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文学奠基者们当中,狄德罗的地位仍在继续上升,这主要是因为他那部反小说或曰后小说或曰超小说的《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这个文本的丰富性和创新动力,永不会完全耗尽。
首先要注意的是,狄德罗与当时所有作者的主要意图背道而驰,这意图就是使读者忘记他正在读一本书,然后使他放弃自己,沉溺于叙述中的故事,仿佛他自己正在经历那些事件。狄德罗却凸显讲故事的作者与一心想听故事的读者之间的冲突:在情节如何推进的问题上,一方面是读者的好奇、期待、失望与抗议,一方面是作者的意图、争辩和心血来潮。这冲突构成一种对话,这对话成了两个主角之间对话的框架,而这框架又成为其他对话的框架……
狄德罗把读者与书的关系,从消极接受变成持续争吵,或者说变成一而再的吃惊,而这吃惊使读者保持富有活力的批评精神。这方法,比布莱希特在戏剧上的目标早了两百年。唯一不同的是,布莱希特这样做,有非常明确的教育目的,而狄德罗给人的印象是他想抛弃任何刻意的作者意图。
可以说,狄德罗在与读者玩某种猫捉老鼠的游戏,每一情节转变时,他都打开了一系列不同的可能性,几乎任由读者选择他喜欢的发展,但结果却是让他上当,只选择一个,而排斥其他发展,而这一个又总是最不“小说”的。如此看来,狄德罗是后来雷蒙·格诺至爱的“潜在文学”这一理念的先驱之一,但他又在一定程度上拒绝这个说法:因为格诺将为他的《如你所愿的故事》建立一个模式,从中我们恍如听到狄德罗邀请读者任意去选择一个结果,而实际上狄德罗是想证明那情节的结果只有一个,没得选择。(而这正好呼应一种明确的哲学选择,一如我们将看到的。)
《宿命论者雅克》是一部逃避规则和归类的著作,并扮演了一个试金石的角色,检验文学理论家们提出的几个定义。此书的结构是一种“延缓叙述”:雅克开始讲他的恋爱故事,但其间出现各种中断、离题和其他故事插入他自己的故事,直到书的结尾恋爱故事才讲完。这个结构,是中国盒子式的故事中套故事,它并非只是遵守一种巴赫金所称的“复调”、“迈尼普斯式”或“拉伯雷式”的叙述:对狄德罗来说,它是这个活生生的世界唯一真实的形象,这形象既不是线性的,在风格上也不是同质的,尽管其断断续续的连接总能显露出一种内在逻辑。
这一切当中,尤不可忽略斯特恩《项狄传》的影响。在当时,《项狄传》就其文学形式和对世事的态度而言,其新颖是爆炸性的:斯特恩这部小说是不拘一格的离题叙述的样板,与十八世纪法国品味截然相反。文学中的亲英派一直是欧洲大陆文学富有活力的冲击力量:狄德罗在致力于追求表达形式的“真理”时,把亲英倾向当做他的标志。批评家曾指出从斯特恩的小说移植到《雅克》中的措辞和插曲;而狄德罗为了证明他对有关剽窃的可能指责是多么不在乎,实际上还在《雅克》一书临结尾的一个场面之前宣称,这场面抄自《项狄传》。不管他是逐字照抄或意释这奇怪的一页,实际上并不太重要;就《雅克》广泛的轮廓而言,它与《项狄传》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雅克》是一部流浪汉故事,描写两个人物骑马漫游,他们讲述、聆听和经历各种冒险;《项狄传》则主要渲染家庭琐事,涉及一群家庭成员或一群来自同一教区的人,尤其是描写一些怪事,例如某一次分娩和那婴儿早期的不幸。必须从更深的层次去寻找两本书之间的相似之处:两本书的真正主题是一系列原因的互相连结,也就是决定每一事件(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事件)的各种环境的纠缠不清的联系,而对现代作家和读者来说,这类联系已取代了“命运”的地位。
狄德罗的诗学之意义,与其说是独创性,不如说是这么一个事实,也即它逐一回答其他书、与其他书争辩或完成其他书:一位作家的全部努力正是在整体的文化脉络中获得意义。斯特恩的伟大礼物并非只留给狄德罗,而是留给作为整体的世界文学,随后将影响一股浪漫式的反讽潮流。这礼物就是他的态度之深不可测、他的幽默之淋漓尽致和他的写作之驾轻就熟。
同样不能忘记的是,斯特恩和狄德罗都公开承认塞万提斯的杰作《堂吉诃德》是他们创作的重要模本,尽管他们是各取所需:斯特恩把它与英国人善于创造活灵活现的人物的能力结合起来,尤其是善于突出一些近乎漫画式的特征所包含的独特性;狄德罗则利用流浪汉冒险故事的所有元素,这些故事都秉承“滑稽小说”的传统,发生在旅馆里或路上。
仆人雅克,先于他的骑士主人出现,就连书名也是如此。那骑士的姓名我们无从知晓,仿佛他的存在仅仅为了充当雅克的主人,充当雅克的一个功能;哪怕是作为人物,他也不如其仆人那么显眼。他们的关系是主仆关系,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也是两位朋友的关系:等级关系仍未受到质疑(当时距法国大革命尚有十年之遥),但等级关系的重要性已有所丧失。(关于所有这些方面,米凯莱·拉戈在为埃伊纳乌迪出版社“百页”丛书的意大利译本《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所写的精彩导言中都谈到了,文章对这本书的历史、文学和哲学背景作了详尽的论述。)所有重要决定都由雅克做出;而当他的主人变得飞扬跋扈,他偶尔也会拒绝服从,尽管这种拒绝仅是某一程度上的,不会太离谱。狄德罗描写一个人类关系的世界,这些关系建基于个人品质的相互影响,这些影响不会抵消社会角色,但同时也不被社会角色压碎:它既不是一个乌托邦的世界,也不是一个谴责社会机制的世界,而是一个在某个巨变时期被近乎透明地观察的世界。
(两性关系也是如此:狄德罗是通过他固有的精神表明他是一位“女性主义者”,而非建立在一种有意识的选择上。对他而言,女人与男人处在同一个道德和知识水平上,她们同样有权利去追求感情幸福和感官快乐。而在这方面,《雅克》与兴高采烈、孜孜不倦地厌恶女人的《项狄传》之间,存在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至于看似是雅克所代表的“宿命论”(一切事情“天已注定”),它实际上绝非替无奈或消极辩解,反而总是使雅克表现出主动和永不放弃;他那位看似更倾向于自由意志和个人选择的主人,则往往变得沮丧,让自己被事件击垮。作为哲学对话,他们的讨论有点儿不成熟,但从一些片言只语看,似是指涉斯宾诺莎和莱布尼茨关于必然性的理念。与伏尔泰在《老实人或关于乐观主义》中责备莱布尼茨迥然不同,狄德罗在《宿命论者雅克》中似乎站在莱布尼茨一边,更是站在斯宾诺莎一边,后者力主只有一个无可避免的世界,它有其客观的理性,并以几何学方法论证他的观点。如果在莱布尼茨眼里世界只是众多可能的世界的一个,那么在狄德罗眼里唯一可能的世界就是这个世界,不管它是好是坏(或者说好坏参半),而人的行为不管是好是坏(或者说,它也是好坏参半),都必须是能够对他置身其中的环境做出反应才是有效的。(这包括狡诈、欺骗和精心设计的虚构故事——比如那个“小说中套小说”的例子,也即那些涉及拉波默拉耶夫人和赫德逊神父的情节,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想出了精心计划的、戏剧性的虚构故事。这与卢梭大异其趣,后者颂扬大自然和“自然”的人的善良与真诚。)
狄德罗深知,那些以最严格的决定论来看世界的观念,实际上是推动个人意志向前走的观念,仿佛意志和自由选择必须在必然性的磐石中凿出一个洞才是有效的。宗教曾经如此,宗教以最大的限度颂扬上帝的意志而贬低人的意志;在狄德罗之后二百年也是如此,今天一些新理论有点决定论的味道,它们在生物学、经济学、社会学和心理学中各显神通。我们今天可以说,这些理论尽管也建立一种必然性的意识,但已经为真正的自由打开了途径,而对意志和激进主义的崇拜只带来了灾难。
然而,我们不能贸然认为《宿命论者雅克》“教导”这或“证明”那。没有恒定不变的理论观点可以兼容狄德罗这些主角持续不断的运动和腾跃。雅克的马有两次自己识途,领着雅克进了一座山,那里竖立着一个绞刑架。但第三次谜底便解开了:那匹马带他去它的前主人的房子,那前主人是绞刑吏。这显然是一则启蒙时代的寓言,破除对不祥征兆的迷信,但是荒山野岭那些鬼魅似的绞刑吏的形象,也使它成为浪漫主义这股更暗的浪潮的先驱(尽管此时距波托茨基等作家营造的特别效果尚远)。还有,尽管结尾骤然变成一系列冒险,在寥寥几句里发生了主人在决斗中杀死一个男人、雅克跟着芒得兰去做强盗然后重新找到主人并保护主人的城堡免遭洗劫,但我们在这里已看到十八世纪的简洁,这种简洁与例如见于克莱斯特作品中的那种出奇不意和诉诸命运的浪漫主义感染力是大相径庭的。
生活中独特而多样的偶然事件,不能简化为规律和归类,尽管它们各有自己的逻辑。在一则故事中,两名彼此形影不离的军官,他们无法分开生活,却时不时感到一股想互相决斗的冲动。狄德罗以一种凝练的客观性讲述这个故事,却并不隐瞒他们的关系中有某种含混的情欲因素。
如果《雅克》是一部反《老实人》的小说,那是因为它被设想成一部反“哲理小说”。狄德罗深信,不能把真理局限于一个形式或一个教谕式寓言。他希望他的文学创作能够与源源不绝的生活细节匹配,而不是证明一种可用抽象术语阐述的理论。
狄德罗宽广的写作方式,其反“文学”一点也不亚于其反“哲学”,但今天我们珍视的真正文学作品,实际上反而是狄德罗的作品。并非偶然的是,《宿命论者雅克》最近被米兰·昆德拉这样一位有才干的作家赋予现代戏剧形式,而昆德拉的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则以他那种把情感小说与存在主义小说、哲学和反讽糅合起来的技巧,表明他是当代最狄德罗式的作家。
1984年
(黄灿然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