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现在我们眼前的世界现实是多样的、多刺的,而且层层相叠。就像朝鲜蓟。对我们而言,在一部文学作品中,重要的是可以不断将它剥开,像是一颗永远剥不完的朝鲜蓟,在阅读当中发现愈来愈多新层面。因此,我认为在我们这阵子所谈论的重要杰出作家当中,或许只有加达配得上称是伟大作家。

《与忧伤相识》乍看之下是一本我们所能想象的最主观的作品:它几乎只是无意义的绝望的流露。可是事实上,这本书充满了客观与普遍的意义。另一方面,《梅鲁拉纳大街上的惨案》则是完全客观,它描绘拥挤在周遭的生命,不过它同时也是一部非常抒情的作品,在设计复杂的字里行间,藏着一幅自画像,就像在小孩的游戏中,他们必须在树木的盘根错节里认出野兔或猎人的形象一样。

关于《与忧伤相识》,胡安·派第发表了今日看来深具洞识的看法:书中的主要情绪,也就是对于母亲爱恨交织的矛盾情绪,可以被理解为是他对于自己的国家与自身社会阶级的爱恨情绪。这样的类推可以扩展。主角龚扎罗独自住在俯瞰村庄的别墅里,这名中产阶级看到他一度所爱的地方与价值都被完全推翻了。他对窃贼怀有不由自由的恐惧,这一主题表达了保守分子在时代动荡时的警觉。为了应付窃贼的威胁,一队夜间守卫团成立了,他们负责保护别墅主人的安全。可是这个组织是如此可疑、暧昧,最后龚扎罗觉得他们所造成的问题比窃贼所带来的恐惧还要严重。对于法西斯主义的指涉不断出现在书中,不过它们始终不是很确切,所以并没有将叙事僵化为纯粹寓言式的阅读,也没有排除其他诠释的可能性。

(守卫团应该是由退伍军人所组成的,不过加达对他们大肆夸耀的爱国功迹不断表示怀疑。我们来回想一下加达整体作品中的一项基本核心,而不只是这本书的:加达曾经参与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他认为在那段期间,十九世纪最显著的道德价值找到了最高的表达方式,不过那也是这些价值开始结束的时候。我们或许可以说,对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加达既感到一种占有欲强烈的爱,也感到由震惊所引起的恐惧,不管是他的内在精神还是外在世界,都无法从这样的恐惧中恢复过来。)

龚扎罗的母亲想要加入守卫团,可是龚扎罗执意反对。这项争执表面上看来是纯粹形式上的问题,不过加达设法赋予其一种令人难以承受的张力,就像希腊悲剧一样。加达的伟大在于他可以用地狱的闪现,来撕毁故事的平凡琐碎,这个地狱既是心理的,也是存在的、伦理的、历史的。

在小说的结尾,母亲终于成功加入夜间守卫,而别墅被洗劫一空似乎是守卫们监守自盗,在小偷的袭击中母亲丧生,这样的结尾似乎暗示叙事结束在寓言封闭的圈子里。不过我们很容易就能感觉到,加达对于这个结尾较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创造巨大的张力,将其掩映在故事所有的细节与离题叙述中。

我概述了一项沿着历史线索的诠释:现在我想要尝试用哲学与科学的观点来诠释。加达的文化背景是实证主义,他持有米兰科技大学的工程学文凭,执迷于实用科学与自然科学的问题及术语,所以我们这个时代的危机,被他视为科学思想的危机,也就是从理性主义的安全感与十九世纪对于进步的信仰,转变为对于宇宙复杂性的认识,这个宇宙并不能让人放心,而且是无法加以形容的。《与忧伤相识》的中心场景是村里的医生对龚扎罗的拜访,意味着十九世纪的科学自信形象与龚扎罗悲剧性的自觉两者间的相逢,关于龚扎罗,作者给了我们一个无情而且古怪的生理描绘。

加达写了大量的作品,或出版或未出版,而且大部分的作品只有一二十页长,其中有一些是他最好的作品,我要来谈论一篇他为广播所写的文章,加达这位工程师在其中讨论到现代建筑。他一开始时以培根或伽利略式的古典冷静态度,描述现代房屋是如何以加固水泥而建成的;不过当他解释现代房屋的墙壁是如何无法隔离噪音时,他的技术精确性逐渐让位给渐渐上升的急躁和多彩的语言;接着他转入生理的段落,描述噪音如何对脑与神经系统产生作用;最后以烟火般的文字来结束,这些文字表达的是,在一个巨大的都市公寓街区里,一名神经患者因噪音而感到绝望。

我相信这篇散文不仅呈现了加达所具有的所有风格,也展现了他的文化联系所涵盖的整个范围,他那万花筒般的哲学立场,从最严谨的技术—科学理性主义一直下探到最黑暗与最地狱般的深渊。

1963年

(李桂蜜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