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只要限定在市镇文化、绝对地方性的范围内,方言文化有其完全的影响力,确保一个城市、地域、流域身份的认同,与附近其他城市、地域、流域区隔开来。当方言开始发展以省为范围、即一种跨地方言时,其功能则变为纯粹防御性,那就注定要没落了。“皮埃蒙特”方言、“伦巴第”方言、“威尼托”方言,相对来说是变了质的新产物,与大批人口流动有关,是外来移民和当地居民还未超越各自的地域性融为一个新文化,又不复从前地方文化间必然对峙时因应而生的产物。

直到四分之一个世纪以前,意大利方言的情况跟今天不同,市镇的身份认同极为鲜明且自足。当我还是学生的时候,亦即社交圈子使用的都是纯正意大利语时,方言在同年龄小孩中是用来分辨—举个例子—我们圣雷莫人,他们芬提米亚人或毛里兹欧港人的工具,提供我们闲来无事互相取笑的机会:更不用说山区各村落间方言的强烈差异,像拜伊亚多和特里欧拉,与其完全不同的社会学形态相吻合,很容易就变成我们沿海居民的笑料。在这个世界上(说实在并不大)方言是界定自己会说话,赋予地方习俗形式,总而言之,存在的方式。我并不想怀乡式地将那个如此狭隘的文化视野神话化,只想证明当年方言在表达上有其生动之处,那是一种独特性与精确性,在方言变得平淡、呆滞,像“帕索里尼”时期视方言为民间活力渣滓时,消失不见。

词汇(除了表达)的丰富是(曾经是)方言的主要力量之一。当方言具备意大利语缺乏的字词时,方言是比意大利语要高一等。但这点在当年专业术语(农业、手工业、烹饪、家务)创自方言、限于方言而意大利语力不从心时才成立。今天,就词汇上来说是方言在向意大利语臣服进贡:将方言词尾提供给由技术用语衍生的名词使用。还有,专业术语之外的罕见词汇慢慢被遗弃、消失。

我记得圣雷莫的老人家知道的方言词汇有如一座无可取代的宝库。例如:chintagna,是说盖在梯田间的房子后面留下的大片空地,利古里亚省的特有景观,也用来表示床与墙之间的空隙。相信意大利语没有相应的字,不过这个字今天在方言中也已不存在了。谁还知道,谁还用它呢?词汇的贫乏和单一化是一个语言死亡的第一个征兆。

4.我的方言是圣雷莫方言(今天说sanremese,其实古时候是说sanremasco),是利古里亚省众多方言之一,就其声调和语音,跟热那亚(包括萨伏纳)区截然不同。我一生前二十五年几乎不曾离开过圣雷莫,那时候的居民,本地人占大多数。我生长的农业环境中方言是主要语言,我父亲(跟我年纪相差几乎半个世纪,一八七五年出生在圣雷莫一个古老家庭)说的方言比我同年龄者所说的方言要更为华丽、精确且生动。我是在方言中耳濡目染长大的,却从没学会说方言,因为关于我的教育问题,掌有主权的是我母亲,她反对方言,是纯正意大利语的虔诚支持者。(我得说明我始终没能学会流利使用任何一种方言,也要归因于我素来寡言:我很早就专注于书写语言以解决表述及沟通需要。)

当我开始从事写作,很留意意大利语背后方言的转借。看清大部分写作者使用语言的虚浮后,我唯一能做的,担保语言真实性的,是趋向民间口语。在我头几本书中可以察觉到这样的企图,然后愈来愈淡。圣雷莫一位细心、熟知方言的读者(是一位律师,索达提有一本小说曾以他为模特儿)在我后来的作品中也认出方言的影子,并给予正面评价,如今他已经过世,我想再也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了。

一个人远离地方,远离日常对话后,方言对他的影响很快就会褪色。战后我搬去都灵,那时的都灵社会各个阶层都普遍使用方言,再怎么努力坚持,但不同的语言环境,加上源出一致都属于高卢—古意大利语系,原方言自然而然便退隐下来。

今天在家里,我妻子跟我说普拉塔湾一带的西班牙语,我女儿说的是巴黎一般学生的法语,我写作使用的语言跟讲的任何语言都无关,唯有借助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