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圣雷莫与卡尔维诺见面。是一种夏宴,极短:从不超过十分钟,而这十分钟正好是我们沉默不语时间的总和。不过,这一次,沿袭多年的规矩失效,而且理由充足。首先是埃伊纳乌迪出版社出版了《我们的祖先》合集,依序是《分成两半的子爵》、《树上的男爵》和《不存在的骑士》,还有他的美国之旅。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反正明确的想法是要让卡尔维诺跟我们的读者聊一聊。然而,当我在心中想以简单几笔勾勒出这位利古里亚作家轮廓时,出现在我面前的是帕维塞。就某个观点来说在这里停下来是必需的,是寻根探究卡尔维诺的一个办法,或者应该说,是将那些自然(所有可以联想到他的利古里亚省的)及智性因素,说不定还有其他东西,融会调和的一个办法。我得提出一个日期,让我们找到借口为我们历史上一个漫长时期划上句号。距离帕维塞的死十年了,这个月二十七号正好满十年。回忆那段日子的伤痛与惊愕,我想就之后发生的事做个总整理,我们的改变,个人及家庭方面。所以我找到要问卡尔维诺的第一个问题了。接下来再谈他的工作、美国之旅及政治理念。这一刻我们谈对帕维塞的怀念,其实说明的是他与我们密不可分的关系。
帕维塞过世十年了,你对他的作品的看法是什么?随着时间得以浮显和遗忘的,又是什么?还有,你可有承袭自他的东西,如果有的话是哪方面?
几个星期前有罗马的朋友来都灵拍摄一部关于帕维塞故乡的纪录片。我带他们四处去看以前我们一起去的地方:波河、小吃店、丘陵。当然,十年间世事变化之大,超乎我的想象。早已有所谓“帕维塞时期”,是三零年到五零年间那二十年,自有其明确轮廓,但直到今天才在我们眼前以统一的面貌出现,包括战争、街景、对客体的描写、女人的神情、风俗民情、心理氛围及理想。这些在过去已使帕维塞遥不可及,但同时说明了之前我们并未深入理解的那个境界的价值所在:做别人所未做,他将那个时代鲜活地记录了下来,是为九本中篇小说,仿佛一出紧凑完整的“人间喜剧”。有多少他所独有,当年教人不得亲近如今几近谜语的东西,在我们看来满载诗意魅力!何处再见那昼夜漫漫,不知道做什么去哪里,因为纯真,因为外在世界的空洞所以苦闷的惨绿少年。不像今天饱食终日,内心虚空。阅读帕维塞,是那么真实、切身,个中伤痛是那么折磨人!这份孤独,是怎么回事?一切是这样清晰、沉痛、遥远,一如莱奥帕尔迪的清晰、沉痛、遥远。
帕维塞的九本小说风格统一,主题一致,却又千姿百态,我认为《丘陵小屋》和《女子悄悄话》最美,各有千秋。不过最近我重读了《丘陵上的恶魔》,我记得帕维塞给我看的是手稿,是他作品中我最觉晦涩的一本。如今我发现那是一本有多种阅读层面的书,也许是他最丰富的一本著作,有繁复生动的哲学对话(不过争论太多了一些),至于理论家帕维塞(写日记及评论的帕维塞)的精华,在这本紧凑、浓郁的文学佳作中俯拾皆是。
帕维塞那条路在意大利文学中没有得到延续。不论其语言,在写实客观描述中萃取抒情张力的独特手法,甚或那份绝望,原以为最具感染力的绝望。(就连内心煎熬也有其淡季旺季,今天有谁喜欢受苦?)帕维塞再度成为“意大利诗坛最孤独的声音”,正如他的诗集《辛勤工作》早期一个版本封面上所写,我想是他自己说的。
像我,被认为是他的弟子,我够资格吗?我与帕维塞的共同点是我们对创作风格及道德观的品味,还有,大家是这么说的,我们对许多受欢迎的作家的轻蔑:这是近五年朝夕相处从他那里承袭而来的,不算少。但在创作方面,这十年间,帕维塞是我写的任何东西的第一个读者兼评审的日子已经远离。天晓得他今天会说什么!某些评论硬要移花接木说我的奇幻小说源自帕维塞“虚构”的观念,怎么会呢?帕维塞自己在他最后几篇文章中强调说不应将创作观(他用的字是“虚构观”)强加在不同时代、不同文化的意象上,他所指控的正是在他死后不到一年我无意中走上的那条文学道路。其实我们的工作态度截然不同:我不考虑创作方法论,不顾一切踏上危机四伏之路,总指望“自然”的力量能助我过关。帕维塞则不,对他来说创作没有“自然”可言,全都是有意志的严谨自我建设,在文学上,他不做没有把握的事,若对生命也抱持同样态度该多好!
既然话题引到这里,跟我们解释一下为什么作为一位作家,这一阵子你倾向表现事实的映照面及孕育事实的理念,抛弃了直接、即时的语调。
我在《我们的祖先》一书序中也试着回答这个问题,这本书收录了我三篇抒情—史诗—滑稽故事:《分成两半的子爵》、《树上的男爵》、《不存在的骑士》。如今这套组曲已经谱成,结束,它在那里,看谁想要研究或消遣,都与我无关。对我而言重要的是接下来要做什么,而我还不知道,如我之前所说,我从不以创作方法论为起点,我不会说:“现在我要写一篇客观写实小说,或心理描写的,或寓言。”重要的是我们之为我们,深化我们与世界、与他人的关系,这个关系可以是关系之所以存在的爱加上转换的意志力之总和。然后才拿起笔开始写作,找一个角度使浮显出来之符号有其意义,再看写出什么。(但也常常丢进垃圾筒。)
我听说你准备写一本关于美国之旅的书,你认为旅行在今天对文字创作者有帮助吗?对你而言,美国之旅所带来的正面及负面影响是什么?
出发去美国前,包括旅行当中,我一直做违心之论说我不会去写一本以美国为题材的书(已经太多了!)。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游记是一种有益,不起眼但完整的文学。这类书很实用,虽然世界日新月异,但正因为如此,将所见所闻记录下来保留的是其多变本质,而且传达出的不止是对眼见实景的描述,而是你与事实之间的关系,一种认识的过程。
这是我不久前才厘清的,直到昨天我还认为就我的工作性质而言,旅行只有间接影响力。这是因为我的授业导师帕维塞,是旅行的头号反对者,一首诗可以在心里酝酿几年,说不定一辈子,他说,大概意思是这样,蜻蜓点水这里那里停几天或几个星期,对这如此缓慢隐密的成熟过程有何价值可言?当然,旅行是生活体验,如同所有其他体验,是可以使我们的某些东西改变、成熟的,我原本这么想,旅行对写作有益,因为让你对人生有所了解。去印度旅行后回到家重新提笔,写……,回想第一天上学,会写得更顺吧。总而言之,我素来喜欢旅行,与创作无关。以同样态度我完成了最近这趟美国之旅:因为我对美国好奇,想知道它到底怎么回事,并不是,怎么说呢,“文学朝圣”或为了“找灵感”。
没想到到了美国,我生出一股强烈的要去认识,完全掌握多样复杂事实及“另一半的我”的欲望,这是全新的经验,有点像谈恋爱。恋人,大家都知道,花很多时间吵嘴,即使今天我已经回来了,偶尔还意外发现我内心深处仍在跟美国抬杠。我昏了头继续满脑子美国,每当听到或读到任何与那个国家有关,而我自认唯有我才能了解的东西时便满怀妒意扑身上去。既然我已经“走火入魔”,干脆像你说的,快一点把它诉诸笔墨。
旅行的负面影响?大家知道,心思不再能集中于组成个人创作世界的特定客体上,从事文学创作需要全心全意带点着魔的专注这个条件(条件之一)也受到动摇。但话说回来,就算这些销匿无踪那又何妨?以人的角度看,出门旅行要比留在家里好。生活第一,然后才谈哲学和写作。趋近世界,也就是说朝发掘更多真相努力,是写作者的基本生活态度,那显现于纸上的不管是什么,无须怀疑,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
归乡又代表什么,你对利古里亚的记忆价值何在?
利古里亚人分两种:那些像帽贝黏附在礁石上拔也拔不下来、对自己那块土地恋恋不舍的人,和那些天地是我家的人。即便是后者,像我或者也包括你,仍定期回家,对那块土地并不比其他人少一份眷念。我的利古里亚西部沿海十五年来变化之大,已教人认不出来了,说不定正因为如此,在水泥阵中辨出记忆里利古里亚的一鳞半爪,是较恋爱中的焦虑更令人回味的故乡“礼赞”。仿佛由占支配地位的商业化思维模式中,不经意挖掘出我们家庭昔日的中心精神,对你来说,亲爱的波,应该是不乏冉森教派影子的天主教,对我而言则是一致主张“行动”的世俗、马志尼、共济会传统。将我与我的故乡,主要是圣雷莫北边那个乡镇连接在一起的,是我对我父亲敬重之心与日俱增的怀念。他的个性及一生,既是最异乎寻常、同时也是最能代表复兴运动后那一代,今天已经不存在的那块土地上的最后一个地道的利古里亚人(当然他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海洋彼岸也是原因之一)。
不过这些都是情感因素,而理性来说,我看事情的角度总是尽量从最先进的生产世界,人类历史团体生活中的关键部分出发,不管是工业化欧洲、美国或苏俄。我年轻时这个矛盾困扰我至深:既然明知我刚才说的那些才重要,为什么创作上还要紧紧抓着那依赖观光事业富裕假象和大多是未开发土地的农业这类附属经济维生的利古里亚呢?然而以利古里亚沿海为背景的故事影像于我笔下成形时格外清晰、明确,当我改以工业文明为主题时一切却失焦、黯淡。因为说得漂亮的故事是我们抛诸脑后、盖棺论定的故事(然后发现其实仍悬而未决)。
必须从事实出发。采社会学角度的批评家,与其继续笼统打转,不如做点比较实际的工作:以其观点阐释每一位作家的真实本质,揭开他们或许与外表相冲突的真正社会背景。说不定抽丝剥茧后会发现,我骨子里是个农村小地主,个人主义,对工作吹毛求疵,吝啬,跟国家、税制唱反调,为因应无利可图的农业经济、平抚将土地留给了佃农的懊悔,提出全球通用,可助其脱离困境的办法,如共产主义或工业文化,或视天下为一家的知识分子离乡背井的生活,或聊胜于无的寄情纸笔以期重拾迷失在现实中的本性与和谐。
如果要就你的政治经验说一个小故事,你会把重点放在什么地方?哪些人在你的成长过程中有过提携之情?对你影响较深的是理念,还是人?
几个月前,我刚从美国回来,都灵正好在办一系列关于法西斯及反法西斯的演讲。每一次阿弗烈剧院都人山人海,人群中我与反法西斯那个伟大小世界里的脸孔重逢,参加抗战的人,不管今天从事什么行业,重又齐聚一堂,而且有许许多多的年轻人加入,那,是一种美。我们不曾离开,我们举足轻重,由这里,多少看出些端倪。
人永远先于理念。对我来说理念始终有眼、有鼻、有嘴、有手、有腿。我的政治生涯无宁是一则人的故事。在意大利,当你放弃希望时,反而会发现其实好人并不少。
我那一代是气宇轩昂的一代,即便未竟全功。没错,对我们,多少年来政治扮演了极为重要甚至夸张的角色,而生命是多面的。这种世俗的投入为我们的文化养成提供了一个骨架,如果说我们诸事关心,这是原因。还有,环顾四周,且不管欧洲或美国,我们这一代跟年轻一辈比起来,我得说我们是比较杰出的。在意大利,最近几年继我们之后形成气候的年轻人之中优秀的,比我们知道得多,可是都偏向理论,他们拥护的意识形态全由书本而来:我们则热中实践,这并不表示比较肤浅,正好相反。
你应该看出我企图勾画的图样是整体的,强调当我还是某个政治团体中一分子及今天是“游击队”之间的延续性。因为能够传承下去,懂得在每一个事实中找到积极面,才有意义。我今天的政治理念?我没有什么时事观念,不过我自认为建立在以美苏达成协议为基础上的那个世界的理想公民。自然,这表示说期盼美苏在各方面能有所改进,也就是说对双方正在成熟的新一代有信心。那么中国呢?如果美苏能一起解决落后国家的种种问题,应可避免杀伤力过大的手段。伤口已经太多了。至于意大利?欧洲呢?如果我们能用放眼世界而非以国界自限的字汇来思考(在这个星际时代,是起码的要求),我们或可摆脱被动的卒子之姿成为如假包换的未来“创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