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疯狂的奥兰多》中,英勇无畏和崇高灵魂在基督徒和穆斯林身上有公平的体现:人性弱点也同样如此。至于说到虚张声势、残忍野蛮、自吹自擂的人,以及身型巨大的兵匪,天平无疑会完全倒向撒拉逊这一方。阿格拉曼特国王手下的几位勇士的名字:格拉达索、罗多蒙特、萨克利潘特能够成为我们常用的形容词也不是毫无理由的;摩尔战士的完整花名册构成了一个令人振聋发聩的绰号名单。因此,当阿格拉曼特担心自己的兵将伤亡过重,决定重新阅兵,以便统计可部署的军事力量时,阿里奥斯托的诗节里鼓声回荡。

就像法国国王需要勇士

补充他在战争中失去的将领,

马西里奥和阿格拉曼特国王

也向自己的军队发布新的号令。

从他们的冬季宿营地出发,

在草地上排列阵型,

看到哪里有需要,

就将军队朝那里支配引领。

先是马西里奥,

后是阿格拉曼特,

一队接一队地阅兵,

加泰隆尼亚人在队伍的最前方。

多利非波将大旗高擎,

接下来是纳瓦拉人。

福维兰特国王被里纳尔多杀死,

西班牙国王委任伊索列为他们的统领。

接下来是莱昂的子民巴鲁甘特[103],

格兰多尼奥统治着阿尔加维[104],

管理小卡斯蒂利亚的是[105]

马里西奥的兄弟法西罗内。

再接下来是马达拉索的旗帜,

他们来自塞维利亚和马拉加。

瓜达尔基维尔流经绿色的陡峭河岸,

从加迪斯海湾到富饶的科尔多瓦。

斯托蒂拉诺、特西拉和巴里孔,

一个接着一个显示他们的军威。

首先是格拉纳达,接着是里斯本,

马约卡顺从地排在第三位[106]。

特西拉曾是里斯本的国王,

被他的亲戚拉宾篡夺了王位。

接下来加利西亚围绕塞潘迪诺,

而不是马里科多的周围。

点名时缺了两位将领:阿尔及多和马尼拉多,他们在冲突中,被一位黑甲骑士杀死。而奥兰多,一直在追赶难以捉摸的安杰莉卡,他从爱尔兰回到法国,因为长期不在基督教军营内效力,只能靠歼灭一路上遇到的每个撒拉逊军人找回自己的良心。

然而现在的伊斯兰阵营里多了一位勇士:鞑靼国王曼迪卡尔多,他在作战中只使用长矛,因为他认为没有一把剑配得上他,除非曾经属于特洛伊王子赫克托耳、如今握在奥兰多手上的那把著名的迪朗达尔。刚刚听人谈起奥兰多的杀戮,就出发去找他,想要赢得迪朗达尔。

所有的军队都已抵达,

除却阿尔及多和马尼拉多。

阅兵礼上没见他们的踪影,

也没任何音讯相托。

毫不知情的阿格拉曼特

认为他们的军纪松散怠惰,

特雷米森的侍从被带到国王面前,

最终将发生的一切言说。

他告诉阿格拉曼特,

阿尔及多、马尼拉多和许多兵将已战死沙场。

“先生,如果您比我动作迟缓,

那名杀死我们人的骁勇骑士

也会让您的整个部队消灭。

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免得一死。

这人杀了骑兵,杀步兵,

如同恶狼吃了山羊,吃绵羊。”

不久前的一天,

一位贵族来非洲国王的阵营投效。

无论西方,还是整个东方,

比他更勇敢强壮的人实难寻找。

阿格拉曼特对他礼遇周到,

他是英勇的鞑靼国王阿格里卡内的儿子[107],

未来的王位继承人。

他就是曼迪卡尔多,残忍凶暴。

他立下了赫赫战功,

大名传遍天涯海角。

在叙利亚仙女的城堡。

千年前曾属特洛伊的赫克托耳[108],

这件事最令他引以自豪。

说说都觉得可怕,

历经千难万险,遭遇种种蹊跷。

侍从讲述的时候他也在场,

于是高傲地将下巴扬起。

打定主意即刻出发,

找寻那名骑士的踪迹。

不过他把想法藏在心里,

也许他不相信他人。

也许他害怕,万一表明心迹,

会有人站出来将功劳抢去。

他向侍从询问黑甲骑士的样子,

侍从回答;“他全身乌黑,

黑色盾牌,没戴头盔。”

先生,他说的是真话,

奥兰多之所以这样装扮,

是拒绝泄露他的过去。

因为内心的痛苦,

所以穿了一袭黑衣。

马西里奥赠给曼迪卡尔多

一匹栗色的骏马,

腿部和鬃毛是黑色的,

母亲是荷兰马,

父亲来自西班牙。

骑上宝马佩戴全部盔甲,

曼迪卡尔多与众人作别扬长而去,

发誓找不到黑甲勇士绝不回家。

追寻奥兰多的足迹很容易:凡是有碎尸、骨头、散落的兵器、开膛破肚的马匹的地方,圣骑士一定曾经从那里经过。与之相反,曼迪卡尔多则有着完全不同的遭遇:河岸边,树荫下的草坪上,有一块营地,营地中间支着一顶用花边和流苏装饰的帐篷,一队全副武装的战士守护着它。曼迪卡尔多明白,他们是在陪伴格拉纳达国王的女儿多洛丽丝,这个女孩要嫁给萨西亚和阿尔及尔国王罗多蒙特为妻。

“你们在阴影下等什么?”

“等太阳再落下去一点,先生。”格拉纳达的卫兵们回答道,“天再凉快一点的时候,我们再上路。”

“你们想把这个小王后藏起来?”

“等唱歌的知了睡去后,她才会醒来。”

“你们可不可以掀开帐篷的一角,让我稍稍看上那么一眼?”曼迪卡尔多问道。

许多人在路上四散逃亡,

有幸没落入奥兰多的手掌。

有人的儿子,有人的兄长,

在他们眼前痛苦命丧。

心里的胆怯和悲伤,

依旧刻在惊慌失措的脸上。

因为所遭受的惊吓,

依旧苍白、无语、慌张。

曼迪卡尔多走了没多远,

看见一幕惨绝人寰的景象。

非洲国王眼前呈现的一切,

就是黑甲骑士拼杀的战场。

看看这些死人再看看那些死人,

移动尸体,将伤口用手测量。

他对杀死这么多人的骑士,

满怀嫉妒,心生异样。

如同恶狼或猛犬最后赶到,

地上躺着被野蛮人杀死的牛的尸体。

只找到牛角、骨头和指甲,

其余都被鸟和狗拿去充饥。

他徒劳地看了看头骨,

肉少得都不够给嘴上抹油。

野蛮的鞑靼国王暗自辱骂,心怀妒忌,

他来迟了,没赶上这次诱人的宴席。

那天和后来的半天,

他犹豫不定地跟随,

到处打听黑甲骑士的行迹。

这时他看到一块草地被树荫遮蔽,

一条深河流过,

转弯处留下一小块空地,

与台伯河环绕的流波[109]

在奥特里科利形成的小岛相似。

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士

出现在溪岬之地,

异教徒问,是谁拥有这支人马,

又是为何聚集在此。

见他威武堂堂,

穿着金佩着玉。

一定是个了不起的骑士,

队长于是回答道:

“奉我主格拉纳达王之命

护送公主前往萨西亚。

她已许配给罗多蒙特,

但消息尚未公布。

等夜晚来临,知了安静我们再出发。

把她带到父王宿营的西班牙,

现在只听到知了的聒噪,

与此同时,公主还在睡觉。”

曼迪卡尔多向来目空一切,

他立即决定查验清楚。

这些人作为卫兵,

到底能否保护好自己的公主。

“据我所知,她可是个美人儿,

现在我想亲自验证一下,

我去找她,或者让她来见我,

我还要继续赶路。”

站在他面前的格拉纳达卫兵们放声大笑起来。“哦,您一定是被太阳烤疯了,先生!”

曼迪卡尔多可不是那种听凭他人说三道四的人:他长矛一沉,刺穿一个人,又一个人,长矛只剩下杆儿了,他也不歇手,杆儿使起来倒是比整个长矛更得心应手,他又杀死了更多人。现在,花边帐篷周围只剩下尸体。多洛丽丝醒来,看见帐篷门敞开着,面前站着一名身形高大的摩尔武士,从头到脚是血。她尖叫了一声。

但她留给曼迪卡尔多的印象更深刻,他在看到这位娇弱的美人的同时,就坠入了爱河。

“走开,走开。”他对贵妇、侍女和随行的仆人们说,“你们回格拉纳达吧,公主有我一个人就够了,我给她做侍从,做管家,做奶妈:全由我一个人来!”

“肯定是疯了,胡言乱语。”

队长说,还没等他说别的,

鞑靼人提起长矛向他的前胸刺去。

胸甲禁不住这么猛烈的一击,

他当即死掉,摔倒在地。

阿格里卡内的儿子抽回长矛。

因为他除了长矛,

没有旁的武器。

他既没带棒也没带剑,

在夺得曾属于赫克托耳的武器时,

发现唯独缺了那把剑。

他不得不发誓(徒劳地发誓),

他唯一使用的就是

那把被埃尔蒙特高度重视,

现在为奥兰多所有,

原属于赫克托耳的迪朗达尔。

鞑靼人果真胆识超凡,

形势不利仍坚持奋战。

大喊道:“谁想挡我的路?”

端起长矛,杀向敌人,

有的操棍,有的拔剑,

将其团团围在中间。

在长矛断成两截之前,

他已经杀死了一片。

长矛折断,杆部仍旧整齐,

只见他双手举着断成两截的长矛。

仍旧将很多人杀死,

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战争。

就像希伯来人参孙和腓力斯人的战役,

随手拾起一块颚骨,

就能砸碎盾牌,压扁头盔,

常常将战马和骑兵同时杀死。

这些可怜人争先恐后地赴死,

并没有因为身边的人

一个个倒下而停止。

对于这支军队来说,

比死本身更苦涩的是死亡方式。

竟然忍受宝贵的生命

被断掉的长矛截止,

死得像一条蛇或青蛙一只。

他们付出了代价吃尽了苦头,

才意识到无论如何死总归不好。

等死亡人数接近三分之二,

幸存的人开始四散奔逃。

他感觉这支队伍归自己所有,

可以肆意地对它施暴。

残忍的撒拉逊人无法忍受

惊慌失措的人中有任何一个跑掉。

风中尖叫的芦苇经不住沼泽的干涸[110],

庄稼茬也受不住北风吹。

为了对抗北风和火苗,

当游移的火苗盘踞,

沿着垄沟流动、爆炸、尖叫,

精明的耕田者用手将它们配对。

面对曼迪卡尔多燃烧的愤怒,

他们很少防卫。

后来他看到帐篷的入口

无人看管,防范不严。

便在哀哭的引导下,

来见格拉纳达女人,

沿着草上新近标出的路线。

她是否真如人们传说的那样美?

于是他穿过死尸,

来到弯弯转转的河边。

多洛丽丝是公主的名字[111]。

只见她在绿草的中央,

瑟缩在森林中的古白蜡树下,

抱怨着她的哀伤。

泪水如无尽的泉水汩汩涌出,

滴落在美丽的乳房之上。

他人的伤痛和自己的惧怕,

交织在那张可爱的面庞。

她看到曼迪卡尔多走近,

面目阴郁狰狞浑身血红。

她的恐惧顿时升级,

尖叫声划破长空。

为了自己也为了手下的安危,

除了骑士,还有照顾公主的侍从。

全都来自格拉纳达王国,

美丽的少女、贵妇和年迈的老翁。

出现在鞑靼人面前的是

整个西班牙最娇美的脸庞,

泪光中(难道还笑得出来吗)

织出一张交错纠结的爱情之网。

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人间抑或天堂,

他甚至意识不到,

这场胜利换来的竟然是

成为俘虏的俘虏。

然而她并没有多么欢喜,

辛苦后将自由的果实奉献。

尽管这个女人痛苦哀伤,

梨花带雨,泪流满面,

他仍希望将她的泪水化作欢颜。

他不顾一切地要带她走,

扶她上了一匹白色的小马,

回到原来的路边。

贵妇、侍女、老翁,

和她一起从格拉纳达来的侍从,

全被他仁慈地打发掉。

他说道:“公主有我陪伴已经足够,

我教导她、守护他、服侍她,

满足一切需求。

再会了,朋友。”

无可奈何的仆人们哭泣着,叹息着离去

他让多洛丽丝骑上一匹他们称作Hobby的苏格兰小马(意大利语叫Ubino),然后出发。

骑马并行时,他对她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对你来说很重要?爱情?那么,我爱你!贵族身分?我是鞑靼人的国王!财富?我是全世界最富有的君主!勇敢?等着看我的表现,你就知道了。”

这些论据无懈可击。多洛丽丝公主不再哭泣。此外,她的未婚夫罗多蒙特也不能说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这个曼迪卡尔多,虽然很专横,却也果敢豪爽。

多洛丽丝微笑着看他,好像在说:“如果是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