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上的不平等将阿里奥斯托的英雄们区分开来。一些人是用有神力的面团捏和而成的,雪花般纷纷落在身上的长矛短剑,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锤炼,好像多铁有益身体健康;另一些人,身分同样高贵,作战同样骁勇,却是用人类的面团捏成的,他们会受伤,真正地受伤,并因此死去。这群凡人英雄不止在武器的伤害面前表现得极端脆弱,而且很难承受灾祸;属于他们以及他们忧心忡忡的爱人们的幸福安详总是那么短暂。
泽比诺就是其中的一个。经历了许多艰难和不幸的阻隔,他和他的伊莎贝拉刚刚团聚。如今他们跟随奥兰多的脚步。两个人的自由与生命都要拜奥兰多所赐。零零散散的迹象和证据让他们明白,奥兰多已经陷入疯癫。他们拾起散落在草地上的兵器。
然而,一直在寻找奥兰多,并想继续决斗下去的曼迪卡尔多不相信对手已经发疯:他宣称自己是迪朗达尔的合法持有者。泽比诺拔剑保护朋友的宝物。他受伤了。伊莎贝拉和多洛丽丝共同叫停了冲突。
虚弱的王子浑身乏力,
一眼泉边将脚步停止。
心痛的少女多想帮助,
苦于找不到方法和言语。
无助地看着他死去。
那个地方远离城市,
城市里才有医师,
哀求或花钱救治。
她只能徒劳地抱怨,
怪罪命运和上天的严厉无情。
她说:“啊,为什么不将我淹没在深海里,
趁着我扬帆远行?”
泽比诺用疲倦无神的眼睛望着悲叹的她,
感觉身体痛得不行。
这种痛苦如此顽固坚定,
似乎已接到死神的命令。
他对她说道:“我的心肝,
你是否愿意在我死后继续爱我,
令我悲痛的不单是面临死亡。
我怎忍心将你一人丢下,无人照看,
如果我有幸能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将生命的最后时刻走完,
如果可以死在你温暖的怀抱中间,
我将幸福、幸运、满足,死而无憾。
这多舛的命运啊,
不知被谁掌控操纵,
迫使我将你弃于草丛。
我对着这张嘴,这双眼睛,
对着曾将我缠绕的波浪鬈发保证:
我的灵魂将跌入幽暗的地狱深层,
想到我是这样离开的你,
比任何痛苦都令我不能承受。”
听到这里,伤心欲绝,
泪水涟涟的伊莎贝拉低下脸颊,
将嘴唇贴在泽比诺的上面。
她的嘴唇仿佛一朵玫瑰,
一朵反季节采摘的鲜花,
在多荫的树篱上渐渐苍白。
她说:“我的生命,不要多想,
我怎能抛下你,让你独自走完最后的旅程。
我的心肝,莫要有丝毫的恐惧,
我会跟着你上天堂,下地狱。
我们的灵魂将相伴相依,
一同上路,直至无期。
如果看见你闭上眼睛,
我会被内心的伤痛杀死,
如果它没有这么大的能力,
我向你保证,今天这把剑就结束我的生命。
死亡比活着更是一种幸运,
对肉体我已不抱什么希望。
也许有人偶然从此路过,
同情感动下将我们合葬。”
听她说到这里,
泽比诺的最后一口气被死神夺去。
她仍用哀痛的嘴唇收集他的气息,
直到他的灵魂飞升而去。
泽比诺气若游丝,却努力地说:
“我的女神,我恳求你,请求你
为了表示对我的爱,
你曾经毅然离开祖国的土地,
如果可以命令你,那我就命令你:
直到天主召唤的那一天,一定要活下去。
不管什么原因,都不要把我从记忆中抹去,
不要忘了我曾经那么地爱过你。
或许上帝会好好地帮你,
摆脱那些残暴人的卑鄙。
如果你落入阴暗的洞穴,
他会派罗马贵族来解决[174]。
多亏他才战胜海上的风暴,
让你从渎神的比斯开人那里逃掉。
如果你必须选择死去,
选择它是因为它好过羞耻。”
我认为他最后的这些话
还没有完全清楚地表达。
像一道微弱的光渐渐熄灭,
缺少燃烧用的油蜡。
谁能完美地讲述,
当年轻的伊莎贝拉看到亲爱的泽比诺
面色苍白、身体冰冷地
死在她怀中时该有多么痛苦?
她扑倒在沾满鲜血的身上,
嚎啕大哭,泪水涟涟,
她哭喊着,面向上苍。
声音在几英里外的树林田野回响。
她对自己都不够仁慈,
痛苦地抽打着脸颊和前心,
撕扯着金光闪闪的鬈发,
徒劳地呼唤着爱人的名字。
激愤的怒火将她淹没,
痛苦的她再也不想活。
将剑尖对准自己的胸口,
不再听从爱人的嘱托。
一位住在附近的隐士出现,
他常来此地汲取洁净的清泉,
目睹此景,他大步上前,
反对伊莎贝拉错误的意愿。
泽比诺受的伤,奥兰多、鲁杰罗或罗多蒙特可能会一笑而过,但泽比诺是用人类的血肉、骨骼和静脉制成的,这场战斗对他来说事关生死,并非游戏。然而,这不足以说明泽比诺和伊莎贝拉这类人物就比那些身材健硕的虚张声势之徒更“真实”。他们只是遵循了另一种逻辑思路:他们是悲剧故事的主人公,在奇异恐怖的冒险旅程中,用生命和死亡开辟了一片别样的广阔的诗意空间:受伤的泽比诺卧在泉边,伊莎贝拉深情地与他辞别,落在身上的泪水变得冰冷。正要自杀的伊莎贝拉被一位隐士救下,隐士陪着她护送泽比诺的灵柩去往普罗旺斯,她打算将爱人埋在那里,而后隐身修道院。
就这样,悲惨的故事与奇异的故事在此相遇:一个暴徒挡住了她的去路,并对她进行侮辱。那个人是罗多蒙特:多洛丽丝的背叛,令怒火中烧的他与女人为敌;与阿格拉曼特为敌,因为他没能主持公道;阿尔及尔国王退隐到罗纳河河口附近一座废弃的小教堂里。决心劝阻伊莎贝拉不要出家当修女的罗多蒙特将隐士抛入河中,随后转身扑向这个年轻女子。
奇异的故事仿佛战胜了悲惨的故事:伊莎贝拉反而赢了。她赢了,是因为她定计强迫这个愚蠢凶狠的家伙接受了一种远非他本意的解决办法,并杀死了她。伊莎贝拉对罗多蒙特说,她知道一个秘密,有一种草药能使人刀枪不入;她自己喝下这种药水,然后邀请罗多蒙特用剑砍她的头。罗多蒙特相信了她的话,于是杀死了她。就这样,穿越奇异的故事,悲惨的故事重又将它的逻辑强加于上:糊涂的罗多蒙特只能为不幸的女英雄哭泣,并自愿做她的守墓人。
残忍的罗多蒙特
将那个多嘴的隐士杀死,
而后面色从容地
转向悲伤惊恐的女子;
用情人间才会有的话语,
说她是他的心肝,他的生命,
他的安慰,他最宝贵的希冀,
以及所有诸如此类的词语。
他表现得如此审慎恭敬,
似乎不会泄露他的残暴。
秀丽的容貌让他坠入爱河,
弱化缓和了他惯有的骄傲:
尽管使用武力能取得成效,
他却满足于欣赏她的美貌;
如果她不愿主动献身,
他认为这样也不是很好。
伊莎贝拉虽然宁愿葬身火海,
但也许可以一点点满足他的企图。
这么一个荒凉陌生的所在,
她就像一只猫爪下的老鼠。
她一直反复地思忖,
是否能找到一个办法,
可以让她不伤毫发,
脱离险境时仍完美无瑕。
她先是心生一计,
就是亲手杀死自己。
残忍的野蛮人不怀好意,
如果这样就是极大的错误。
那个在她怀中咽气的骑士[175],
命运如此残忍和乖戾,
她曾经向那个骑士发誓,
永远忠诚,做个贞洁的女子。
异教徒欲火中烧,
她不知如何行事。
她清楚他的歹意,
反抗也于事无济。
她的脑子里想东想西,
最终找到一个自卫的妙计,
这样可以保住她的贞洁,
做一个贞洁的烈女。
这个可恶的异教徒
走上前来,诉诸言行,
全无最初和她讲话时
表现出的礼貌和恭敬:
“如果我已经确定
你会保全我的德行,
我将要回赠给你的
比你从我这里夺取的还多。
你要的欢愉只持续片刻,
这个世界上满眼都是。
不要漠视一种无穷的存在,
真正的快乐乃人间至喜。
你可以轻易地找到,
成千上百个讨人喜欢的女子。
世上除了我没有他人,
能馈赠你如此的厚礼。
我认得一种药草,
来时的路上曾经看到,
我还可以在附近找到。
用柏木做成柴火烧,
和长春藤、芸香放在一起烹煮,
而后在纯洁的手间榨成汁,
在身上涂抹三次,随后凝固。
从此不惧刀枪和火药。
如此浸泡三次,
你的身体一个月不惧兵器,
最好每个月涂抹一次,
它的效用方能保持。
我会做这种药汁,
今天就让你试一试。
如果我没有想错,
这比征服欧洲更令你感恩欢喜。
为了回报这个礼物,
请用你的信仰许下诺言:
永远不在言语或行为上,
将我的贞洁侵犯。”
伊莎贝拉说完,罗多蒙特忍住情欲,
他一直想有一副金刚之躯。
于是接受了伊莎贝拉的请求,
甚至许诺了更多的内容。
他会践诺直到圣水出现,
他克制自己的冲动,
尽量不让暴力显现;
但后来还是违背了协定,
因为他对上帝和圣人
没有丝毫的崇敬可言。
这个缺少信仰的异教徒,
终于向撒谎的非洲屈服[176]。
阿尔及尔国王向伊莎贝拉
上千次发下不再骚扰的誓词,
直到她准备好的药汁
将他变成往昔的天鹅或阿喀琉斯[177]。
她上至悬崖,下到阴森的谷底,
前往远处的乡村和城市
采集到许多药草。
异教徒陪伴左右,寸步不离。
他们采集足够多的药草,
有些有根,有些无根。
很晚才回到他们的住处。
那个节欲贞洁的典范
利用整晚的时间,
将药汁小心地烹煮。
阿尔及尔国王无时无刻,
不在留心药汁的做法和妙处。
他和仅有的几个随从,
在嬉戏中打发夜晚的时光,
感到身边的火苗散出热量
充满了狭窄的空场。
口渴的他一口口将美酒品尝,
两大桶醇美的希腊酒就这样喝光,
这些酒是他的侍从们一两天前,
从长途跋涉者的身上夺抢。
罗多蒙特向来不饮酒,
这种行为将受律令的禁止和惩罚,
品尝后感觉非凡美妙,
味道好过甘露和吗哪[178]。
一边大杯满瓶地痛饮,
一边斥责撒拉逊人的习惯。
杯里总是有酒,喝光了再斟满,
好酒让每个喝酒的脑袋像风车般旋转。
女人把锅从火上端下,
这时药草已经煮好;
她对罗多蒙特说道:
“这证明我的话没有随风飘摇,
我将赋予你的经验
令你能够将真伪分辨,
让粗俗的人变得博学,
现在就在我身上试验。
请先在我身上试试,
让我幸福地享用神奇的药汁,
以免你会心生惧怕,
这是什么杀人的毒液。
药汁从头顶涂到脖子和前心,
然后你用宝剑砍我,
看看到底是药水有效
还是你的宝剑锋利。”
像她说的那样涂抹药汁,
高兴地向粗心的异教徒裸出脖子。
没有多想,也许是不胜酒力,
头盔或盾牌都无法阻止,
野蛮人相信了她的言辞。
随手抄起铁器,砍了下去,
那颗美丽的头颅,曾是爱情的栖息地,
如今被砍断,只剩下前胸和背脊。
那颗头在地上跳了三次;
一种声音从腔内飘出,
清晰可闻的是泽比诺的名字。
为了追随他到天上,
逃脱撒拉逊人的魔掌,竟想出这个诡计。
贞洁,灵魂,你的信仰
对这个时代几乎陌生的东西
竟然比生命和青春年华宝贵。
安息吧,美丽赐福的灵魂!
请赐我的诗歌以力量,
我会用最美的语言,全部的心力,
为你装扮,把你歌唱。
一千年一千年以后,
世间仍将你的大名传扬。
安息吧,在无上的天宫
让你的爱和信仰作尘世的榜样。
造物主的目光从天上
转到这个无双绝妙的角落,
说道:“我盛赞这位贵妇超过卢克雷蒂亚[179],
她的死亡将塔奎因赶下宝座。
为此,我欲颁布圣旨,
和其他法令一样,不会因时间消逝,
我宣布那条河为不可侵犯的圣池[180],
永恒不变,生生世世。
将来无论谁拥有你的名字,
都将被赐予极高的天赋。
美丽、文雅、知礼、智慧,
以及最高的诚实与正直,
她们的光荣将载入历史,
她们的美名将世代铭记。
帕纳塞斯、品多、艾利孔[181],
将一直回响着伊莎贝拉,伊莎贝拉的名字。”
上帝说罢此言,
纯净了空气,平静了海洋,
她贞烈的灵魂被交与第三层天堂[182],
重新回到泽比诺身旁。
那个残暴无情的布鲁斯第二[183],
羞愧耻辱地留在地上;
等他酒醒之后,
定会咒骂自己的错误,陷入哀伤。
伊莎贝拉升天的灵魂
或许在一定程度得到安慰;
是他把她的身体杀死,
她的复活可以在记忆中回味。
他找到一种方式,
把她曾居住和被杀死的教堂,
改建成她的坟场。
我将会告诉你具体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