,这个问题是:必须把规则的、几何的形式看得比自然的、经验的、不规则的形式等等更“高贵”、更“完美”。在谈到月球的不规则时,这个问题被特别提出来讨论。伽利略有一封致加兰佐尼的信,全部用来谈这个问题,但《试验者》的一段话也同样出色地传达了他的想法:

至于我,我从未读过这些形式的编年史和特定系谱,因此我不知道哪个更高贵哪个更不高贵,或哪个更完美哪个更不完美。但我相信它们在某一程度上全都是古老和高贵的,或者更准确地说,它们既非高贵完美也非不高贵不完美,除了在建筑墙壁时我觉得正方形比球形更好,而推车或赶车时,圆形优于三角形。但是,说回萨尔西,他宣称我为他提供了丰富的论据,证明天空的凹面是粗糙的,因为我本人宣称月球和其他行星(它们也是形体,尽管是天体,甚至比天空本身还高贵)都有一个多山、粗糙和不规则的表面,而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不能说在天体中亦可找到这种不规则呢?照萨尔西这种说法,则如果有人要向他证明大海充满骨头和鱼鳞因为鲸鱼、金枪鱼和其他鱼都充满骨头和鱼鳞,那么他也可以用这些话来回答。

伽利略作为一个充满激情的几何学者,我们不免要期望他支持几何形状的事业,但作为自然的观察家,他拒绝抽象的完美这种理念,并以“多山、粗糙和不规则的”月亮这一形象来对照亚里士多德式和托勒密式宇宙学中所说的天空的纯粹性。

为何一个球体(或棱锥)要比某个自然形状例如一匹马、一只蝗虫更完美呢?这个问题一再出现于《关于两大世界体系的对话》整本书里。从第二天的这段话,我们又可找到与艺术家作比较,这一回是与雕刻家作比较:

这就是为什么我很想知道,若是表现另一形状的固体,是否也同样困难,即是说,若尝试把一块大理石塑造成一个完美的球体或完美的棱锥体,或塑造成一匹完美的马或一只完美的蝗虫,是否更困难。

《对话》最出色和最重要的段落之一,见于第一天,在那里我们看到对地球的赞颂,赞颂地球也会更迭、改变和递嬗。伽利略一想到如果地球是一个由碧玉或水晶组成的地球,一个不会腐蚀的地球,一个仿佛被美杜莎一瞥而变成石头的地球,就不寒而栗:

当我听到这样一些看法,我不能不大感惊诧,应该说理智上大为反感才对,也即人们仅仅因为构成宇宙的自然形体在他们看来是无感情的、静止的、不变的等等,而赋予这些自然形体以伟大的高贵性和完美性,而若是有任何东西会变化、增长、递嬗等等,他们就认为那是一种巨大的不完美。就我自己来说,我认为地球之所以最高贵和最值得赞赏,恰恰是因为它永远以众多不同的方式不断地更迭、递嬗和演进。因为如果地球不受任何改变,且完全由一大片辽阔的沙漠或一大块碧玉组成,或如果在洪水期间覆盖地球表面的大水冻结了,而地球永远保持这样一个巨大的水晶球体的形态,一切都不生、不变、不发展,那么在我看来,地球就是宇宙中一个庞大但无用的天体,被惯性瘫痪,总之是多余和不自然的:在我看来,变与不变的差别就像生物与死物的差别。我认为这也完全适用于月球、木星和宇宙其他星球……我认为,那些如此称颂不腐蚀性、不可改变性和诸如此类的人,之所以沦落至讲这种话,是因为他们一方面怀着无度的欲望,想活得长久;另一方面害怕死亡。他们无法明白,如果人可以不朽,则他们根本不会来到世上。他们真该被女怪戈耳贡看一眼,变成碧玉雕像或钻石雕像,这样他们就会变得比他们原来更完美。

如果我们把伽利略关于自然之书的字母的那段话,拿来与他对地球的各种小变化和递嬗的赞颂并读,我们就会发现真正的对立是动与静,而伽利略针对的,正是这种关于大自然的不可改变性的观念,并用戈耳贡的梦魇来诅咒这种观念的支持者。(这个观点和这个主题,伽利略早已在其第一本天文学著作《太阳黑子的历史与证据》中论述过。)这自然之书的几何或数学字母,将因其有能力细分为最微小的元素和有能力表现一切运动和改变的形式,而成为消除不变的天空与地球的诸元素这一对立的有力武器。

这一努力的哲学含义在《对话》中得到很好的阐释,那是托勒密支持者辛普里奇奥与作者代言人萨尔维亚蒂之间的一次交锋,其中“高贵”这一主题再次出现:

辛:这种哲学思考方式倾向于推翻整个自然哲学,以及破坏天、地和整个宇宙的秩序。但我相信逍遥学派[26]的基本原则是非常稳固、没有危险的,根本不存在你摧毁他们的原则就能建立新科学这回事。

萨:别操心天、地或天地可能受破坏这类事情,甚至不必操心哲学本身,因为就天地而言,担忧一些你认为不可改变和无感觉的东西是没有意义的;至于地球,我们正寻求把她提升至更高贵和更完美,办法是尝试把她视做与天体相同的东西,并在一定程度上把她放置在天上——也就是你们这些亚里士多德学派哲学家禁止她去的地方。

1985年

(黄灿然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