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艰难正在于有命运的存在。这个命中注定的男人前行的每一步都会把他带到那里,那个星星为他确定的终点,或一系列终点,吉利的、不吉利的,就像星星已经为鲁杰罗安排的那样,一场因爱而成的婚礼、光荣的后代,唉,甚至早夭的生命。然而,他现在所处的这一点和命运的实现之间还会发生许多从未发生的事情,还会出现设置其中的许多障碍,需要很强的意志力才能与星星对抗:这个命中注定的人所走的路不是一条直线,而是无止境的迷宫。我们很清楚所有的障碍都将变得无用,所有局外人的意志都将被击垮,但我们仍心存疑问:难道那个遥远的终点,那个被星星锁定的最终目标才是真正有价值的吗?抑或,有价值的是构成存在的无止境的迷宫、阻碍、过失和不幸?
梅林法师的预言不会引起鲁杰罗的怀疑:他会娶布拉达曼特为妻,因为是他们的结合缔造了伊斯特王朝以及费拉拉的公爵们。还因为,更重要的结果是,伊斯特家族里有一位默默无闻的官员——卢多维科·阿里奥斯托,依托主人的荣耀和自身的爱好写就了《疯狂的奥兰多》。这个前景是确定的、不容置疑的、显而易见的;鲁杰罗,无论做出怎样的决定,或者不做决定,无论被怎样的意外阻滞或激励,结果都会放弃伊斯兰信仰,接受洗礼,依偎在女战士布拉达曼特深情结实的怀抱里。
鲁杰罗代表了一种不容置辩、不可动摇的命运。两股力量,或两股力量的集合,相互角斗:一方是恋爱中的布拉达曼特,固执、不知疲倦,有预言费拉拉未来荣光的女法师梅丽莎的协助;另一方是鲁杰罗的国王阿格拉曼特,不想失去撒拉逊军中最勇敢的战士;以及他的保护人亚特兰大,意图否认命运,徒劳地劝告他的被监护人远离军队,把这个孩子藏在毛里塔尼亚山上,布拉达曼特最终获胜:但目前对鲁杰罗来说,撒拉逊的军纪、亚特兰大的关怀和从美丽敌人身上散发的爱情魔力同样至高无上。
布拉达曼特刚刚将爱人从亚特兰大的城堡里解救出来,鲁杰罗就跨上骏鹰,和它一起飞走了。他的命运是每次都被解放,还是每次都被劫持?这时的鲁杰罗处境不妙,不该质疑这个问题:他已经飞过海洋,越过直布罗陀海峡。骏鹰着陆的岛屿一定被施了魔法:植物和动物优雅地移动,就像走入一幅刺绣的挂毯。
尽管鲁杰罗灵魂强悍,
面对此景也未改变容颜。
我不愿相信他在打颤,
内心如树叶般忐忑不安。
整个欧洲已然抛于身后,
急速飞行旅程尚未过半。
却已远离航海家预先划定,
埃尔科莱圆柱的边沿。
骏鹰,硕大奇异的猛禽,
扇动翅膀高速飞行。
哪怕上天司掌闪电的老鹰,
也被它抛到很远的距离。
谁能似它般轻盈,
谁能与它来比拼?
天地间罕有的迅捷,
纵令箭矢雷霆。
大鸟飞跃广阔的空间,
沿着直线从未歇脚。
已然厌倦了天空,
宽大的轮子降落海岛。
恰似亚蕾图莎的居所,
苦了她备受爱情的煎熬。
为了躲避情人的折磨,
藏身海底盲目奇怪徒劳[54]。
羽毛飞过的整个区域,
没有比这儿更美更欢乐的地方。
纵使踏遍全世界,
也寻不到比这儿更宜人的模样。
大鸟在空中兜兜转转,
带着鲁杰罗一同下降。
落在繁茂的平原、和缓的丘陵,
清澈的溪流、多荫的河岸和柔软的草场。
树林中生长甜美的棕榈月桂,
飘散着桃金娘那怡人的香味,
雪松橙子开满鲜花果实累累,
各色各样交织一处都很美。
夏日里它们用厚厚的大伞,
遮挡灼热,营造凉爽的心醉。
夜莺在郁郁葱葱的枝叶间
安详地浅吟低唱飞去飞回。
红玫瑰和白百合丛中,
柔和的微风轻轻吹拂。
定会见到野兔和家兔,
还有额头高扬的傲慢小鹿。
不怕被猎人杀死或捉住,
静静地吃草反刍。
纤细敏捷的母鹿狍子,
成双成对在乡间跳跃漫步。
骏鹰在海岛上空盘旋,
身体如此接近地面。
鲁杰罗急忙跳下马鞍,
即使跳下也不危险。
双脚着地紧握缰绳,
不愿骏马再次飞天。
把它拴在海边的桃金娘上,
在月桂和松树之间。
附近涌出一汪清泉,
四周是结满果实的棕榈和雪松。
他把盾牌和头盔卸下,
将两只手腾空。
一会儿看海滩一会儿看山峰,
面向凉爽蓬勃的微风。
山巅的山毛榉和杉树,
欢快地低语轻轻摇动。
时而将干燥的嘴唇
浸入凉爽清澈的水波,
时而用手拍打水流
赶走静脉内流淌灼烧胸甲外壳的热火。
不奇怪这些负担令他烦忧,
这不是在广场上闲坐。
他飞行了三千里,
从未卸下身上的负荷。
与此同时骏马留在原处,
享受浓密的树枝搭建的阴凉。
不知为何惊吓中转身想逃,
林中会躲藏何等的异样。
它拼命摇动树干,
摇晃着那棵束缚它的桃金娘。
它挣扎着无法脱身,
震落的树叶堆满脚旁。
如果鲁杰罗遇到的第一个会说话的生物,不具人形,而是一株植物,也不必讶异。鲁杰罗用缰绳把骏鹰拴在一棵桃金娘上,桃金娘低语、尖叫,最后用忧伤哀怨的声音祈求来者把马拴到更远一点的地方。作为一株植物,它的谈吐谦恭有礼、非比寻常。鲁杰罗既迷惑又惊愕,但桃金娘赶忙用自我介绍来驱散他的窘迫,告诉他自己为何来到此地:他是阿斯图尔夫,英国国王之子。
有时,如同一根树桩,
空心中藏有罕见的木髓。
把树桩置于火上,
热度消耗内在的湿气发出声响。
冒着滚烫的气泡将愤怒宣泄,
那就是被冒犯的桃金娘。
它嘟囔、尖叫、恼怒,
最终冲开树皮向外张望。
裂口处冒出融化的闪亮火花,
一个脆弱悲伤的声音哀求:
“如果你像你英俊的外表
所呈现的那样知礼和慈悲,
请把这只动物从我身边带走。
我自身的不幸已经足够[55],
无需更多的苦难和忧愁,
再次将我跟随烦忧。”
听到人声鲁杰罗将头扭回。
不看则已,一看立刻跳起,
他意识到声音从树里发出。
从未如此吃惊讶异,
赶忙跑去解开马的缰绳。
两腮发红,满心羞愧,
“请你原谅,无论是谁,
林中之神抑或人类的魂灵[56]。
不晓得粗糙的树皮下,
藏住着人类的魂灵。
使我毁坏了美丽的枝叶,
侮辱了活着的桃金娘,
请不要拒绝,告诉我
生活在粗硬多刺的身体里你的姓名,
是否上天总是保佑你免受冰雹的入侵,
怎会有人类的声音和灵魂的理性。
如果现在或何时,
我可以弥补对你的不敬。
我会尽量补偿,
用那个占据我大部分生命的美丽女人的名义,
向你保证言出必行。
你有正当的理由接受我的赞赏。”
鲁杰罗说完这番话,
那株桃金娘从头到脚摇晃。
他看见树皮上冒出汗雾,
如同烈火熏烤下新剪的嫩树。
徒劳地躲闪不让碰触,
那个声音说道:
“你的礼貌令我不得不透露,
曾经的我的出处。
以及是谁通过法术,
将我变成美丽海滩上的桃金娘。
我是法国的勇士名唤阿斯图尔夫[57],
骁勇善战,令敌人胆寒却步,
奥兰多和里纳尔多是我的堂兄,
他们大名远播没有限度。
父王奥登之后我有权继任,
并统治整个英国国度。
我英俊潇洒不止一位姑娘心生爱慕,
结果却落到如此地步。
鲁杰罗一直承受着来自魔幻世界的外力,并在其中不自在地游逛;然而,这个世界却很合阿斯图尔夫的胃口,于是立即合二为一,一会儿用法术和宝物操控它,一会儿成为它的囚徒;就像在这里,他被阿琪娜仙女化成一株桃金娘。变形的悲惨命运在快速清晰的讲述中呈现。
印度洋岛屿中充满了仙女和魔法。历经诸多险境和磨难,阿斯图尔夫来到这里。他和另一些骑士在前往海滩的途中落入阿琪娜仙女设置的无形之网,她的妹妹,著名的莫嘉娜,也是一位拥有无尽法力的仙女。既没有鱼网,也没有鱼饵,阿琪娜却能引鱼儿出水,甚至那些岛屿或船只般大小的鲸鱼。站在一条岛屿或船只般大小的鲸鱼背上,阿斯图尔夫轻而易举地被仙女劫走。
“当时我正从那些岛屿回返[58],
最东端的印度洋巨浪滔天。
里纳尔多和我身边的骑士
被囚禁在阴暗凹陷的房间,
多亏了力大无穷的布拉瓦骑士[59]
出手相救才得平安。
我朝着西方走,沿着沙滩[60],
北方的暴雨惊雷犹在耳边。
命运如道路般充满艰难凶险,
清晨在一片美丽的海滩下船。
海上耸立着一座城堡,
强大的阿琪娜[61]是城堡的主人。
我们见她从城堡中走出,
独自一人静立在海边。
没有渔网也没有鱼钩,
想要的鱼儿却纷纷上岸。
大个的金枪鱼张着嘴巴游动,
海豚飞快地游向那边。
海豹和年老的海鱼们,
被搅扰了慵懒的睡眠。
绯鲤、鲑鱼、叉牙鲷、双帆鲈
成群结队,全速向前,
齿距鳐还有虎鲸,
巨大的脊背露出海面。
一条身形庞大的鲸鱼,
任何海域都无法找到。
目测超过十一步长[62],
宽大的肩膀现出波涛。
我们犯下同样的错误,
它一动不动地在那里漂,
一端到另一端相距遥遥,
我们以为那是座小岛。
阿琪娜用简单的语言和纯粹的巫术
让那些鱼儿从水中露头,
阿琪娜和莫嘉娜同时出生,
一次分娩分不清谁先谁后。
阿琪娜立刻喜欢上了我的外表,
她的脸上已然显露,
想出诡计和骗术令我离开同伴,
借以实现她的计谋。
她款步走向我们,
笑容可掬亲切宽厚:
“骑士们,今天请各位
赏光留宿在寒舍里头。
我会请大家观赏我捉到的
所有种类的鱼虾。
有鳞的、柔软的、长毛的,
多如满天的星斗。
你们若想听美人鱼歌唱,
看她如何平静海浪,
就请从这里走向另一片海滩。
她常在这个时候徜徉。
她指着那条巨大的鲸鱼,
如我所说,宛若小岛,
我的个性向来太过好奇鲁莽(我很遗憾),
于是爬到了鲸鱼的脊背上。
里纳尔多还有杜多内示意别去。
而我还是去了,没有在意,
阿琪娜面带笑容抛下那二人,
跟在身后也跳上了鱼的背脊。
唯命是从的鲸鱼,
游向咸咸的海里。
我后悔自己的愚蠢,
但我们已经远离。
里纳尔多跳入海中想要帮我,
却险些在水中溺毙。
因为南部的狂风吹起,
暗淡了天空将深海遮蔽。
他身后是否还有别人没有在意,
阿琪娜试图将我安慰,
我在那条怪兽的身上,
一整天一整夜在海里。
在这里需要了解一下岛上的情形:事实上,仙女姐妹共三人:两个沉湎于罪恶——莫嘉娜和阿琪娜,一个致力于美德,洛姬斯蒂拉,她的一半财产被另两个姐妹抢夺。听人说起这些罪恶和美德,鲁杰罗已经明白这个故事是朝哪个方向发展的了:他本是充满冒险和奇遇的骑士诗中的人物,现在却要冒着进入讽喻诗的风险,诗中每次出现幻影都有道德和教育意义。必须尽早脱身:鲁杰罗急忙向人打听如何才能找到品德高尚的洛姬斯蒂拉。他不想看到阿斯图尔夫那样的结局:享受完阿琪娜的娇美,马上就要遭受这位仙女所有前任情人的厄运:退化成植物或矿物。
鲁杰罗开始横穿讽喻的海岛。他遇到一群怪物:显然是七宗罪;他急忙迎战,击溃了他们。接下来,出现了一个长着獠牙的女巨人;应该是吝啬;鲁杰罗也将其打败;这时,他看见阿琪娜壮丽的城墙升起。这应该意味着享乐。鲁杰罗想,尚武精神正在为一种更加善意的倾向腾出空地。
阿琪娜和她的随从们在城门口等候他。鲁杰罗只消把他的黑眼珠定在魔女的身上,用目光在她奶白色的肌肤上一扫,就想起了阿斯图尔夫说过的话:“那简直是个童话。”奢华宴席间,阿琪娜许诺,晚上会去他的房间。
鲁杰罗忘记了自己正身处寓言人物间:夜晚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他竖起耳朵,在想像中倾听着巫女的脚步,等待那扇门轻轻开启,这样足以让他相信:他生活其间的诗歌并非冰冷的说教,而是充满了生命中最根本的渴望。
佳酿珍馐撤去,
围坐一圈玩快活的游戏,
一人将嘴附在另一人耳边,
任凭他问所有的秘密。
这为恋人们提供了机会,
表达爱意毫无禁忌。
和那人共度良宵,
才是游戏的终极目的。
刚一结束游戏,
里面的居民习惯迅速撤离。
仆人们进来点燃火炬,
用许多光明驱走阴暗。
夹在美丽的同伴之间,
鲁杰罗回到那个住地,
躺在他的羽毛床上,
这是全城堡最新颖华丽的设计。
而后重又遵照常理,
为客人端出点心和美酒。
等其他恭敬谦卑的人退去,
回自己的房间休息,
鲁杰罗钻入冒着香气的亚麻床单之间,
仿佛阿拉卡内亲手织就[63]。
尽管如此仍侧耳倾听,
将美丽的姑娘守候。
听到一点动静就心怀希冀,
抬起头,仿佛听到什么,
却常常毫无声息,
意识到自己错了连声叹息。
时而从床上坐起,
打开门,观望外边的消息。
就这样停留了很久,
一个小时甚至重复上千次。
他常自言自语:“她现在出发了。”
他开始移动脚步,
从他的房间到阿琪娜的房间,
他等在那里,阿琪娜必然经过眼前。
在他看到这个美丽女人之前,
许多念头徒劳地在脑海里转圈。
他常害怕会有什么障碍
阻隔在果实和手掌之间[64]。
过了很久,喷完香水,
香气迷人的阿琪娜终于出现。
时间到了,她不再拖延,
如今整幢房子悄无声息。
她终于走出自己的房间,
一声不响通过密道私会鲁杰罗。
他心中充满希望和忐忑,
内心冲突相互纠缠。
那个重新开动讽喻的机器,并令其最终清扫战场的人将是布拉达曼特。这个意志坚强、为爱痴狂的女战士只有派巫女梅丽莎解救鲁杰罗,并把魔戒交到他手上才后会放心。戴上魔戒后,鲁杰罗眼中的阿琪娜不再是仙女,而是一个秃头的老太婆,他决定逃走。在其他象征性的无名小卒的追赶下,逃到洛姬斯蒂拉的领地,在这里,他反而找到了体现所有美德的人。幸运的是,他又碰到了重归自由、回现人身的阿斯图尔夫。他们一同研究如何才能返回刀剑叮当、骏马萧萧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