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曼的军队被紧紧围困在巴黎城内。夜间,哨兵们在碉堡前的斜坡上观望撒拉逊军营内的火把。但守夜的不只是哨兵,行军床上的奥兰多同样辗转难眠:他的脑海中萦绕着一种想法,既平静又波动,仿佛漂浮在海浪上的月影。他想的是围困、战争以及身处险境的法兰克军队的命运吗?不,他离那些只有和他一样的圣骑士才应存有的念头,比如职责和禁欲,很远。他的眼皮只要稍稍阖上片刻,面前就会浮现那个形象:安杰莉卡。他不能想别的,除了焦躁不安,什么也做不了,因为他失去了她,不知她身在何处。
梦中的安杰莉卡在开满鲜花的河岸起舞;忽然,暴风雨来临,一阵旋风吹散了树叶和花冠:旋风经过处,安杰莉卡消失了。醒来后的奥兰多两眼泪水。也许这场梦是在向他发出警报,也许安杰莉卡遭遇了不测……圣骑士跳下床,备上马鞍,披上铠甲,拿起武器,他没有穿法兰克军队红白相间的外套,而是穿了一件从战死的撒拉逊军官身上扒下来的黑衣服:这样他就可以穿过敌营,而不引起注意。奥兰多跨上他的战马布里亚多罗,悄无声息地从他舅舅查理曼的帐篷前经过,出了巴黎城,去找安杰莉卡。
战争、查理曼、基督教军队以及被围困的巴黎都要有点耐心,直到他们最勇敢的圣骑士完成他的爱情任务。等待的时间从秋天推迟至夏天,然而找遍所有被摩尔人占领的法国省份,都不见安杰莉卡的踪影;奥兰多甚至抵达英国海岸;他在寻找渡船时,看到一条小船上坐着一位少女,想要对他说些什么。
心被残忍背叛的爱情征服,
他有什么不能做出?
奥兰多能否将他对主人的忠诚
从胸膛内驱逐?
曾经明智,用无限的崇敬
维护光荣的圣教天主,
如今,为了一场徒劳的爱情,
不在乎自己、上帝和舅父。
我还是原谅他,很高兴知道
我和他有着同样的缺欠。
面对我的好多么虚弱无力,
继续我的坏却那么强劲康健。
他从此出发穿上黑衣,
抛下朋友也不介意。
经过非洲和西班牙军人身边,
在野外的宿营地。
相反,他们没有扎营,
缩在树边、檐下,因为下雨,
三个一群,五个一伙,
分散在或近或远的距离。
人人都因辛劳疲倦睡去,
有些枕着手,有些躺在平地
他本可以大开杀戒,
拔出迪朗达尔并非他本意[65]。
奥兰多的心灵如此高贵,
对杀死梦中人感到不齿。
有时这里,有时那里,
四处寻找那个女人的踪迹。
如果他发现某人醒着,
就叹息着画出她的样子,
请求那个人发发善心,
指给他那个女人的位置。
后来天光放亮太阳升起,
他找遍了整个非洲营区。
他如此来去自如,
是因为穿了阿拉伯人的军衣。
同样对他有帮助的,
是他除了法语还懂其他语言。
他的非洲语讲得如此流利,
就像生长于的黎波里。
就这样找遍了整个营区,
仅仅为此就停留了三日。
后来深入城镇和郊区,
不止窥察法国岛和法兰西[66],
还找了奥弗涅和加斯科尼。
在最后一个乡镇寻觅,
从普罗旺斯找到布列塔尼,
从西班牙边界到皮卡迪。
从十月底到十一月初,
从秋季繁茂的树叶
在寒风中颤抖飘落,
露出光秃的树枝,
到鸟儿们紧挨在一起成群迁徙,
奥兰多追寻他的爱情。
经过漫长的冬季,
即使春天来到也不放弃。
他像往常一样走遍各个乡镇,
直至有一天见到一条河渠[67]。
这条河隔开诺曼底和布列塔尼,
静静地朝附近的海里流去。
高山的融雪和雨水
冒着白泡,令河水满溢。
湍急的河水涌出岸堤,
冲断了桥梁将道路阻止。
圣骑士站在河边,
左瞧瞧,右看看
(他既不是鱼也不是鸟),
寻找双脚踏上彼岸的手段,
这时一条小船向他划来,
一位少女端坐船舷,
想到他身边和他打招呼,
却无法让船只靠岸。
英国女信使请求奥兰多慷慨相助:他被召唤前往爱尔兰外海的埃布达岛,在那里,每天都有一位少女被铁链锁在岩石上,成为海怪的佳肴。如果安杰莉卡也流落到那里呢?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想促使奥兰多登上去往圣马洛的船。然而,西北风阻止船只靠近英国的白色礁石,甚至把它推向佛兰芒海岸。
奥兰多在安特卫普下船。“终于来了一位游侠!”一个站在防波堤上好像等他的老者惊呼道,“恳求你,跟我来,荷兰女伯爵奥林匹亚正在等待你的援手。”
事实上,奥兰多本打算立刻前去寻找安杰莉卡,当然,他绝不会知难而退。他跑去用武器保护奥林匹亚,后者向他讲述了一个可怕的故事。弗利西亚国王齐莫斯科因为奥林匹亚拒绝了他儿子阿班特的求婚,入侵荷兰,烧杀抢掠,这个蛮横傲慢的君主用一种致命的武器将自己武装起来,这种未来的武器——火绳枪,注定将战争转化为屠杀,并终结优雅的骑士精神。显然,奥兰多从未听说过类似的怪玩意儿:奥林匹亚只得向他讲解火器的基本技术原理。可惜的是,她是在失去父亲和两个哥哥后,才如此了解火绳枪的。
“他除了强壮还有权势,
我们这个时代几乎无人可比。
他诡计多端狡黠作恶,
他的强权、无耻和诓骗对他人无益。
他携带一种奇怪的武器[68],
从未见过,只出现在他的手里:
一根穿孔的铁管长约两只手臂,
火药铁球从里面射出去。
将点燃的导火线置于封闭的长管尾端,
接触一个很难看见的缝隙。
就像医生在系住静脉前,
要对静脉进行压挤。
轰然一声,铁球射出,
如同闪电未过先遭雷击。
所到之处,将所有的东西
燃烧、掀翻、轰开、粉碎。
他两度击败我方军队,
这种武器杀死了我的兄长:
一次击碎一个哥哥的锁甲,
穿入他的胸膛;
一次另一个哥哥和他人一道逃跑,
魂不附体胆颤心慌,
子弹远远射入肩膀,
随即穿透胸膛。
后来的一天,
父亲镇守最后的城堡,
其他人分散在周遭,
也同样性命难逃。
父王来回走动,
巡视军营的情况,
叛徒从远处瞄准,
子弹射中眉梢。
落入杀亲仇人之手,又遭国民背叛,但奥林匹亚的心中仍存最后的希望:她爱的男人,塞兰迪亚公爵比雷诺,会赶来营救她。但可怕的火绳枪手打败了比雷诺,他也同样被投入监牢。与其嫁给入侵者的儿子,奥林匹亚宁肯去死,但首先她要复仇。她假装同意了婚事。现在她的身边只剩下两个忠诚勇敢的臣民——她两个年轻的弟弟。奥林匹亚让其中一人埋伏在水道上的一条船上,另一人手持斧头藏在洞房的帘子后面。对于新郎阿班特来说,那不是洞房,而是刑场。当奥林匹亚顺着绳梯,下到船上,生命得救之时,他的头颅将会落地。
失子之痛和新娘出逃令齐莫斯科怒火中烧。比雷诺在他手里:他可以杀了他,但他要报复的人是奥林匹亚,他宣布,如果可以交换奥林匹亚,就立即释放比雷诺。奥林匹亚已经准备好了为心爱的男人牺牲自己;她可以马上向齐莫斯科投降,但是她清楚这个暴君没有信义可言。谁能保证,一旦落在齐莫斯科的手里,比雷诺不会一样被杀?命运和风把奥兰多带到奥林匹亚身边,让她请求他做这件事:她把自己交给敌人时,奥兰多陪她前往,确定齐莫斯科是否遵守诺言,并设法救出比雷诺。
圣骑士用长矛和刀剑挑战齐莫斯科。齐莫斯科设下伏兵,突袭奥兰多;他用火绳枪射击,但没瞄准。这是光荣的过去与阴暗的现在交战:诗人可以把语调定得更加严肃;然而他更喜欢依照身边的日常生活展现冲突,并从中获取隐喻。
总之,大意是:齐莫斯科想突袭奥兰多,就像波河三角洲的渔民用网子围住鳗鱼;他们想捉活的,就像捕鸟人使用诱鸟;奥兰多用长矛刺穿敌人,就像厨师用大叉子叉起小馄饨,又像费拉拉的渔夫用签子串起尽可能多的青蛙;齐莫斯科就像等待野猪的亚平宁山区的猎人,埋伏起来,手里的火绳枪口对外,一枪射死了马,却把奥兰多掀翻于马下,就像那次布雷西亚火药库发生爆炸。
奥兰多抵达多德雷赫特[69],
全副武装的军人把守门侧。
因为暴政特别是新的暴政形成,
更会引起猜疑揣测。
他们到达前就接到消息,
囚禁在此的比雷诺的表哥
已经从塞兰迪亚出发,
率领一支舰队前来援救。
奥兰多请其中一人
前去给国王传话,
说有一位游侠
愿与他长矛短剑一决高下。
他想在比武前立一个协定,
如果国王将挑战者击落马下,
那个杀死阿班特的女人,
骑士可以随时转交给他。
见面时他希望国王承诺:
如果打败了国王,
立即释放比雷诺,
解除他全部的束缚。
仆人赶忙给国王送信。
但那人从不知美德和礼节为何物,
欺诈、诓骗和背叛,
方是他全部的意图。
他认为只要抓住这名骑士,
就能找到那个伤害他的姑娘[70],
如果那个姑娘真的在骑士手上。
如果那个仆人真正理解他的思想,
除了门口镇守的三十人,
还有三十人在远处设防。
他们隐藏起来长时间周旋,
而后突然出现在奥兰多身旁。
其间叛徒用言辞搪塞支吾,
直到看见步兵和马匹,
聚集在他希望的去处。
从大门冲出同样数量的兵卒,
就像有经验的猎手,
将树林和野兽团团围堵。
就像沃拉诺附近的渔夫[71],
用长长的渔网将鱼儿和河水缠住。
就这样国王堵住所有的去路,
勇士纵使生出双翼也难飞出。
只想活捉,不求他法,
他相信轻松如探囊取物。
他用火绳枪杀死了许多人,
现在却派不上用途。
他认为不需用在此处,
计划只活捉,不杀戮。
谨慎的捕鸟人意在捕捉更大的鸟,
于是并不杀死最先擒住的猎物。
为了引诱更多的鸟上钩,
把它关在笼中歌唱,捆绑着起舞。
这就是齐莫斯科国王的计谋。
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
奥兰多岂能轻易被捉住,
他很快突出重围找到去路。
安格兰特骑士见刀枪林立,
于是放低长矛向人群冲去。
一个又一个,好似面团相聚,
刺死六人,枪枪中的。
所有人都被穿在一起,
直到第七个人被抛下。
因为锐矛的长度不够,
受伤的第七人被那么一扔随即倒毙。
小心翼翼的弓箭手,
埋伏在更远的水渠或坑边。
将青蛙背靠背、肩并肩,
一个个紧挨着穿在长箭上面。
直至全部穿满,
从箭尾移到箭尖。
奥兰多丢掉沉重的长矛,
近身肉搏手握圣剑。
长矛折断,手持宝剑,
宝剑从未让他失望汗颜。
每次出手,或刺,或砍,
剑光闪过,蓝绿白黑黄被血浸染。
敌人无论徒步或是骑马,
均纷纷倒地命丧人间。
齐莫斯科懊恼没带火绳枪,
现在有它才会心安。
他高喊命人将它拿来,
但似乎没人听到,
那些撤到安全地带的人
根本无心鲁莽出城。
国王见他人四散奔逃,
也觉得保命重要。
跑到城门前想拉起吊桥,
但奥兰多迅速赶到。
国王扭头丢下城门和吊桥,
飞奔到所有人前面。
他的战马更长于奔跑,
对那些平民奥兰多无心观看。
擒贼先擒王不要让重犯跑掉。
但他的马不听话踟蹰不前。
国王的马却像是插了翅膀,
一溜烟就消失不见。
经过街道,一条又一条,
很快从圣骑士的视线逃离。
未久手持火绳枪返回,
派人为他取来新武器。
像一个潜伏的猎人,
躲藏在一个角落里。
准备武装好的猎犬和梭镖[72],
等待凶暴且下山破坏的野猪的消息。
折断树枝,滚落砂石。
高傲的额头出现在哪里,
都会将群山唤醒,
喧嚣震撼林地。
齐莫斯科潜伏着,
等待报复胆大的骑士。
他一出现就用火点燃小孔,
铁球随即发射出去。
后面如闪电般发光,
前面爆炸向空中震响。
颤动脚下的大地和城墙,
天空响彻可怕的声浪。
燃烧的子弹突然愤怒地射出,
不放过路上任何一件事物。
尖叫嘶嘶,嗖嗖飞过,
却没成全那个可恶的暴徒。
或许是太过匆忙,
或许太想杀死骑士,
铁球失去了准头。
或许他的心如树叶般战栗,
抖动的还有他的手臂;
或许上天不愿最忠诚的勇士死去,
子弹转向,击中了马腹,
马儿倒地,无法将头抬起。
马儿和骑士一同跌倒在地。
没等国王发射第二颗铁球,
骑士已然轻盈地一跃而起。
仿佛从大地获得力量和喘息之机,
利比亚人安泰俄斯从沙土上站起[73],
会变得更加善战有力。
当奥兰多接触地面再次起身,
翻一番的是他的能量和精力。
是否有人看见宙斯
投射的闪电从天而降,
插入火药库带着可怕的声响,
那里存放着煤炭、硝石和硫磺。
甫一到达,刚一接触,
天空和大地便亮起火光,
折断大理石,撞碎城墙,
将石头崩到星星之上。
我们不难想像,
当骑士一跃而起,
看到他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天上的战神玛尔斯都难免慌张。
国王催动战马失措惊慌,
掉头想跑,伸手拉缰。
但跟在他身后的奥兰多,
快得如同一支离弦的箭。
骑马未做到的徒步做到,
他的速度如此飞快。
若不是亲眼所见,
简直无法想像出来。
没走多远就追上了国王,
一剑劈向敌人的脑袋,
从头一直劈到脖子,
国王抽搐了最后一下。
当齐莫斯科重重倒地,头颅一分为二之时,塞兰迪亚的援兵也已赶到,并一举歼灭了弗利西亚人。荷兰解放了,奥林匹亚和比雷诺甜蜜相拥。奥兰多完成任务,可以告别了。
然而在重新上路寻找安杰莉卡之前,他需要确认一件事:就是让那个可恨的怪玩意儿在地球表面消失,不再和主宰战争的冷兵器混在一起。他乘船去了深海,把火绳枪、火药和子弹抛入海底。
潮汐声渐隐,小船来到最深的海洋,
远处的标志再也看不见。
也看不到这边和那边的岸,
他手持火绳枪开讲:
“再也不会有骑士因你灼伤,
再也不会有卑鄙的人
利用你炫耀自己的勇敢和特长。
沉下去吧,下面才是你葬身的地方,
哦,可恶的,该死的,
地狱制造的武器。
定是撒旦的心意,
他的险恶用心,
毁掉了这个世界,
地狱里出来后我会还给你。”
与此同时,风鼓起帆,
推着他离开这座残酷的岛屿[74]。
如果魔鬼没有利用巫术将其浮出海面,那个可恨的装置将在海底躺上几个世纪。骑士们各自散去,烟雾和大火涌入战场,长炮、臼炮、大炮震响意大利和欧洲。
可恨的装置
沉睡了多年,
在一百多步深的海里。
德国人最先用巫术把它钓出水面,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做实验。
毁灭我们的魔鬼,
将他们的智力磨练,
最终学会了手段。
意大利、法国,各方的手上
都握着这个残忍的武器。
有的融化铜,注入中间的空洞,
在熔炉中锻制;
有的是铁做的,形状不一。
有的是普通的大炮,有的叫重炮,
有的是迫击炮、有的叫火枪,
或大或小,重量相仿。
野外炮、轻型炮、长炮,
喜欢什么名字就把什么名字叫。
折断铁,毁坏墙,开裂口,
子弹所经之处,开出一条条道。
可怜的士兵把你身上所有的武器,
就连宝剑都投入熔炉重造,
如果肩上不扛着火绳枪或大炮,
我知道,否则你无法把钱碰到[75]。
你看,多么邪恶丑陋的发明,
你是否找到他在人类心中的对应?
因为你,毁了军队的光荣;
因为你,战争艺术一文不名;
因为你,丧了英勇和美德。
邪恶看起来常常好过善良,
因为你,在野外的直接冲突中
不再有勇敢和强壮。
因为你,战争还未结束,
许多贵族和骑士已经不能活。
这个世界,特别是意大利,
已经开始眼泪滂沱[76]。
我这么告诉你就不会错,
怪只怪残忍的家伙将性命剥夺。
更糟的是那个最初设计装置的人,
残忍和邪恶都逃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