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时间
我感觉我已经不是第一次陷入这样的情境了:刚刚放出箭的弓在我向前伸的左手中,我的右手向后收着,箭F悬在空中,在它自身轨迹的三分之一处,那边一点,狮子L也悬在空中,也在他轨迹的三分之一处,张着血盆大口伸出利爪作势向我扑跃而来。一秒之后我就会知道,箭的轨迹和狮子的轨迹会不会正好在某个tx秒,在某一个箭F和狮子L都经过的X点正好相交,也就是说将有一刻,这头狮子被箭射中,黑色的喉咙中兽血喷涌而出,怒吼一声从空中跌落,或者它毫发无损,跃向我,用双爪将我扑倒,撕裂我肩膀和胸膛的肌肉,它只需简单地活动一下狮口的颌骨就可以从第一节椎骨把我的脑袋从脖子上咬下来。
但是,不管是这箭还是这猫科动物所作的抛物线运动都受到众多复杂因素的影响,以致我暂时不能判断这两种可能性哪一个更大一些。因此,我陷入了一个不确定的情景中,在这样的情况下等待着,我其实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我仅有的想法只是:这样的情境好像不是第一次。
我并不是想将它与我之前的狩猎经历作比较,弓箭手在刚刚认为自己有了一次经验的时候就失败了。每一只我们在短暂的生命中遇见的狮子都不同于任何另外一只狮子;如果我们停下来,去用成规和先例来推演我们的下一步人生的话,那就糟了。我在这里讲的只是这只狮子L和这枝F箭,它们现在刚到它们各自轨迹的三分之一。
但是我也不能被算到那些相信存在一头最初的和绝对的狮子的人里头。他们相信存在这样一只最初的和绝对的狮子,而其他或相似或不相似的狮子都只是它的影子或者表象。我并不这样想,我们充满磨难的人生,没有给那些不具体、不可感知的东西留出位置。
同样,在我看来,这种看法是奇怪的,即有人认为,每个人出生的时候就带着一份关于狮子的记忆,这记忆在梦里面,是由父亲传给儿子的。于是,每一次人们看见狮子的时候,他就会听到有个声音对他说:咄,狮子!我是可以解释我为什么以及如何排除了这种看法的,但我认为现在不是个合适的时机。
其实我只要说,我说的狮子其实只是这团从稀疏草原的灌木丛中跳跃出来的黄色影子,它发出的低哑的嘶吼,散发出的嗜血的气息,以及它腹部的白毛和爪下的红色以及它可伸缩的尖尖的利爪—就如同现在我所见的悬在我上方的这个生物一样。这种感觉很复杂,我们将之称为“狮子”,其实只是为了给它一个名字,尽管很明显,如果放到其他环境里,它看起来就跟“狮子”这个词以及“狮子”这个概念都没有什么关系。
我说这个我现在正处的瞬间不是我第一次经历,是因为我对这情境的感觉就像我在同一时间看见的不是一只狮子或者一支箭,而是两只或者更多的狮子及两支或者更多的箭,它们以一种几不可感觉的怪异感重叠起来,那么狮子弯曲的轮廓和箭的每一部分就都被重描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被许多更细更朦胧的线条晕描了。这种重合也许只是一种幻觉,但除此之外我无法呈现那种无法言喻的厚重感,也就是狮子、箭、荆棘又不只是狮子、箭和荆棘——就在我刚刚射完箭的瞬间,狮子、箭和荆棘无限重复在它们之间的这种联系中,再加上一个无限重复的我。
我并不愿将这种感觉描述成跟所见的东西太像:箭在那个位置,狮子在另一个位置,两者的位置关系,以及立在这儿手握弓箭的我;我更愿意说我所见的只是空间、箭在空间中所处的点。这个点有可能是空的,如果这支箭不存在的话,那么现在这个空的空间包含了狮子和我。这就像我们在一个空的空间中占据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经过了一些点,或者应该说是世界占据或者经过了一些点,这些点将让我在所有一样虚无的点和同样被世界经过的点中间变得无法辨认。很明显,这种确认并不都是相关的,比如,地球的形态、河流的距离、森林的间距。我们周围的空间,是个变化着的空间,我很清楚这一点。我知道大地是个天蓝色的、在其他移动着的天蓝色物体中移动的物体;我知道,不管是地上还是天上都没有任何标志可以用来作为绝对的参照物;我也注意到:银河系里转动着的星星们正在以与其距离成正比的速度相互远离。那么我这样假设:我进入了一个我曾经到过的空间,我回到了一个我们曾经经过的点。由于不仅仅是对于我来说是这样的,对箭和狮子来说亦是如此。那么就不能把它看成一个事件了:它还跟时间有关,时间不断地沿着一条它早已经过的轨迹前进。那么,我应该把这片似曾相识的虚空定义为时间,而非空间。
那么现在我提出一个疑问:一个时间点能否叠加在之前的时间点上。在这种情况下,那种画面的厚重感就能解释为同一刻时间的节拍重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以说是一个时间路线的小错乱:画面的轻微重叠或者拆散有可能是时间的轨迹在运行中有所损耗,以至于在它的必经路线上留下了一条细细的花边。即便这不是一时的视觉效果,它也是一个强调,就像是我在所处的这一瞬间里听到一个拍子。然而,我并不希望我所说的话让这一刻看起来像是在一系列它之前和之后的时刻的连续中,唯独它具备了一种特殊的时间的厚重感:如果不计内容,单从时间角度来说的话,它的时长是跟其他所有时刻一样的,一样悬在过去到未来的过程中;那些我自以为发现的奥秘也只是一系列它在每一次关于自身的无差别点状重复。
总之,问题在于,现在箭在空中咝咝飞过,而狮子弓起身子跳跃,没人能够预测,是这支浸了蛇毒的箭将射穿狮子睁大的双眼黄褐色的薄膜,还是它没有射中,然后将我置于任其撕裂的地步,任其将我脆弱的内脏从现在拴着它们的骨架上撕下来,然后从充满血迹和尘灰的地上拖走,以免入夜后秃鹫和豺狼将它们吃得一点不剩。对我来说,问题的根本在于,这个时刻所处的连续是开放的还是闭合的。因为,如果像我似乎听到并且相信的那样,它是一个终结的连续,意即这个宇宙的时间是从一个特定的点开始的,在星辰和星云不断裂变的爆炸中延续,直到这个裂变到达一个极限,那时星辰和星云又开始聚合。那么我就能得出结论:时间总会回到它的过去,时刻链向相反的方向展开,直到再一次到达最初的点,然后再重新开始,无尽循环——那么,也就不能说它有一个开始,宇宙只是在两个极限时间之间脉动,毫无选择地一直自我重复,——这样的话,由于它的重复是无限的,我所处的这一秒也不能例外地进行着重复。
我们试着弄清一点:我处在宇宙中间阶段的任意一个时空点;在几百几千几亿秒后,箭、狮子、我和荆棘又处在我们现在所处的状态,然后这一秒又被一系列继续着的几百几千几亿秒所吞没、埋葬,无论这一秒内狮子和箭的飞行是否会聚;然后,在某一点,这个运动掉转了方向,宇宙在相反的一面重复着。正是从结果中生出原因,也正是从这些我所不知晓的等着我的结果中,从一支钉入带起黄色尘土和碎石的野兽的皮肤或者仿佛一根新的獠牙刺入它下颚的箭中,一切都回到我现在所处的时空点:箭像被吸进漩涡一般回到拉满的弦上,狮子落回荆棘丛,后爪着地收缩,蓄势待发。之后发生的一切又一秒一秒一点一点被擦除,回到最初,然后在脑叶神经元的几亿次分解重组后被遗忘。这样就没有人知道其实我们活在时间的反面,就像我现在也无法确定哪个才是时间和我运行的方向,是否我所等待的然后其实并不是已经发生过的,这一刻将给我带来拯救还是死亡。
我不禁问自己,既然我们在这个点上得回去,那是不是我并不是停在这里,停在这个时空的。射出箭后刚刚停下来的弦向相反的方向、向我之前拉它的方向弯,而刚刚卸下身体重量的右脚又抬成九十度,静止在空中,等待着阒黑的时空中狮子回到那一点,正面注视着我,四爪扬在空中;而箭回到轨迹上它现在正处的这一点。如果我们迟早都要回到这个情境的话,一切的继续又有什么意义呢?其实我可以休息个几百亿年,任宇宙的其他部分继续它们的时空之旅,在它们的回程中我再跳进去,回到我自己的历史,回到宇宙的本原,然后重新开始,再一次回到这里——或者任时间自己回去回来,只要我一直不动地等待,它总会靠近我这里,——看一看那时是不是个让我下决心迈出另一步的好轮次,看一看一秒钟后我将会发生的事,或者如果我不想完全绝对地静止在这里。如果这样的话,我的所有细胞粒子都没有必要避开它们这段时空旅程,即猎人或者狮子短暂的血腥的胜利:我确定我们的一部分陷入了时空交错的圈套,我们只要抓住这些部分来定义自己,其他的就任它们像它们该旋转的那样旋转旋转旋转直到漩涡深处。
我想到了这个可能性:在摆动的宇宙中建立一个固定的点。我必须抓住机会,还是最好就让它过去?停下来,不仅仅是我自己(我发现那并没有多大意义),而是跟所有定义现在的我的事物(箭、狮子、射手)一起停下来,这样我们就能永远这样悬停在这里。我觉得,事实上如果狮子知道状况的话,它也会同意停在我们现在这个状态的,停在他愤怒地跃起的三分之一轨迹处,不去想一秒后他将奄奄一息或者是愤怒地咀嚼一个还温热的人头的场景。因此我说的这些,不仅仅是代表我,也是代表狮子。同时也应该可以代表箭,因为一支箭肯定只想成为一支箭,就像它在这飞速的一秒钟的状态,但是它注定要认准一个目标,钉入,同时毁掉自己,那么它肯定很希望能推迟这个命运的发生。
那么可以确定了:我、狮子、箭,我们在这个t0秒所处的情境在每一次时间的交叉里都会发生两次,而且跟其他次相同。它就已经像宇宙已发生的扩张和收缩,已经重复了这么多次——纵然在这些阶段的连续中说“过去”和“未来”是有意义的,在阶段内部讲它们却肯定没什么意义——,这个情境在接下来的t1、t2、t3等等时间里就都成了不定值,就像它在之前的t-1、t-2、t-3秒里都是不定的。
经过深思,我做出了如下推论:
要么宇宙在它的搏动过程中经行的时空线处处相遇;
要么只在几个特殊的点相遇,就像我现在所处的时刻,然后辐射出其他点。
如果后一种推论成立,那么从我所处的时空点辐射出一系列可能性,它们在时间中渐行渐远,越前行越是朝一个锥形的外缘辐射,它们的未来变得大不相同。每一次我、箭和空中的狮子来到这一个点,都对应一个不同的轨迹交叉点X,每一次狮子都会以不同的方式受伤,它的奄奄一息也会不同,或者它会以新的力量、找到不同的方式来做出反应,或者它根本不会受伤,每一次都以不同的方式扑向我,给我或者不给我机会防御:我与狮子搏斗的胜败冥冥中是无尽的。而我被撕烂的次数越多,我就越有可能击中下一次,也就是几亿年后我重新回到这个情境的点。我不能对我现在所处的情境做任何判断,因为马上我就要被野兽撕裂,这部分时间将成为我最后的幸福时刻,或者假如等着我的是胜利的话,全部落都将欢迎猎狮英雄凯旋归来,那我所处的这一秒就成了焦虑的顶峰,在我被封为神之前我所必须经过的地狱的最黑暗的一点。在这种情况下我最好得躲开任何我期待的事情。如果说有一个时间间隔的存在毫无意义的话,那就是我所处的这个间隔,它只能用它之后的时间来定义它,亦即,这一秒并不存在于它本身,而是存在于其他时刻,因此就没有静止在其中或者以一秒钟经过它的可能。总之,这是在狮子和箭的蓄势待发和血液从狮子或者我的血管中迸出来这两个时间点间的一次跳格。
而且,如果从这一秒辐射出来的可能性线条形成一个锥形的话,这些可能性也会被过去(过去也是一个由无限的可能组成的锥形)所扭曲。因此,这个“我”,这个跟从高处猛扑而来的狮子以及在空中划过的箭同在一个时间点的“我”,每一次都是一个不同的“我”:因为每一次的“我”都有不同的过去、在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父亲和母亲、讲不同的语言、经历不同的经历。狮子也总是一只不同的狮子,尽管每次我看见的它都是这个状态:跃在空中,狮尾甩向右边(与其说是甩,不如说是一种抚摸);我总是看不清它的胸腹,因为大部分都被浓密的狮鬃覆盖了,只露出高高抬起的前爪的边缘,仿佛正等待着一个热情的拥抱,但实际上它们是等待着一次致命的袭击,在准备扑过来全力撕裂我的肩膀。箭也总是不同的箭,由不同的材料制造,用不同的工具削尖,浸泡不同的蛇毒,尽管它总是沿着同一条抛物线,发出同样的咝咝声在空中划过。唯一不变的是我、箭和狮子在这个不断重复的不定点上的关系,一个潜伏着死亡的不定点。不过我们得弄清楚这个逼近死亡的“我”是不是一个与过去不同的“我”,一个昨天早上没有跟我的表姐一起去挖过树根的我,一个纯粹的别人,一个外人;或者昨天早上其实是这个别人跟我表姐一起去挖的树根,不是我,那也就是说,另一个“我”成了我的敌人,反正就是,其他时候,在我现在所处的位置上存在的都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但是我觉得弄清楚是前一次或者后一次我的箭是否射到了狮子并不是那么重要。
由于时空的转动,我一个人的静止就成为了不可能,那么就还有另一种可能:就像在旧的几何体系中,两点确定一条直线,那么,很可能,这个阶段的宇宙中交替的时空线在其内部处处相遇,那也就是说,不仅仅是t0点,t1,t3以及所有其他在之后要与其他阶段的t1,t2,t3,所有前一秒和后一秒也都是如此。而我将只有一个过去、一个未来,在这之前和之后中不断重复。也许我们还得质疑一下在这里提“重复”这个词是否有意义,因为时间是存在于一个唯一的点的集合中的,在这个集合中的点无论是原发还是继发的都是无法任意改变的。那最好可以这样说:时间是有尽的,总是自我复制的,同时存在于它全部的延伸上,形成一堆“现在层”;这就说到一个完全充满的时间,中间的每一刻都可以被分解,形成一个始终存在的时间层,然后插入其他始终存在的时间层中。总之,箭F0、再过去一点狮子L0和这边的我Q0所在的t0秒是个永远静止不变的时空层,在它的旁边存在一个同样但是位置稍变的箭F1、狮子L1和我Q1所处的t1的时间层,再旁边又有一个包含了F2、L2、Q2的t2,以此类推。这条线上所列的点中,很明显,有一点决定了狮子Ln和我Qn中孰生孰死,并影响了它之后的点:要么猎人扛着狮子的尸体胜利归来,部落举行一场盛大的庆祝活动;要么猎人丧生狮口,而从此大草原上狮子所经之处都蔓延着恐惧。每一点都是终结、闭合的,与其他的点互无干扰,而这个Q0“我”处在t0秒,我就可以放心地静止于这一秒,不去想同时存在于旁的时刻里Q1、Q2、Q3……Qn所发生的事情,因为事实上狮子L1,L2,L3……Ln永远不能占据显要位置,因为它们尚不具备威胁性,只有被蕴含着无限杀伤力飞来的F0箭对准着的狮子L0有这种威胁性,但是说到箭,F1,F2,F3……Fn有可能在箭的轨迹上处处布及,离目标越来越远,也就是说,这种杀伤力有很大可能是会落空的。这就将使我沦为整个部落的笑柄,因为我成了最没用的猎手,或者说,那个在t-n秒引弓射箭的Q-n我成了最没用的猎手。
我知道这很像胶片上每格画面的关系,但我至今没有做这样的比较,是有我的理由的。没错,每一秒钟都是闭合的,与其他时刻互不交通,正如胶片上每格画面之间的关系,但是要去定义每一秒的内容,只用Q0、L0和F0点是不够的,这些点只能把这个情境缩成一个猎杀的画面,够戏剧性,但是在延伸上不够广大;我们需要考虑同一时刻,即同在t0秒整个宇宙所包含的点的总和。那最好就把“每格画面”这个概念拿掉,因为它只能混淆我们的思路。
现在我决定在t0秒—就算我不做这个决定也一样,因为我现在不可能在别的时刻——自在地观察我的周遭,观察这一秒的所有外延:包括了我的右边,这条漆黑的河,和河里的河马;包括我的左边,这片泛白的草原,和草原上的斑马;包括地平线上稀稀落落布着的几点红色猴面包树,和栖在树上的犀鸟。每一个要素都以各自的位置为记:河马I(a)0,I(b)0,I(c)0,斑马Z(a)0,Z(b)0,Z(c)0和犀鸟B(a) 0,B(b) 0,B(c) 0。包括农庄、贸易市集、地下埋着长势不同的种子,无尽的沙漠以及每一颗被风吹起的沙粒的位置G(a)0,G(b) 0……G(nn) 0,包括夜间的城市,有人关上窗,有人开着窗,包括日间的城市,有时红灯,有时黄灯绿灯,包括生产率曲线、价格指标、股票指数,包括传染病的传播以及每一个病毒的位置,包括局部战争中每一颗扫射的子弹P(a) 0,P(b) 0……P(z) 0,P(zz) 0,P(zzz) 0……悬在它们的轨迹中不知是否将击中用树叶掩蔽的敌人N(a) 0,N(b) 0,N(c) 0,以及飞机等待投掷的、或刚刚投掷的一串还悬在它们下方的炸弹,国际形势IS0下不确定的全球大战不知道会在哪一个ISx变成确定,还包括可能彻底改变我们宇宙形态的新星爆炸……
每一秒都是一个宇宙。我所生活的这一秒钟就是我所处的这一秒,The second I live is the second I live in,——我需要习惯同时用所有我会的语言来思考这个命题,这样我才能生活在我的秒—宇宙论当中。把所有同时发生的数据结合起来,我能够对这个t0秒—宇宙有一个客观的认知,认识它所有的延伸空间,包括我在内,既然t0内的我Q0完全不是由过去的“我”Q-1,Q-2,Q-3等等所决定,而是由所有的犀鸟B0、子弹P0、病毒V0所决定,除了这些我就不成其为Q0这个我。甚至,由于我不再担心Q1,Q2,Q3等等将会发生什么事,我也就没必要再用一直以来的主观视角观察与思考,意思就是说,我可以把自己看成我,也可以看成是狮子,也可以是沙粒,是生活消费指标,是敌人,以及敌人的敌人。
要论证这一点,只需要把这些点精确地排列组合,计算出几个常数。比如说,我可以强调所有悬空的未定的事物,对我来说就是狮子、箭、炸弹、敌人和敌人的敌人,然后把t0秒定义成宇宙中一个悬空的未定的时刻。但是这还是没有给我一个关于t0秒的实质性解释,因为这关于一个恐怖的瞬间,正如我感觉我证明的,它既是在恐怖不断增长的时刻列上的一刻也是恐怖不断减少的时刻列上的一刻。那么它其实是种幻觉。换句话说,t0秒的这种强烈但相对的恐怖性可以拥有完全不同的意义:t1,t2,t3可以彻底地改变t0秒的实质,或者,更确切地说,由不同的Q1,L1,N(a)1,N(1/a)1构成的不同的t1有权根本改变t0的本质。
我觉得事情开始变得复杂:我的线趋向于将我关在t0秒,我不知道这一秒外发生的事情。放弃个人狭隘的视角,把t0秒放在客观的全视角中观察。但是这种客观形态并不是从t0秒内部抓取的,而只能在另一个“秒—宇宙”(比如说t1或者t2)中观察它。也并不是同时从这个空间上所有的点都可以进行观察,只能从敌人的、敌人的敌人的,即狮子和我自己的角度来观察、抓取这一秒的形态。
我们概括一下:要让我静止在t0秒,我必须确定一个t0秒的客观形态;要去确定一个t0秒的客观形态,我就置身于t1秒;为了将我移到t1秒,我必须采用任何一个主观全景,那么我用我现在的视角也就一样。再概括:要静止在时间里,我必须跟时间一起移动,要变得客观我就必须保持主观。
我们来看看我实际上是怎么做的:实际上,我还是Q0停滞在t0秒,同时我还可以尽可能快地逃到t1一会儿,如果还不够的话我还必须到t2,t3,我就临时成了Q1,Q2,Q3,这一切当然都在这个Q的数列是连续的,而没有在L1,L2,L3的弯指甲下早夭的希望和前提之下,只有这样我才能意识到Q0我在t0秒内是怎样的状态,这也是唯一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事情。
但是我要冒点险:t1秒—宇宙中的内容,要比t0中的有意思得多,情感丰富得多,也有胜负未分的惊喜,我会倾向于完全投注人t1,背对着t0秒,忘了我到t1只是为了获取更多关于t0秒的信息。这种对t1的好奇心、这种不道德的要去认识一个不属于我的时空的欲望中,我想要了解我是否真正能用我在t0稳定和安全的身份来换取在t1中的一个新身份,那么为了这些关于t1的更客观的信息,我又迈了一步进入t2;进入t2的这一步,之后又……
如果这样的话,我会发现,即使我丢掉一开始衍生出来的所有推断,一切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也就是说,现在我们认为时间并不是重复的,它存在于一些互异的不可逆的点上,每一秒都只发生一次然后就永远已经发生过。我们经过了一秒,就是经过精确的一秒,意思就是说已经永远地经过了这一秒。这时候的t0就只是相对于之后的t1,t2,t3而存在的,这时候的t1,t2,t3……就是我射了箭,狮子跃起后形成的生死悬念,是我和狮子在接下来的几秒钟即将采取的行动,是整个让我僵在原地、狮子和箭僵在空中的过程中的恐惧感。而t0就成了一闪即逝的瞬间,正如它一闪而现,它瞬间闪至下一秒,毫不犹豫地描下了狮子和箭的真正轨迹。
追杀
追在我车后的那辆车比我的车快;车上只有一个带着把左轮手枪的男人。他肯定是个神枪手,从那好几发只差几厘米就打中我的子弹我就能看出来。为了逃亡,我径直冲往市中心;这个决定会有好处的;追杀者总跟在我的后面,但我们被好几辆车隔开了;我们停在一个红绿灯前,排在一个长车队的后面。
这里的红绿灯是这样工作的:我们这边红灯持续一百八十秒,绿灯一百二十秒,这是假设直行道路上的车子比较多而且行驶缓慢。这个假设是错的:我观察这些在他们绿灯的时候从我面前飞驰而过的车子,我敢说他们肯定是我们这边同等时段能脱离队伍、穿过红绿灯的车子的两倍。这并不是说他们那边跑得快,事实上他们也在以一种令人愤怒的慢速前进,这种速度只能跟我们这些不管是红灯还是绿灯都被迫停在这里的车子比。也正是因为他们前进得这么慢才,迫使我们没办法移动:因为他们那边绿灯灭了而我们这边绿灯亮起的时候,路中间还是被他们的车流占着,就这样,我们这边的车连轮子都没来得及转一下,那一百二十秒中至少已经流失了三十秒。有人说我们应该忘了面前的车流造成的这点延迟,因为等他们的灯变绿的时候我们就能补回四十秒乃至六十秒,由于堵车,我们这个方向的车子也会变慢,但是他们的损失完全不是我们占了便宜,因为每一次这边最终的延迟(也是那边延迟的开始)相当于那边更大的延迟(也就是我们这边延迟的开始),这种延迟在增长,因此对两边来说,绿灯中无法通行的时间越来越长,而这对我们这边开出的车子影响要比那边大得多。
我意识到,在这些推论中,“我们”和“他们”相互对立,我明白在“我们”这个词中既有我也有我身后那个追杀我的人,就像那条敌对的线并不是穿过他和我而是穿过了同一阵营的我们和横穿马路的对方阵营。但是对于所有脚踩着离合器不耐烦地停在这里的人来说,心情和想法都只会随着各自的车流情况而改变;因此有理由觉得其实我迫不及待地要逃和他等着之前的机会再现这两种意图之间是有一致性的。之前,在郊区的一条路上他向我开了两枪,我纯粹是靠运气躲过去的:一发子弹打碎了左边的反光镜,另一发就卡在了顶盖这里。
有人说,不确指的“我们”一词所包含的一致性只是表面上的,因为事实上我的敌对方不仅是从我们面前横穿的车流还有我们车流中的其他车子;但是身处我们的车阵之中,我理所当然地觉得先行于我而且阻碍了我前进的车要比在我后面的车来得威胁性大,后面的车只有在试图超车的时候才会表现出他们的敌对性。几乎每一辆车子都被毫无空隙地嵌在其他车子之间,这样的密度让他们没有什么活动的可能性。
总之,他这个我目前最主要的敌人现在迷失在很多的立体物体中间,这些立体物体使我的敌意和恐惧被迫分散,慢慢损耗,同时,他本来针对我的谋杀企图也好像在隔在中间的大量物体间散乱偏离。当然,在我计算车流关系的时候他同时也在用“我们”来定义我们这一边车阵,然后计算车流关系,因此我们的计算,尽管最终目的相反,在很多因素和过程上都有共同之处。
我很希望我们的车阵可以先快后慢,也就是突然间我前面的车都开始开动,而我也紧跟着在绿灯的最后一秒穿过路口;这时候我后面的车突然间又堵住了,而且停了相当足够的一段时间,让我消失,到达下一个路口。而追杀我的人则是千方百计地计算着是否可能跟我一起穿过一次红绿灯,然后我们之间的车向各个方向开走,或者反正是变得更稀疏,而我的车没有开到太前面,那他就可以开到我正后面或者我的旁边,比如说在另一个红绿灯的队伍后面,找一个好位置,在绿灯亮前一秒拿他的枪打中我(我手无寸铁),然后顺利逃走。
总之,我相信队伍中的停留和移动是无规律的;而他平均对比了一下队伍中每辆车的移动时长和停留时长,验证了这种无规律性。总之,问题在于,队伍是否能被拆分成一个个环节,使每个人成为独立的生命体,或者说是否该把队伍看成一个唯一的、不可分割的物体,那么唯一可以指望的改变就是随着夜晚的到来,队伍的密度变小,直到这种稀薄到达一种极限,也就是只有我们两辆车仍在往同一个方向开并试图缩减彼此的距离……我们俩的计算必然有一点相同:决定我们的车的个体运动的因素——每辆车的引擎和驾驶者的能力——其实几乎对结果没影响,决定一切的是车流的总运动,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整个城市所有交叉来往的车流的总运动。总之,我和肩负着杀我任务的人,我们就被固定在一个兀自移动的空间里,被焊在了这个不断组合和重组的虚假的空间里。这些组合最终决定了我们的命运。
为了从这种情境中脱离出来,最简单的方法大概是从车里出来。如果我们中的一个人,或者我们两个都离开了我们的车,继续徒步奔离,那么也许一个空间的存在以及在这个空间里移动的可能性就成为了可能。但是我们所在的路段是禁止停车的;我们或许应该把车丢在路中间(不管是他的车还是我的都是偷来的,注定我们用不到了就要被丢掉);我也可以避开他的射角,悄悄从别的车中间爬过去逃开,但是这样的逃跑很容易被人发现,而且很可能警察后脚就跟上来了。现在我不但不能向警察寻求保护,反而得想方设法避免吸引警察的注意力;很明显,即使他弃了车我也不能从我的车里出来。
我的第一个恐惧:当我们刚被困在这里,我看见前方直直走来一人,他平静地审视车队,独自在几百个被钉在方向盘上的人中间自由穿梭,然后到我身边,向我开枪,完成他的委托人给他留下的任务,然后跑着逃开。我的恐惧不是毫无根据的:在后视镜里我及时看见了杀手的剪影,他从半开的车门中探出来,把脖子伸到金属盖上面,好像想要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么长时间的堵塞;一会儿之后,我看见他瘦削的身影从车里钻了出来,在车阵中走了几步。但是那时候车流又有了它时不时出现一下的要开始动的迹象;他的空车后面的队伍开始愤怒地乱按喇叭,司机和乘客都跳出来叫骂、作威胁手势。如果他不抓紧回到他的位置然后开动车子,好让队伍后面的车能因为他的向前一步而受益的话,虽然这一步很小,他们毫无疑问就得回去重新把头低靠在方向盘上。那么在这一方面我就可以很确定了:我们一分钟也不能离开我们的车子,而追杀我的人不敢徒步靠近我,因为即使他成功射杀了我,他也不能在其他车主的共愤中逃跑。他们很可能群起而攻之,不只因为他的谋杀,更因为这两辆停在路中间的车——他的和死者的——将引起的堵塞。
我尽量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推出来,因为我考虑到的细节越多,我才越有可能救自己。另外,我又还有什么好做呢?我们在这儿一厘米都挪不了。现在看来,我们这个车群可以被看成是一条连贯的线性物或者看成一条不稳定的车流,里面的个体都杂乱无章地横冲直撞。该详细说明一下现在车群的状况了:现在车群中的车可被分为三队,分别走走停停、互不干扰,因此有时候只有右边的车队在往前行,或者是只有左边的车队,或者是中间的车队——我和这名潜在的杀人凶手就处在中间的车队。我竟然会忽略这么明显的一点,这不仅因为这三条车队都是一点一点规则地移动,让我不能及时意识到它,也是因为事实上情况既没转好也没变坏。当然这样各个车队的速度就成了决定性因素,比如说假设杀手的车,某一时候,可以跟随右边的车队前进然后开到我的车旁边,向我开枪之后继续开走。不过这种可能性也可以被排除掉了:假设他从中间的车队开进两边的任何一条车队(这些车几乎都挨着前面车的保险杠在开进,但是只要抓住旁边车队中的两辆车的车头和车尾形成的一个小间隔,然后不顾十来个人按喇叭抗议,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车头插进那个空隙就可以了),我一直在后视镜里盯着他,一旦他有所行动,我应该能在那之前发现,再加上我们之间的距离,我应该有时间用类似的操作到达一个藏身之处。我可以也钻进他钻进的那条车队,这样我就可以用同样的速度开在他前面;或者我也可以朝外去往另一条车队,如果他去了左边的车队我就去了右边的,这样我们之间的距离就不仅仅是直线距离了,宽度上也加大了,这样我们之间的屏障立刻就变得无法跨越了。
姑且认为总之我们现在就是在相邻的两条车队里,他的车就在我的车旁边,他要开枪射我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办到的事,除非他愿意冒着一具尸体就趴在他旁边车子的方向盘上,他却被困在车队里眼睁睁等警察来的危险。在他找到机会迅速安全地行动之前,他还是会继续跟我纠缠;同时,由于不同的车队之间速度关系任意地变来变去,我们两辆车也不会一直待在同一条纬线上;我就可以找回优势,到这儿一直都还好,我们有可能回到之前的局面;对于这个追杀者来说,最大的冒险不过是他随着他那一列车队往前进,而我却跟我这一列车队停在原地。
现在追杀我的人开到了我前面,我就不成为一个被追杀的人了。为了根本地认识我所处的新情境,我把我也移到他的那一列,并在他和我之间设置一定数量的车辆。他只能跟着车流运动,而且没有办法把这个流动方向反过来。如果我开在他后面的话,我就能顺利脱险。到路口之后,只要他开往一个方向,那我就开往另一个方向,那么,我们就能永远分开了。
总之,所有这些行为推断都围绕着这一点:由于道路堵塞,右边的车队到了路口就只能往右,左边的车队到了路口只能往左,选定了就不能反悔改方向,而中间的车则可以在最后一刻才去决定到底要往哪边开。这才是我和他都留在中间车道观望的真正原因:我需要我在最后时刻还能选择,而他要准备好转向我要开往的方向。
突然间,我感到一阵激情之风向我吹来:我和杀手,我们俩真的很行,因为我们都留在了中间车道。在被牢固、不可穿透的物体组成的屏障围绕和防护着,除了跟着总车流的节奏,不由自主地重复抬左脚、离开离合器踏板,踏右脚、踩一下油门、立刻离开,又踏左脚、踩离合器的动作我们就什么也不用管的同时,我们居然还能有选择的自由,发现这一点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我正在经历一个令人愉悦、充满希望的时刻。说到底我们所做的运动跟其他人的运动都是一样的,就是占据前方的空间,一旦我前面有自由的空间我就上去占据它,如果我不这样做的话马上另一个人就会占据它。对于这个空间,唯一可做的就是否认它,一旦一个空间有迹象要形成我就先去制止它,然后任它退到我身后形成,然后被另一个人制止。总之,没有人看见过这个空间,或许它根本不存在,它只是一些事物的延伸,只是一种距离感的体现,这个距离由我和他之间的车辆数目构成。由于这个数目是个常量,打个比方说,我们之间的追击,也就相当于两个乘客,坐在同一辆火车的两节车厢里,他们之间的追逐关系。
反过来,如果我们之间的车辆数目是个变量、时增时减的话,那么忽略不计我们的车速和行动自由度,我们之间的关系才能真正称得上是追杀关系。我必须得回过头去注意:这两种假设都有成立的可能。我所在的点和红绿灯所在的十字路口之间还有一条几乎可以说是小巷子的路,里面持续地窄窄开出一条车流。只要这条车流里的任意车辆插到我和他的车中间,我就能离那辆追杀的车越远,这就相当于我突然间跳上了一条逃亡之路。但是,在我们左边,路的中间,现在开出一个小小的可供停车的空隙;如果这个空隙足够或者变得足够让我们之间的车辆决定停到那里去,那么杀手就会发现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
我必须尽快找到办法,但我现在唯一可以做的却只是在理论里徜徉。我只能继续加深我对这个境况的认知。现实,不管是好是坏,我都无法改变:那个杀手接受了任务,他就必须追我,然后杀了我,而我则注定除了逃命什么也做不了;即使空间在一个或多个层面不复存在,所有的运动变为不可能,但是这些指令依然有效;他追杀我而我被追杀,我们的身份不会因为这个而有所改变。
我必须让两种关系同时出现:一方面,所有市区正在行驶的车辆构成的系统(行驶车辆所占的总面积大于等于市区路面面积和);另一方面,由一名手持武器的追杀者和一名身无寸铁的被追杀者所构成的系统。现在这两个关系开始重合,感觉像是把第二个系统装在第一个系统的容器中,然后第一个系统规定了第二个系统的形状,使它变得不可见,站在外面的人是无法分辨出所有一模一样的车河当中哪两辆车之间正在进行一场致命的追杀,在这令人躁狂的阻塞中隐藏着一场疯狂的猎杀。
让我们冷静地分析每一个要素:一场追杀,必须存在于两个空间中的物体的速度关系上,但是,由于如我们所见的,一个空间不能独立于占据这个空间的物体而独立存在,因此,追杀也就只能存在于这两个物体的一系列位置变化中。因此,是物体决定了周围空间。如果说这个结论与我和杀手的经历相悖的话——鉴于我们两个,不管是逃命的空间还是追杀的空间,哪一个都没办法决定——恐怕是因为决定权并不在于任何单个独立的物体,而应该是所有物体的集合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包括它们的开始、犹豫与出发,包括它们一阵乱闪车灯胡按喇叭,包括它们轻咬着指甲,愤怒地持续换挡:空挡,一挡,二挡,空挡;空挡,一挡,二挡,空挡。
现在我们既已抛弃了空间的概念(我认为杀手这时候也已经分析到了这一步),运动的概念也就不再是指一个物体经过一系列点的连续过程,而仅仅是这一点或那一点上的物体间的不连续无规律交换。或许我可以对这种缓慢减少一点怨怼感,因为我发现重要的是我的车周围形成和变化的相关空间,(围绕在这列队伍中每辆车周围都有这么一个空间)。总之,每辆车都处在一个关系网中心,而那个关系网事实上却等于另一个关系网,亦即这些车之间是可互换的——我这里说的车是包括它的司机的;那么每个司机完全可以跟另外一个驾驶者位置互换——包括我和邻车的司机们,以及杀手和他邻车的司机们。
在这些位置互换里我们可以局部确定一些优先方向:比如我们这条车流的前进方向(虽然实际上到底要往哪边去还没有决定,但反正不是往相反的方向)。那么,对我们两个来说,追杀的方向就是优先方向,那么事实上唯一不可能发生的就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位置互换,以及任何一个跟追杀相矛盾的交换。这就表明,在这个所有表象都可以互换的世界里,追杀者和被追杀者的关系一直是唯一一个我们可以遵循的现实。
问题在这里:如果每辆车—车流方向和追杀方向保持不变—都跟任意一辆车相等的话,那么任何一辆车的特性都可以表现在其他车身上。那么,这条车流全是由追杀关系的车辆组成的,也就是说这些车中的每一辆车都在像我一样逃亡,而任何一辆追在它后面的车里都握着一把枪威胁着它的生命。我也不能排除,这条车流里每辆追在别人后面的车都带有谋杀企图,然后,突然间,这个市中心就变成了战场或者一个正在上演屠杀场面的剧场。不管这是否真实,我周围的车不会表现出跟现在有所不同,因此,我有权坚持自己的推断,然后分别跟着任意两辆在某个时间里成为杀手和追杀目标的车。怎么说都是一个很好的消磨等待时光的游戏:比如说,现在一辆我们中间的车打起了左边的闪光灯,因为他看见左边出现一个可停车的小空间,我并不去担心我跟杀手的距离缩短,反而,我可以很好地想到这是另一场追杀中的行为,是我周围不计其数的其他人中的一个杀手或者追杀目标的一个移动,这样的话,我原先一直主观存在其中,钉入我绝望的孤独的境况,现在脱离了我,在我之外上映,延展成为一个所有元素都参与的总系统。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中间的车离开原位了;一方面是因为有停车处的生成,另一方面是因为右边的车流要稍微快一点,这看起来给我后面的车带来了极大的吸引力。当我一直在跟着我脑子里演绎的东西走的时候,我周围的相关环境都在不断变化:就某种意义来说,杀手也被带向了右边车流,然后利用那条车流比我们先的优势超过了中间车流的几辆车;那么我也被带向了右边车流;他回到了中间车流,我也被带回到了中间车流,我必须向后落一辆车,同时他向前进三辆。所有之前让我陷入焦虑的事物,现在我把它们都看成追杀总系统中的小细节,而我在试图确定它们的特性。
再一细想,如果可以假设所有的车辆都在追杀行为中的话,那么追杀就必须具有可替换性,也就是说无论哪一个被追杀的人同时也是杀手,而任何一个杀手同时也被人追杀。那么我们就可以在所有的车中间找到一种统一性和对称性,那么唯一难以决定的因素就成了每一条追杀链中杀手与追杀目标之间的间隔。事实上,这个间隔可能是二十或者四十辆车,也可能一辆车也没有,就像我现在从后视镜里看到的,这时候我的追杀者已经到我车后,直接挨着我。
我想我输了。我必须意识到,要是我的分析判断不能给我指一条逃生之路的话,我现在就只剩几分钟可活了。比如说,我们假定,追在我后面的车它的后面也有一条追杀链:追杀我的人开枪的前一秒,他的追杀者就会追上并击杀他,然后把我救下。但是如果在两秒之前杀手的追杀者先被他的追杀者追上并击杀的话,追杀我的人就可以获救并且杀死我:每个追杀者都肩负着阻止他前面那名追杀者开枪射杀其追杀者的使命,而唯一的途径就是先开枪射杀他。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要知道这条链在哪一环打开了缺口,即某一个杀手成功地射杀了他的目标,那么由于谋杀已经发生,追杀这名杀手的人就已经无从阻止,因而放弃射杀。那么追杀杀手的人身后的追杀者就没有理由开枪,因为他本应该阻止的那场谋杀不会发生了。那么这条追杀链就消失了,既不再有杀手,也不再有追杀目标。
如果我承认我身后有这么一条追杀链存在的话,没理由这条追杀链没有延伸到我之前的所有车辆。这会儿绿灯亮了,我就有可能在这段路况自由的时间里冲到决定我命运的路口了,这时候我发现原来决定的因素并不是我身后的车辆,而是我跟我前面的车之间的关系。唯一重要的是我的被追杀状态是不是临界点,是不是不对称的(似乎可以由我跟杀手所处的现实情况来证实,因为我手无寸铁),或者说,我本身也是一名追杀者。仔细研究一下这个问题可以得出的其中一个假设性结论是:我肩负追杀的使命,但是我不能以任何理由对其他任何一个人使用武器。这种情况下,我只在相对于我的追杀目标时才拥有武器,相对于其他人我手无寸铁。
为了知道这个推断是否与事实相符,我只能伸出我的手去掏掏看车里的置物架上是否有一把手枪,如果有,那就意味着我也是一名追杀者。我有足够的时间去证实:因为我没能把握住绿灯——我前面的车被横向的车流堵住了,现在又已经亮起了红灯。横向的车流又继续前进;而我前面的车流停在一个很不好的位置,已经超过了停车线;前面的司机转过头来看看能不能掉头,他看见了我,突然一脸惊恐。他就是那个我追了一整个城市并且现在还耐心地等在这条队伍中、跟在他后面的对手。我拿着装了消音器的枪的右手搁在操纵杆上。在后视镜里,我看到追杀我的人在后面拿起枪瞄准了我。
绿灯亮起,我挂了档让发动机空转,只用左手控制方向盘,然后右手伸出车窗,射击。我追杀的目标倒在了方向盘上。追杀我的人放下了手中的枪,因为已经没有用了。我早已转上横向的路。但是什么都没有改变:这条车流也间断地一点一点向前挪着,我始终被这样一个行车总系统所牵制,而在这个系统中,仍然无法分辨谁是杀手,谁是目标。
夜间行车人
一出城我就感觉到天黑了,于是我打开了车灯。我要从A地去往B地,现在我驶经的这条高速公路有三条车道:中间的车道正好供给两边来往的车辆超车用。要在夜里开车,眼睛也得换个装置,换掉之前那个疲惫的,然后开动一个新的,这样才能在黑暗的夜路上微弱的颜色中辨认出远处与我同向或者逆向的车。新装置必须可以控制一种需要特殊解读能力的黑板,上面的文字和图像要来得更精确却也更简洁,因为黑暗抹去了画面中的所有细节,只留下了所有不可或缺的要素:沥青路上的白色条纹、车灯发出的晕黄灯光和许多闪烁的红点。这是一个始终发生的情况,而我今晚会去想它,是因为现在在我心里,对外的注意力比起对内的要占一些上风,现在我的想法沿着一个我无法拆解的充满选择和怀疑的圆周自由乱窜。总之,我必须努力,才能把注意力集中在驾驶上。
我跟Y在电话里吵了一架,然后我立刻跳上了车。我住在A地,Y住在B地。我原来没想到我会在今晚去找她。但是在我们每天的例行电话里,我们说了一些比较激烈的话;最后,我一时被恼怒冲昏了头,就对Y提出了分手。Y说她无所谓,她马上就要打电话给Z,我的情敌。在这时我们两人当中的一个,我记不清是她还是我,挂断了电话。一分钟不到,我就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比起它可能会造成的后果来说,我们的争吵根本不算什么!再给Y打电话将会是个错误;唯一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是我立刻赶到B地,然后面对面地跟她解释清楚。这就是我为什么现在在这条我跑了几百遍的高速公路上的原因。我已经在这条公路上开过几百遍,在所有的时间,在所有的季节,但我从没觉得这条路这么长过。
更确切地说,我觉得我突然失去了空间感和时间概念:车灯打出的光晕使周围所有事物的轮廓在这片黑暗和混沌中变得模糊;交通指示牌上写的公里数和仪表板上显示的里程数都对我毫无意义,它们都无法回答我现在迫切的疑问,告诉我Y现在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她是真的打算给Z打电话,还是只是一时气愤吓吓我?如果她说的是认真的,那她是会挂完电话就打给Z呢,还是会先想一会儿冷静下来再做决定?Z跟我一样住在A地。他已经苦恋Y多年。如果她打电话找他的话,他肯定已经跳进汽车往B地开了。所以他也在这条高速公路上开着;每辆从我身边经过的车都可能是Z的,以及所有我经过的车。我很难安心:当这些与我同向的车开在我前面的时候我觉得它们就像两盏刺眼的红灯,而我在后视镜里看见我后面的车又像两只黄色的眼睛。超车的瞬间我最多可以看清楚那是辆什么车、车里有几个人,绝大多数的车里都只有司机一人,说到车型我觉得Z的车尤其难认。
好像还不够似的,居然还开始下雨了。可见范围缩小到了雨刷在玻璃上画出的那个半圆以内,其外的视图都变暗变模糊,像被纹理化了,而我能接收到的外界信息只有在水漩中变形的黄色光亮和红色灯影。无论Z在哪一辆车里,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尽量超过他而不被他超越,问题是我没办法知道他是不是在这条路上,哪一辆车是他。我感觉到所有开往A地的车辆都给我带来相同的威胁:每一辆比我快的车气喘吁吁地用转向指示灯在后视镜里请我让路的时候,我的心都要因为嫉妒绞痛一下;而每一次我为了早他一步到达Y那里而冲进中间车道上,看到我与一名对手的后车灯距离减小的时候,我的心又因为胜利而雀跃。
我只需要几分钟的优势就够了。我相当有把握等我开到她那儿的时候Y就会立刻忘了我们之间的争吵;我们之间的一切又会恢复原样;Z到了的时候就会发现他接到那个电话只是因为我们之间的一个小小游戏;他就会觉得他是个外人。甚至,说不定现在Y就已经后悔跟我说过那些话了,她试着给我打电话,或许她也觉得最好的办法是亲自过来,然后她也开车上路,那么她也正在这条高速公路上,跑在与我反向的路上。
现在我不再注意这些跟我同向的车了,我转而观察那些迎面而来的车。它们对我来说只是一对星星一般的灯,一直变大变大变大直到驱走我可见范围内的黑暗然后瞬间消失到我车后,后面拖曳着一条仿佛来自海底的光芒。Y的车车型非常普通;不过,我的也一样。每一线光芒都有可能是她在朝我驶来,那都让我感觉到某种东西在我血液里流淌,就像某些内心深处的事情注定要成为秘密,直奔我而来的爱的信息跟所有在这条高速公路上流动的信息混淆了起来,但我也不愿意她给我任何与此不同的信息。
我发现,我一路朝Y驶去,想要的却并不是我最终到达Y处然后找她,而是她开车来找我,这才是我需要的答案。也就是说,我希望她能知道我正在去找她的路上而同时我也得知道她也正在朝我开来。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事情同时也最折磨我:在这一刻Y是不是在往A地开,她会不会也在每次看见往B地开的车的灯光时,升起那个是不是我在往她那里开的疑虑,她希望那就是我,但是永远无法确定。两辆相向的车会在某一瞬间擦身而过,一阵强光照亮了雨滴,发动机的噪声就像融在了一阵阵的风里。有可能就是我们,反正我肯定是我,如果这意味着点什么的话,另一个就可能是她,也就是说我希望那就是她,就是让我可以确定她是她的那个标志,尽管这个标志之前还让我没办法辨认出她来。不管是对我还是对她来说,要讲出我们想说的话,在高速公路上行驶是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但是在行驶的过程中我们既不能讲出这些话,也无法收到任何此类信息。
当然我握着方向盘就是想尽快赶到她那里;但是我越往前我就越发现,到达的时刻并不是我行驶真正的终点。我们的相遇,包括这场景中的所有无关紧要的细节,在我面前铺开了一张微妙的情感、意义和回忆交织而成的网——放着一盆黄蘖的房间、乳白玻璃灯和那些耳环——,然后带出我想说的——其中相当一些几乎确定是错误的话,以及她想说的——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走了味的,总之不是我所期待的话,然后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手势所带来的不可预见的后果都在不停地滚动,升起来,围绕在我们所说的话周围,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围绕在我们想说的,一团嘁嚓作响的云团周围。在电话里交谈已经很困难了,现在这些话语当然更受干扰,更沉闷,像被沙崩埋在了下面。为此,我意识到,与其不停地说,不如把这些话转化成一束时速一百四十公里的光锥,把我自己也变成这样一束光锥,在这条高速公路上移动。变成这样的一个信号,她就一定能接收到并理解,而不像之前的话语都被这周围继发的震颤声模糊,造成误解,同样地,我也能接收她的信息,理解她所说的话。我希望这些话(甚至,我希望她也一样),都是我眼前这束在高速公路上以时速一百二十到一百四十公里(据我目测)前进的光锥。重要的是,要删减多余的细节,只传递最不可缺少的信息,让我们的交流回归本质,成为一道在既定方向上移动的光锥,放弃本体、环境和表情,把它们丢弃在车灯过后留下和隐藏起来的黑暗之盒中。我爱着Y,她现在只是这束移动的光,光以外的她都变成了可忽略的暗;我,这个有可能她也爱着的我,这个有权进入她的情感生活的我,则是我出于对她的爱并且不是没有一点冒险而正试图作的这个超车的灯光闪亮。
至于Z(我一点也没忘了Z),我唯一能给他定义的关系是:他对于我来说是我跟随的一道光亮,或者说是为我引路的路灯。因为如果我开始考虑到他这个人,他不光有着这样多的悲怆,更有着不可否认的令人不快,然而,如果考虑到他这一整个令人烦恼的不幸的恋爱故事,又有着——我应该承认——情有可原的性质,还有他那总是有点可疑的为人方式……唉,那就不知道到何处才会结束了。如果一切就这样继续的话,很好:Z试图超过我或者任我超越(但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是他),Y加速朝我开来(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带着后悔,并且重新恋爱了,我向她飞驰而去,带着嫉妒和焦虑(但我不会让她或者其他任何人知道我的嫉妒和焦虑)。
当然,如果高速公路上只有我一个人,不管是正向还是反向上我都看不见任何车辆,那么一切就都变得很清楚了,我就可以确定既没有这么一个移动中的Z要去取代我,也没有这么一个移动中的Y要来找我和解,这两种情况我都愿意把它们摆在我心中天平的正方,或者说积极方。要排除疑虑的理想条件是在这部分小世界里只剩下三辆车:我的、Y的和Z的。那么,与我同向的车,除了Z的车,没有其他车可能超到我前面,而反向径直开来的车也当然只能是Y的。但是,在几百辆被黑夜和雨水模糊成全都一样的一个个光亮的时候,只有一动不动地在一个特定的地方观察才有可能分辨出这些车的不同,甚至分辨出车上的人。这就是我现在所处的矛盾:如果我想接收到信息的话我自己就必须不能成为一个信息,但是我想从Y那儿得到的信息——意即Y她自己所成为的信息——只有当我自己也是信息的时候才有用。而我这个信息,只有当Y变成那个我希望能从她那儿接收到的信息,而不是像随便什么接收器就这么接收了我的信息才能显现出价值来。
现在到达B地,走进Y的家,发现她在那里头疼地苦思当时吵架的原因,这些已经不会给我任何满足了;如果接着Z也赶到了,那么就会出现极坏的戏剧性的一幕;如果我知道了Z没能来或者Y并没有把她的威胁付诸实践,我会觉得我成了傻子。另一方面,如果我待在A地,而Y来这儿道歉,我将会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地位:我会用另一种眼光看Y,她会变成一个依赖我的柔弱的女人,那么我们之间的某些东西就变了。如果我们在我们自己的信息中的变化不是这样,我不能接受其他的情景。Z呢?Z也无法逃脱我们的命运,如果我带着对Z的嫉妒往Y那儿开,Y后悔了,为了避开Z,就往我那儿开,而Z却想也没想过离开家一步……
高速公路走到一半的地方有个服务站。我停下来,跑到小卖部,买了一把号筹,拨了B地的区号打电话给Y。没有人接电话。我开心地把号筹像下雨一样洒落在地:很明显Y不耐烦了,她跳上车往A地开来了。现在我回到高速公路的另一边,我也往A地回开。所有的我经过和经过我的车都有可能是Y。反向的车道上所有往B地开进的车都有可能是我幻想中的Z。或者,Y也停到了一个服务站,往A地给我家打了个电话,我没有接电话,她就明白我正在往B地去,她也赶紧调转车头。现在我们又在相反的方向上奔驰,渐行渐远;然后我经过或者经过我的车都变成了Z,因为他也可能在半路打了个电话给Y……
一切都归于不确定,但我心里平衡了。在我们打电话并没有人接之前,我们继续在这条路上沿着这些白线向前或向后奔驰。没有出发点,也没有目的地,这些白线只是不断逼近,里面挤满了情感,最终从填满了我们的人、声音和状态的厚度中解脱出来,变成一些发光的标志,成为让需要的人用来辨别没有在嗡嗡声中变形的话语的存在,让我们以及其他人的存在变成我们所说的话。
当然,代价是高昂的,但我们必须接受:我们不能在这条路上众多的标志中辨识出彼此,每一个人的意义都变得隐蔽并难以捉摸,因为在此之外就没有人可以接收到我们、理解我们。
基督山伯爵
一
从我住的牢房,我无法看出我住了很多年的这个伊夫堡是什么样子、什么构造。地道的尽头有一个铁栅窗,穿透了厚厚的石墙。从窗子里什么景色也看不见;就着时强时弱射进来的天光我约略能感觉到时间推移和季节变换;但我不知道这儿下面是海,是碉堡前的斜坡还是堡内的一个内庭。通道越往远越窄,成了漏斗状;我要想探出头去就得匍匐爬到甬道的尽头;我试过,这是不可能的,就是像我这么瘦小的人也办不到。出口也许比它看起来还要远,漏斗形的视角和光线的明暗给判断距离造成了很大困扰。
这些墙真的特别厚,有可能墙里面还有其他的牢房,或者楼梯,或者是守卫,或者是个弹药库;或者这个堡垒整个儿就是一堵厚实坚固的墙,里头活埋着一个人。一个被封闭起来的人,他所看到的画面是相继、交替、互不相斥地出现的:牢房、天窗以及走廊,狱卒每天两回送面包和汤来要走过的那些走廊,其实它们都可能只是岩石上的一些孔隙。
可以听见海浪拍打的声音,尤其是在暴风雨的夜里。有时候我贴在墙上聆听,觉得浪涛大得像要冲破这面墙;有时又好像它们从底下、从这些作为地基的礁石下面开始侵蚀,侵蚀这个城堡。而我的牢室就在塔的最高处,轰隆声一直升到牢室,就像被关在贝壳里一样,它也被禁锢在了这里。
我试着聆听,声音描绘出我周围诡变的空间和形态。我试着用狱卒的脚步声来确定那些走廊、弯道、直道的具体位置,那些直线被每个狱室门口的锅底的刮擦声和门闩的吱吱嘎嘎声打断。我只能确定一系列的时间点,在空间的确定上我毫无所获。夜晚,这些声音变得更加清楚分明,但是发出声音的地点和距离却还是无法确定:某个地方有老鼠的啃噬声,某个地方有病人的呻吟,然后又有船驶入马赛港鸣响的汽笛声,还有法里亚神父持续在石墙挖着他的地道的铁锹声。
我不知道法里亚神父到底尝试逃狱过多少次:每一次他都花上好几个月的时间撬起石板,捣碎水泥,然后用一把粗糙的镐凿穿岩石;镐的最后一击打开一个出口,他却又发现他只是挖到了比他原来的牢室还要往里的一个牢室。一个计算上的小错误、一个对通道的倾斜度估计的小偏差,他就有可能晕头转向,往堡垒的更深处去。每次失败之后,他又重新开始修正他画在牢房墙上的图画和公式;再次调整修理他的那一堆工具;重新开始新一轮的刨挖。
二
我也想过逃狱,而且经常想。甚至,我对这个堡垒的地形作了很多推测,我试图找出最短最安全的路到达堡垒外面,然后跳进海里,以至于后来我都分不清哪些是我的猜想,哪些是我的观察成果。通过这些推想,有时候我可以成功地在脑子里构建出这座堡垒的图像,令人满意、尚算精细,而我就自由地徜徉在其中。我从我的所见与所闻中所提取出来的因素都是无序、漏缺而且经常矛盾的。
我刚入狱的那些时候,在我还没有因这些绝望的抵抗而孤独地在这个牢房里腐朽时,狱卒们经常带着我在伊夫堡里活动:上下楼梯、进出碉堡、穿越明道和暗道;所有残留在记忆中的画面,我仍持续地在我的推演中把它们分解然后再复原,但它们相互脱离了,没有一幅能帮我解释这个堡垒的构造或者让我明白我所在的位置。那时太多的思绪折磨着我——我,埃德蒙·唐太斯,一个贫穷但正直的水手,会遭遇这样不公的坎坷,并顷刻间失去了自由——以至于我的注意力能在不同的地点得到训练。
马赛湾和它的那些小岛,我从小就熟悉;我短暂的水手生涯中所有的起锚和回航都依着这样的背景;每一次船员们的目光触及暗黑的伊夫堡,他们就会面色惊恐地移开目光。因此当他们用铁链拴着我押着我上了军船,而海天尽头现出这礁石和这些石墙的轮廓的时候,我低下了头,明白了等待着我的命运。我没有看见——或者是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那艘船停在了哪条堤道,我没有看见他们押着我上了哪些台阶,我也没有看见是哪一扇门在我的身后永远地关了起来。
现在,已经多年过去,我已经不再被那些使我蒙冤入狱的罪恶丑闻和天灾人祸所折磨,我明白了一件事:要离开监狱的唯一方法就是要弄明白这个监狱的构造。
我并不试图去模仿法里亚神父,因为对我来说知道有一个人在寻找出路就足够了,这足够说服我存在这样一条路,或者至少,可以把寻找这样一条出路作为一个命题放入考虑。因此,在我的思想中,了解法里亚神父挖掘时的心情就成了一件非常必要的事情。我觉得法里亚的挖掘不仅是为了他自己的逃狱,而且还是我的计划的一部分;这并不是因为我寄希望于他开启一条逃生之路——现在他已经失败了很多次了,我已经对他的直觉失去信心了——而是因为我只能通过他的一系列错误,找出我现在可能位置的有用信息。
三
神父的镐所到之处的墙壁和天花板出现一个又一个的洞,但是他好像还是只持续围着他自己打转,就像绕线团,而他经常经由不同的路线穿过我的牢室。方向感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消失:法里亚已经弄不清楚东南西北,他甚至连天顶和天底都弄不清楚了。对我来说是翻转,对他来说可不是。他爬出他的地道,一丝不乱地倒立着行走。不管是他的白发、他长了霉绿的胡子还是围在他瘦骨嶙峋的腰间的破帆布,都整整齐齐。他像一只苍蝇一样走过天花板和墙壁;然后停下来,把镐钉入一个点,打开一个洞,然后他就消失了。
有时候他刚刚穿墙而过消失在我视线范围外,又从我面前的墙里钻了出来:他还没有把脚后跟从这边抽走,他的胡子已经从那边探出来了。他重新探出了他骨瘦如柴的身体,显得更憔悴苍老了,好像从我上一次见他已经过了好几年一样。
有时候则是他刚刚钻进通道,我听见他深吸了口气的声音,就像那种准备打一个喷嚏时候的声音。堡里那些蜿蜒曲折的过道又湿又冷;但是喷嚏声没有传来。我等着:等了一个礼拜,等了一个月,等了一年;法里亚还是没有回来;我相信他已经死了。然后突然间我面前的墙就像地震了一样摇晃起来,而从崩塌的废墟中,法里亚走了出来,终于打完了他的喷嚏。
我们之间的交谈越来越少;或者我们会继续一些我记得从来没开始过的对话。我明白了对法里亚来说要辨别他误经过的这么多牢房有什么不同是很困难的。每间牢房里都有一张草褥、一个水壶、一个马桶、一个站着透过狭小的天窗看天空的人。当法里亚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时候,转过头来的总是同一个狱友:他总是有同一张脸、同一个声音、同样的想法。他的名字也总是一样—埃德蒙·唐太斯。堡垒里没有什么地方是特别的:它的所有在同一个时空里重复着同样的一些画面的组合。
四
我每一次在脑中推演逃跑计划的时候都试图把法里亚当成主角。这不是说我倾向于把自己跟他保持一致:法里亚对于我在脑子里用客观的视角来呈现越狱这件事情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虽然我也活在其中但我却做不来这件事。这么说,我是用第一人称来做这些梦。现在我已经不知道我听到的那些像鼹鼠一样的挖掘声音是不是真正的法里亚在真正的伊夫堡里的墙上锉开一个缺口还是我想象出来的法里亚活动在想象的伊夫堡里。无论如何,问题回到了原点:胜利的是这个堡垒。这就像在法里亚和伊夫堡的比赛中,我大大偏离了公正,反而为伊夫堡捧场去了……不,现在我夸张了:这个比赛不仅仅在我的脑海里进行,而是在两个真实的对手之间与我毫无关系地进行着;我努力让自己脱离开来看它,保持心平气和。
如果我能完全等距离地观察神父和这个城堡,我不仅能猜到他一次又一次犯的具体不同的错误,而且能弄清楚他始终使用的方法的错误,而我可以因我的正确计划来避免这些错误。
法里亚是这样做的:遇到一个困难,想出一个办法,实践这个办法,然后遇到新的困难,想出新的办法,循环往复。对他来说,一旦能避免这些可能的错误和预想不周,他的越狱计划不可能得不到实现。这一切都取决于设计和实施一个完美的越狱计划。
我来反证一下:存在一个无法逃离的完美堡垒;只是在城堡的设计和建造过程中有过一个错误或者一点过失,逃跑才能成为可能。法里亚还不断地想要打开堡垒,不停地探查着堡垒的薄弱环节,而我还是继续不断地建设它,一直在猜想着堡垒里存在的那些无法逾越的屏障。
我和法里亚对这个堡垒的构图越来越不相同:法里亚从一个简单的画面开始无限复杂化这个堡垒,好去理解每一个他行程中遇到的意想不到的细节;而我从这些数据的无序开始,在每一个独立的障碍中看到系统的障碍,把每一个环节放到一个规则的图形中去显像,把这些图形跟一个空间图形(多面体或者超级多面体)的各个面相连接,然后把这些多面体画入球体或者超级球体中,这样,我越是闭合堡垒的形状,把它定义成一种数学关系或者是一个代数公式,它就显得越简单。
为了想象这样的一个城堡,我需要法里亚不停地与这些肥土、与这些钢质螺栓、与排水管、与岗哨、与向空中跳、与回到主墙作斗争,因为唯一可以加固想象中的堡垒的方法,就是不断地拿那个真实的城堡做实验。
五
因此,看起来每间牢室跟外界都只有一墙之隔,但是,法里亚在挖掘的过程中总是发现,在这墙中间往往还有一间牢室,而在这一间牢室和外界之间又还有一间。我由此提取的画面是这样的:一座从我们周围不断变大的堡垒,我们在里面关得越久,离堡垒外的世界就越远。神父挖呀,挖呀,墙却一直在增厚,而瞭望楼和外堡也都在自我复制、增倍。或者说如果挖掘的速度快于堡垒变大的速度的话,法里亚就能不知不觉离开牢堡。要么就得颠倒一下他们二者的速度关系,来让堡垒自我收缩,然后把神父像炮弹一样打出去。
但是如果堡垒是以时间的速度变大的话,要逃出去就得干得再快一点,让时间回流。那么我逃出去的时刻就是我被关进来的时刻:我终于又面对着大海;这时候我看见了什么?一艘载满了宪兵的船正要在伊夫堡靠岸,上面押着被铁链锁着的埃德蒙·唐太斯。
现在我又回过头来让自己成为想象中逃跑游戏的主角,那我就不只把自己的未来放进这个游戏,还包括我的过去和回忆。无知的囚犯和他的监狱之间的关系中有相当多的不清楚,这给这些画面和该做的决定蒙上了阴影。如果监狱是被“我的”外面环绕的话,这个外面在每一次我成功逃离和到达它的时候它就会把我带回牢房里面。外面只是过去而已,逃离是无用的。
我得把监狱想成是一个地方,一个只能在它里面的地方,它没有外部——也就是说别想着从它里面可以走出来——或者我不应该把监狱想象成“我的”监狱,它只是一个不管外部内部都跟我没有关系的地方,也就是说抛开内部外部带给我的激动之情的价值来研究一个从它内部到外部的这么一个过程;即便是我把外部说成是内部或者相反,那也是有价值的。
六
如果外面是过去的话,那么未来就在伊夫岛的最中心点,也就是说,出去的路是一条通往里面的路。法里亚神父刻满墙面的那些图形中,两幅毛边的、布满箭头和标记的地图相互重叠了:一张应该是伊夫堡的地图,而另一幅则指向的是另一个托斯卡纳群岛中的小岛,就在那里埋着宝藏—那就是基督山。
正是为了寻获这批宝藏,法里亚才尝试逃狱。为了达成他的目标,他必须在伊夫岛的地图上标出一条从内到外的路,然后在基督山的地图上标出一条从外面的一点到所有点中最内部的那一点——也就是藏宝洞穴所在的点——的路。在一座无法逃离的岛和一座无法进入的岛之间应该有某种联系:因此在法里亚那些潦草的图画中,这样两幅地图互相重叠直到完全一致。
现在对于我来说有点难理解,法里亚现在是在为了跳入广阔的大海而挖掘还是为了穿入哪个装满了金子的洞穴而挖。不管是哪一种情况,显而易见的,他都在试图到达同样一个终点:可能性事件的多样性的所在之处。有时候这种多样性对我来说集中在一个闪闪发光的地下洞穴中,有时候我把它看作是一次耀眼的爆炸。基督山的宝藏和伊夫岛的逃离其实是同一个事件的两个阶段,可能是相继的,可能是周期性的,就像是一次脉动。
朝向伊夫-基督山那遥不可及的圆周的长征对于对伊夫-基督山中心的寻找并没有什么确定的结果:我所处的超级球体中,我周围的每一点都朝所有方向延伸;中心点就是我所处的点;往更深处走就意味着下落到我自己身上。挖着挖着,你就发现你只是在重复自己的脚步。
七
一旦找到并拥有了财宝,法里亚打算要帮助皇帝从厄尔巴岛逃出来,帮助他重新成为军队的首领……因此如果他对伊夫岛—基督山岛的逃离—寻找,没有把对拿破仑从他被放逐的岛的寻找—逃离包括进来的话就不是一个完整的计划。法里亚挖掘着,又一次穿越了埃德蒙·唐太斯的牢房;法里亚看见这个囚犯像往常一样背对着他通过天窗望着天空;囚犯听到镐挖墙的声音转了过来—他是拿破仑·波拿巴。法里亚和唐太斯-拿破仑一起在牢堡里挖一条地道。伊夫岛—基督山岛—厄尔巴岛的地图绕着一个数字在转:那是圣赫勒拿岛所在的位置—所有的逃跑都因为那场毫无返回希望的流放而覆亡了。
不管是法里亚还是埃德蒙·唐太斯,被囚禁的理由都很复杂,都不约而同地跟拿破仑·波拿巴的命运有点关系。那个伊夫岛-基督山岛的地理图像推断在某些点上是跟另一个叫做厄尔巴-圣赫勒拿的地理图像一致的。拿破仑的命运,不管是在过去的点上,还是在将来的点上,都介入了我们两个可怜的囚犯的命运,而对于皇帝可能东山再起这件事,我跟法里亚,我们两个,在某些点上,曾经而且也将会做出一些影响。
这些交叉使预测计算更加复杂化了;这些点形成了一条线,引导我们中一个人,而这条线分岔,分枝,辐射成扇形;每一条分支都有可能与其他线的分支交叉。法里亚的挖掘路线形成了一张充满拐角的草图;它几乎处处与重新攻占法国的皇家军队的枪炮和军需车相遇。
我们在黑暗中行进;只有我们行进路线的转弯处能告知我们其他人路线已经有些改变。滑铁卢可以被视为惠灵顿的军队可能与拿破仑的路线交叉的一个点;如果这两条线交叉的话,那个点以外的所有环节都被切割在外;在法里亚挖掘他的隧道的地图上,滑铁卢那个角落的影像迫使他重回自己的起点。
八
这些推断的线交叉构成了一系列的面,这些面排开就像一名小说家摊在书桌上的手稿。我们把这位小说家叫作亚历山大·仲马,他得尽快把他的十二卷小说《基督山伯爵》交给他的编辑。他的作品是这样进行的:两名助手(奥古斯特·马盖和福伦提诺)一个一个地来丰富从每一个特定的点发散出来的可能性,然后把所有这些不同的可能性串成情节,变成一部无限大的超级小说交给仲马;仲马在这些情节中选选删删,剪取一些重拼起来,相互交叉一下;如果一条思路的动机很有根据,但是却没有很合适的事件来诠释它的话,他会试着把它跟一些找不到来源的残碎文字放到一起,接着把它们粗略地焊接在一起,他试图在这些分散开来的节之间确定一种明显的连续性。最终的结果将是把一本叫做《基督山伯爵》的小说交给印刷厂。
我跟法里亚在监狱的墙上乱涂乱画的那些图就跟仲马为了确定那些选出来的片段的顺序而在纸上写的东西一样。一大捆纸可能已经在印刷中:包括我在马赛的年轻时光;徜徉在这密密麻麻的文字间,我可以在港口的堤道上漫步,我可以在朝阳里踱上卡奴比埃尔大街,我可以去往加太罗尼亚人的村庄,攀上那座山丘,再一次看见梅赛德斯……另一捆纸还等待最后的修改:仲马还在调整伊夫堡狱中的章节;法里亚和我在里面争执,墨水的脏污印在凌乱的修改文字间……在书桌的边缘堆着一叠他的助手有条不紊地列出后续事件的建议。中间有一个是这样的:唐太斯从伊夫堡逃出来了,找到了法里亚的财宝,变成了面色阴沉不可捉摸的基督山伯爵,他把他无穷无尽的财富和不可平息的仇恨都投注在了复仇上;诡计多端的维尔福、吝啬贪财的唐格拉斯和偏私不公的卡德鲁斯都为他们的罪行付出了代价;这就像很多年来,在这围城里面,我在所有叫嚣的幻想和所有回归的渴望中所见到的一样。
在这些东西旁边,桌上还放着另外一些关于未来的草稿。法里亚在墙上凿开了一个缺口,这个缺口通向亚历山大·仲马的书房,他不偏不倚、毫无感情地看向过去,看向现在,看向未来——这我是做不到的,我总是试图用年轻的唐太斯刚被升为船长时的温柔,或者是变为囚犯时的怜悯,抑或是成为基督山伯爵庄重地踏入巴黎最傲慢的沙龙时的自我膨胀和欣喜若狂来定义自己,但令我惊讶的是,与此同时我还发现了一些其他无关的东西——他这儿拿张纸那儿拿张纸,像一只多毛的长臂猿一样跳来跳去,找那篇关于逃狱的章节,没有了这一章,后面所有堡垒外的后续都是枉然。这座伊夫堡—基督山岛—仲马的书桌包含了我们这些囚犯、那批财宝和《基督山伯爵》这部鸿篇巨著,以及这部巨著的修订本,以及它上亿个修订本的合集。在法里亚心里有一张纸,他从不放弃希望找到这张纸;我饶有兴味地看着被扔掉的纸越堆越高,堆成好多桥墩,堆成了一堵墙……
把这些延续故事的后续一个个列出来,不管可不可能,形成一条关于《基督山伯爵》的曲线;而把所有阻碍故事进行的环境联合起来,就是一条负小说的,也就是带减号的《基督山伯爵》的螺旋。一条朝里或朝外绕着自己旋转的螺旋:如果往自己的内部旋转的话,故事就毫无可能地结束;如果它展开,呈向外的螺旋的话,很可能每一圈都成为带加号的《基督山伯爵》的一个环节,结果恰好跟仲马交给印刷厂的那篇小说一样,或许要在幸运的财富中超越他。这两本书之间的根本区别在于——尽管看起来一模一样,但是这一点可以用来辨别它们的真伪——它们的手法。要构思一本书——或者一次逃亡——第一件事情就是要知道该去掉什么。
九
就这样我们继续进行对这座牢堡的调查,法里亚继续探测墙体上的薄弱点,继续遇到新的阻碍,而我思考着他的失败,试图推敲出新墙体线路,以完成我的牢堡构想图。
如果我能在脑子里构建出一座无法逃离的堡垒的话,这座想象的城堡,要么就跟真的伊夫堡一样——这种情况下我是决计无法从这里逃离的,但至少我们这样能找到平衡,不在这里也没有办法在别的地方——要么是一座逃离比禁锢更不可能的城堡——这也就意味着逃离的可能性存在:那么,只要猜出想象中的城堡不会跟真正的城堡相交的一点,然后找到它,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