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士兵的奇遇
在车厢隔间里,挨着步兵托马格拉,过来坐下一位高个丰满的妇人。应该是什么小地方的寡妇,从衣服和面纱上可以判断出来:衣服是黑纱制的,是那种长期守寡人穿的,但附着了一些多余的装饰物和奢华品,面纱挂在一顶沉甸甸的帽子上,围着帽檐一周,雨帘般遮住了她的脸庞。车厢隔间里其他座位是空着的,步兵托马格拉注意到;他本以为这寡妇会选其他座位的;然而,她却毫不在乎与他一个士兵粗鲁亲近,偏偏过来坐在那里,当然是出于什么旅途中的方便,步兵赶紧这样想,比如空气流通的因素,或是行驶方向的原因。
那身高耸的曲线若不是被一种庄重的柔软缓和下来,单看她那结实得甚至有些方正的丰满体形,人们会认为她不过三十岁出头;但再看看她的脸,红润的面色集冰冷和放松于一身,沉重的眼皮和浓密的黑眉毛下是遥不可及的眼神,嘴唇也是严格密封住的,被匆匆涂抹上一种挑衅般的红色,这一切于是又给她平添几分上了四十岁的气色。
第一次休假回家(因为复活节)的年轻的步兵队士兵托马格拉,在座位上缩起身子,因为担心如此丰满和庞大的妇人坐不进来;很快,他就被环绕在她的香味之中,这是一种熟悉的,或者普通的香味,但由于长期使用,已经和人的自然体味融为一体。
这妇人端庄地坐在他旁边,显出比他看到她站着时感觉要少一些宏伟的尺寸。她双手交叉地护住肚子,手臃肿不堪,深色的戒指紧箍在手指上,手之下、肚子之上的是一只亮闪闪的小包,还有一件已经脱下的外套,露出了浑圆浅色的胳膊。见她这样做,托马格拉也挪了挪,就像是要留出地方来好好伸展一下胳膊,但她却几乎一动未动,只是用肩部与上半身的简洁动作松开了衣袖。
这火车座位对两个人来说还是相当舒适的,托马格拉可以感到妇人的绝对接近,也不担心自己的触碰会冒犯到她。但是,托马格拉推想了一下,她确实是位妇人,可即便如此,也没有对他,对他那身粗硬的制服,表现出什么反感,否则,她会坐到更远的地方去。于是,这样想着,他之前紧绷和被拉扁的肌肉就自如而恬静地伸展开来;更准确地说,这肌肉是在他保持不动的前提下尽量扩张到最大限度,而原先肌腱紧缩得甚至都碰不到裤管的一条腿,也宽松下来。他扯了扯腿上的布料,于是,他的布料就擦上了寡妇的黑纱,如此一来,隔着这布料和那纱,士兵的腿就贴着了她的腿,这动作温柔而短促,好似鲨鱼的相遇,他血管中涌动的波,就这样又涌向她的血管。
这怎么说都是一种极为轻微的触碰,是火车的每一次振动都可以创造出来和弄丢掉的;妇人的膝盖既强健又肥厚,而火车每每一颠,托马格拉的骨头都能想像出来,她的膝盖骨也会跟着慵懒地一跳;她丝缎一般的小腿肚子凸耸着,为了使她的小腿与自己的贴合,他得使用一种难以察觉的冲撞。这种小腿的相会很是宝贵,但造成了一个损失:事实上,他的身体重心转移了,而两半臀部的轮流支撑却不再像先前那样顺从地放松。为获得自然而称心如意的姿势,则需要在座位上稍微挪动一下,既可以借助铁轨转向,也可以借助不时得活动一下筋骨的合理需求。
那妇人仍是不动声色,在那顶庄重的帽子下,被眼皮覆盖住的是她直勾勾的眼神,她静止的双手搁在怀里的小包上:她的身子,沿着那条极长的体侧,倚在男人的体侧上:也许是她还未发现?或是准备避开?还是反抗?
托马格拉决定以某种方式,传达给她一条信息:他收紧小腿肚子上的肌肉,就像一个刚劲的四方拳头,接着,他又用自己这个拳头般的小腿肚子,冲过去敲击寡妇的小腿肚子,就好像他的小腿肚子里有只手要打开一般。当然,这个行动极快,也就是牵引一下肌腱的时间:总之,她没有往回退,至少以他能理解到的就是这样!因为很快,托马格拉就为自己那个神秘的举动找到了借口,他移了移腿,就好似想舒展一下身体。
现在又得从头开始;那个耐心而极为谨慎的接触操作失败了。托马格拉决定鼓起更大的勇气;他装出要找什么东西的样子,把手插进靠近妇人那一侧的口袋里,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之后就再没把手抽出来了。这个动作很快,托马格拉也不知道有没有碰到她,一个无关紧要的动作;然而,他这才明白过来这一步走得有多重要,明白自己陷入了怎样冒险的游戏中。一袭黑衣妇人的臀部正挤着他的手背;他的每根手指,每节指骨,都能感到她的重压,现在不管他的手做出什么动作,对寡妇而言都是一种骇人听闻的亲密举动。托马格拉屏住气,在口袋里把手翻过来:也就是说,把手心摊向妇人,手仍是留在口袋里。这是个不可思议的姿势,腕关节是扭着的。如此一来,再来个决定性的动作也没关系了:于是,他那只翻过来的手,又斗胆动了动手指。再不会有任何疑问了:寡妇不可能没发现他在那里捣鼓,而她却没退缩,装做无动于衷,装做不在场,这就意味着她不拒绝他的接近。不过他又想了下,她不在意自己的手这么动来动去,也可能是说明她真以为他在口袋里徒劳地寻找什么东西:一张火车票,一根火柴……这下:如果现在士兵这具有骤然远见的手指肚子,隔着这些不同质料的衣服,也能猜出内衣的边缘,甚至能猜出皮肤细密的粗糙、毛孔,还有痣,如果,我说,他的手指肚子都能到这一步,那么也许她大理石般慵懒的肉身,刚刚感到的正是这手指肚子,而不是,我们假设,而不是感到了指甲或指关节。
于是这手就偷偷摸摸地挪出了口袋,踌躇不决地定在那里,然后又匆匆打理了一番体侧的裤缝,并慢慢溜到膝盖上。更准确地说,这是打开了一道突破口:因为为了继续打理裤缝,这手还不得不钻在他和这个妇人之间,这个过程,尽管很快,却富于热望与甜蜜的激动。
得说一下,托马格拉的头是仰在座位靠背上的,所以也可以说他是在睡觉:这样一来,与其说他是在为自己找借口,不如说是给那位妇人提供一种不会使其难过的方式,如果他的坚持没有使她反感的话,她就会知道,他的这些举动都是游离于意识之外,刚刚浮出睡意的深潭的。在那个警觉的睡觉幌子下,从托马格拉搁在膝盖上的手上,移出一根手指,也就是小拇指,去四处打探。小拇指于是爬上她的膝盖,而她却默不作声,顺从容忍;托马格拉便可以在她的丝袜上完成小拇指孜孜不倦的动作了,他半眯着眼睛,隐约能看见她白皙的袜子曲成弓形。但是他发现这个游戏的风险是没有报酬的,因为这根小拇指吧,就那么一点肉,还活动得十分笨拙,只能传递出部分的感觉,根本不能用来感知那个它触碰对象的形状和原料。
于是他又把小拇指并回到手的其余部分,但不是把它收回来,而是把无名指、中指、食指全都靠到小拇指上去:这下,他的整只手都呆滞在妇人的膝盖上,而火车就这样使手用一种波浪般的轻抚摇晃着她。
直到那时,托马格拉才想到别的:如果这妇人,或因为顺从随和,或因为什么神秘的不可侵犯性,而没有回应他的放肆,但是对面还坐着些其他人,他们很可以对他的这种非士兵的行为加以指责,还可能指责那妇人不守妇道。主要是为了把那妇人从这样的怀疑中挽救出来,托马格拉抽回了手,还藏了起来,然后他又想了,这只是一个虚伪的托词:事实是,他把手那样摊在座位上,无非是打算更亲近亲近那位妇人,那位确实占了座位很大空间的妇人。
事实是,那手在周围摸索了一番,而如蝴蝶停落一般的手指,已经感到了她的存在,现在只需温柔地推挤整只手掌就行了,但寡妇面纱下的目光深不可透,胸部因为呼吸而微作起伏,什么呀!托马格拉已经抱头鼠窜似的又抽回了手。
“她没动,”他想,“也许她愿意,”但他又想了:“再迟一些可能就晚了。也许她就是码准了时候要来跟我大闹一场的。”
于是,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谨慎地核实一下情况,托马格拉把手拖到椅子上,手背朝下,等待火车的颠簸,不知不觉地让妇人滑到他的手指上。尽管说是等,那也不尽然:事实是,他在座位和她之间,把指尖拢成楔形地戳着,动作轻微得几乎体察不到,因为这也可能是火车疾行的效果。如果他哪一刻突然停住了,可不是因为那位妇人以某种方式表示了反对;而是因为,托马格拉想了,如果她是接受的,只要稍稍扭动一下肌肉,她是应该很容易就迎合他,压住他的,也就是说,压在那只等待的手上。为了向她表示他这种勤勉的友好意图,托马格拉,就这么等在妇人底下,手指摇尾巴似的试探着;妇人望着窗外,她那只怠惰的手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包上的搭扣,打开来,又关上。这些信号是为了让他明白要中止一切呢,还是给他的一种最终延期通告,是在告诫他,她的耐性再也经受不住考验了?是这个吗?托马格拉自问道,是这个吗?
他发现自己的手,就像一只小型章鱼,正扣紧她的肉。一切都已明确了:托马格拉他再也退不回去了;而她,她,她真是一个斯芬克斯。
士兵的手这会已经踩着螃蟹的斜步,爬上她的大腿;他就那样在光天化日下,在众目睽睽下做这等事?不,这不,寡妇整了整之前叠放在肚子上的外套,使其搭在一侧。这是在给他提供掩护呢,还是在封锁通道?这下好了:他的手可以自由活动,而不会被看见了,他抓住她,贴着她延绵地摸下去,就像抚过一阵微风。但寡妇的脸仍朝着那边的远方;托马格拉盯着她身上一处裸露的皮肤,是在耳朵和那一圈丰盈的发髻之间。耳朵后面,有一根血管在搏动;这就是她给他的答案,明了,折磨人,又叫人琢磨不透。突然,她转过脸来,满面自豪,可仍是大理石般的冷淡,从帽子上垂下的面纱就像窗帘一样抖动起来,沉重的眼皮下是她迷惘的目光。但那目光是越过他托马格拉而去的,也许甚至都没挨着他,就那么望着他的身后,望着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也没望,只是一缕思绪的遁词罢了,但总之是什么比他更为重要的东西。这是他后来才想到的,因为之前,一见她动弹,他就赶紧闪回身去,紧闭双眼,佯装睡觉,还得尽量克制住在自己脸上蔓延开来的红晕,于是就这样,在她第一道闪电般的目光中,他错过了可以解释自己那些疑惑的机会。
他的手,藏在那件黑外套下,几乎是跟自己分开的,僵在那里,手指朝内屈着,勾向手腕处,这不再是只真正的手,除了他骨头那树枝般的触觉,这手再也感知不到任何东西了。但是,寡妇既然已经用那四处张望的茫然一瞥,对她那岿然不动的休战迅速做出了了结,于是在他手里,又流淌起了血液与勇气。就在那时,当他和她柔软的大腿重新建立起联系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达到一个界限:他的手指沿着裙边游移下去,越过膝盖的惊动,就是那空处。
结束了,步兵托马格拉想,这场秘密的狂欢结束了:现在,一想起来,在他记忆中,这就好像一桩相当可悯的事情,尽管他在经历它时,是把它贪得无厌地扩大了:在丝质衣服上的不雅抚摸,一件不能以任何方式被他拒绝的事情,正因为他那身为士兵的可怜境地,使那妇人分寸得当,却也不外露地屈尊,让步于他。
但是,他正伤心地打算收回手时,那手却因为发现她把外套护在了膝盖之上,而中止了收回的动作:不再是叠放着的了(尽管他觉得之前是那么放的),而是随意地披着,这样,衣服边就一直铺到腿跟前。如此一来,这里就成了一个封闭的洞穴:也许,这是对妇人让与他信任的最后一次考验,她确信,自己和士兵间是如此的不相称,以至于他是肯定占不了便宜的。士兵费劲地回忆着在寡妇和他之间到目前为止发生的一切,回顾她的举止,他尝试着发现,有没有什么表现出超越了只是迁就他的迹象,再想想自己的举动,时而好似微不足道的轻盈,因为都是偶然的擦掠与触碰,时而又好似一种决定性的亲密,迫使他难以后退。
他的手当然是服从了这次追忆中的后一种方式,因为,在他对自己行为的无法弥补性做出深思熟虑之前,就已经克服了这个障碍。那妇人呢?在睡觉。她垂着头,头上是那顶华丽的帽子,帽子卡着墙角,双眸紧闭。托马格拉是应该尊重这个难辨真假的沉睡,并且撤退回来呢?或者这只是妇人作为共犯的伎俩?而他则是早该识别出来的,甚至必须以某种方式对此表示感激?他都走到这一步了,再容不得什么踯躅了;只能继续挺进。
步兵托马格拉的手既小又短,它的坚韧与老茧都很好地渗入在肌肉里,以至这手柔软而匀质;骨头一点都感觉不到,而手饱含甜蜜的滑动,就更显得是由神经创造出来的,而不是由指骨带来的。为了保证接触生动和兴奋的彻底性,这只小手的动作是频繁持续,无微不至。但当第一阵躁动,犹如远方洋流的涌动,穿过水下隐秘的小径,终于扫过寡妇温软的体肤时,士兵却是大惊不已,就好像他才醒悟过来,直至那时为止,寡妇当真是什么都没发现,当真是一直在睡觉,于是他就胆战心惊地把手抽了出来。
现在他的双手歇在自己的膝盖上,僵硬在座位上,她刚进来时,他就是那样坐着的:他表现得十分荒唐,这他知道。于是他蹬了蹬鞋跟,挪了挪臀部,像是又想迫不及待地建立起联系,但就连他的谨慎,也是荒唐的,就好像又想重新开始那种极为耐心的劳动,好像还不敢确信这深远的目标已然达到。但他当真达到了吗?或者一切都只是梦境一场?
一条隧道猛撞在他们身上。黑暗越来越浓,于是,托马格拉,先是羞怯地动了动手,不时还要抽回来,就像真是头一次挨近似的,好似惊异于自己的大胆一般,随后就越来越尝试着说服自己,说服自己已经和那妇人到了极度亲昵的地步,于是,他就把那只小母鸡一般哆哆嗦嗦的手,伸向了她巨大的胸部,那胸部因为自重而稍显下垂,他呼吸急促地摸索着,尽量向她解释自己的不幸,还有这难以抵御的幸福,以及他的需要,不是别的什么需要,而是她从她的矜持中解脱出来的需要。
寡妇的确回应了,但却是以一个急促的动作,掩住了自己,拒绝了他。这就足够使托马格拉回到自己的角落,掰弄起了手指。然而,可能,只是因为过道里一粒光的虚假警告,叫寡妇担心隧道会突然到头。也许:或者是他做过了头,对已经这么慷慨的她做了什么特别糟糕的事?不,他们之间,已经不会再有任何忌讳了:她的举动,相反,正是一个标志[154],说明这一切都是真的,说明她接受,并参与其中。托马格拉又靠过去。当然,经过这一番斟酌,又丢却些许时间,隧道不会很长了,被骤然的光亮捉住可是太不小心,托马格拉就等起了隧道墙壁由灰转亮的第一处痕迹,这就是了:他越等,就越冒险,当然隧道是挺长,他前几次经过时,记得这隧道长得很,当然如果他早就动手的话,就会有大把的时间了,现在最好是等隧道到头,可这隧道总也到不了头,也许现下就是他最后一次机会,这下好了,阴暗稀疏开来,隧道走完了。
这是城郊线上的最后几站。火车慢慢空下来;这个隔间中的大部分乘客都已下了车,现在连最后几个也在卸行李,开始往门口走了。在隔间里,最后只剩下士兵和寡妇,靠得很近,但也没挨着,两人都是双臂交叉,哑着嘴,目光挂在空中。托马格拉仍需要想一下:“现在所有的座位都空了,如果她想清静一会,如果她厌烦了我的话,就会换到其他地方的……”
还是有什么东西在约束他,让他担心,也许是在过道里出现了一群抽烟人,或是因为夜晚的到来而点起的灯火。于是他想把面向过道里的窗帘拉上,就好像谁要睡觉一般:他站起身,踩着大象般的步伐,缓慢而小心翼翼地解开窗帘,再拉上,并扣了起来。当他转过身来时,却发现她已经躺下了。似乎是要睡觉:不同的是,她双眼大睁,直勾勾地望着上方,躺下时还保持着贵妇般完好无损的端庄,头倚在座位扶手上,上面仍扣着那顶华丽的帽子。
托马格拉站着,居她之上。为保护这个睡觉的幌子,他还想把车窗遮住,便朝她俯过身去,想去松开车窗上的窗帘。但只不过是他在无动于衷的寡妇上方笨拙活动的方式罢了。于是他不再折腾那个窗帘扣眼了,而且明白得做点别的事情,得让她看到自己那不能延缓的欲望,哪怕只是为了跟她解释,解释她肯定是遭遇了一场误会,就好像是在对她说:“您看,您一直都很迁就我,因为您以为,像我们这样既孤单又可怜的士兵,对爱情有着辽远的需要,可您看,我就是那么一个人,我是如何接受了您的好意,这下,我不可思议的野心都到了怎样的地步。”
因为现在显然是任何东西都不能叫寡妇吃惊了,甚至,每一件事情似乎都能被她以某种方式预见到,所以,步兵托马格拉也就只得不再让她对此存有任何疑惑了,只能让自己这种疯狂的痛苦抓住像她那样一个好似哑物的人。
当托马格拉站起来时,他底下的寡妇仍是目光明晰而严肃(她有着碧蓝色的眼睛),饰有面纱的帽子总是扣在头上,田野中,火车的尖利鸣笛无休无止,外面仍是无边无际的成排葡萄架,而整个旅途中都在不倦不懈地给玻璃窗划线的雨珠,这会又来了劲道,他心中又涌起一阵惧怕,惧怕他步兵托马格拉冒险已是太多。
一个海水浴者的奇遇
在***的海滨浴场做海水浴时,伊索塔·巴尔巴里诺太太遇上了件麻烦事。她一直在深海游泳,但当感到该回去了,并转身往岸边游的时候,才发现了一件无法弥补的事情。她把游泳衣弄丢了。
她说不好这事是就在那时发生的,还是自己已经没穿衣服地游了一阵了;她先前穿的那条两件套新泳衣,只剩下胸罩了。应该是她的臀部运动时,什么纽扣松开了,而泳裤就成了一块没形的碎布,从另一条腿上滑了下去。也许还正在她身下几巴掌远的地方往下沉;她试图潜到水下找泳裤,但她的气很快就不够用了,放眼望去,只有朦胧的绿色阴影在闪烁发光。
她压住心中涨起的焦虑,尽量心平气和地理清自己的思绪。那是正午时分,海里四处是人,赛艇里,游艇里,或者是在游泳。她一个人也不认识;她是前一天到的,和丈夫一起,可是他得立即返城。现在是别无他路了,太太想着,同时对自己明了而沉稳的推理感到讶异,要在这些船中找到救生员的船,肯定是有的,或者是能找着什么信得过的人,喊他过来,或者最好是自己靠过去,然后就能求救,并一起斟酌对策了。
伊索塔太太想这些事时,几乎是蜷缩着浮在水面上的,胡乱挣扎着,不敢看周围。她只露出个头,并以难以察觉的姿势把脸贴向水面,倒不是为了摸索那个秘密,这秘密早已被她认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了,而是为了做一个好像是要在床单或枕头上揉眼皮蹭鬓角的动作,以来驱逐深夜里什么遐思引来的泪。她的泪水还真在迫近,而且是直逼眼角,也许那个本能的头部动作正是为了用海水拭去这眼泪:她是如此地心烦意乱,而在她的推断与情感之间又有着怎样的差异。她不平静,所以:她是绝望的。在那片静止的海里,微微涌起的浪峰间距离很长,她也那么静止地待着,不再缓慢地划水了,而只是把手伸出水面,做出恳求的姿势,就好像她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让人筋疲力尽的漫长时间,这个情况中最令人担忧的征兆,她也许还没意识到,那就是她会发现自己体力不支。
这身两件套的泳衣她是那天早晨才穿上的,第一次,而且在海滩上,挤在那许多陌生人间,她觉得这泳装让自己不是那么自在。然而,刚一下水,她就感到十分愉快,动作更舒展了,想游泳的愿望也更强了。这位太太喜欢长时间地泡海水浴,但她的乐趣不在于运动,因为自己有点肥,也有点懒,她更在乎的是与水的亲昵,是感到自己成为那片静谧大海中的一部分。新泳衣正是给了她那样的感觉;甚至,她游泳时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我感觉自己是光着身子的。”唯一的干扰就是想到那人头攒动的海滩,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只是因为她未来的海水浴相识可能会从那身泳装上,对她生出一种想法,而后又必然会以某种方式改变这个想法:不是对她的正经性做出什么判断,因为现在大家去海边,都已经穿成这模样了,而是认为她,比如说,认为她是运动型的,或者相当时髦,然而事实上,她当真是一个很随和的太太和家庭主妇。也许正是因为身上这种与以往不同的感觉,才会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这下,在海滩上的那种拘束感,海水作用在裸露皮肤上的新鲜劲,还有不得不重回到其他海水浴者周围的隐约担心,所有的一切,都被这个新出现的、更严重的惊慌给放大和吞没了。
她从没想过要看的地方就是海滩。现在她望着它。正午的钟声正在敲响,有着黑黄相间同心圆图案的太阳伞撑在沙滩上,投出黑色的阴影,阴影里的身体都藏匿了起来,成群的海水浴者不断溢进海中,岸边没有一艘游艇,一有船回去,还没触地,就又会被人跳上去,那一片蓝色浩渺的黑色边缘被绵延的白色喷吐涌动着,尤其是在绳索之后,那里蒸腾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每打来一道温和的浪,就会升起一阵尖叫,尖叫的音符会被立刻吞噬掉。而远离那片沙滩的海里,她裸着身子。
看见她只有脑袋伸出水面,同时还露出点胳膊和胸部,没有人会怀疑她,她游泳时非常谨慎,身子从不露出水面。于是,她可以不用暴露很多就完成求救。为了弄清自己身上会有多少部分被外人看见,伊索塔太太不时停下来,近乎垂直地漂浮着,试图看清自己。她焦虑地看见水里的阳光在海水中闪动成明晰的光亮,看见荡漾的海带和极快的条纹鱼群,海底是呈波浪状的沙子,而这上头,是她的身子。她夹紧双腿,徒劳地旋转着身体,想让这身子避开自己的目光:在褐色的胸部和大腿间,她光洁的肚皮显得白皙而醒目,不管是波浪的流动,还是半没入水中海带的摇曳,都掩饰不住她腰部至大腿间的暗处与明处。太太又以她那种混泳姿势游起来,并尽可能地把身体压低,尽管没作停歇,她还是不时转身,用眼角余光观察自己身后:每划一次臂膀,她全身白净的广博躯体,就在日光下,把那些最隐秘、最易识别的轮廓显现出来。她忙乱地不停改变泳姿和方向,在水里翻转着,在任何光线下,从各种角度观望着自己,将身子扭作一团;可那咄咄逼人的裸体却总是紧随其后。这是她尝试对自己身体的逃避,就好像在逃避另一个人,另一个她伊索塔太太无法将之从困境中解救出来,并只能任其听天由命的人。但这条如此丰盈并难以藏匿的身子,曾如此是她的荣耀,曾是她自满的原因;只有在这么貌似合乎情理而实则矛盾冲突的一系列环境下,这身子才可能成为羞辱的理由。或者不,也许她的生活一直以来就只存在于那个穿着衣服的太太中,她每天都是这么过来的,而她的裸露,是如此地不属于她,是个不小心的自然状态,时不时地显现出来,于是就在其他人,而且首先是在她心中唤起了惊异。现在伊索塔太太想起来,她独自一人,或是和丈夫一起时,那裸露总是伴随着一种共犯的神气,一种介乎窘迫与猫之间一般的嘲讽,就好像是对于某种夫妇间狂欢的秘密,自己临时伪装出了过分欢乐的模样。过了对早几年浪漫的失望,尽管不大情愿,她已经习惯并承载起自己这么一副身子,就好像是学着如何拥有一种被众多人渴求的特性。现在,被逼在那片喧闹的海滩前,她对自己这种权利的意识,又在古老的恐惧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过了午后,在散布于整片浴场中的海水浴者中,涌起一阵返还海滩的回潮;这是旅店午饭,和在更衣间前用便餐的时间,也是享受太阳直射下沙滩最炙热的时刻。船底和浮筏经过太太身边时,她便研究起船舷上男人们的脸来,有时,她甚至都快决定迎他们而去了;但是每次,他们睫毛间一次眼神的闪烁,肩膀或是手肘一次有棱有角的跳动,都会让她逃窜开来,并假模假样地做出自如划臂的姿态,这动作其实是为了掩饰那已经愈发沉重的疲劳。船上那些人,或是些热衷体育锻炼的小伙子,要么伶仃一人,要么成群结伙,或是些要求狡猾、目光固执的先生,他们见她迷失在海中,见她难受的面容掩饰不住焦急而恳求的忧虑,见那顶游泳帽给她一种孩童般微怒的神情,见她柔弱的肩膀在自己周围胡乱挣扎,他们立时就从自己专注而兴奋的涅槃中退身出来,而那些有伴的人,抬了抬下巴,使了使眼色,算是给她指了个方向,而那些单个的人,甚至会用船桨刹住船,故意调转船头,截住她的去路。回应她所需信任的,却只是高耸着恶意与暗示的层层障碍,是一片荒地,那里充满了刻薄的眼神,饱含着对敏锐发现的暧昧笑容,还有浮在水面上的船橹那质问般的骤然止动;而她只能赶紧逃逸。有几个游泳的,在水里拼了命地游,经过她时,脑袋全埋在水里,紧闭着眼睛,缩平了鼻子,换气时喷出一股股的小水柱,眼睛都不抬一下的;但太太信不过他们,还是逃开了。事实上,游泳的人在水里经过她时,会突然疲劳起来,于是就像死人一样漂在水面上,然后下意识地扑腾一下双腿,拍起一片水花,在她附近转悠,直到她不屑一顾地离开。在她周围已经绷紧了一张具有强迫暗示的网,似乎是等她通过那里,就好像每个男人,都成年累月地幻想着在一个妇人身上会发生她遇到的那种事,就好像这些男人年年都来海边度假,就是指望在那里等着这个好时刻的。没有出路了,预先安排好的男性暗示阵线伸向了所有的男人,不可能有任何突破口,而她之前一直梦想的那个救星,那个尽可能佚名的、几乎就是天使般的人,一个救生员,一个水手,她现在敢肯定是不可能存在的了。她看见一个救生员经过,他肯定是唯一一个,坐着小艇,游荡在如此平静的海面上,预防各种灾难的人,他嘴唇的肉感是如此之强,肌肉又是如此和神经融为一体,以至于她永远不会有勇气把自己交到他的手上,哪怕是——她甚至已经感到了那一刻的激动之情——让他把更衣室的门打开,或是为她撑起一把阳伞。
在她失望的想像中,那些她希冀过可以向其求救的人总是男人。她没想过妇人,尽管和妇人,一切本该更简单些;在如此严峻的境况下,在那样的焦虑中,她们中只需一个人,就能完全明白过来这事,而且肯定会激起一种女性的团结。但和她同性人沟通的机会却是那样稀少而含糊,这与跟男人们相遇的危险与容易是截然相反的,这次,是一种相互间的猜疑阻止了她。大部分的妇人,是和男人成双成对地坐在游艇上的,满脸嫉妒,难以接近,他们在找海深处,而那里只有她饱受着被动羞辱的身子,而这于她们而言,是一场挑衅且可预见的交战。有时会驶来一些船,上面挤满了叽叽喳喳又热情洋溢的小姑娘,太太想到在自己这种稍显猥亵的痛苦,与她们那种挥发性的无忧无虑之间相去的距离;想到什么时候她才能再次呼喊她们,因为第一次的呼喊她们肯定是没听到;想到她们听到这则消息时,脸上又会出现怎样的变化,她就再也不想喊她们了。后来还经过一个皮肤晒成了古铜色的金发女人,独自坐在赛艇[155]里,一身的傲慢与自私,肯定是去远一点的海域做全裸日光浴的,金发女人甚至都没想过,那裸露竟会成为一种不幸或是一种刑罚。伊索塔太太那时才发现,作为一个女人是如何的孤独,才发现在她的同类中,团结自发的善行又是如何的罕见(也许是被和男人达成的什么协议打破了),这一善行本可以免除她的呼救,并仅凭一个会意的姿势,就能在这男人难以明了的秘密不幸时刻,前去协助她的。女人永远拯救不了她:可又没有男人。她感到筋疲力尽。
一个锈色的小浮标,之前一直被一串跳水的小伙子爬上爬下的,他们突然一窝蜂地一跳,浮标闲了下来。一只海鸥停在上面,扇抖着翅膀,又飞走了,因为太太抓住了浮标边。如果她没能及时抓住浮标的话,准能淹着。但死倒是不可能的,她也不至于落得如此既不合理也不相称的补救措施;因为,当她就要昏厥过去,而且甚至连下巴都抬不出水面时,她看见周边船上迅速站起一群男人,正准备跳下水来搭救她:他们在那里只是为了救她,为了在好奇观众的疑问和窥视中,把裸体和昏厥的她带走,而她赴死的危险只有可笑和卑微的后果,而这一直是她徒劳地企图逃避的。
从浮标上,看着游泳和划船的人似乎被渐渐吸回了岸边,她这才忆起那些回程的美妙疲劳;那些船与船之间的呼喊:“我们岸上见!”或者:“我们看谁先回去!”她于是满怀起无垠的羡慕。可只消她看见一个穿着长裤的精瘦男人孤身一人留在海上,笔直地站在一艘静止的汽船上,不知道正看着水里的什么东西,她那个回去的愿望马上就窝藏在怕被别人看见的担心中,窝藏在要把自己隐匿在浮标后的热望中了。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待在那里有多长时间了:海滩上的人已经疏散开去,岸上的小艇给列成一排,太阳伞被一把把地收拢后,又叫卸了下来,这里就成了竖着一根根被截断的杆子的墓地,海鸥翱翔在海面上,那艘静止的汽船上,瘦男人消失了,代替他的,是一个鬈发男孩惊异的脑袋,探在船舷上;太阳前经过一朵云,被轻轻扬起的一阵风推到山顶上,厚厚地聚做一堆。太太想着那时自己在岸上会是什么模样,想着礼节隆重[156]的午后,想着自己那以为已经规划好的命运,谦逊的名望,恭敬的愉悦,想着这突如其来的卑劣不一致,又是如何有异于那样的命运,就好似为一桩自己未曾犯下的罪行而受到处罚一般。没有犯下的?但也许她那种尽情的沐浴,那种想独自游泳的愿望,那种两件套泳衣穿在自己身上时的欢愉,尽管那是太过冒失的选择,但这些表象,不正是早已开始的逃逸,不正是对自己倾向违命的挑战,不正是疯狂奔赴那种裸露状态的各个阶段吗?尽管现在在她看来,这裸露完全是她可怜的苍白。在这些男人中间,她还以为自己能像只硕大的蝴蝶那样,毫发不损地闪过,同时能伪装出一副孩童般共犯式的从容,现在,男人们的成帮结伙终于彰显出它根本的残酷性,还有它恶魔般的双重本质,这本质既好像是种她还没做足准备的邪恶存在,同时又像是种执行惩罚的工具。
太太用毫无血色的手指肚子捏住浮标的螺钉,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水中,手指肚上生出了波纹状的突起,太太感到自己被放逐于整个世界之外,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所有人都与生俱来的裸体,怎么如今就把她一个人驱逐出境了,就好像只有她是裸着身子的,就好像她是唯一能在苍天之下裸着身子的人。她抬起眼睛,看见现在的汽船上,男人和男孩两人一起站着,向她打着手势,就好像在说,她得待在那里,瞎折腾是没用的。这两个人,严肃而善解人意,和之前的任何人都不一样,他们好似对她宣布决策一般:她必须得服从,她是被挑选出来为所有人接受惩罚的;如果他们打手势时,还试着给出一种微笑,那却是没有一丝恶意的:也许是邀请她心甘情愿地接受对她的处罚。
很快那船就出发了,比她能想像出来的还要快,两人操纵着发动机,控制着航向,不再看那位正尝试跟他们微笑的太太,她那样就好像在表示,如果她只能被指责生就讨喜而惹人妒忌,如果她只须为我们人类这种不雅观的温柔体形赎罪,那她也会把所有的分量承受在自己身上,还是心满意足的。
带着神秘抖动的汽船,还有那团混杂的推理,把她置于那样一种担惊受怕的惊愕之中,以至于她很迟才发觉寒冷。甜美的脂肪允许伊索塔太太做一些长久而冰冷的海水浴,这总是让她的丈夫和其他家人,也就是那些瘦子,充满了惊奇。但她泡在水里已经太久,太阳已然黯淡,她光洁的皮肤上生出一些颗粒状的小圆点,徐缓的冰冻侵占着她的血液。在把她摇动的阵阵寒战中,伊索塔觉得自己还活着,同时面临死亡危险,自己却清白无辜。因为那个就像是陡然长在她身上的裸露,一直以来都不是被当做一个什么错误而接受下来的,而是被当做她焦虑的无辜,当做她和他人之间的秘密友爱,当做她存在于世间的肉体与根茎而接受下来的;然而他们,那些小艇上的狡猾男人,和那些太阳伞底下的无畏女人,也就是那些不愿接受她的裸露,那些暗示她这是一种罪行、一条罪状的人,只有他们才是有罪的。她不想为他们赎罪,她攥紧浮标,牙齿冻得直颤,两颊上滚的全是泪……从港湾那边,汽船正在驶回,比之前还要快,船首,男孩扬着一条绿色狭长的帆:一条衬裙!
当小船停靠在她身边时,瘦男人递出一只手,好拉她上船,另一只手捂住双眼,微笑着,太太早就不指望会有什么人来救她了,自己的思绪也已经走出很远了,以至于她一时间都不能把这其中的意义和自己的推理,和他的举动联系起来,早在明白这一切不是自己的幻想,而是当真有那艘汽船,甚至正是赶来救她的之前,她就已经把手举向男人伸过来的那个东西了。她明白过来了,突然间一切都变得完美而确定,思绪,寒冷,害怕都被忘记了。她从苍白转变得如火苗一般殷红,此时正裹着那件衣服,挺直在船上,而男人和男孩,则面朝海平线,望着海鸥。
他们启动了引擎,她坐于船首,穿着一条橘色小碎花的绿裙子,看见船舱底部潜水捕鱼时用的面具,于是明白过来,这两人之前就已经了解到她的秘密。男孩先前戴着面具持着鱼叉在水下游泳时,看见她,就告诉了那男人,然后那男人也下水看了个究竟。然后他们就跟她做了个要她等他们的手势,但她没懂,于是他们就赶紧冲回港湾,从一个渔夫妻子那里弄到一件衣服。
他们两个坐在船尾,双手搁在膝盖上,微笑着:男孩是个鬈发,八岁上下,全神贯注的,有副小马驹般茫然的微笑;男人头发粗硬而发灰,身子是红砖色的,身上的肌肉很长,微笑带点忧伤,一根灭掉的香烟贴在嘴唇上。伊索塔太太在想,这两个人看她这么穿着衣服,也许在努力回忆他们在水下看到她时的模样;但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说到底,如果一定得有什么人看到她裸身,她很高兴看到她的正是那两人;也很高兴他们是既好奇又乐于此事。为了抵达岸边,男人把汽船沿着堤道、港口区、海岸菜园区开了一段;如果有谁从岸上看,肯定会认为这三个是一家人,就好像每天晚上打罢鱼,坐船回来一样。码头上露出一些渔夫的灰房子,红色的鱼网拉在短小的木桩上,几个小伙子从泊在岸上的船里拎出铅色的鱼,又把这鱼递给立在一旁的姑娘们,她们手拎着四方浅底的篮子,支在臀部上,戴着玲珑金耳环的男人们席地而坐,两腿伸得老开,缝着无边无际的鱼网,岸上一些坑中窝着大木桶,里面正滚着单宁酸,是用来染鱼网的,小堵的石头墙把面海的菜园隔成好几块,菜园里的船只卧在种着芦竹的苗圃旁,女人们嘴里衔满了钉子,帮着躺在船龙骨下的丈夫修漏隙,每座粉红色的屋子上,都顶着一架棚子,覆住了裂成两半的西红柿,它们被铺在格子网架上,被撒上盐,等着腌干,在石刁柏的根处,小孩们翻寻着蚯蚓,一些老人举着小风箱,往他们的枇杷树上喷杀虫剂,黄色厚皮甜瓜[157]在遍地蔓延的叶片下成长着,年迈的女人们在平底锅里煎着鱿鱼和章鱼,或者是炸着和了面粉的南瓜花,刚被刨光的渔船船头在飘着木头香的造船地里给抬了起来,几个捻船缝的小伙子突然吵起架来,耍着蘸上黑色沥青的漆刷以示威胁,海滩就是从那里开始的,滩上有些被孩子们丢下的,用沙子堆成的小城堡和火山头。
穿着特大号绿色与橘色相间衣服的伊索塔太太,和那两人坐在汽船上,倒真希望这样的旅程还能继续下去。可汽船已经把船头对准了岸边,救生员把躺椅搬走了,男人背对着她,蹲在引擎旁:他红砖色的肩背,被脊骨上的关节[158]穿过,脊骨上面流淌着他坚韧而发咸的皮肤,如同被一声叹息涌过。
一个职员的奇遇
职员恩里科·涅伊碰上和一位美丽的女士共度一夜。一大早从她家出来时,春天清晨的空气和颜色展现在他面前,清爽新鲜,使人振奋,这让他感到自己是踩着音乐声走路的。
应该说,恩里科·涅伊得把这次艳遇[159]归功于一系列情况的幸运综合:朋友的一次聚会,那位女士特别而短暂的情绪配合——而且她还是个很自抑的女人,并不轻易随兴行事——,一场他不同寻常自在的谈话,酒精的少许助兴,不管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两人都喝了——,还有在他们告别时自己创造出的一点点巧合:所有的这些,而不是涅伊的个人魅力——如果他有的话,也只是那审慎和有点平庸的外表,可以把他指定为一位不是太麻烦也不是太惹眼的陪同——,所有的这些都决定了那一夜不期而遇的结果。他很有自知之明,性情朴实,于是十分珍惜这次运气。他也很清楚,这事不会有什么下文;自己也不会为此而痛苦,因为如果这关系继续下去,只会给他习惯的生活方式带来非常棘手的问题。这次艳遇的完美之处就在于,它在一个晚上的时段内就发生并结束了。所以,那天早晨,恩里科·涅伊是一个得到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可以渴望得到的最好东西的男人。
那位女士的家是在丘陵上。涅伊沿着一条绿色芬芳的林荫道下来。现在比他平时习惯离家去办公室的时间还要早。那位女士让他那会赶紧溜掉,这样家里的保姆就不会看见他了。没有睡觉并没有使他感到沉重,相反,这给他一种反常的清醒,一种非感官而是智力上的激动。一阵风的扬动,一声嗡鸣,一股树的气息,都让他感到自己应该以某种方式占有和享用它们;他一时间适应不了使用更为谨慎的方式去享受美好的事物。
像他那样一个有条理的男人,在别人家里起床,急急忙忙地穿上衣服,没能刮上胡子,这都给他留下一种习惯被破坏掉的印象,他想了一会,在去办公室之前,是有点想回家的,这样就可以刮刮胡子,再换一下衣服。时间是有的,但涅伊立刻驱逐掉这个想法,他更愿意说服自己时间已经很晚了,因为他害怕,家,还有日常行为的重复,会把自己正身处其中的那种非凡富足的气氛打消干净。
他决定这一天要顺着平和而慷慨的路线来过,这样就可以尽可能多地保存前天晚上遗留下来的东西。他的记忆,能分秒不漏地耐心再现出那些逝去的时光,给他开辟出无尽的乐土。如此徜徉在自己的思绪中,不紧不慢地,恩里科·涅伊朝电车底站走去。
几乎仍是空着的电车已经在等待发车了。开电车的工人在车外,吸着烟。涅伊吹着口哨上了车,外套的下摆舞动飘扬,他坐下,姿势欠佳,但很快就用回了文雅的姿态,他很高兴自己能够迅速改正错误,但也没有为在他身上自然发生的肆意态度而生气。
这个街区人不多,也不是个一大早就会热闹的地方。电车里有个中年家庭主妇,和两个在争论的工人,还有他,一个满足的男人。清早美好的人们。他们对他都很友好;他呢,恩里科·涅伊,于他们而言,是位神秘的先生,神秘而满足,在那个时间的电车上,从来就没出现过。他会是从哪里来的?他们那时也许正在如此自问。而他则不想让别人看出来:于是就看起了藤萝树。他是一个看藤萝树的男人,是作为一个会看藤萝树的男人,看着藤萝树的:他恩里科·涅伊,能认识到这一点。他是一个跟售票员付车票钱的乘客,在他和售票员间,有一种乘客和售票员之间的完美关系,没有比这再好的了。电车下着坡,向河边驶去,这是一种愉快的生活。
恩里科·涅伊在市中心下了车,来到一家咖啡店。不是他惯常去的那家。咖啡店里贴的都是马赛克。店刚开门;还没有收银员;招待员在发动咖啡机。恩里科·涅伊迈着店主般的步伐走到店中央,来到吧台,点了杯咖啡,选了橱窗里的一种饼干,嚼了起来,起先吃得很贪婪,然后就以一种因为经历了不寻常的一夜,而致使嘴巴也变质了的表情吃了起来。
在吧台上有一份摊开的报纸,涅伊翻起来。那天早上他没买报纸,尽管这永远是他一从家里出来就会做的第一件事。他有读报的习惯,而且读得很仔细;能一直读到细枝末节上,没有一张纸会放过不读;但那一天,他的目光只扫了下标题,都没怎么动脑筋。涅伊读不进去:对前一夜如波涛般汹涌的种种感觉袭他而来,这种感觉不知道是不是被食物,被热咖啡,或是被清晨空气效果的消逝唤醒的。他把眼睛闭上,扬起下巴,笑了一下。
由于他那副满意的表情正对着报纸上的一则体育新闻,招待员就问道:“啊,您这么高兴是因为这个星期天波卡达塞要复出吗?”他指着一条足球中卫队员伤愈的标题。涅伊读了读,恢复了表情,却没能像自己希望的那样惊呼道:“什么波卡达塞呀,什么波卡达塞呀,我亲爱的!”而只是说成了:“……是呀,是呀……”因为不想有关下一场比赛的对话使他洋溢的情感偏向,涅伊便转身走向收银台,那里已经坐上了一位年轻的女收银员,神情沮丧。
“那么,”涅伊亲切地说道,“我付一杯咖啡和一份饼干的钱。”收银员打了个哈欠。“一大早就困?”涅伊问道。收银员承认了,没有丝毫笑意。涅伊摆出一副同谋的表情:“啊,啊!昨晚您睡得不多,是吧?”他沉思片刻,然后,就像认定了是和一个会理解自己的人在一起,继续说道:“我还要去睡上一睡。”之后就不吭声了,神秘兮兮、小心翼翼的。他付过钱,跟所有人都打了招呼,出去了。去了理发店。
“早上好,先生,您请坐,先生,”理发师用一种专业的假声说道,这声音在恩里科·涅伊听来就像是挤了下眼睛。
“行啊,行啊!我们来刮胡子!”他带着怀疑的随和答道,在镜子里看着自己。他的脸,被系在脖子上的毛巾托着,就好似与自己无关的一个物件,而脸上些许疲惫的痕迹,并没有被他普通的举止矫正过来,反而显得尤为突出;如果不是这种悠闲而宽松的表情——涅伊满意地观察到——标识出他那种独特的疲惫,这张脸怎么说还是相当正常的,就像是拂晓时刚下火车的乘客,或是通宵打牌的玩家;那是一种有过自己经历的男人的表情,这种男人就算遇到最糟糕的事,也会像遇到最美好的事一样沉着有备。
“习惯了别人的抚摸,”当刷子用热泡沫把涅伊的双颊包住时,他的双颊就像是在说,“我们习惯了别人的抚摸,而不是你的抚摸。”
“刮吧,剃刀,”他的皮肤好似这般说道,“你刮不掉我曾感受到的东西,这我知道!”
在涅伊看来,就像是在自己和理发师之间,展开了一次饱含暗示的对话,但理发师并没作声,只是在用心地操作他的工具。他是个年轻的理发师,话不多,倒不是因为性格上有什么隐秘,而是因为想像力不够丰富;反正事实就是,他为了开始一次对话,就说了句:“今年,怎么样?天气已经很好了,不是吗?春天……”
这话到了涅伊那里,完全成了想像的对话,而“春天”一词则是被赋予更多的含义和暗指。“哈哈哈!春天……”他说,涂满肥皂的嘴上浮出一丝自知的微笑。就这样,对话衰竭了。
但是涅伊感到有说话的需要,有表达的需要,有交流的需要。而理发师却什么都不再说了。涅伊有两三次都快张开嘴巴了,而且那家伙也抬起剃刀了,但是涅伊又找不到词,剃刀就又落回他的嘴唇和下巴上。
“您说什么?”理发师说,他见涅伊的嘴唇动了半天,一声也没发出来。
而涅伊,却热忱地说道:“这个星期天,波卡达塞就要归队了!”
这句话他几乎是喊出来的;其他顾客把上了半边泡沫的脸转向他;理发师悬着剃刀地傻在那里。
“啊,您支持***队?”他问,有点怏怏不乐的样子,“您知道,我支持的是***队,”他说了本城的另一支队。
“哦,***队啊,星期天你们这场比赛蛮轻松的,很有把握的……”但是已经听不出他的热情了。
剃完胡子,他出去了。城市生动和喧嚣起来,玻璃上跑满了金色的光芒,喷泉里飞奔着水流,电车的集电杆在电缆上火花直迸。恩里科·涅伊就像走在浪尖上,狂喜与忧伤在心中交替往复着。
“你是涅伊呀!”
“你是巴尔德塔呀!”
他碰到一个中学时的老同学,这人他已有十年没见过了。他们用他们之间的习惯用语对着话,说时间过得多快,说他们都没怎么变。但事实是,巴尔德塔的头发灰了不少,他脸上狐狸般狡猾而且有点堕落的表情更加突出了。涅伊知道巴尔德塔之前是在做生意,但犯了点事,所以常年待在国外。
“你一直待在巴黎吗?”
“是在委内瑞拉。现在我又要出发了。你呢?”
“一直在这里,”他勉强挤出一个不自然的微笑,就好像是为自己没有变化的生活感到难为情,同时他也很生气,因为自己没能叫别人一眼就看出来,他此时的生存状态其实丰盈而满足得让人难以想像。
“你结婚了吗?”巴尔德塔问。
涅伊感到这是次矫正有关自己第一印象的好机会。“单身汉!”他说。“我永远单身,嘿嘿!我们要撑到底!”好了:巴尔德塔,这个没有偏见的男人,这个正准备再次出发去美洲,不能再和这个城市以及城市里的流言蜚语有什么关联的男人,正是涅伊可以与之倾吐自己幸福之情的理想人选,唯一可以与之分享自己秘密的人。他甚至可以跟巴尔德塔渲染一下,谈那天晚上的艳遇,就像谈一件自己早已习以为常的事那样。“正是这样,”他继续说道,“我们都是单身汉里的老看守,不是吗?”他想提一提那个泡芭蕾舞演员的名声,因为巴尔德塔曾有过一些跳芭蕾舞的女朋友。
他已经斟酌过要进入这个话题时可能会用到的句子了,比如:“你知道吗,就在昨晚,比如说吧……”
“我,真的,已经,”巴尔德塔说道,稍微有些腼腆地笑了下,“你知道吗,我已经是一家之主了,都有四个孩子了……”
涅伊正为一个肆意妄为[160]和享乐至上的世界营造气氛呢,只好收起这个话题;有点摸不着方向。他盯着巴尔德塔:直至那时他才发现巴尔德塔皱皱巴巴的外貌,衣冠不整,才发现他忧心忡忡而疲惫的神情。“啊,四个孩子……”他说,语调迟钝,“恭喜啊!你在那下面[161]过得怎么样啊?”
“嗯……没什么活好干……到处都是一样……勉强zaozi口……维持一大家子人……”然后以一副失败者的神情张了一下双臂。
涅伊看到他本能的卑微,不免同情且后悔起来:怎么能向他那样一个生活窘迫的男人来炫耀自己的幸运呢?“哦,但这里也是一样,你要晓得,”他赶紧说,改变了语调,“大家也是在勉强维持生计,也是这样,日复一日的……”
“但是,希望总有一天能好起来……”
“希望如此了……”
他们互相祝福了一下,告了别,一个人走在这边,另一个人走在那边。很快,涅伊就感到懊悔起来:和之前他想像中的那个巴尔德塔交心的可能性,曾让涅伊感到一种巨大的宽慰,现在他永远失去了这种感觉。在他们两人之间——涅伊想道——本可以展开一种男人和男人间的对话的,善意,又不失讽刺,也不是要出什么风头,更不是吹牛,这个朋友就要出发去美洲了,还会永远留住这种不可更改的回忆;涅伊在他那个想像出来的巴尔德塔的思想里,隐约看见自己的投影,当那个巴尔德塔,在他的委瑞内拉,回忆起老欧洲时——穷归穷,但总是虔诚地热衷于美和愉悦——便会本能地想到他涅伊,这个久别重逢的中学同学,总是一副谨慎的模样,却对自己相当自信:一个从没离开过欧洲的男人,几乎是体现了欧洲古老的生活智慧,还有那种审慎的激情……涅伊激动起来:这本是上一夜的艳遇会留下的征兆,和会承担起的决定性意义,而不是如沙子沉入大海一般地消失在空洞而反复的日子里。
也许他还是该跟巴尔德塔说说这事的,即便巴尔德塔是个可怜人,脑子里也总惦记着其他心事,即便是以羞辱他的代价。而且谁又能保证巴尔德塔真是个失败者呢?也可能他也就是这么说说,然而还是以前那只老狐狸……“我去追他,”他想,“再聊上一聊,把这事跟他说说。”他在人行道上跑了起来,拐进广场,在拱廊底下转了个弯。巴尔德塔不见了。涅伊看了下时间;他已经迟了;便赶紧朝单位走去。为了使自己平静,他想,像个小伙子一样向别人诉说自己的事,是一件与他的性格和习惯都十分迥异的事情;于是他克制住自己。就这样,他跟自己和解了,更加自豪起来,在办公室的计时表上给小票打了印[162]。
在工作中,涅伊也怀上那温暖了所有职员的心的绵绵激情,尽管是没有言明的,他们都是刚刚明白过来,可以把怎样秘密的温柔和猛烈的狂热负载到最日常的繁缛手续中去,负载到冷漠的信件往来中去,负载到精准的行政注册簿中去。也许那天早上,他那没有意识到的愿望,正是能使爱的激情和作为职员的热情结为一体,这样两种情愫就可以互相倾注,并燃烧不熄。但是只消看上一眼他的写字台,还有写着“亟待处理”字样的绿色文件夹的惯常面貌,就足以让他感到一种尖锐反差,悬跨于自己刚从中脱离出来的、那让人眩晕的美丽和自己亘古不变的生活之间。
他在写字台前转了好几圈,一刻未坐。他对那位漂亮女士生出一种突然而急促的爱恋。而且怎么都平静不下来。他来到隔壁办公室,那里会计师们正细心而不快地敲打着键盘。
他在每个人的桌前踱了起来,跟他们打招呼,紧张地快乐着,狡猾着,欣快地沉湎在回忆里,对眼下的事不抱任何希望,在会计师们中体会着一种发狂的爱情。“就像这会我在办公室里你们之间来回走动,”他想着,“我不久前还在她的被子里这样辗转反侧。”“是的先生,正是这样,马里诺蒂!”他这么说着,并把拳头捶在一个同事的文件上。
马里诺蒂抬了抬眼镜,缓缓问道:“喂,是不是他们也扣了你这个月四千多里拉的工资?”
“不,我亲爱的,从二月份就扣了,”涅伊说道,脑袋里同时浮现出那位夫人的一个姿势,那是迟些时候的一个姿势,也就是早上那会,这在他看来,就好像是个新发现,并给他开拓了有关爱情的无限未知可能,“不,他们之前就已经扣过我钱了,”他继续以一种极其温柔的声音说道,并甜蜜地在自己跟前的半空中舞动一只手,双唇同时向前够,“他们扣了我整个二月份的工资,马里诺蒂。”
为了能继续说下去,他还想加上点什么细节和解释,但再没这个能耐了。
“这是个秘密,”他决定了,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我做什么和说什么,这次经历的一切都要保密。”但现在啃噬他的焦灼是自此以后再也无法达到这次的境界,是难以表达出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拥有的这种完满之感,连暗示一下都很难,就更别说用明确的语言叙述出来了,甚至也许想想都是不可能的。
电话响了。是主管。他询问朱赛皮埃里公司有关索赔的前科。
“您看,主管先生,”涅伊在电话中解释道,“朱赛皮埃里公司在三月六号时……”他想说:“当她悠悠地说道:您这就走了吗……?我就知道不应该松开她的手……”
“是的,经理先生,这索赔是针对已经开过票的一批货……”他本想说:“我们身后的门还没关上时,我都还是在犹豫的……”
“不,”他解释道,“索赔没有经由代理公司执行……”他是想说:“可直到那时,我才明白,她和我想像的完全不同,我以为她冷漠傲慢……”
他放下听筒。额头上沁的全是汗。现在他感到很累,困得很。他不该不先回趟家去解解乏和换换衣服的:身上的衣服也让他觉得不舒服。
他来到窗前。窗外有个很大的院子,院子被高高的墙体环绕着,墙体上布满了阳台,但让人感觉就像是在一片沙漠里。房顶之上能看到天,天不再明朗,而是泛着白,被一层模糊的什么东西渗透了,这就好像在涅伊的记忆中,一片昏暗的白色,正在清除他每一种有关感官的回忆,而太阳也被一块不分明的、静止的光斑勾勒出来,犹如一种迟钝[163]的剧痛。
一个近视眼的奇遇
阿米尔卡莱·卡鲁加还很年轻,也不缺钱,对物质和精神上都没有太大的野心:于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他享受生活。但他发现,这样的生活于自己而言,正在不知不觉地失去味道,而且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尽是些无聊的事:比如,看大街上的女人;曾经他习惯直接用眼睛在她们身上贪婪地扫来扫去;现在他呢,也就是本能地看看女人,但很快他就感觉,这些女人吧,就像一阵风刮过,不能给他带来任何感觉了,于是现在他只是冷漠地垂下眼睑。新城市一度叫他兴奋——因为做生意的原因,他经常旅行——,而现在他只感到厌恶,混乱,摸不着方向。以前晚上他总是习惯——他一个人过——去电影院:不管是什么节目,他都乐意看;谁要是每晚上都去电影院,就好像在看一部很长的电影,不过是分集看的:他认识所有的演员,哪怕是滑稽角色和临时演员,而每次都能把他们辨认出来,这本身就蛮好玩。可是:现在,即使是在电影院,所有这些面孔都让他感到乏味,呆板和平庸;
他厌倦了。
最后他明白了。是因为他近视。眼科医生叫他配副眼镜。自那一刻起,他的生活改变了,变得比之前要丰富一百倍。
每次戴上眼镜,这本身就是一种激动。我们就拿在电车站等车来说好了,当看到周围所有的人和物都是如此的普通,平庸,并为自己这样的存在而精疲力竭时,他是感到如此的伤心,而他就在那里,在那样一个形色憔悴且软弱无力的世界里胡乱挣扎。而当他戴上眼镜,来读到站的电车是几路时,那么一切就都变了;最随随便便的什么东西,哪怕是一根电线杆,也被许多精密的细节描绘出来,轮廓都是如此的利索,而脸,每张陌生的脸庞上,都充盈着各式各样的标记,胡子茬,小疖子,还有以前都不会叫人生疑的表情上的细微差别;衣服也能看得出是什么料子做的了,能猜得出织法,能窥视得出衣角边的磨损。观看变成了一种娱乐,一出表演;不是指看这个或那个:而是指观看本身。就这样,阿米尔卡莱·卡鲁加忘了关注来的是几路车,错过了一班又一班,再或者是上错了车。他看到数量如此之多的东西,搞得就像什么都看不到了。他不得不慢慢养成习惯,从头开始学什么是无关紧要的,什么又是必须看的。
他在街上遇到的那些女人,之前都已化作感触不到的模糊阴影了,而现在,他又可以分明地看见她们的身子,在衣服里活动起来时耍上的盈亏游戏,可以评价出她们皮肤的新鲜度,估摸出那目光中包含的热度,这不再让他感觉只是在看她们了,而简直是在占有她们。但当他不戴眼镜地走路时(他也不总戴着眼镜,这样可以避免自己无谓地劳累,而只是当他要看向远处时才会戴上),在人行道上,他跟前会突然勾勒出一件色彩鲜艳的衣服。阿米尔卡莱已经是自动地,会立刻从口袋中掏出眼镜,架在鼻梁上。这种在感官上不加以区分的贪婪,经常会受到惩罚:因为很有可能会是一位老太。阿米尔卡莱·卡鲁加变得更加小心。而有时,从衣服色彩和走路姿态来看,一个迎面而来的女人会让他感觉太不起眼,平常无奇,以至于不值得考虑;他也就不戴眼镜了;而当后来他们擦身而过时,他才发现她身上有种非常吸引人的东西,谁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就那一瞬间里,他感到抓住了她好似等待的目光,这目光也许在他第一次出现时,就已经留在他身上了,而他并未察觉;但现在为时已晚,她消失在十字路口间,上了公交车,远在红绿灯的那头了,而他再也不会认出她了。就这样,通过对眼镜的需要,他在渐渐地学会生活。
但是眼镜为他打开的最新奇世界是夜世界。夜间的城市,被笼在无形的阴云和彩色的微光中,此时展现出精准的切线,突出部分,还有透视效果;光也有着精确的边缘,霓虹灯上的字之前还是浸溺在模糊不清的一圈光晕里的,现在每个字母都清晰明了。但是夜晚的美丽之处正在于,那不明确的边缘,在白天的光线下,是会被眼镜驱除干净的,然而此时这里却给保留了下来:阿米尔卡莱·卡鲁加起了戴上眼镜的愿望,随后才发现这眼镜他已经戴上了;完满感永远敌不过不满的驱动;黑暗是片无底的沃土,在这片土地上他永远不会疲于挖掘。从大街上,在那些黄窗子终于[164]被点缀成了四方形的房子之上,他抬眼望向星空:发现星星不再像打散的蛋一样被压扁在天幕上,而是剧烈的光束,在他周围打开了无尽的距离。
这些对于外部世界现实的关注,是和他对自身存在的关注分不开的,而这些关注还是缘于眼镜的使用。阿米尔卡莱·卡鲁加并不是很在乎自己,但就像偶尔正是会发生在那些最简单的人身上一样,他极度热爱起自己的存在方式。现在,从没眼镜的一类人过渡到有眼镜的一类人貌似寻常无奇,实则是种巨大的跳跃。你请想一想,当一个不认识你的人试图要描绘你,他首先会说的是:“一个戴眼镜的”;于是那个异常的配件,那个十五天前跟你还完全不相干的东西,一下子就成了你的第一属性特征了,与你的自身存在同为一体。傻点来说吧,阿米尔卡莱突然成了“一个戴眼镜的”,这很有一点让他不舒服。但问题并不仅在于此:而是在于,一旦你疑惑起所有跟你有关的东西都是纯粹偶然的,可变的,那么你自己也可以完全不同,于是就什么都无所谓了,沿着这个路子想下去,你就会想,你的存在与否压根就是一回事,而从这里到绝望的境地也就不会很远了。所以当阿米尔卡莱挑选镜架时,他本能地选择了一种最细的镜架,仅仅是一副单薄的银质眼镜腿,这眼镜腿从上方支撑着裸片,而这裸片之间则是由一截小支架连接起来的,压在鼻中隔上。于是他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然后他发现自己不是很幸福:如果他不经意在镜子里瞥见自己戴眼镜的模样,他会对自己的脸产生一种强烈的厌恶感,好像那是跟他毫不相干的一类人典型的脸。正是那副如此不起眼,轻盈,几乎是女性化的眼镜,让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戴眼镜的”,一个一辈子除了戴着那副眼镜就没干过别的什么事的家伙,以至于人们都不会注意到他是戴眼镜的。那眼镜成为了他相貌的一部分,和他的面容搅和在一起,于是,在他先前的那张脸——尽管是普普通通的一张脸,但怎么说也是一张脸——和那个不相干的物件间,每一处的天然反差就这么减轻了,那个不相干的物件,一个工业产品。
他不喜欢这眼镜,于是眼镜不久以后就掉下来摔破了。他又买了一副。这次他的选择截然相反:挑了一副黑塑料镜架的眼镜,这镜架足有两指宽,装铰链的边框就像马眼罩一样突在颧骨上,眼镜腿重得能把耳廓压弯。这简直就是张把脸遮住一半的面具,但在那面具之下,他却能找回自己:毫无疑问,他自己是一个东西,而眼镜则是与他完全分开的另一个东西;显然,他只是很偶然地戴上了眼镜,于是显然,没戴眼镜时,他便是一个全然不同的人。他又自觉得幸福起来,这也是他的本性使然。
那段时期,由于生意上的原因,他碰巧回到V城。V城是阿米尔卡莱·卡鲁加的出生地,在那里他度过了自己整个的青年时代。但他离开自己的城市,已有十年之久,而他每每回到V城的停留,都变得越来越短暂和时有时无,而这回是已经好些年,他都没踏上过那片土地了。大家都知道,当一个人离开自己曾长久居住过的环境时会是怎么样的:隔了很长时间再回来,会感到浑身不自在,就好像那些人行道,那些朋友,那些咖啡店里的谈话,要么就是全部,要么可能什么都不是,要么也就跟着这般日复一日地过着,要么是再也无法参与其中,过了太长时间再露个面的想法又让人内疚,于是他便摒弃这样的念头了。于是渐渐地,阿米尔卡莱就不再伺机返回V城了,然后是如果有机会,他也会放过,到最后简直就成了刻意回避。但最近一段时间,在这种对出生地的消极态度中,除了这个刚定义出来的心态外,在他身上还出现那种对凡事都冷淡的感觉,而他则把这种冷淡和自己近视的进程联系起来。反正现在,眼镜又给他提供了新的精神状态,于是一有机会去V城,他就一把抓住,回去了。
V城的光景让他感觉和前几次去时完全不一样了。但倒不是因为有了什么变化:是,城市是变了很多,新建筑是无处不在,商店、咖啡店和电影院是和以往全然不同,还有那些谁认识的年轻人,而且路上的车子也比以前翻了一倍。但这一切新事物,不过是用来突出那些老东西,并使它们变得更易于识别,反正阿米尔卡莱·卡鲁加是第一次能以他还是个小伙子时的双眼,来重新看待这个城市,就好像他是一天前刚离开的这里。戴着眼镜,他看到无限微不足道的细节,比如某一扇窗户,一截栏杆,也就是说,在周围的一切中,他是有意识地看这些东西,并选择了它们,而以前他只是看到它们就完了。更别说那些脸了:一个卖报人,一个律师,一些人变老了,另一些人则还是老样子。阿米尔卡莱·卡鲁加在V城的直系亲属早就没了;玩得最好的一群朋友也有段时间下落不明了;但他认识的人还是多得无穷尽,因为在这么小的一个城市里——是指直到他还住在这里的那个时代——,也不会说这里大家互相都认识了,起码是脸熟的。现在这里——就像北方最受欢迎的几个城市中心——人口也长了好多,也有一些南方来的移民,阿米尔卡莱遇到的脸,他大都不认识:但正因为此,当他一眼就认出老居民时,心下是欢喜不已,还会想起一些过往的片段,与他们的交往,还有他们的绰号。
V城是本省[165]晚上会在主干道搞步行街习俗的城市之一,这方面还一点未变,从阿米尔卡莱的时代一直保留到如今。两条人行道,总是这样,一条道上永远涌着络绎不绝的人流,另一条道上则要少一些。在阿米尔卡莱那个时代,他和他的朋友为了某种反随波逐流的情绪,总是走那条人不怎么多的道,他们会从这条道上向那条道上的姑娘们挤眉弄眼,打招呼,开玩笑。他感到现在就跟当年一样,甚至比以往还要激动,于是他上了以前走的老路,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有时会遇到熟人,这并没有使他不爽,反而让他觉得有趣,还赶紧跟他们打招呼。他甚至愿意停下和某些人闲扯上两句,但V城主干道边上的人行道非常窄,以至于密集的人群只能推搡着前行,加之现在车子又多了许多,所以不能像从前那样也能在马路中央走了,不能想从哪里穿马路就从哪里穿了。反正这步散得不是太快,就是太慢,没有活动的余地,阿米尔卡莱要么得跟着人流,要么得费劲地溯流而上,而当他隐约看到某张熟识的脸时,也就是刚好有时间跟那张脸示意一下,那脸就消失了,他都搞不清楚自己有没有被看到。
现在他碰到了科拉多·斯特拉查,他的同学,也是多年的台球伙伴。阿米尔卡莱跟他笑了笑,还打了个幅度很大的手势。科拉多·斯特拉查迎面而来,目光倒是落在他身上,但这目光却像是越他而过,并未多加停留,而科拉多也是继续走他的路。可能是他没认出来阿米尔卡莱?是过了很长时间,但阿米尔卡莱·卡鲁加很清楚,自己并没怎么变样;直到那时为止,他既躲过了肥胖,也躲过了秃顶,他的外貌并没有遭受很大的恶化。现在又是卡瓦那教授。阿米尔卡莱很恭敬地跟他打了个招呼,还稍稍鞠了躬。教授起初还本能地有意回应他,然后教授却停下来,张望了一周,就像在找别的什么人。这可是卡瓦那教授!他当年可是以善于记住人的相貌而闻名,因为他总能记得所有数目众多学生的脸,名和姓,甚至还有他们的季考成绩!最后是齐乔·科尔巴,足球队的教练,回应了阿米尔卡莱的招呼。但是教练很快就眨眨了眼睛,吹起了口哨,就好像发现自己错拦下一个陌生人的问候,这问候都不知道是给谁的。
阿米尔卡莱明白了,没有人会认出他来。那副眼镜使他的世界如此清晰可见,那副巨大的、有黑镜架的眼镜,却使他成了不能被看见的了。有谁会想到,待在那种面具后的,正是他阿米卡莱·卡鲁加,那个长期远离V城的阿米尔卡莱·卡鲁加,那个没有人指望会随时碰到的阿米尔卡莱·卡鲁加呢?正当他得出这些结论时,伊萨·玛丽亚·彼埃蒂出现了。她和一个朋友一起,边散步边看橱窗,阿米尔卡莱突然来到她正前方,刚想说:“伊萨·玛丽亚!”但他的喉咙里却吐不出声音来,伊萨·玛丽亚·彼埃蒂用胳膊肘挡开他,对她朋友说:“这可是现在人们的举止……”她继续往前走。
就连伊萨·玛丽亚都没认出他来。他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只是为了伊萨·玛丽亚·彼埃蒂才回来的,当初也只是为了伊萨·玛丽亚·彼埃蒂,自己才想离开V城,才在远方待了这许多时间的,他也明白,这一切,他生活中的一切,世界上的一切,也都只是为了伊萨·玛丽亚·彼埃蒂,而现在他终于又看到她了,他们的目光相遇了,而伊萨·玛丽亚·彼埃蒂却没认出他来。他是如此的激动,以至于都没发现她是否变了,胖了没,老了没,是否还一如既往地有魅力,更有魅力了,或是没有魅力了,他也一点都没看见那人是不是伊萨·玛丽亚·彼埃蒂,也没看见伊萨·玛丽亚·彼埃蒂有没有看见他。
他走到这条街步行路段的尽头。这里的人们,总是在冰淇淋店一角,或是在更前面一个街区的报亭那里调头,转过来又在人行道上逆着先前的方向走起来。阿米尔卡莱·卡鲁加也掉了个头。他把眼镜拿掉。现在世界又变回一团无滋无味的云雾了,他胡乱摸索着,睁大了眼睛,可还是什么都看不清。倒不是他什么人都认不出来:在光线最好的地方,他总是差一点就要识出某张脸,但总是会疑心那人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不过反正那人到底是或不是,他也不是很有所谓。有人示意一下,打个招呼,有可能是在跟他问好,但阿米尔卡莱不是搞得很清楚那人是谁。另外还有两人,跟他擦肩而过时,也跟他打了招呼;他正要回应,但又想不出他们是谁。还有一个人,从另一头的人行道上,向他喊了一声:“你好啊,卡鲁[166]!”从声音上来判断,那人很可能是某个斯特尔维。阿米尔卡莱非常高兴地发现,人们还能认出他来,还能记得他。不过这只是一种相对的高兴,因为他甚至都没看到他们,或者没认出来他们,这些人在他的记忆中,互相之间都混淆起来,说到底都是些他相当无所谓的人。“晚上好啊!”当他发现一次示意、一个点头时,他偶尔会这么说。这下,那个刚刚跟他打了招呼的人,要么是贝林图西,要么是卡莱蒂,要么是斯特拉查。如果是斯特拉查,他还真愿意停下来,跟他说会话的。但他已经迅速地回应过他了,回头再想想,他们的关系仅限于此,也蛮自然的,这种例行的匆忙问候的关系。
但他那四处张望的眼睛,却是显然有目的的:追寻伊萨·玛丽亚·彼埃蒂。她穿了件红大衣,所以在远处就应该能看到的。阿米尔卡莱追随一件红大衣追了好一会,但直到他得以超过她时,才发现那不是她,而同时,另外两个红大衣正迎面而过。那一年十分流行春秋季穿的红大衣。比方说,他先前看到的那个,在烟草店工作的吉吉娜,也穿着同样的大衣。现在一个红大衣先跟他打了招呼,阿米尔卡莱冷冷地回应了她,因为肯定是那个在烟草店工作的吉吉娜。接着他又生了疑,也许不是烟草店的吉吉娜,而正是伊萨·玛丽亚·彼埃蒂!但他怎么可能把伊萨·玛丽亚·彼埃蒂认成吉吉娜呢?阿米尔卡莱转身原路返回,想去看个究竟。
他遇到了吉吉娜,这一次是她,毫无疑问;可如果她现在是迎面走来,是不可能走完一大圈后,再折回到这里的;要么是她很快就调了头?他什么都搞不懂了。如果是伊萨·玛丽亚·彼埃蒂跟他打了个招呼,而他却如此冰冷地回应她,那所有的这次旅程,所有的那番等待,所有逝去的年华,就都是毫无意义的了。阿米尔卡莱在那些人行道上来回走着,一会戴上眼镜,一会又拿下来,一会跟所有的人都打招呼,一会又接受雾状而无名幽灵们的问候。
走到步行路段的另一头后,大街还在继续向前延伸,很快就出城了。那里有排树,有条沟,再往远处去是道篱笆,还有田地。想当年,晚上的时候,谁要是有女朋友,就会跟着女朋友,臂挽臂地去那里,而谁要是独身,也会去那里,为了去更加地孤单,去坐在长板凳上,或者去听蛐蛐歌唱。阿米尔卡莱·卡鲁加继续在这一边走着;现在城市扩展了一些,但也不是很多。那里仍有板凳,有沟,有蛐蛐,还跟以前一样。阿米尔卡莱·卡鲁加坐下。夜晚把所有的景色化做大片的阴影。而那副眼镜,戴上或拿下,在那里全都一个样。阿米尔卡莱·卡鲁加明白了,对于新眼镜的激动也许就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激动,而现在这激动已经结束了。
一个读者的奇遇
海角上有条海滨大道,铺在高耸的悬崖上;悬崖下是一片汪洋,遍目是海,一直伸向高高而模糊的海平线。阳光也遍地皆是,就好像天空和大海是两面透镜,把太阳放大了。那底下,平静的海水不起泡地拍打着海角上犬牙交错的岩石。阿梅代奥·奥利瓦扛着自行车,从一段陡峭的台阶上下来,然后锁上车,把它丢在一个阴翳的地方。他继续往下走,身旁尽是那山崩般黄色干巴巴的土地,还有悬在空中的龙舌兰,他已经用目光寻找起来,看有没有可以舒服躺下的礁石缝。他腋下夹着一条卷起的毛巾,里面裹着游泳裤和一本书。
海角很僻静:只有很少几群海水浴者,或在跳水,或在晒太阳,互相之间隐匿于这里礁石的迂回中。在两块遮住他视线的大石头间,阿梅代奥脱下衣服,套上泳裤,然后在礁石顶间跳起来。就这样,他用那双小细腿,跳过大半片礁脉,有时几乎还是从半躲在岩石间、躺在浴巾上那成双成对海水浴者的鼻子上飞跃而过。穿过一块表面多孔粗糙的沙石地,就是大片光滑的礁石,连轮廓都给磨光了;阿梅代奥脱了凉鞋,拎在手里,光脚继续跑着,自信十足,因为他有着能在岩石间看到大老远以外景致的眼力,和一双不易受伤的脚掌。他来到一处面海的礁崖;崖壁一半的地方,穿过一种形同台阶的东西。阿梅代奥在那里停下来。在一块平坦突出的礁石上,铺下自己的衣服,叠好了,把凉鞋底朝天地压在衣服上,这样风就不会把所有的东西都吹走了(海上确实送来一阵微风,然而他那样做只是因为谨慎的习惯使然)。他随身带着一个小袋子,是块橡胶枕头;他往里头吹气,直到枕头鼓起来,然后放下枕头,挨着礁石边,把毛巾展在一段缓缓倾斜的坡子上。他仰面躺在毛巾上,已经把书翻到做上标记的那一页了。就这样,他伸长身子,躺在石头上,从四面八方反射过来的阳光,砸在他干燥的皮肤上(他已经给晒黑了,黑得还不均匀,就像什么太阳晒得不得当的人,不过他倒挺耐晒的),他戴着白布料帽子的头搁在橡胶枕头上,帽子是湿的(是这样:他之前下到一块矮礁石上,把帽子浸到水里去过),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只有眼睛(因为戴着墨镜,所以他的眼睛是看不见的)在白纸黑字间,跟着法布里齐奥·德尔·唐戈[167]的马跑。在他下方,破开一片蓝绿色的小海湾,清澈几近见底。岸边礁石根据各异的方位,要么呈出煅烧的白色,要么是披着海带的。海湾尽头是一小片卵石沙滩。阿梅代奥不时抬起眼睛,朝周围看看,他的目光落在一只螃蟹不断闪烁的脊背,和它斜走的小跑上;然后他又专心地回到书页上,那一页中,拉斯科尔尼科夫[168]数着把他和老女人的门分开的台阶,或者是吕西安·德·鲁邦普雷[169]在把头放进绳套里前,凝视着巴黎古监狱的塔楼和屋顶。
阿梅代奥想要把他的社交活动减小到最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是因为他不好动,他的性格和所有品位倒全都得益于他对行动的热爱;但是,什么事都要由自己做的热望在年复一年地减弱,再减弱,以至于他自问这种热情是否真的存在过。但是对于行动的兴趣,却在阅读的愉悦中幸存下来;他的爱好总是那些对于事实的叙述,故事,还有人物事件间的情节。尤其是十九世纪的小说,但回忆录和自传也可以;慢慢的,他连侦探小说和科幻小说也读了起来,他倒不是排斥这两种小说,而是这两种小说会给他相对较少的满足感,因为它们通常都是些小部头的作品:阿梅代奥热爱大部头的巨著,他把要经受巨大疲劳的肉体愉悦放入其中。手里掂着这些密密麻麻的,敦厚的,强壮的大部头作品,带着一点焦虑情绪地去思量页码,思量那些章节的宽幅;然后进入其中:刚开始时,还会有点不大情愿的意思,不大想克服要记住那许多人名和抓住故事主线的第一个困难;随后他就把自己托付给书本,赶着行地读起来,穿过匀质纸张的格子网架,从那铅字中涌现出战火,子弹呼啸着穿过天空,落在安德烈亲王[170]脚下,之后又浮现出一个拥挤的活字印刷店,塑像店,弗雷德里克·莫罗[171]忐忑不安地走进阿尔努[172]的店[173]。在这页面之上,他进入了一个比自己生活更有活力的世界,从这里来看:就像海平面把我们和大海那片蓝绿色的世界,和一望无际的裂缝,和延绵的波浪状细沙,和那些半动物半植物的生物体分开了。
太阳晒得很烈,礁石有点灼人,阿梅代奥很快就觉得自己和礁石粘在一起了。他读罢一章节,合上书,把小广告片当做书签夹在书里,脱下布制的帽子和眼镜,有点呆滞地站起来,大跨步地走到礁石最顶端,那里有一群小孩,整整一天都在不停地跳水和不停地爬上来。阿梅代奥笔直地站在垂直于海面的一级台阶上,台阶不是太高,离水面只有几米的高度,他用那双被照得睁不开的眼睛,凝视着下面明晃晃的透明,倏地跳进去。他的跳水动作总是一个样,鱼跃式的[174],动作基本标准,就是有点僵硬。若不是他突然来这么一下子,从阳光充沛的空气到温暖海水的这种过渡,应该是几乎察觉不出来的。他没有很快浮上来,他喜欢潜游,下去,再下去些,几乎是肚皮贴着海底游,直到他呼吸用完为止。他很喜欢消耗体力的事情,喜欢强迫自己完成一些艰难的任务(正因如此,他才会在正午的烈日下,疯狂地踩自行车爬陡坡,把书带到海角上来读):每次,他都争取潜游到从沙质海底某处一直露到水面上来的一块礁石岩壁边,那壁上遮满了厚厚的海草。他在岩石边浮出水面,在四周随意游起来;然后又正规地游起了自由泳[175],只是,他花上了超过实际需要的气力;很快,他对自己嘴鼻部分一直像盲人一样埋入水中感到疲惫不堪,所以换了一种能使划臂更自由的泳姿,“海员式”[176]泳姿;如此一来,视觉感官比运动效果更给他以享受,于是不一会,他就从“海员式”改成了仰着游,划臂打水是越来越不规律,断断续续的,直至似浮尸一般漂在水面上。就这样,他翻过来又覆过去地游在那片海里,那海就如一张没有边缘的床,有时,他会选中某个小岛为目的地,有时,他会给自己规定出划臂动作的次数,不结束这个任务就不停歇;一会是慵懒地徘徊,一会又往深海处游去,因为他会突然有一种迫切的希望,希望周围除了天与水,什么东西都没有,一会又靠回海角附近的礁石滩,为的是不错过任何一条能通向那片小群岛的路线。但是游着游着,他就发现,自己心里那正在膨胀的好奇心,是想知道——我们承认——阿尔贝蒂娜[177]故事的结局。马塞尔[178]有没有再找到她?不管是他疯狂地游泳,还是浮在水面装死,他的心却留在了岸边的书页中。于是他迅速划臂,重回到礁石边,寻了一阵从哪里上岸,然后几乎还没怎么意识到,就已经来到那上头,用浴巾擦起了背。他又戴上布帽子,躺在太阳下,开始新的一章。
而他作为读者,书读得却不是很快,也不是多么如饥似渴。他已经到了第二第三或者第四遍的阅读能比第一遍给出更多愉悦的年龄。但他仍有很多新大陆要去发现。每年暑期出发去海边前[179],最艰苦的准备工作就是要把那些沉沉的书塞到行李中去:凭着一时的兴起和累月城市生活的逻辑,阿梅代奥每年都要选上某些名著重读,还有一些陌生作家的作品。他就这么在礁石上读着书,时不时地在字句间驻足,举目冥思,收集一些想法。一次,他这么抬起眼睛,看见海湾尽头的石滩上,一个女人走过来并躺下身。这个女人晒得很厉害,形容瘦削,韶华已逝,也不是特别漂亮,但这裸着的身子帮了她大忙(她身着“两件套”,就这么点衣服,还在边缘处翻起了很多,是为了尽可能多地晒到太阳),而阿梅代奥的眼睛就这么被吸引过去了。他读着读着,就发现自己的目光越来越频繁地从书中游离出来,升向空中;而这个空中,则是在那个女人和他之间的空中。她的脸(她躺在一面斜坡边缘处的橡胶床垫上,阿梅代奥的瞳孔每闪动一下,就会看见她不是很丰腴,但令人赏心悦目的双腿,极端光滑的腹部,少许一点的乳房也许并不那么使人生厌,但可能有点下垂,肩膀上骨感太强,脖子和胳膊上也是一样,脸被墨镜和草帽帽檐挡住了)稍显沧桑,活泼,自我意识很强,还有点讽刺。阿梅代奥给她归了类,一个独立的女人,一个人度假,比之人头攒动的地方,更喜好荒无人烟的礁脉,也喜欢把自己晒得跟炭一样黑;他估量了一下她身上懒散的性感,还有那长久以来的不满足感;顺便思忖了一番跟她会有多少立竿见影的艳遇可能,他把她对应到一次常规对话的场景中,对应到一次晚间活动的计划中,对应到有可能碰到的实际困难中,对应到即便是仓促粗浅地结识一个人而必须付出的努力中,于是,他继续读起了书,坚信那个女人一点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但是,他在那块石头上躺得太久了,或者是那些闪念留给他一丝不安,事实是,他感到浑身僵硬;给他当床铺使的毛巾下面,是凹凸不平的岩石,开始使他难受。他站起身,想另找一处可以躺下的地方。一时间,他对两个感觉上都很舒坦的地方犹豫起来:一处离海滩更远一些,那里也躺着那位晒黑的女士(更准确的说,是在一块凸出的礁石后面,礁石会挡住他的视线),另一处则更近一些。一想到要往近处去,一想到然后还可能因为某种不可预知的情形不得不与她攀谈,于是就不得不打断阅读,他就立刻倾向起更远的地方,但他思来想去,就好像是那位女士刚到,他就想逃,这可能会显得有点不大礼貌;于是他就选了较近的地方,反正阅读会完全吸引他的注意力,以至于就算看到那位女士——再说,她又不是特别漂亮——,也不会分他的心。他侧身躺着,以能避免看见她的姿势执着书,但把胳膊撑到那么高又很累,于是又放下胳膊。这会,那在字里行间流动的目光,每每转行至行首时,越过书页的侧边,都会遇见那个孤独度假者的双腿。而她,在找寻一个惬意的姿势时,也挪了位置,并正好往阿梅代奥这个方向屈起了双膝,跷起了二郎腿,这样一来,就使他更好地研究了一下她身上几处的比例,一点都不惹人厌。反正,阿梅代奥(尽管一块礁石的棱角顶疼了他的臀部)不可能再找到更好的地方了:可以从晒黑女士身上得到的愉悦——一种次要的愉悦,一种多余的愉悦,但也不是说就好随便扔掉的,而是可以毫不费力地享受它——,并不会破坏阅读的愉悦,而是参与到正常的阅读进程中,于是,现在他敢肯定能继续读下去书,而不用被吸走目光了。
一切都很宁静,只有流淌着的阅读在涌动,静止的景色给这阅读镶上了框,而那晒黑的女士则成了这景致中必要的一部分。阿梅代奥自然地依赖着自己能长时间一动不动的能力:但没意识到那女人的不安,她已经站起来了,穿过石头堆,迈向岸边。她起身——阿梅代奥立刻明白过来——,是为了就近欣赏一只肥大的水母,一帮小孩正把它往岸上拉,还用芦竹棒推它。晒黑的女士朝那只仰卧的水母体弯下腰,问着小孩们什么;她的双腿在小木屐鞋上抬上抬下,木屐鞋跟很高,不大适宜于礁石;她的身体,从后面看,就像阿梅代奥现在看到的这样,与之前给他的感觉相比,是一具更让人愉悦的更年轻女人的躯体。他想,对于一个寻觅艳遇的男人来说,她和那些捕鱼孩子之间的对话,会是一个“经典”的机会:靠过去,也评论一下那只被捕获的水母,这样就可以开始对话了。就算全世界的金子都给他,他也不会干这种事的!他自我补充道,又陷入阅读中。当然,他的这种举止习惯也阻止了他去满足一下自己有关水母的天然好奇心,那只水母,即使是从他那里看,也是非同一般大小的,颜色是奇怪地介乎粉红色与紫色之间。他这种对于海洋生物的好奇心,一点都不能叫人分心,和他对于阅读的热情是一致的;而且此时,他对正读着那一页——恰好是长篇大段的描写——的关注也渐渐松弛下来;反正,为了避免与那个度假者攀谈的危险,还得压制住本能自发而非常合理的冲动,就比如那种消遣个几分钟来就近观察一只水母的冲动,这是十分荒唐的。他用书签夹上书,站起来:他的决定再适时不过了:就在这时,那位女士离开了小孩们,正准备回到她的床垫上。阿梅代奥正往那边走,发现这个情况,感到有必要立马大声说句话。于是向孩子们喊道:“小心!可能有危险!”
孩子们蹲在那野兽旁,眼睛都没抬一下:继续试着用手中的芦竹棒把它挑起并翻过来;而那女士却热烈地转过身,又回到岸边,以一种介于询问和害怕的表情问道:“呃,有什么好怕的,它咬人吗?”
“如果人碰它,会被烧伤皮肤的,”他解释道,同时发现自己不是往水母的方向走,而是往那个度假者的方向走,谁知道她为什么毫无意义地战栗着用双臂护住胸,而且几乎是偷偷摸摸地,时而看看那个被翻过来的动物,时而看看阿梅代奥。他又安慰了她一阵,于是,就像先前预见的那样,他们谈起话来,但这没关系,因为阿梅代奥很快就会回到正在等待他的书边;他只要看一眼水母就行了,于是就把晒黑的女士又领回那一圈小孩中间。那女士现在是反感地看着水母,指关节顶着牙齿,有一阵他们还并肩待着,胳膊甚至靠在了一起,而且还都迟疑了一会才互相分开。阿梅代奥于是就谈起了水母:他在水母方面的直接经验并不多,但读过几本有关著名渔夫和水下探险者的书,于是——跳过较小的动物区系——紧接着就说起了著名的蝠鲼科。度假者听他说着,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不时还插插话,但总是不合时宜地,女人们经常这样。“您看见我胳膊上的这块红斑没?不会是水母搞出来的吧?”阿梅代奥摸了摸那部位,是胳膊肘上面一点,然后他说不是的。有点发红是因为她躺着的时候,正好撑在那个部位上。
就这样,一切都结束了。他们告了别,她回到她的地方,他回到他的地方,重新读起书来。这是一支时间长短合适的插曲,不长也不短,能成为一种融洽的人际关系(那女士人很礼貌,谨慎,温顺),正因为这关系是点到即止。现在,在书中,他又找到一种对现实更彻底更具体的赞同,在那里一切都有了一种意义,一种重要性,还有一种节奏。阿梅代奥自感处在一种完美的状态中:被书写下来的纸张给他开辟了真实的生活,深邃而富有激情,抬起眼睛,他在色彩和感官中又找到一种偶然的,但令人愉悦的接近,一个附属的、装饰性的世界,一个不可能在任何方面制约他的世界。晒黑的女士,从她的床垫上,对他微笑了一下,还打了个招呼,他也回应地微笑了一下,模糊地打了个招呼,立刻垂下目光。但那位女士却说了点什么。
“什么?”
“您读书呀,您总是读书吗?”
“唔……”
“有趣吗?”
“是的。”
“您继续好好读!”
“谢谢!”
不能再把眼睛抬起来了。至少要结束掉这一章。他一口气读完了。那女士现在嘴里含着烟,指指烟,朝他打了个手势。阿梅代奥感到,她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力已经有一阵了。“什么?”
“……火柴,抱歉……”
“啊,没有,您知道,我不吸烟……”
上一章读罢,阿梅代奥赶紧读起下一章的前几行,并发现这一章是出乎意料地吸引人,但是,为了能无忧无虑地开始新的一章,得尽快解决火柴问题。“您等一下!”他站起来,在礁石间跳起来,给太阳晒得晕晕乎乎的,直到找着一小撮吸烟的人。他借了一盒“密涅尔瓦”牌火柴,跑到女士跟前,给她点上烟,又跑回去还“密涅尔瓦”火柴,他们对他说:“您拿着,您尽管拿着好了,”他又跑回那女士跟前,把“密涅尔瓦”牌火柴留给那女士,她谢了他,跟她告别前,他又愣了一小会,但很快明白过来,在那阵迟疑后,自己就得说点什么,于是道:“您不下水吗?”
“过一会,”女士说,“那您呢?”
“我已经下过了。”
“那您不再跳水了吗?”
“还要跳的,我再读上一章,然后再游一会。”
“我也是,抽完这支烟,就去跳水。”
“那么,待会见。”
“待会见。”
这种约定给阿梅代奥重新带来一种安宁,这种安宁——现在他才意识到——自从他发现了孤独度假者的出现后,就再没体会过:如今他没有要和那位女士保持任何关系的心理负担了;一切都推延到游泳那一刻了——就算没有那位女士,游泳他也总是要游的——,他便可以心无旁骛地投入到阅读的愉悦中去了。以至于他都没有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反正是当他还没读到本章结尾时——,度假者抽完烟,站起来,朝他走来,邀请他去游泳。他看见离书不远处的木屐鞋,还有笔直的双腿,目光跟着爬上去,随后眼睛又落回书页上——因为阳光很刺眼——,匆匆读了几行,又往上看去,但听她道:“您的头还没炸吗?我可要跳水了!”待在那里也很不错,继续读着书,不时抬抬眼睛。但是,由于不能再推了,阿梅代奥做了件从未做过的事:跳过了几乎半页书,直到本章的结尾,这结尾他读得倒是很仔细,然后站起来。“我们走吧!是从顶端跳下去吗?”
说跳水说了这么长时间,女士只是十分谨慎地,从和水面齐平的一节台阶上下了水。阿梅代奥则从比平常要高一些的石头上,头朝下地跳进水去。那一会太阳斜得很慢。海是金色的。他们在那片金色中游弋,隔着一段距离:阿梅代奥时不时地沉下水,潜水划上几下,然后从女士下方经过时吓唬她一下,他这么玩得倒蛮开心。我们就说他玩得蛮开心好了:都是些小孩子耍的玩意,大家都知道,但还能做什么呢?两个人游泳比一个人游要稍稍无聊点;但总之,只有一点点的区别。在金色的反光之上,海水使它的蓝色变暗了,就好像从水底涌出来一片墨迹。这是徒劳的,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和书籍中生活的滋味等同一般。阿梅代奥跳过一些半浸在水中、长着毛的礁石,领着受到惊吓的她——为了帮她爬上一座小岛,他推过她的臀部和胸部,但是他的手在水下变得几乎失去知觉,而且他也只是用白白的、皱成波纹状的手指肚碰了碰——,而他的目光却越来越频繁地转向岸边,岸边那本书的彩色封面格外显眼。再没有别的故事和其他可能的期待,比夹着书签、悬在页码间的故事和期待更揪人心了,余下的全是空荡荡的停顿。
可是回到岸边,他们互相帮着爬上去,用毛巾弄干身子,再轮流擦擦背,到最后就营造出某种亲密的气氛,于是阿梅代奥觉得,现在他一个人回去可能会不大礼貌。“呃,”他说,“我在这里读读书;这就去拿书和枕头。”读书,他注意到要这么来告诫一下,很不错。而她:“好的,您真棒,我也要抽支烟,读一会《安娜贝拉》。”她有一本女性杂志,于是双方都可以读一会自己的书了。虽然她只是说了句:“您为什么在那么硬的地方待着?您来床垫上,我给您腾出点地方来,”可那声音却犹如一滴冷水,落在他的后颈上。这个建议是周到的,在床垫上待着很舒服,阿梅代奥欣然同意了。他们躺着,他是一个方向,她是另一个方向。她不再说话,翻着那些有图案的纸张,阿梅代奥可以完全沉入阅读之中。此时的太阳是那种迟迟不肯到来的落日,热度和光芒虽然还没有减弱,但都已经柔和了些许。阿梅代奥正在读的那本小说,到了人物和环境的重大秘密正在被揭露出来的节骨眼上,他们在一个熟悉的世界里活动,而在作者和读者间,却是达到了一种平等而密切的境界,于是他们一同前行,再也不想停下来。
在橡胶床垫上,为了防止四肢麻木,还可以做一些小的活动,而他这个朝向的一条腿,和她那个朝向的一条腿,就这么拢在了一起。这并没有让他感到不快,于是他就继续那么搁着腿;她看起来也不怎么厌恶,因为她也一动没动。这种接触的甜蜜在阅读中得到了升华,但只是对阿梅代奥而言,这使阅读更加完满;然而对度假者而言,情况应该是不同的,因为她直起身,坐着说道:“但是……”
阿梅代奥不得不把头从书上抬起来。女人正看着他,她的双眼愁苦。
“有什么不对劲?”他问道。
“您一直读书都不会累吗?”女人说。“真没法说您是位能作伴的人!您不知道和女士们在一起,是要谈话的吗?”她似笑非笑地补充道,也许只想嘲讽一番,但在阿梅代奥看来,那微笑甚至是威胁性的,就好像如果他那一刻还不能从小说中脱出身来的话,就不知道会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干了什么呀,怎么会待在这里!”他想着。现在已经很明白了,有那个女人在身边,他是一行也读不成了。
“得让她明白过来,她错了,”他想,“我可不是什么海滩上的齐齐斯拜奥[180],而且我是那种最好不要接近的家伙。”“谈话?”他大声说。“什么样的谈话啊?”同时一只手伸向她。“对啦,如果我现在把手放到她身上,她肯定会觉得被这么个不合适的举动冒犯了,最好还能给我个巴掌,然后她就可以走掉了。”但是,也许是他天性谨慎,也许是因为一种与以往不同的更为甜蜜的愿望,一种他实际上正在追随的愿望,总之事实是,那一个抚摩,不仅不是蛮横和挑衅的,而是腼腆而伤感的,甚至几乎是恳求的:他的手指擦过她的脖子,拎起她脖子上的一挂小项链,然后又让这项链滑下去。女人的回应先是迟缓的,就像是听之任之,还略带讽刺的意味——她把下巴垂到一侧,夹住了他的手——,然后是迅速的,就像是算计好了的猛攻: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啊呀!”
阿梅代奥叫道。他们分开了。
“您是这么跟人谈话的吗?”女士说。
“好了,”阿梅代奥快速推理着,“我这个谈话的方式她不喜欢,所以话就谈不成了,那我就读书了,”他已经投入书中新的一段。但他还在骗自己:他很明白,他们已经走得太过头了,在他和晒黑的女士之间,已经产生出一种张力,这张力再不能被中断了;他也明白,是自己首先不想中断这张力的,以至于他再也回不到阅读那唯一张力中去了,那种全神贯注而隐秘的张力。他只能尽量使这种外在张力,我们这样说,能与那种内在张力有着相平行的路线,这样就可以既不用放弃女士,也不用放弃书本了。
因为女士是背靠礁石而坐的,他便坐到她身边,并把一条胳膊环在她肩上,书搁在膝盖上。他朝她转过身去,吻她。随后两人分开,接着又亲吻起来。然后他才垂下头,读起书来。
他还想尽可能地再往下读读。他担心不能把这本小说读完:一段海滩关系的开始,可能意味着他孤独而平静时刻的结束,意味着一种完全不同的节奏,这节奏将占据他的假日;大家知道,当一个人完全融入一本书的阅读中去时,如果中途不得不打断阅读,然后过了一段时间再接下去读的话,那么读书的乐趣是会丧失大半的:这样会忘记很多细节,不可能再像先前那样沉入其中了。
太阳从前面一个海角上慢慢落下去,然后又从那个海角的前面一个海角上继续往下落着,给它们的棱角留下了颜色,逆着光的。所有的海水浴者都从海角的沟壑中离去了。现在只剩下他们了。阿梅代奥一只胳膊绕住度假者的双肩,时而读读书,时而吻吻她的脖子和耳朵——他感觉她喜欢这样——,不时地,当她转过身来时,他也吻她的嘴;然后就继续读书。也许这下他算是找到理想的平衡了:也许他能一直这样,读上个百来页。但又是她想改变这种状态。她僵硬起来,几乎是在拒绝他,说:“迟了。我们走吧。我穿衣服了。”
这个生硬的决定打开了完全不同的局面。阿梅代奥有一点摸不着方向,可也没再权衡利与弊。这书他正读到高潮,而她却说了句:“我穿衣服了,”那话刚叫他听到,就立刻在他脑中被翻译成这另一句话:“当她穿衣服时,我就有时间不受干扰地再读上几页了。”
但她却道:“请你帮我举一下毛巾,”她对他说,也许是第一次用“你”来跟他互称,“这样就没人看到我了。”这个预防措施是毫无意义的,因为礁脉上都已是空无一人了,但阿梅代奥心甘情愿地同意了,反正他可以坐着举毛巾,并继续读搁在膝盖上的书。
在毛巾的另一边,这女士解开了胸罩,也无所谓他能否看到她。阿梅代奥不知道,是要看着她但同时假装在读书呢,还是要读着书但同时假装在看她。他觉得两种做法都挺有意思,但要是装做看她呢,他觉得会显得太冒失,而要是装作继续读书呢,又太冷漠。这女士并没有使用海水浴者在公众场合惯用的着衣方式,也就是先把衣服穿上,再把衣服底下的泳装脱掉;她则不:这会她正裸着胸,连slip[181]也脱了。那时是她第一次把脸转向他:这是张忧伤的脸,嘴巴就像条愁苦的褶子,她摇着头,摇着头,注视着他。
“反正总得发生的,那就不如早点来!”阿梅代奥这样想着,扑向前去,手中还抓着书,一只手指夹在书页中,但他在那目光中读出来的——责备,怜悯,沮丧,就好像她想对他说:“你真傻,反正都得做,我们不如就做了吧,可你也跟别人一样,什么都不懂……”——,也就是那个他没有读出来的,因为在那些目光中,他不会读,但只会模糊地感觉,这些他读出或是没读出来的东西,带给他一刻对那女人的如此兴奋,以至于他拥抱住她,并与她一起倒在床垫上,接着他赶紧把头转向书,看书有没有掉到海里。
而书正好落在了床垫边上,摊开着,可是翻过了几页,而阿梅代奥,尽管仍被拥在她双臂间的激情中,居然还尽量腾出一只手来,把书签夹到正确的页码上:他想赶紧重新把书读起来,却找不到故事主线地翻着书,没有比这更烦人的了。
他们对爱意的领会堪称完美。也许本可以再持久一些;但在他们的这次相遇中,一切难道不都是闪电般的吗?
天色暗下来。礁石往小海湾中展开一道滑槽。这时她下去了,半没入水中。“你也来呀,我们再游最后一次……”阿梅代奥咬着一片嘴唇,盘算着到结尾还差多少页没看。
一个妻子的奇遇
斯特法妮娅·R夫人这天早上六点的时候正往家赶。这是第一次。
汽车没停在大门前,而是停在大门前面一点的拐角处。是她让弗尔耐罗把她丢在那里的,因为她不想让看门人看见,丈夫出门在外,她大清早的由一个青年男子送回家。弗尔耐罗刚关了发动机,就准备搂她的肩。斯特法妮娅·R往后退了下,就好像一靠近家,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她倏地赶紧从车上逃下,朝弗尔耐罗弯腰示意,叫他发动车子离开,她则往回走,小碎步走得飞快,脸埋入衣服的翻领中。这是通奸吗?
但大门还是关着的。斯特法妮娅·R没料到会是这样。她没带钥匙。就是因为没带钥匙,她这才在外面过夜的。所有的故事都根源于此:直到几点前,都还是有上百种办法把门打开的;或者更好地说:她之前本应该想到,自己是没带钥匙的;然而没有,就好像她是故意这么做的。下午没带钥匙她就出了门,因为以为是要回家吃晚饭的,可她那些许久不见的女性朋友,和她们的男性朋友,一大伙人就这么先把她拖去吃晚饭,再去喝酒,之后又一家家地去跳舞。夜里两点才想起自己没带钥匙,是迟了些。这都是因为她有那么一点爱上那个小伙子,弗尔耐罗。她恋爱了吗?她有那么一点点恋爱的感觉。看事情呢,要用词准确:既不多也不少。她和他过了一夜,这是真的:但那种表达方式太过分了,完全不是这种场合下用的;小伙子陪着她等大门打开。这就是全部了。六点时,她以为门已经开了,于是六点的时候就赶紧往家赶。这也是为了不让七点来家的保姆发现她前一夜是在外过的;而且这一天,她的丈夫也会回来。
现在她发现大门仍是关着的,她一个人在那里,站在空荡荡的路上,在清晨的光线下,那时的光线,比一天内任何时刻的光线都要通透,因此所有的东西都好像是穿过镜片看到的一样。她感到一种惊愕的痛苦,也渴望自己已经在床上躺了好几个小时,正陷于每天清早那沉沉的熟睡中,渴望丈夫就在自己身边,渴望他的保护。但这只有一刹那,甚至连一刹那都没有:也许她只是在等待自己能体会那种惊愕,而事实是,她并没有体会到。看门人还没把门打开,真是件麻烦事,非常的麻烦,但在那天大清早的空气中,在她彼时独自一人待在那里的这种状态中,却有某种东西在涌动,让她的血液沸腾起来,而这沸腾,并不叫人生厌。把弗尔耐罗打发走,她甚至都不觉得后悔:和他在一起,她会有点紧张;而自己待着,她感到身上有种不同的焦虑,这有点像她还是个小姑娘时的那种焦虑,但又完全是另外一种方式。
她不得不说:在外面过了一夜还真不后悔。她感到自己良心坦荡。但她这么坦荡正是因为她已经跃过了那一界限,因为她终于还是丢弃了夫妻间的责任,或者相反,她的坦荡是因为她抵制住了,因为她守住了忠贞,尽管如此,这还算是忠贞吗?斯特法妮娅这样自问着,而这种不确定性,不明白这些事情究竟是个怎么回事的这种不确定性,和早晨的清爽结合在一起,让她轻微地哆嗦起来。反正:她这究竟算不算是通奸?她前后徘徊着,手缩进长大衣的袖子里。斯特法妮娅·R结婚有几年了,从来没想过要背叛丈夫。她嫁为人妻的生活,如同一种等待,在这之中,她当然还是感到缺了点什么的。这几乎是当她还是小姑娘时那种等待的延续,就好像自己还没有完全从青春期里走出来,甚至,似乎现在正是她该从一种新的青春期中出来的时候,这是一种面对丈夫的青春期,而且正是终于能与他平起平坐,正是自己要面对世界的时候。而她曾在等待的,是通奸吗?这通奸的人,又是弗尔耐罗吗?
她看见那头有几个人,在人行道那一边,咖啡店已经把金属门帘拉开了。她需要一杯热咖啡,马上。她过去了。弗尔耐罗只是个小伙子。对他不能用其他什么更重的词了。他把她哄上他的小车,整个晚上就没下来过,他们把丘陵前前后后转了个遍,还去了河滨大道,直到看见了破晓。还有一次,他们没汽油了,不得不推着汽车走了一段路,还把睡着了的加油工喊醒。这是一个年轻人的夜晚。有那么三四次,弗尔耐罗的企图非常危险,有一次他甚至把她带到了他的公寓,并停在那儿,坚持道:“你现在就不要再找借口了,跟我上来。”斯特法妮娅没上去。这样做对吗?那之后呢?现在她不愿再想这事,她过了个不眠之夜,很困。或者更好地说:她没发现自己其实已经很困了,只是因为现下的精神状态不合常规,可她一旦上了床,肯定会猛地睡去。她会在厨房的留言板上给保姆留言,让保姆不要叫醒她。更晚一些,当丈夫回来时,他也许会来叫醒她的。她还喜欢丈夫吗?当然,她是喜欢他的。然后呢?她也不再自问了。她有一点点爱上了那个弗尔耐罗。一点点。但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把那道该死的门打开?
咖啡店里,椅子还是架在桌上的,地上还有些残屑。店里只有一个招待员,在吧台前。斯特法妮娅来到前面;在那么不寻常的钟点,她在那里却丝毫没有感到任何不适。谁会知道什么呀?有可能是她那会刚起来,有可能是她要赶往火车站,或是刚到火车站。而且在那里,她不需要注意任何人。自己能这样感觉,她心下不胜欢喜。
“来一杯浓咖啡,大杯的,滚烫的。”她对招待员说。她用了一种很自信的语调,就好像和招待员这个男人早已十分熟络了,然而这里她却从没有来过。
“好的,夫人,稍等片刻,因为我们还要预热一下机器,一会就能好。”招待员说。又补充道:“早上这会,我身上暖起来花的时间比给机器预热的时间要多得多。”
斯特法妮娅笑了,她缩在大衣的翻领里,发出一声:“噗……”
店里还有个男人,一个客人,他站在一边,望着窗外。斯特法妮娅打战时他转过身来,也直到那时,她才发现他,就好像两个男人的出现突然使她意识到了自己,她在吧台后面的水晶玻璃制品上仔细地照起镜子来。不,看不出来她在外面转了一个晚上;她只是有点苍白。她从包里取出化妆盒,扑了点粉。
那男人来到吧台旁。他穿着件深色外套,戴着条白色的丝质围巾,外套里面是件深蓝色的衣服。“在这个时候,”他说,并没朝向任何人,“醒着的人分两种:还没有睡的,和已经醒了的。”
斯特法妮娅微微一笑,目光并没有停留在他身上。反正她已经看清楚他了:他有张既多愁善感,又略显平庸的脸,有这种脸的男人,对自己、对世界都太过宽容,还没到老就已经达到了一种介于智慧和愚蠢之间的境界。
“……就像有这么一位漂亮的女士,在向她问了‘早上好’以后……”他对斯特法妮娅欠了欠身,并把嘴里的烟拿掉。
“早上好,”斯特法妮娅说道,有点讽刺的意思,可也不算很尖酸。
“……人们会自问:她是没有睡,还是已经醒了?是已经醒了,还是没有睡?这是个谜。”
“什么?”斯特法妮娅说,一副已经懂了、但不怎么想开玩笑的神情。男人不是很得体地仔细打量她,但斯特法妮娅什么都不在乎,即使她知道自己是一个“还没有睡的”人。
“那您呢?”她有些恶意地问;其实她早看出来了,这位先生是那种喜好卖弄自己夜猫子习性的人,如果人们不即刻把他认成夜猫子,这会让他很难受的。
“我:还没睡呐!永远是还没睡的!”然后他就想了:“为什么?难道她没看出来吗?”他对她笑笑,但也只是想嘲笑一下自己。他又在那里待了一会,咽着口水,就好像他的口水很难吃。“白昼的光线在驱赶我,使我像蝙蝠一样归巢,”他漫不经心地说,就像在演戏。
“这是您的牛奶,这是夫人的蒸馏咖啡,”招待员说。
男人在杯子上面吹了吹,并慢条斯理地呷起来。“味道好吗?”斯特法妮娅问道。
“真恶心,”他说。然后又说:“据说是解毒的。但我还有什么毒好解的?如果有条毒蛇咬我,蛇立马就能死。”
“只要健康就好……”斯特法妮娅说。他开玩笑也许有点开过头了。
事实上那个男人还在说:“唯一的解毒药,我知道,如果您想我说的话……”谁知道他想达到什么目的。
“多少钱?”斯特法妮娅对招待员说。
“……我一直在寻找的那种女人……”夜猫子继续说着。
斯特法妮娅出门去看他们有没有把大门打开。她在人行道上往那边走了几步。没有,还是关着的。同时那男人也从咖啡店里出来了,一副要跟着她的样子。斯特法妮娅又踩着自己的步子折回咖啡店。那男人,没料到她会这么做,不是十分确定地待在那里,正准备也回咖啡店,突然有了作罢的想法,于是走上了自己的路,咳嗽着走了。
“您有烟吗?”斯特法妮娅问招待员。她一支烟也没了,但想一进家时就抽上一支。烟草店还是关着的。
招待员拿出一盒烟。斯特法妮娅接住烟,付了钱。
她又来到咖啡店门槛上。一只狗差点撞上她,却被一条皮带牵住了,一个猎人拉着它,他背着猎枪,子弹袋,还有装猎物的口袋。
“下来,弗里赛特,趴下!”猎人惊呼道。然后往吧台方向喊了声:“一杯咖啡!”
“真漂亮!”斯特法妮娅摸着狗说。“是赛特种猎狗吗?”
“是布列塔尼猎犬,”猎人说。“是条母狗。”他很年轻,有点生硬,但更多是因为腼腆,而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
“几岁了?”
“就快十个月了。下来,弗里赛特,乖。”
“那么,这些山鹑呢?”招待员问。
“哦,打山鹑是为了让狗多跑跑的……”猎人说。
“远吗?”斯特法妮娅问。
猎人说了个地名,不太远。
“开车一会就到。这样十点我就可以回来了。上班……”
“那上头很漂亮,”斯特法妮娅说。她不想结束这次谈话,即使他们也没在谈什么。
“那里有个山谷,空旷,干净,全是石南矮灌木,早上没一点雾,看得很清楚……如果狗想飞奔的话……”
“我倒是很想十点上班,这样就能一直睡到九点三刻了,”招待员说。
“呃,我也喜欢睡觉啊,”猎人说,“但是,那上头,当别人仍在睡觉时,我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感觉很吸引我,是种爱好……”
斯特法妮娅感到,在他那种自我申辩的神色后,年轻人收敛了一种尖锐的自豪,一种对那周围沉睡着城市的怨恨,一种自我感觉与众不同的固执。
“你别生气,可是对我来说,你们猎人都是疯子,”招待员说。“不是为了别的,你知道,只是为了在固定时间起床这种事。”
“而我却能理解,”斯特法妮娅说。
“但是,谁知道呢?”猎人说。“就跟别的爱好一样。”这时刻他才观察起斯特法妮娅来,在之前有关打猎的话题中,他能确定的那一点点东西,现在看来已经不管用了,而斯特法妮娅的出现又使他怀疑起来,他所有的思维方式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也许幸福是另外一种东西,和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东西完全不是一码事。
“真的,我能理解您,就像今天早上一样……”斯特法妮娅说。
猎人又待了一会,就像想搭腔,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这样的天气,干燥,清爽,狗能帮上大忙,”他说。他喝了咖啡,付了钱,狗拽着绳套要往外面奔,他还待在那里,犹豫着。不大自然地说:“那么,夫人,您为什么不也一起来呢?”
斯特法妮娅笑了笑。“您是说我们下次见面时一起去吗,是这样吗?”
猎人说:“呃……”他又迂回了一下,想看看是不是还能找到别的话题。然后说:“好吧,我走了。再见。”他们互相告了别,他让狗给牵了出去。
他们说话那会进来一个工人。他要了一小杯烈酒。“祝一大早就醒来的所有人身体健康,”他举杯说道,“尤其是漂亮的女士们。”这是个不年轻的男人,神色愉快。
“祝您身体健康,”斯特法妮娅礼貌地说。
“大清早的,会感觉自己是世界的主人,”工人说。
“晚上不?”斯特法妮娅问道。
“晚上太困了,”他说,“什么事都不想。如果不这样,可就糟糕了……”
“我早上就是一个接一个地想好多事,”招待员说。
“因为上班前需要好好动动筋骨。如果您像我这样,每天骑机动自行车去工厂,冰冷的空气直扑在脸上……”
“这空气就把什么念头都赶跑了,”斯特法妮娅说。
“看看,这位女士就很理解我,”工人说。“如果您理解我的话,就该和我喝一小杯烈酒。”
“不,谢谢,我不喝酒,真的。”
“大早上的就是需要那个。两杯烈酒,师傅。”
“我不喝酒,真的,您为我的健康喝吧,这会让我高兴的。”
“您从来不喝酒?”
“呃,有时候晚上喝。”
“您看见没?这就错了。”
“反正错的事多了……”
“祝您身体健康,”工人喝下一小杯酒,然后又喝了另一杯。“一加一等于二。您看,我给您解释……”
斯特法妮娅一个人,在那些男人中间,在那些各异的男人中间,和他们说着话。她很平静,也很自信,没什么困扰她的东西。这是那天早上的一个新事实。
她从咖啡店里出来,看他们有没有把大门打开。工人也出来了,骑上机动自行车,戴上手套。“您不冷吗?”斯特法妮娅问。工人捶捶胸;有种揉报纸的声音。“我有护胸。”然后用方言说:“别了,夫人。”斯特法妮娅也用方言告了别,他出发了。
斯特法妮娅明白,发生了什么使她再也回不到从前的事情。她这种身处夜猫子、猎人、工人那些男人之中的新方式,让她跟以往不同了。这才是她的通奸,这种单独处在他们中间的方式,是如此的平等。她连弗里耐罗都记不得了。
大门打开了。斯特法妮娅·R迅速进了家门。看门人没看见她。
一个旅客的奇遇
费德里科·V,住在意大利北部的一个城市,爱着住在罗马的琴齐亚·U。每次他的工作一允许,他就乘火车去首都。他习惯了时间紧凑的生活方式,不管是为了工作,还是出于喜好,他总是乘夜车旅行:有趟火车,是末班,人不怎么多——节假日除外,所以费德里科可以躺着睡觉。
费德里科在自己城市里的日子过得很紧张,就像等着换火车的那几个小时,当他用这时间处理自己的什么事务时,脑袋里总有张时刻表。但终于到了晚上要出发时,所有的任务都应付完了,他就拎上旅行包,走向火车站,尽管带着不能错过火车的匆忙,还是感到内心弥漫开一种平静。就好像车站周围所有的繁忙——因为已经很迟了,车站逐渐平息下来——都进入到一种自然的运转之中,而他也是参与其中的。每件事物在那里都好似是为了顺着他的,为了给他的步伐以动力,好比火车站的橡胶地,甚至仿佛所有的障碍,比如码着分钟地等在最后一扇开放的售票窗口前买票,比如面值大的钞票换不开来,比如在报亭没有零钱买报,一切都像是为了体验能迎上去并克服掉这些困难的乐趣而存在的一般。
他倒不想让人看出这种心态:他是衣装整齐的男人,希望自己和其他到站出发的那许多旅客没什么区别,其他人都和他一样,穿着外套,拎着包,但他还是觉得自己被推到了浪尖上,因为他正在奔向琴齐亚。
他的手在外套口袋里拨弄着一枚电话筹码。第二天一早,一从罗马特尔米尼火车站下车,他就会手中握着筹码跑向最近的公共电话亭,会拨好号码,还会说:“亲爱的,你知道吗,我已经到了……”他紧攥着筹码,就好像这筹码是一个极其珍贵的物件,世间唯一的存在物,是到站时会等着他的东西的唯一确凿证据。
旅行是昂贵的,而费德里科并不富有。如果能在有皮垫座位的二等车厢里找着空隔间,费德里科就乘二等车。也就是说,他总是乘二等车,但如果人太多,他也会转到一等车厢去,然后跟检票员付差价。在这个操作中,他喜欢享受省钱的乐趣(一等车厢的价钱分两次付,并同时意识到这是一种人力不可抗拒的因素,都能让他减轻不少负担),喜欢那种看到自己的经验能发挥作用的满足感,喜欢这些举动和思维中那种随意自如和游刃有余的感觉。
就像有时,人们的生活越被别人约束,在外部的世界中就越是迷茫,费德里科总是不懈地捍卫自己内心的专注状态,事实是,很少的东西就能使他满足了,宾馆里的一间房间,火车上他自己的一间隔间,整个世界就能和他的生活和谐相处了,甚至就像是专门为他准备的,而捆绑着整个半岛的铁路,也就像是专门为把他胜利带向琴齐亚而造的。那天晚上,就连二等车厢也几乎是空的。
每一处迹象都是有利的。
费德里科·V选了个空隔间,不是靠着两头的出口,但也不是太在车厢正中间,他知道,一般来说,如果有谁急急忙忙地上火车,是不会选择头几间隔间的。只要耍上一点点心理手段,就可以保卫躺着旅行所需的必要空间;费德里科很了解这些手段,也会把它们付之于行动。
比如,把隔间门上的小帘子拉上,这个举动也会让人觉得很过分,而他正是瞄准了这一心理效果。在半掩的帘子前,不期而至的旅客总会被一种本能的疑心困扰,会偏向找一间最好已经有了那么两三个人的隔间,但门是要开着的,如果他能找得到的话。费德里科把包、外套、报纸胡乱扔在对面座位上和自己旁边。这是另一个基本手段,一种已经用滥的行为,表面上是没什么用,其实也能管点用的。不是他想让人以为那些位子已经被占了:这种类似的诡计是和他的公民意识与诚恳个性截然相反的。他只是要营造出一种不怎么能引起人兴趣的、拥挤隔间的仓促印象,一种仓促简单的印象。
他坐下来,松了口气。他处在一个所有东西只会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并永远保持如此,而且没有任何特征,没有任何惊喜可能的环境中,他明白这种环境会给他沉静,给他对自身的意识,给他思维的自由。他的生活一直都是乱七八糟的,但现在,他在内心的冲动和事物无动于衷的中立间,却找到一种完美的平衡。
过了一小会(是指在二等车厢;如果是在一等车厢,则需要花上一分钟)一阵痛楚很快袭他而来:隔间的惨淡,处处磨损的丝绒,对空气中灰尘的顾虑,车厢里老款而不怎么结实的窗帘,这些东西都给他传达出一种悲伤,一种想到要和衣而睡的不适,而且是在一张不属于自己的床上,一张不可能跟它产生任何亲密感的床。但很快他就想起来旅行的缘由了,他感觉自己又被那种自然的节奏攫住了,那就像是海或者风的节奏,那是种节日般轻快的欣喜;他只要在自己心中寻找这种节奏或者欣喜就好,闭上眼睛,或攥紧手中的筹码,那种惨淡的印象就被打败了,只有他一个人,面对着旅行中的奇遇。
但他还是感觉缺点什么:那是什么呢?是了:他听见站台顶棚下一个男低音靠过来:“枕头!”而他早已站了起来,放下玻璃窗,把握着两枚一百分硬币的手伸向前,大嚷着:“这里来一个!”他的每次旅程都是从这个租枕头的男人开始的。他会在火车出发前一分钟经过火车车窗下,推着滚轴小破车,车上挂着枕头:老头是个瘦高个,白胡子,宽手掌,手指长而粗,是能叫人信任的一双手。他一袭黑衣:军帽,制服,大衣,裹紧在脖子上的围巾。这是翁贝托国王时期[182]的家伙;比如什么老上校啊,或者只是一个尽职的营地上士。再或者就是个邮差,一个老邮递员:当他那双大手,用指尖夹着薄薄的枕头,送到费德里科跟前时,就好像是在传递一封信,或是想把这信投入火车车窗里。现在,费德里科怀里的这个枕头是四方形的,扁平的,还真像一张信封,此外,这枕头还是盖上邮戳的,好似一封他每天都写给琴齐亚的信,这信也是今晚发出,这次不再是他用纸苦诉衷肠,而是他费德里科本人,走上了看不见的夜间邮路,还是通过这个寒冬老邮差的手,在深入中南地区人们的坏脾气前,这个老邮差简直成了最后一个北方那种理性而有序的化身。
然而,首先,这毕竟还是个枕头:也就是说,是个柔软的东西(即使是压扁了的,还是硬邦邦的),而且是用高压洗涤过的,洁白无瑕的(尽管枕头上盖满了邮戳)。就像一个象形符号包含着一种概念,这枕头包含着床的意味,舒适的意味,亲密的意味,而费德里科已经提前品尝到了为自己准备的这一隅清新,在那样一个夜晚,而且周围都是让人疑心而粗硬不堪的丝绒。不止如此,那个舒适的、薄薄的长方形,预示着其他的舒适,其他的亲密,以及其他的甜蜜,正是为了享受这些,他才走上了旅途;甚至,单是踏上旅途的事实,单是租用枕头这档子事,就已经是在享用它们,是进入到琴齐亚的领域,是被环在她那柔软的双臂间。
火车满怀爱意地开动了,饱含着轻抚,在站台顶棚下的柱子间跑动起来,在铁路道岔的空地中蛇一般地游动起来,冲向黑暗之中,这样的行进,变成了一种欣喜,就如同费德里科到目前为止体会到的那种欣喜。然后,就好像是,把自己的紧张情绪化解到列车的奔驰中更叫他轻松了,伴随着那样的兴奋,他哼起一支曲子的旋律,正是那样的兴奋,让他想起了那支曲子:“J'ai deux amours...Mon pays et Paris... Paris toujours...[183]”
这时进来一个先生,费德里科不出声了。“空的吗?”那先生坐下了。费德里科已经做出了迅速的算计:严格上来说,想要有次能躺着的旅行,最好是有两个人待在一个隔间里:一个躺在这边,另一个躺在那边,这样就谁都不敢打扰他们了;而如果半个隔间是空着的话,在你最不希望的时刻,上来一个六口之家,拖着小孩,直奔锡拉库萨[184],你就不得不起身让座。费德里科清楚极了,所以,最明智的办法就是,如果上了趟人不是很多的火车,便不该在一个空隔间里就座,而是要选有了一个乘客的隔间。但他从来没这么做过:他更喜欢玩彻底孤独的牌[185],而当不能由他选择,遇到一个旅伴时,他总能用新情况下的有利因素安慰自己。
他现在就是这么做的。“您是要去罗马吗?”他问刚进来的人,是为了能继续说:“好的,我们现在可以把窗帘拉上,把灯关掉,这样就可以不让任何人进来了。”然而那人却说:“不是,是到热那亚。”他在热那亚下,接着费德里科又可以一个人待着,真是太好不过了,但是,对于一个只有几小时的旅程,他是不怎么会躺下的,还很可能会一直醒着,也不会让把灯关上,经过其他站时,其他人就还会进来;这么一来,本来有个伴的有利因素就都没了,费德里科于是又面临种种不利。
但他一直在想这事。他的力气一直都用在把那些会干扰自己或是对他没用的事实从自己的思维领域中驱逐出去。他把坐在对面角落里的男人抹掉,直至把他浓缩成一片阴影,一块灰色的污渍。双方手里各执一份的报纸摊在他们前方,帮助他们互不干扰。费德里科可以继续感到自己在爱意浓浓的飞行中的翱翔。“Paris toujours...”没人能想像得到,在那样一个出于需要和容忍的来往人群的惨淡景致中,他正朝着像琴齐亚·U那样一个女人的怀中飞去。为了酝酿这种自豪感,费德里科感到需要考虑一下他的旅伴(他到目前为止,还都没正眼看过他一眼),以便——带着新贵般的冷酷——把自己的幸福境况和他人的乏味存在做个比较。
但这个陌生人,却没有任何沮丧的神情。他还是年轻人,健壮,多肉;面容满足而生动,他正在读一份体育报,身边有只包:样子嘛,也就是什么公司代理人,商检员之类的。有那么一小会,费德里科·V突然心生嫉妒,比他表情更实际更有活力的人总让他心生嫉妒;但这只是个瞬间印象,很快他就赶走了这个想法,念道:“他是一个坐铁皮车和漆车[186]旅行的人,而我……”于是又有了唱歌的愿望,想倾吐出那无尽的愉悦与无忧无虑。“Je voyage en amour![187]”接着他在心里重填了词,节奏还是以前那个,因为他感觉这节奏和火车的驰骋还挺协调,但改了歌词,是专门为了气那个代理人而创造的,如果他能听到就好了:“Je voyage en volupté![188]”,他尽可能地夸张旋律的兴奋与奔放,“Je voyage toujours... l'hiver et l'été...[189]”就这样,他越来越激动,“l'hiver et...l'été!”,以至于在他的嘴唇上,应该是能看到一种精神上绝对舒适的微笑的。就在那时,他发现代理人正盯着他看。
他迅速恢复了脸上的表情,把注意力集中在阅读报纸上,连自己都否认了一秒钟以前他居然处在那么一种幼稚的心态下。幼稚的:这又是为什么?没什么幼稚的:这次旅行使他的精神处在一种十分愉悦的状态中,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属于成熟男人的精神状态,一个明晓生活中的坏与好,而且现在准备好好享受一番这应得的好处的男人。他很平静地,在一种完美的平和中,翻阅着轮转凹版印刷周报,扫视着那种快节奏而有激情的生活的那些图片,试图在这种生活中找出一些还可以感动他的东西。很快他就发现,这周报一点都提不起他的兴趣,尽是些仓促的痕迹,还有浮于表面生活的东西。这种无聊甚至都不能引起他的厌烦情绪。
“l'hiver et...l'été!”这会该睡觉了。
突然出现了始料未及的满足:代理人坐着睡着了,连姿势都没变,报纸摊在膝盖上。费德里科想,那些能坐着睡觉的人,有种万事于己不相干的能耐,这种能耐甚至都不能成为一种嫉妒:于他而言,在火车中睡觉,是要经过一套辛劳的手续,和一种缜密的仪式的,旅程那种艰难的乐趣正在于此。
第一件事是要把高级裤子换成劣质裤子,这样就可以不用皱巴巴地到站了。这道程序要在厕所里进行;但之前——为了行动方便——,最好先把鞋子换成拖鞋。费德里科从包里拿出劣质裤子和拖鞋袋,脱了鞋子,穿上拖鞋,把鞋子收在座位下,去厕所换了裤子。“Je voyage toujours!”回来后,他在网架上理好了高级裤子,好让裤子不走形。“啦—啦—啦!”他把枕头放在座位靠过道一头,因为如果门突然被打开,最好是先能用耳朵听到,而不是被突然惊醒后一睁眼就看见有个人在隔间里。“Du voyage,je sais tout![190]”在座位另一头,他垫上报纸,因为不是光脚躺着,而是穿着拖鞋。枕头上方的钩子上挂着他的外套,他把硬币袋和钞票夹放进外套的口袋,因为如果他把这些东西留在裤子口袋里,会抵到臀部。而票却是要放在皮带下的小口袋里的。“Je sais bien voyager...[191]”他脱下高级套头衫,好不弄皱它,换上一件劣质套头衫;而衬衫他则第二天才换。代理人在费德里科回隔间的时候就醒了,看他这般折腾,好像不是很明白正在发生的事情。“Jusqu’à mon amour...[192]”他褪下领带并挂起来,褪下衬衫领子上的鲸须,并把鲸须放在外套口袋里,和钱搁在一起。“... j'arrive avec le train![193]”他褪下背带(正如所有忠于非表面高雅的男士,他一直使用背带)和袜带;解开裤裆前最上面的扣子,这样就不会勒住肚子了。“啦—啦—啦!”他把家门钥匙从口袋里掏出来以后,在套头衫外没再穿上外套,而是大衣;却捏着极其珍贵的电话筹码,体尝着折磨人的拜物主义,就像孩子那样,把自己最喜欢的玩具压在枕头下面。他把大衣纽扣全扣上了,竖起翻领;知道如何小心翼翼地睡在衣服里,还能使衣服不起皱。“Maintenant voilà![194]”在火车上睡觉,意味着醒来时头发会全都竖起来,还很可能一醒来就到站了,连头都来不及梳一下的;于是他戴上一顶巴斯克帽[195]。“Je suis prêt, alors![196]”他在隔间里晃着,由于大衣里没穿外套,这大衣挂在他身上,活像祭司服,他把门上的窗帘拉上,把窗帘上的皮制扣眼一直拉到金属扣上。他朝旅伴打了个手势,就像是问自己能否把灯关掉:代理人在睡觉。他把灯关了:在安全灯蓝色的半明半暗中,又折腾了一阵,才把车窗上的窗帘拉好,更准确地说,是把帘子半掩上,因为他总会给窗子留道缝:他喜欢早晨的房间里能有一缕阳光。还有一件事:给手表上发条。好了,可以躺下了。他轻轻一跳,横着扑向座位,侧身躺着,同时保持大衣平整,双腿朝内蜷起,双手收在口袋里,手里握着电话筹码,双脚——一直是穿着拖鞋的——搁在报纸上,鼻子埋在枕头里,巴斯克帽盖在眼睛上。现在,他所有激昂的内心活动都明智地放松下来,模糊地期待着第二天,他会这样睡着的。
检票员的生硬闯入是早在预料之中的(他突然把门打开,一只手单用一个动作就娴熟地解开了两扇窗帘,与此同时,还抬起另一只手打开灯)。但费德里科也不在乎他的到来:如果检票员在他睡着之前到,那很好;如果第一场觉已经开始了,像检票员那样一个惯常而平庸的出现,无非也就是打扰他几秒钟的时间,这就像在野外睡觉时,听见夜鸟的啼叫会醒来,但翻了个身后就好像从没醒过一般。费德里科小口袋里的票已经准备好了,他把票伸过去,并没站起来,几乎连眼睛都没睁,手就这么摊在那里,直至再也感觉不到指尖夹着的票;随后他又把票收回口袋,要不是得做一个使之前那些保持静止不动的气力全都白费的动作,他该是会很快睡着的:这就是,他得站起来,再把窗帘扣上。这次他却一直是醒着的,检票员比平时多耗了点时间,因为还是迷迷糊糊的代理人,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又好一会才找到票。“他没有我的反应快,”费德里科这样想着,并趁机用他想像出来的曲子的新版本来压过他。“Je voyage l'amour...[197]”他改了词。把动词voyager[198]当及物动词用的想法给了他一种充实感和满足感,充实感是由这诗情带来的,尽管这诗情只有那么一点点,而满足感是因为他终于找到了描述自己心态的合适表达方式。“Je voyage amour! Je voyage liberté! Jour et nuit je cours... par les chemins-de-fer...[199]”
隔间又回到黑暗中。火车咀嚼着他看不见的道路。费德里科对生活还能有什么奢望呢?从这样的极乐状态到睡眠状态,也只是寸步之遥。费德里科睡着了,就像沉在一口全是羽毛的井里。
不过只有五六分钟:他醒了。他很热,汗都把他湿透了。因为是深秋,车厢里已经开了暖气,但他,由于对上次旅行中饱受的寒冷记忆犹新,这次就是打算穿着大衣睡的。他起来,脱了大衣,把它像被子一样盖在身上,露出双肩和胸膛,但一直都尽量使大衣自然下垂,好避免它生出丑陋的褶皱。他翻了个身。汗液在他身上蔓延开一阵瘙痒。他把衬衫解开,挠了挠胸,又搔了搔腿。现在,他身体上的约束感又在他心里唤起了对肉体上自由的思绪,对海的思绪,对赤裸的思绪,对游泳的思绪,对奔跑的思绪,这所有的一切都在琴齐亚的怀抱中达到了极致,这是所有美好存在的总和。他在那半睡半醒间,甚至都区分不出眼前的不适与渴望的幸福,他同时拥有这两种感觉,享受着这种不适,就好像这不适是一切有可能的幸福的前提,甚至把这幸福都包含在其中。他又睡着了。
过路车站的喇叭时不时地把他弄醒,这喇叭声,并不像很多人认为的那样完全令人不快。醒来并很快明白过来这是在哪一站,可以带来两种不同的满足感:如果是已经过了他以为的那个站,他会想:“我睡了多长时间啊!这次旅行真是不知不觉就走过了多少路!”而如果到的是个比他认为的那站还更近的站,他会想:“好吧,我还完全有时间再次入睡,并无忧无虑地继续睡去。”现在他还处在第二种情况下。代理人一直在那里,现在他也躺着睡了,还伴有轻微的呼声。费德里科还是很热。他半迷糊着爬起来,摸索着暖气调节器,他在对面墙上找到了调节器,正好在他旅伴的头上,因为他已经脱掉了一只鞋,所以他单以一脚着地来保持平衡,把手伸过去,气愤地把旋钮转到“最小”。代理人此刻应该是睁了眼睛的,也应该是看到自己脑袋上方那弯成钩形的手的:他打了个嗝,又吸了一下口水,接着再次沉入混沌中。费德里科倒在自己的床铺上,调节器传出一阵嗡嗡声,亮起一盏小红灯,就好像是在试探一番解释,一席对话。费德里科不耐烦地等着热度降下来,起身把窗子放下,留出一条小缝,然后因为列车已经开始全速行驶,他又感到有些冷,就把窗子推上,把调节器推到了“自动档”。他把脸埋在充满爱意的枕头里,又听了一会调节器的嗡嗡声,这声音就像是外太空的神秘信息。火车在大地上奔跑着,大地又被无止境的空间穿过,在全宇宙之中,他,也只有他,是那个奔赴琴齐亚·U的男人。
下一次他醒来时,听到了普林齐比车站[200]卖咖啡人的叫喊声。代理人已经消失了。费德里科仔细堵好那壁垒般的窗帘上的漏缝,焦虑地听了一阵过道中正在靠近的每一声脚步,每一次门滑动的声音。不,谁都没进来。但在热那亚和布里尼奥勒站[201]之间,一只手打开一道缝,胡乱捣腾了一阵,试着把门上的窗帘解开,未果,于是一个人形匍匐着出现了,并用方言朝过道里大嚷着:“你们来吧!这里是空的!”一阵大鞋子沉沉的踏步声回应了他,声音断断续续的,然后四个阿尔卑斯山地狙击兵进到隔间的黑暗中来,他们差一点就要坐到费德里科身上。而且他们还挨着他俯下身来,就像在俯向一种奇怪的动物:“哦!这边这个是谁啊?”费德里科突然用胳膊撑起来,攻击他们道:“难道就没有其他隔间是空的吗?”“没有,都是满的,”他们答道,“反正我们坐在这一边,您别麻烦。”他们本该是战战兢兢说这话的,然而只是因为习惯了生硬的方式,于是也不以为奇;他们叽叽喳喳地坐下来。“你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吗?”费德里科从他的枕头上问道,语气变得温和些。不,他们过几站就下车。“那您呢?您又去的是什么地方?”“去罗马。”“圣母玛丽亚啊!一直到罗马!”他们惊奇而同情的语调在费德里科心中转化成一种英雄般自豪的痛苦。
旅行就这么继续着。“你们能把灯关掉吗?”他们把灯关掉,看不见脸地待在黑暗中,喧闹着,拥挤着,肩挨着肩。一个人掀起车窗窗帘看着外面:夜很亮,躺着的费德里科只能看见天,不时还能看见小站台上的一行灯,这灯亮得叫人睁不开眼,把天花板扫得忽明忽暗。这些狙击兵是粗犷的乡下人,趁休假回家,一刻不停地大声讲话、斥责,除了一个在睡觉,另一个在咳嗽外,有时在黑暗中,他们还会动手动拳头。他们说着一种阴沉的方言,费德里科间或能理解那些话的意思,兵营里的问题,妓院里的纠纷。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并不怎么恨他们。现在和他们一起,几乎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和他们融为一体,也是因为愉快地想到明天就能在琴齐亚·U身边,并感到命运骤然变更的眩晕。但这倒不是要压过他们,就像他想压过先前那个陌生人一样;现在他阴郁地站在他们一边,他和他们一起,然而他们并不知道,他们也担负起了赶赴琴齐亚的任务,所有与她最不相干的一切东西,都拥有她的价值,也就是由他来拥有她的意义。
现在费德里科一只胳膊发麻。他把胳膊抬起来,摇了摇,发麻的感觉并没消去,而是变成一种痛,这痛又变成一种缓缓的舒适感,于是他在空中扭曲地抡起了胳膊。四个狙击兵都张大了嘴巴,仔细观察他。“他怎么啦……他在做梦……他在做什么呀,喂你们说说看……”不过因为年轻什么都无所谓,他们又对唱起了小曲。费德里科正尝试重新激活一条腿的血液循环,把脚搁在地上狠狠地跺着。
在半睡半醒的喧哗间,又过了一个小时。他不觉得自己是他们的敌人了;也许他就不是任何人的敌人;也许他变成了个好人。就算当他们快到站时,出门后把门和窗帘都大敞着,他也不恨他们。他起来,再把门关上,重新品尝起孤独的愉悦,没有对任何人的怨恨。
现在他的腿很冷。于是他把裤腿塞进袜子,但还是冷。于是把大衣的下摆裹紧在腿上。现在胃和肩膀都冷起来。他又把调节器调到了几乎是“最大”档,又把大衣掖好,假装没有发现大衣上已经爬满了难看的褶皱,尽管这褶皱在身下很是明显,可现在,为了当前的舒适,他准备放弃一切,对他人的好把他推向对自己的好,在这种普遍的宽容中,也就是把他推向能找到睡眠的路子。
自那以后,醒来都是间断和机械的。检票员纯熟地拉开窗帘的闯入,和夜间上车的乘客那种疑惑的试探是大相径庭的,这些乘客在一个个合着窗帘的隔间前,是会手足无措的。同样专业,但更为生硬和阴郁的是警察的出现,警察会把灯突然打在正在睡觉的旅客脸上,还要仔细看看,然后关上灯,安静地走掉,身后留下一股监狱般的气流。
后来,从某个埋在深夜里的车站上进来一个男人,当他已经在角落里窝了一阵后,费德里科才发现他,从他身着大衣的潮湿气味中可以明白,外面正在下雨。当费德里科再次醒来时,他已经不见了,谁知道又是在什么看不见的车站下去的,在费德里科看来,他不过是一片沾着雨味的影子,和一阵沉重的呼吸。
费德里科很冷;他把调节器调到“最大”档,然后把手伸到座位下,看看温度上来没有。他什么都没感到;于是又在那下面捣鼓了一阵;好像什么都是关着的。他把大衣穿上,然后再脱掉,找出高级套头衫,把劣质套头衫脱掉,把高级的穿上,再套上劣质的,再穿上大衣,蜷缩在角落里,尝试着去再次拥有先前的那种充实感,这充实感曾带他进入睡眠,而他现在却什么都记不得了,当脑中又响起那首歌时,他已经睡着了,而那旋律就继续胜利地把他摇入睡眠中去。
早上的第一缕光线从窗帘缝中透进来,同样进来的,还有从站台上传来的“热咖啡”和“报纸”的叫卖声,这可能是托斯卡纳大区最后一站,或是拉齐奥大区的第一站[202]。没下雨,湿窗户外,天空已经在卖弄南方对秋天的漠视了。想要一点热东西的愿望,和那种一个城里人每天早晨都是从读报开始的不由自主,在费德里科身上起了反应,他觉得应该赶紧跑到窗前,买上一杯咖啡或是一份报纸,或者两样都买。但他却能如此成功地说服自己其实自己正睡着觉,并使自己相信什么都没有听见,以至于这一信念一直作用到隔间里又拥进一群人,他们是例行乘每天早班车去罗马的奇维塔韦基亚[203]人。他睡眠的最佳时段,也就是太阳刚出来那几个小时,睡眠几乎就没断过。
当他真正醒来时,从没有窗帘遮盖的玻璃窗中进来的光线照得他眼花。对面的座位上,挤满了一排人,他感觉那些人,比不可能坐上这么多的人还要多,事实是,一个胖女人的膝盖上,还有个小男孩,而且一个男人还是坐在他这边的,在他腿蜷起留出的余地上。这些人的脸各不相同,但每张脸上都有种什么政府官员的感觉,要说唯一有什么变化的,就是有个制服上配着各种饰带的空军军官;连女人们都看得出来是去找在某个政府部门工作的什么亲戚的,或者,总之这伙人都是去罗马的,为自己,或为别人处理什么手续的。他们都在观察膝盖以下高度的费德里科,有些人还是把眼睛从《时代报》上抬起来看他的,看他乱七八糟地躺在那边,裹在大衣里,没有脚,就像一只海豹,正从沾满口水的枕头上爬起来,头发纷乱不堪,头顶上扣着顶巴斯克帽,脸颊被衣服衬里的褶皱印得一道一道的,他慢慢晃起来,用不成形的动作伸着懒腰,就像海豹那样,一直忙着找回双腿的使用权,再穿上拖鞋,但却搞错了左右脚,然后解开衣服扣子,在两件套头衫和给弄皱的衬衫间挠来挠去,他生了水锈般的眼睛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然后笑笑。
从车窗往外望去,罗马地区的田野开阔起来,费德里科双手搁在膝盖上坐了一会,一直带着微笑,然后打手势询问了一下可不可以拿他对面人膝盖上的报纸看。他浏览了新闻标题,又像以往那样感到自己身处异乡,他庄严地望着窗外跑着的导水管的拱顶,还了报纸,起身在包里找洗漱用品[204]。
在特尔米尼火车站,第一个从车厢里跳下来的就是他,新鲜得像朵玫瑰。他手里紧攥着电话筹码。在电话亭的凹槽里,那些灰色的电话机只在等他。他塞进筹码,拨了号码,忐忑不安地听着远处的铃鸣,他刚听见琴齐亚那散发着困意和温柔的“喂……”出现在电话另一头时,就已经沉浸在紧张和作战状态中了,紧张他们即将共处的这几天,还要气喘吁吁地和时间打仗,他也明白,这一夜对他意味着什么,他跟她是说不出来的,他已经感到这夜的消逝,正如任何完美的爱之夜,都会被白昼无情地碾得粉碎。
一对夫妻的奇遇
工人阿尔都罗·马索拉里上的是夜班,六点下班。他回家要经过漫长的一段街路,天气好时他用自行车走,雨季和冬天就用电车走。六点三刻到七点之间他会回到家,也就是说,他进家时,比起妻子艾里德闹铃响的时候,要么早一点,要么迟一点。
经常有两种噪声在艾里德的脑袋里重叠起来:闹钟的响声和他进门的脚步声,直钻进她睡眠的最深处,这时的睡眠是大清早最结实的那种,她把脸埋在枕头里,还试着挤出几秒钟再睡上一会。然后她倏地从床上跳起,摸索着把胳膊套进晨衣里,头发散乱在眼前。在厨房里,她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阿尔都罗正把几个空盒子从他带去上班的包里掏出来:饭盒,保温瓶,他把它们放进水池。他已经点上炉子,煮上咖啡了。他见她时,艾里德总想用手顺顺头发,使劲睁大些眼睛,似乎每次都为丈夫进门时对她的这个第一印象感到有点难为情,总是这么邋邋遢遢的,脸也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两人一起睡觉时,可就是另外一码事了,早晨大家都同是刚从睡梦中醒来,是平等的。
有时,还是他在闹钟响前一分钟,端着咖啡,走进房间里来叫醒她;那样的话就自然多了,从睡眠中醒来的怪相中透出一种慵懒的甜蜜,她伸着懒腰,抬起光着的胳膊,围住他的脖子。他们拥抱起来。阿尔都罗身上穿着件防雨大衣;她这么挨着他身上的衣服,就能觉察出外面是什么样的天气:下雨,起雾,还是落雪,根据衣服的湿冷程度就能判断出来。可她还是会问上一句:“天气怎么样?”接着,他就以半嘲讽的语调开始了惯常的絮叨,回顾着他经历的种种不顺,还总是从最后说起的:骑车走过的路,从厂里出来时的天气,可是跟他先前进厂上班时的天气不一样,工作上的麻烦事,车间里散布的传闻,如此这般。
那时候,屋里还不怎么暖和,但艾里德还是脱了个精光,在小小的厕所里洗漱,微微打着战。他跟在后面,显得气定神闲一些,脱下衣服,也洗起来,慢慢地,他把从车间带回的灰尘和油渍都从身上洗净了。就这样,两人都挤在一个洗脸池边上,半裸着身子,冻得有点僵,在换着用肥皂和牙膏时偶尔还会碰到,他们互相倾诉着要说的事情,这是亲密的时刻,有时他们还能轮流着相互搓搓背,搓着搓着就搓成了轻抚,还拥抱起来。
但是突然,艾里德大叫:“上帝啊!都已经几点了!”赶紧跑去穿吊带袜、裙子,急匆匆地,站着做这些事时,手中的梳子已是上上下下跑个不停了,她把脸凑到梳妆台的镜子前,唇间衔着夹子。阿尔都罗来到她身后,点上烟,站着看她,抽上一口,每次他好像都为站在那里却什么事都不能做而不好意思。艾里德准备好了,在走廊里穿上大衣,他们吻了一下,她刚打开门就已经能听见她在楼梯上跑下去的声音了。
只剩下阿尔都罗一个人了。他又随了一阵艾里德那下着台阶的鞋跟声,当什么都听不见了,就继续用思绪跟着她,那咯噔咯噔的小跑,快速地穿过院子,大门,人行道,直到电车站。电车的声音他却是听得很分明:吱嘎声,靠站声,每个人上车时踩在踏脚板上的声音。“好了,她乘上车了,”他想,他看见妻子抓着扶手,挤在一群男女工人之间,就在那辆天天都把她带到工厂去的十一路电车上。他熄灭烟头,关上窗子上的小隔窗,房间暗了下来,他上了床。
床还是艾里德起来时留下来的样子,但只是她那一半,而阿尔都罗的这一半,却几乎没碰过,就好像是刚给整理过一样。他躺在自己的那一半床上,老老实实地,但不一会就把一条腿伸了过去,伸到还残留着他妻子体热的那一边,然后另一条腿也伸了过去,于是渐渐地,整个人都挪到了艾里德那一边,在那仍存着她身体形状的温暖凹陷中,他把脸埋入她的枕头和她的香味中,睡着了。
当艾里德晚上回来时,阿尔都罗已经在房间里转悠了好一会了:他已经点上炉子,放上什么东西在煮了。某些家务是由他来干的,在晚饭前的那几个小时里,比如整理床铺,打扫房间,把要洗的衣物放到厕所里。不过,艾里德之后还是会发现,这些家务都做得不利落,说句老实话,他干这些活也没花什么工夫:他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一种等待她的仪式,甚至几乎是在迎接她,尽管只是在家里的墙壁之间,而在外面已经点上了路灯,在晚间会有很多女人购物的街区,她经过一些小店,融入那不合时宜的热闹当中。
终于,他听见她踏在楼梯上的脚步声,那声音和早上的脚步声全然不同,这会的脚步很沉,因为艾里德上楼时,不仅带着一天工作的疲惫,手上还提满了东西。阿尔都罗早已迎到楼梯平台上,接过她手中的篮子,他们就这样说着话地进了门。她瘫在厨房里的椅子上,大衣都没脱,同时,他把篮里的东西拿出来。然后她道:“来,我们打起精神来。”就站起来,把大衣脱了,穿上家里的衣服。他们开始准备吃的:两个人都要吃的晚饭,他要带到厂里去的、夜里一点工休时吃的点心,她第二天要带到厂里的早饭,以及他第二天醒来时得预备好的早饭。
她是忙活一会,在藤椅子上歇一会,跟他说他都该干些什么。他那时已经休息好了,忙这忙那的,什么都想做,但总有一点心不在焉,脑袋已经想着其他事了。这种情境中,他们偶尔还会冲撞一下,说几句难听话,因为她想叫他做事时更细心些,多费点工夫,或者要他对她更亲密一些,更体贴她一些,给她更多一些安慰。但是他,在她刚回家时的刹那热情后,心思早已飞出家门了,只想着得赶紧完事,因为他又要出门了。
摆好桌子后,东西都放在手能够得到的地方,这样就不用站起来了,接下来就是让两人都很痛苦的时刻,他们只有那么一点点时间待在一起,勺子几乎都没怎么碰过嘴,因为他们只想手牵手地待上一会。
咖啡还没喝完,他就已经在自行车边,检查起车子各部件是否都正常了。他们拥抱了一下。阿尔都罗似乎直到那时才明白妻子是多么柔弱和温顺。但他还是把自行车的横梁扛上肩,小心翼翼地下了台阶。
艾里德洗完盘子,把家里丈夫做过的事情从上到下地扫视了一遭,摇了摇头。现在他飞奔在黑黢黢的街道上,穿梭于稀薄的车灯间,也许已经过了煤气站。艾里德上了床,关了灯。她躺在自己的那一半床上,为了寻找他的热度,她的一只脚移向她丈夫的地盘,但是每次她都会发现,自己睡觉的地方更暖和,这就说明阿尔都罗也是睡在那一半的,她于是感到一股巨大的温柔。
一个诗人的奇遇
这个小岛岸很高,岸上都是石头。岸上长着能活在海边的灌木,密匝而低矮。天空中飞着海鸥。这是个离海岸不远的小岛,空旷,荒芜:乘船半小时就可以转上一圈,或者橡皮艇也行,就像正在前来的那两人使的那种,男人沉稳地划着桨,女人躺着晒太阳。靠近岸时,男人竖起耳朵。“你听到什么了?”她问。
“寂静,”他说。“小岛有种能听得见的寂静。”
事实是,每种寂静都是由各种细密杂声编成的网组成的,这网裹住了寂静:小岛的寂静,从周围平静的海的寂静中隔离出来,因为小岛的寂静会被各种植物的声,被飞禽的鸣啾声,或被它们的一阵扇翅声穿过。
那些日子里,岩石下的水面没有浪,尽是一片强烈明澈的蓝色,太阳光直射到底。礁石上敞着一些小洞口,橡皮艇上这两人懒洋洋的,正是要去探索这些洞口。
这是南方的海岸,还没怎么被旅游业接触到,那两人是从外地来的海水浴者。他是某个乌斯奈里,颇有名气的一个诗人;她,黛莉亚·H,非常漂亮的女人。
黛莉亚是个南方迷,热情,甚至是狂热的,她躺在橡皮艇里,对看到的所有事物都充满了持久的激情,跟乌斯奈里或许还有点敌对情绪,因为他是第一次到那些地方,她感到他所参与的热情比他应当给出的热情要少。
“等等,”乌斯奈里说。“等等。”
“等什么?”她说。“你还指望有什么比这更美?”
他,对已属于他人的感情和词汇一向表示怀疑(出于本性,也出于所受到的文学教育),更习惯去发现那些隐蔽和伪造的美丽,而不是那些已经显著和无可争议的美丽,于是仍绷着神经。幸福于乌斯奈里而言,是一种悬着的状态,是要屏住气去体验的。自从他爱上黛莉亚之后,就发现自己和世界那种小心节俭的关系出现了危机,但他什么都不想放弃,无论是自己,还是那展现在眼前的幸福。现在他十分警惕,就好像他们周围的自然——那种对海水蓝色的滗析,海岸从绿色褪到烟灰色的渐变,鱼鳍在广袤海面最光滑处的闪跃——所达到的每一级造诣,都只是上到更高一个层次,如此这般,直到看不见边界的海平线会像牡蛎一样打开,骤然揭示出另一颗迥异的行星,或是一个新奇的词语。
他们进入一口岩洞。里面慢慢宽敞起来,几乎是面浅绿色的内湖,高高在上的是岩石的穹顶。再往那边去,岩洞便窄成一条阴暗的隧道。男人把橡皮艇划得直打转,以享受各异的光效。从外面钻进锯齿形岩缝裂口的光线,闪得人眼花缭乱,因为内外明暗对比强烈,光线的颜色也是显得格外明艳。那里的水,发散着光芒,于是,那一片片的光便弹射到高处,和从岩洞尽头延展出来的柔软阴影形成对比。倒影和反射光向岩壁和拱顶诉说着水的变化无常。
“在这里你能理解神灵,”女人说。
“唔,”乌斯奈里说。他有点紧张。他的思维,由于习惯了将感觉翻译成言辞,这下却是什么感觉都没有,一个词都说不出来。
他们深入进去。小艇过了一片浅滩:一块石头隆出水面;现在,小艇就浮在船桨每划一下就会时隐时现的稀薄闪光之中:其余全是浓密的阴影;桨板不时地会拍到岩壁。黛莉亚转过身去,看见那眼睛一般的天蓝色洞口,在不停地变化着轮廓。
“一只螃蟹!好大!那边!”她大叫着站起来。
“……蟹!……边!”回声隆隆作响。
“回声!”她说,高兴得很,朝那些阴沉的拱顶喊起来:祈祷,诗句。
“你也来!你也喊啊!你也给我许个愿嘛!”她跟乌斯奈里说。
“喔……”乌斯奈里道。“嘿……回声……”
小船不时碰擦着。黑暗更浓密了。
“我害怕。谁知道那里面有什么野兽啊!”
“还能过。”
乌斯奈里发现小船正驶向黑暗,就像深水鱼在躲避明亮的水域。
“我害怕,我们回去吧,”她坚持道。
其实,恐惧的滋味于他也是陌生的。他往回划去。当他们回到洞口开阔处时,海水已经变成了钴蓝色。
“会有章鱼吗?”黛莉亚问道。
“要有能看见的。水很清。”
“那我就游会儿泳。”
她从小船上滑下去,离开船,在那个地下湖[205]里游着,她的身体时而显白(就好像那光束把她身上所有的颜色都剥去了一样),时而又显出屏幕般海水的蓝色。
乌斯奈里丢下桨;他总是屏着呼吸。于他而言,爱上黛莉亚从来就是这样,就好似进入了这个岩洞中如镜面一般的水里:进入了一个难以言述的世界。另外,在他所有的诗里,他从没写过一句有关爱情的诗;一句也没有。
“你过来,”黛莉亚说。边游着,边褪去遮胸的那一小块布;她把它扔在船舷上。“等一下。”她还解开了系在腰上的另一块布,递给乌斯奈里。
现在她赤身裸体。在她胸部和臀部上本来更白一些的皮肤几乎都看不出来,因为她整个人都散发着水母般浅淡的蓝色。她侧身游着,动作慵懒,头(表情平静而几近讽刺,就似雕塑一般)是刚好浮出水面,有时露出一只肩膀的曲线,还能看到伸直了的胳膊那柔软的线条。另一只胳膊,以抚摸般的动作,挡住或露出高耸的胸部,乳峰紧绷着。她的双腿稍稍打出水面,支撑着她光滑的腹部,腹部被肚脐标明出来,犹如印在沙子上的一记浅痕,像星星,还像什么海里的生物。阳光折射到水下,擦她而过,既像是给她穿上了衣服,又像是把她脱了个干净。
然后她从游泳过渡到一种类似于舞蹈的动作;她浮在水中,朝他微笑,伸出双臂,曼妙地旋转着双肩和手腕;或是膝盖一个猛蹬,弓起的脚就露出了水面,活像一条小鱼。
乌斯奈里,在小船上,是全神贯注。他知道现在生活赋予他的这些,是一种不是所有人都能正视的东西,就好像太阳那耀眼的核心。在这个太阳的中心是宁静。这里此时的一切都难以被描绘成任何其他东西,也许都不能化为一种回忆。
这会黛莉亚正仰着游,漂浮在洞口处有太阳的地方。并稍稍划动胳膊,往洞外游去,她身下海水的颜色正渐变着层次,那蓝色越来越浅淡和明亮。
“小心,穿上衣服!外面有船过来了!”
黛莉亚之前已经上了露天下的礁石。她溜进水,伸出胳膊,乌斯奈里递给她少得可怜的那几件衣服,她边游着边系在身上,上了小船。
正过来的是渔民的船。乌斯奈里通过那群穷人中的几个家伙认出来他们,捕鱼的季节他们总是在那片海滩过的,睡觉时就躲在某些礁石背后。他朝他们划去。支桨的是个年轻人,因为牙痛阴着脸,一顶白色的水手帽遮住他眯着的眼睛,他桨划得很猛,就好像每股力气都是用来减轻牙痛的;他是五个孩子的父亲;绝望的父亲。一位老人坐在船尾;全散了边的墨西哥草帽像是给他瘦高的身子平添了一圈光环,他的圆眼大睁着,也许曾经是因为夸夸其谈的傲慢,现在却是仰仗着醉酒的借口,嘴巴咧在仍是黑色的两撇小胡子下;正用小刀清洗着鲻鱼的鱼鳞。
“鱼打得不错?”黛莉亚大声喊道。
“有是有一点,”他们回答道。“今年年成就是这样。”
黛莉亚喜欢和当地人谈话。乌斯奈里可不喜欢(“在他们面前,”他说,“我难以感到问心无愧。”他耸耸肩,一切就到此为止了)。
现在小船靠在渔船边,渔船掉了色的漆被裂缝搞得斑斑点点的,漆皮也是一片片翘了起来,被绳子拴在桨架上的桨,每在船舷那磨损不堪的木头上绕圈一周,就要吱嘎作响一下,生锈的船锚有四把钩子,被缠在细窄椅子板下的一个柳条鱼篓里,鱼篓上攀满了不知道干了多长时间的红色海带,在边缘挂着软木圆片的一堆染上丹宁酸[206]的鱼网上,喘着粗气的鱼,在扎人的鱼鳞下闪闪发光,时而呈出惨淡的灰色,时而显出耀眼的绿松石色;仍在翕动的鱼鳃下面,露出了血红色三角形。
乌斯奈里一直没吭声,但人类世界的这种焦虑跟不久前他感受到自然之美的那种焦虑是相反的:在那里他是词不达意,而这里他脑中却涌满了词汇:来描绘老渔夫那胡子没刮好的脸上每粒疣子和每根毛发的词,来描绘鲻鱼那镀了银的每片鱼鳞的词。
早已被拖上岸的另一艘船被掀了过来,扣在支架上,船下从阴影里伸出赤脚睡觉的男人的脚掌,他们是在夜里打鱼的。旁边有个女人,一身黑衣,看不清脸,正把一口锅放在用海藻点燃的火上,锅里腾起了长长的烟。那道海湾里的海岸上都是石头,灰色的;那些褪了色的印花布,是正在玩耍的孩子们的围裙,抱怨不休的小姐姐们照看着小一些的孩子,机灵的大孩子们身上只穿着短裤,那都是大人们淘汰下来的长裤改做的,在水石之间上下奔跑。再往远处去,便是一条直直的沙滩,白晃晃的,没有一个人,与旁边稀疏的芦苇荡和未经耕作的土地融为一体。一个盛装的年轻人,身着黑衣,头戴黑帽,肩上扛着根棍子,棍子上挂着个包裹,沿海走过了整片沙滩,他的鞋钉在沙地酥软的痂皮上留下了痕迹:肯定是个内地的农民或牧羊人,下到沿海地区来赶集,因为海风的舒适而来到海边找路。铁路沿着电缆,路堤,杆子,护栏,然后消失在隧道里,出了隧道后继续前行,再消失,再出来,就像间距不等的针脚。行车道边白黑相间的路柱上方,爬起了低矮的橄榄地;再往上是荒山,是牧场和灌木丛,或者只是石头。一个村庄嵌进那些高地间的罅隙中,并继续向上延伸,屋子是一个压在另一个之上,被铺以卵石的台阶路分开,台阶路中央都有道凹槽,好让骡子积成小溪的排泄物流下山去,在所有屋子的门槛上,总会坐上一定数量的女人,上了年纪的或是正在老去的,在墙墩上,一定数量的男人坐成排,年迈的和年轻的,都穿着白衬衫,台阶路中央,孩子们坐在地上耍闹,几个稍大点的孩子则横躺在路上,脸颊贴着台阶,就这么睡着了,因为路上比屋里要凉快,也不是太臭,那里到处停落和飞舞着苍蝇之云,在每面墙和烟囱通风帽周围报纸做成的花彩饰带上,都是苍蝇无尽的排泄物缀出的斑点,乌斯奈里脑中涌进不绝的词汇,密密匝匝地互相纠缠在一起,字里行间都不留缝的,渐渐地,直到再也区分不出来彼此了,连最细微的白隙也从这团乱麻中消逝了,于是只剩下黑色,最彻底的黑色,无法渗透,如尖叫一般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