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伽利略与天主教会发生冲突之际,他的一位巴黎追随者提出一个太阳中心说体系耐人寻味的版本:对他来说,宇宙就像是洋葱,“受到周遭数以百计的外皮的保护,保存了珍贵的芽,数以百万计的其他洋葱从这个芽中汲取自己的菁华……这颗洋葱内部的胚芽是这个小世界的小太阳,为整体植物提供滋养”。
带着那些数以百万计的洋葱,我们从太阳系转到布鲁诺所提出的宇宙无限体系:事实上,所有的天体,“可见或不可见,悬垂在蓝色苍穹中,只不过是不同恒星自我净化时所产生的渣滓。因为这些大火球若不是受到某种物质的滋养的话,怎么能够存在呢?”这项“渣滓生成”理论与今日的专家所提出的解释并无太大不同,包括行星是从原始的星云形成的,以及星团扩张与收缩的方式:“每天,太阳都会将供应它火焰的剩余物质释放、排出。可是当它消耗所有的构成物质时,它又会往各个方向扩张,以寻求其他的养料,它会扩散到它在过去所建立的所有世界,特别是那些最靠近它的世界。接着那颗大火球会将所有的星球熔在一起,然后像从前那般,将它们重新发送到各处,当它逐渐排除所有的缺陷之后,它又会成为其他星球的太阳,它从自身球体将这些星球喷出,让它们得以成形。”
至于地球的运动则是由太阳光所引起的,“这些呈圆周运动的光线照射到地球,使得地球旋转,就像我们用手转动陀螺一样”;或者地球的运转是由地球自身的蒸汽所引起的,这些蒸汽首先受到太阳加热,“接着受到极地寒冷的袭击,又落回地球,只能斜斜地落在地球上,因此让它得以旋转。”
提出这些理论的那位充满想象力的宇宙学家是西拉诺(Savinien de Cyrano,1619—1655),不过我们较为熟知他的另一个名字Cyrano de Bergerac,我们此处所引述的作品是他的《月球之旅》(《另一个世界,或称月亮的状态与影响》)。
西拉诺是科幻小说的先驱,他的想象来自于他所处时代的科学知识,以及文艺复兴时期的魔法传统。他所提出的预言式概念,只有三个世纪后的我们才得以欣赏到:太空人的动作不受地心引力的牵制(太空人可以抵达太空,首先要归功于露水罐,这些露水罐被太阳向上吸)、多级式火箭、“声音之书”(将这个机械装置转紧,一根针放在指定的章节上,接着我们便可以听到从类似嘴巴的东西所发出的声音)。
不过他的诗意想象源自真正的宇宙感知,这使得他复制卢克莱修原子论哲学的情绪性断言。他称颂所有事物的统一性,不管有生命或无生命,甚至恩培多克勒的四元素也只变成单一元素,其中的原子有时较为稀薄,有时较为浓密。“我们会惊讶地发现,这个纯粹随意混合而成的物质,仅由机率支配,居然可以制造出人类。毕竟要制造一个人,必须有许多必要的组成成分,不过我们不会意识到一件事,也就是有无数次,这同样的物质就要制造出人类的时候,却停了下来,然后形成了石子、铅、珊瑚、花或是慧星,这全都是因为要设计出一个人类,需要更少或更多的元素。”这些基本元素的组合系统决定了生物的多样性,也将伊壁鸠鲁科学与DNA遗传学连结在一起。
登陆月球的不同方式让我们充分见识到西拉诺的创意:《圣经·旧约》中的大家长以诺在他的腋窝下方绑了两个花瓶,里面弥漫着祭品的烟,因为这些烟必须上升至天堂;先知以利亚也进行了同样的旅行,他坐进一艘小铁船中,然后将一颗磁球扔到空中;至于西拉诺自己,他则是将公牛骨髓做成的油膏,涂在他前几次试飞时所造成的瘀伤上,如此一来,他觉得自己朝地球的卫星上升,因为月亮通常会吸吮动物的骨髓。
月亮包含的事物还包括所谓的人间(不过应该是月上)乐园,而西拉诺就降落在生命树上,他的脸被树上著名的苹果给砸到。至于蛇的话,原罪之后,上帝将它关在人体内,以肠子的形式出现,这是一条自我盘绕的蛇,是一种贪得无厌的动物,支配着人类,要人类遂其所愿,用它无形的牙齿折磨着人类。
上述关于蛇的故事,是以利亚先知给西拉诺的解释,西拉诺却忍不住将这个主题作个淫秽的变形:蛇也是从男人的肚子里突出来,然后伸向女人的东西,以便向她吐毒液,使得她的身体肿胀九个月。不过以利亚一点也不喜欢西拉诺的这些玩笑,有一次他在大发雷霆之际,将西拉诺逐出伊甸园。这只证明了一点,也就是在这部全然滑稽的作品里,有些玩笑必须被当真,有些则不过是好玩而已,尽管两者并不容易区分。
西拉诺被逐出伊甸园之后,便造访月球上的城市:有些城市是完全流动式的,房屋装有轮子,所以每个季节都可以变换环境;其他城市则较为固定,被钉到土地里,所以冬季的时候,他们便可以钻到地底下去避寒。他的导游在不同的世纪中,到过地球好几次,他就是苏格拉底的神灵,普鲁塔克写过一本相关的简短作品。这位睿智的神灵解释为什么月球上的居民不只戒绝吃肉,而且对于他们所吃的蔬菜也非常挑剔:他们只吃自然死亡的甘蓝菜,因为对他们来说,将甘蓝割下相当于谋杀。自从亚当犯罪后,对上帝来说,人类并不比甘蓝珍贵,也不见得具有更高的敏感性与美感,或是比甘蓝更像上帝。“因此如果我们的灵魂不再是以上帝的形象出现的话,那么跟甘蓝的叶子、花朵、茎干、根部和外皮比起来,我们的手、脚、嘴巴、额头和耳朵并不会比较像上帝。”至于智慧的话,虽然甘蓝或许没有不朽的灵魂,它们或许却是宇宙智慧的一部分;如果说我们从来没有弄清楚关于它们的神秘知识的话,这或许只是因为我们没有能力接收它们传递给我们的信息。
智性与诗意的优点汇聚在西拉诺的身上,使得他不只是十七世纪法国的杰出作家,也是所有时代的杰出作家。在智性上,他属于“自由思想”的传统,陷入关于摧毁旧世界观念大辩论。他支持伽森狄的感觉论以及哥白尼的天文学,不过他尤其是受到十六世纪意大利“自然哲学家”的激励:包括卡尔达诺、布鲁诺、康帕内拉。(至于笛卡尔的话,西拉诺会在《太阳之旅》中与他碰面,这是《月球之旅》的续集,在书中,康帕内拉会过去拥抱他,将他迎进最高天。)
用文学的术语来说,西拉诺是一位“巴洛克”作家(他的信中包含了技巧高超的段落,例如《柏树的描绘》,人们可以感觉到,在这里风格与被描述的物体仿佛合而为一)。不过他到底是一位彻彻底底的作家,与其说他想要阐述一项理论或维护一个论点,不如说他想要启动由创造物所构成的旋转木马,这些创造物之于想象力及语言,就相当于开始运转的新科学与新哲学所启动的事物之于思想。在《月球之旅》中,重要的并不是他的观念要连贯,而是他在控制脑海里的智性刺激时的乐趣与自由。这是“哲学寓言”的开端:故事中的论点并不需要去证明,而是被拿来讨论、搁置、彼此嘲弄,这一切都是为了熟悉这些观念的乐趣,他们在严肃对待之余,还可以加以把玩。
我们可以说西拉诺月球之旅的某些段落提早出现了《格列佛游记》中的场景:在月球上就像在大人国中一般,访客发现自己被体型比他大的人所围绕,这些人把他当成宠物来展示。同样地,灾难性的冒险情节,以及与一些具有矛盾智慧的人物之相遇,也是伏尔泰的老实人曲折遭遇的先驱。不过西拉诺身为作家的声名出现得较晚:他的这部作品是在他死后出版的,而且受到担心他声名的友人无情的审查,在二十世纪才得以完整出版。西拉诺被重新发现是在浪漫主义时期:第一个重新发现他的作家是戈蒂埃,接着特别是诺迪埃,他根据一两则逸事为诗人塑造了滑稽、决斗的形象,才华洋溢的剧作家罗斯丹则将这个形象转化为受欢迎的诗剧主角。
不过,西拉诺事实上既非贵族,亦非法国加斯科涅地方人氏,而是巴黎的中产阶级。(他自己在名字上添加贝杰拉克,这个名字取自他的律师父亲所拥有的农场名称。)他或许真的有个著名的鼻子,尤其是我们在这本书中发现“对于大鼻子的称颂”,这样的称颂虽然属于巴洛克文学中非常广泛流传的类型,却不可能是由一个有着小鼻子或狮子鼻的人所写出来的。(月球上的居民想要知道时间时,会使用天然的日晷,也就是他们的鼻子,他们的鼻子会将影子投射在牙齿上,如此便具有日晷的功能。)
不过他们炫耀的不只是鼻子:月球上的贵族光着身子四处走,仿佛这样还不够,他们还在腰间悬挂阳具造型的铜饰:“‘我觉得这个习俗真是奇特,’我对年轻的导游说,‘因为在我们的世界中,贵族的标志是佩剑。’不过他对此并不感到惊异,只是简单地大声说:‘我的小人儿,贵世界的大人物真是偏激,居然想要展示象征刽子手的武器,这项武器只是设计用来消灭我们,简单说,是所有生命不共戴天的仇敌,而他们却想将那个器官藏起来,若是没有那个器官,我们全都不会活着,那是所有生命的普罗米修斯,不懈地治疗自然的所有弱点!你们的国土真是不幸,繁殖的象征居然是羞耻的来源,而毁灭的象征却受到尊敬!你们还把那个部位称为“耻骨”,仿佛还有什么比赋予生命来得更光荣,比夺走生命来得更无耻似的!’”
这段摘录证明罗斯丹笔下这位爱争论的剑客事实上是位“做爱、不要做战”的专家,尽管他所推崇的繁殖热情,在我们这个节育的时代只能被视为落伍。
1982年
(李桂蜜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