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上的凉亭》主要是一则厌世的故事,年轻的厌世,来自于自满与狂野,年轻人身上的厌世倾向事实上意谓着厌恶女人,这样的倾向刺激主角独自在苏格兰的荒原上驰骋,夜宿帐篷、以粥度日。不过厌世者的孤独并不能打开许多叙事上的可能性:叙事其实是从以下的事实发展而来的,也就是在一片引发孤独与残忍的风景中,有两名厌世、或者说是厌恶女人的年轻人,他们彼此躲避、互相监视。

因此,我们可以说,《沙丘上的凉亭》讲述的是两名相像的男子之间的关系,他们几乎可以说是一对兄弟,因为厌世与厌恶女人的共同倾向而关系密切。这则故事也讲述他们的友谊因为不明原因,如何转为敌对与冲突。不过传统上,在小说里,两名男子间的竞争是以女人为前提的。而一名强迫两名厌恶女性的男子改变心意的女人,一定是这两个人无法控制、无条件爱恋的对象,她让这两名男子在骑士精神和利他主义等方面互争高低。所以这一定是受到敌人威胁的女人,在这群敌人面前,这两名反目成仇的友人如今又再一次团结起来,尽管他们仍然彼此竞争,想要赢得美人的芳心。

因此,我们可以补充一点,也就是《沙丘上的凉亭》是一场大人玩的大型捉迷藏游戏:这两名友人彼此躲藏与监视,而他们游戏的奖品就是那名女人。除此之外,这两名友人及那名女人躲避并监视另一边的神秘敌人,而他们游戏的奖品是第四名人物的生命,在这片似乎是玩捉迷藏的绝佳场景中,这名人物所扮演的角色便只是躲藏。

因此,《沙丘上的凉亭》可以说是从风景中冒现的故事。从苏格兰海岸荒凉的沙丘中可以冒现的唯一故事,便是人们玩捉迷藏的故事。可是若是要显示风景的轮廓的话,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加入一项外来的、格格不入的元素。这就是为什么在苏格兰的荒原与流沙中,史蒂文森引入威胁其笔下人物的可疑的意大利秘密社团,头戴圆锥形黑帽的烧炭党。

通过这一连串的定义与推论,我想揭示的,与其说是故事的隐密核心——如同我们经常看到的,故事中通常不只有一个核心——倒不如说是故事的机制,它保证故事可以吸引读者,尽管史蒂文森开始时想出很多故事构思,接着又加以放弃,以至于不同的故事相互混合而显得杂乱,魅力却是从未消减。在这些故事中,最有力的当然是第一则故事,是关于这两名朋友/敌人关系的心理故事,或许这是《杜里世家》中敌对兄弟的初稿,此处隐约暗示两人间意识形态的分歧,诺斯穆是位拜伦式的自由思想者,凯西里斯则是维多利亚价值的拥护者。第二则故事则是爱情故事,这是所有故事中最薄弱的,其中包含了两名非常刻板的角色:女孩是所有美德的典范,父亲则是个不诚实的破产者,被龌龊的贪欲所驱使。

大获全胜的是第三个情节,也就是典型的小说情节,它的主题是捉摸不定的阴谋,这项阴谋将它的触角伸至各处,从十九世纪直至今日,这个主题从未落伍。它之所以可以获胜,归功于不同的原因:首先,史蒂文森只需几笔,便可暗示烧炭党威迫人的存在——从手指在被雨水浸湿的窗户上吱吱作响,到飞掠过流沙的黑帽:在大约同一段时间,同一只手描绘《金银岛》中的海盗迫近本葆将军客店的情节。除此之外,尽管烧炭党人充满敌意且吓人,却获得作者的赞同,他们符合英国浪漫主义传统,而且这些人明显有权反对人人憎恨的银行家,这为已经开始进行的复杂游戏引入了内在的对比,它比其他的对比更具说服力,也更有效:两名反目成仇的友人,为了保护哈多史东、为了名誉而团结在一起,不过他们的良心却是站在敌人烧炭党那一边的。最后这项对比胜利了,因为它让我们前所未有地沉浸在儿时游戏的精神里,包括包围、突击,以及帮派攻击。

孩童所拥有的最大资源是,他们知道如何从他们的游戏空间中获得他们所需的魔力与情绪。史蒂文森持有这份天赋:他首先营造那座优雅凉亭的神秘气氛,凉亭耸立在荒凉的天然景致当中(那是一座“意大利样式”的凉亭:或许这项特征已经暗示一项具有异国情调的陌生元素即将侵入?);接着是潜入空屋,发现摆好餐具的桌子,生好的火,铺好的床,尽管不见半个人影……童话的主题被移植到冒险故事中。

史蒂文森的《沙丘上的凉亭》发表于1880年9—10月的《康西尔杂志》(Cornhill Magazine);两年后的1882年,他将这则故事收入他的《新天方夜谭》。两个版本之间存在着明显差异:在第一个版本中,这则故事以一名死期将近的父亲留给儿子的信与遗言的形式出现,以向他们揭露一项家庭秘密:即他与他们的亡母相识的过程。在故事的其余部分,叙事者用第二人称来对读者说话,将读者称为“我亲爱的孩子”,将女主角称为“你们的母亲”,“你们亲爱的母亲”,“我孩子的母亲”,将那个阴险的角色,也就是女主角的父亲称为“你们的祖父”。而第二个版本以书本的形式出现,从第一个句子起就直接进入叙事:“年轻时,我是个极为孤独的人”;女主角被称为我的妻子或是直称她的名字,克拉拉,老人被称为“她的父亲”或哈多史东。这个改变通常本应意味着完全不同的风格,一则完全不同的故事;但与之相反,修改的部分极小:作者删去了序言、与儿子的谈话,以及对于母亲较为悲伤的怀念。其余的部分则是一模一样。(其他的修正与剪裁则是关于老哈多史东,他在第一个版本中声名狼藉,我们原本预期他的恶名后来会因孝道而减轻,然而却是被加重了,或许是因为剧场与小说的惯例,认为一位天使般的女主角有位贪心可怕的父亲是很自然的事,而真正的问题在于让人可以接受血亲得不到基督教葬礼安慰的凄惨结局,只有当这名亲戚是真的很邪恶时,才能证明这种安排的合理性。)

根据最近的“人人图书馆”版本的编辑雷德利的说法,《沙丘上的凉亭》应该被视为有瑕疵的作品:书中人物无法挑起读者的兴趣,只有第一个版本设法传递同情与悬疑,它的叙事从一开始就进入家族秘密的核心。因此,虽然一般的惯例是将作者修订过的版本当做最后版本,雷德利的做法却相反,他重新出版了康西尔版本的文本。我并没有遵循雷德利的做法。首先,我不同意他的价值判断:我认为这则故事,特别是《新天方夜谭》中的版本,是史蒂文森最好的故事之一。其次,我不确定这些版本写作的顺序:我比较倾向认为,不同层次的写作,反映年轻史蒂文森的不确定感。作者最后所选择的开头是如此直接,而且流畅,所以我们比较容易想象,史蒂文森开始写的时候,带着非常适合冒险故事的赤裸、客观、冲劲。当他一路叙述下去的时候,他发现,一方面,凯西里斯与诺斯穆的关系是如此复杂,以至于需要比他刚着手时更深入的心理分析;另一方面,与克拉拉的爱情故事则是变得既令人失望又因循守旧。因此他回去将故事重新写过,用家庭情感的烟幕将它包围:这便是他发表在杂志中的版本;后来他不满意这些无病呻吟的覆盖物,又决定将它们删去,可是他发现,要让这位女性角色保持距离的最佳方式,就是让她从一开始便为人所知,并且将她笼罩在敬意中。这就是为什么他采用“我的妻子”的公式,而不是“你们的母亲”(除了一处他忘记修改)。这完全是我的猜测,只有手稿的研究可以证实或反驳:从两份印刷版本的比较,可以确定的事实只有作者的犹豫。他的犹豫与他在故事中与自己玩的捉迷藏一致,这则故事讲述的是他想延长的童年,尽管他清楚地知道,童年已经结束了。

1973年

(李桂蜜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