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朝日评论的O氏过来,一开口就问:“听闻那天有三个‘黑社会’造访了舟桥圣一 [1] 家,你这里情况怎么样?”那样的家伙没有来过我这里。他们没有理由会来,不是吗?
东京新闻的Y老师(之所以这样称呼,是因为他是我的围棋老师)也是,见到我就问:“世人都管你叫色情作家,对此你作何感想呢?”结果在那之后,西海、东海和东京三大杂志和报纸也都如是说,让我务必申明自己的立场。我从未想过要申明什么,即使他们说务必要做,也还是做不来。
朝日评论的O氏也让我发文声明。看他们的样子,就好像我是被抓到了东京法院色情部这样的地方,当下正在接受审问一般,于是我也惶恐起来,真是一桩荒唐事儿。
被人如此横加指责,我只能难为情地笑笑,此外别无他法。我搪塞道:“这样啊,我是色情作家啊。”没承想,昔日被我视为至交的Y老师竟然一本正经地说:“舟桥和织田 [2] 也都很讨厌别人叫他们色情作家呢。”我真是孤立无援啊。
有一次新潮社的S青年过来说:“萨特 [3] 已经发表声明要承担社会责任了,您这边呢?”此青年性格直爽,甚合我意,于是我打起精神来,正义凛然地说:“必须的,就是进牢房我也不怕。”如同苏格拉底附体一般。“那么,您是不是也写一份声明呢?”他这么一说,我禁不住愤然陈词如下:写那些东西做什么,太庸俗了。作家对自己的话负责任,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甚至都有男人为此决斗至死呢(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还有很多先生为此自杀了呢,虽然这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我在面对生存一事时总是无所畏惧,又是酒又是肉体的,有时候甚至想像庄周先生那样变成蝴蝶,把所有的幻术都用上,即使辛苦也要活着,仅此而已。又岂会害怕牢狱和绞刑?不好意思,都扯到绞刑了,顺嘴说大话,情急之下就做了如上回复。说什么因为萨特写了所以让我也写,真是胡来。前些日子我喝醉了,头脑不清醒的时候被读卖新闻的那帮先生给骗了,就萨特说了些胡话。我根本就没读过萨特的作品,真是倒霉。结果随后好像是改造还是青瓷社啊寄过来一部厚得惊人的大部头的萨特作品,看起来像是尚未出版的译本校样或样稿,说:“你先把这读完吧。”那实在是一部难为人的书稿,无聊至极。从那以后,不管是在街上还是在酒店里,碰到的每个人都会问我萨特如何如何。就好像我刚刚和萨特告别,才从法国回来似的。于是我也觉得烦了,索性一编到底:“对的,我和萨特在‘白色家’一边喝香槟一边切着比目鱼的鱼鳍,喝了温过的酒,味道不咋地,但是比起存在主义来却是清爽得多。”然后有人会问:“这样啊。你说的‘白色家’是什么呢?”于是我就吓唬他说:“你不知道‘白色家’吗?那是普鲁斯特先生经常光顾的餐厅,是巴黎一等一的高档餐厅。在那里喝香槟的日本人都是鄙人这种级别的。”“是吗,你竟然去过那里。”他这样说着,表情严肃地环视着我常去的这家低档酒馆的拙劣布局,或是盯着我的劣质西装看个不停。“你竟然去过巴黎呀?”“你是在开玩笑吗?我不常待在日本的,是战争开始之后才迫不得已乘交换船被遣返的。存在主义嘛,八九年前我在蒙马特的阁楼里当作梦话来说的,现在已经全都忘了。顽固不化到现在还记得的,也就是萨特这类家伙了吧。”后面我就没完没了地说着车轱辘话,真是太狼狈。
作家本不该写申明,这不符合作家的本性。笔如其人,人笔合一,我的人生、我的生存方式都奉献给了写作。因此,要说作家最怕什么,最怕的莫过于自我欺骗了。所有文字都是基于严肃的自我责任才写出来的,这本来就毋庸赘言。社会责任云云简直不值一提。单是要谈一下就够俗的了,纠结于这类算不上文学的问题,还非得就此发一番宏论,萨特先生也够可怜的。诸位编辑、诸位老师爱向作家约稿,让写些申明之类的,此事还请务必三思而后行。
诸位在各自的家庭中,日常都在做些什么呢?想来诸位(下面我把女性也纳入进来)应该都是父亲、母亲、孩子、丈夫、妻子、恋人,行男女之道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于情于理来看,这类私事都不应该曝于人前,不管身处何等混乱崩溃的时代之中,这样的表露都不宜上升到礼的层面,这是由其性质决定的。听说贝原益轩 [4] 先生曾经以正在行房事为由推掉访客,对这些圣贤之人我却喜欢不起来。这种时候没必要什么都如实交代。说现在自己有事儿就足够了,我很讨厌这种装老实人的样子。
文学不同于上述无趣的假正直。在那种时候就是要撒谎,这样的人生原则才是文学所要追求的真实。
不过诸位,在各种各样的私事上,诸位所做的都是正确的吗?反躬自省,是否坚信自己所行之事都是正确的呢?诸位的答案或许是肯定的。不过,之所以如此想,是因为自省得还不够,是因为缺少自知之明,这一点任谁都无法否认。天主教认为,好人会上天堂,坏人要下地狱,刚出生的婴儿会去炼狱。日本人一般会认为炼狱是比地狱还要糟糕的地方,这样想真是大错特错。炼狱处于天堂和地狱之间,既非善也非恶,是一个无的世界。婴儿无关善恶,就是无,所以要去那里。从我本人信仰的宗教来看,不只是婴儿,所有那些自省后仍不知羞耻的健康人,都要送到炼狱去。因为他们都是披着人皮的人偶。
诸位都有夫有妻,有恋人。诸位对于夫妻之道、恋人之道觉得满意吗?内心有没有不安?无所谓吗?觉得幸福吗?
快乐最易辜负人。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快乐最会引人胡思乱想。快乐从未让我的灵魂感到满足。我讨厌快乐。但是,我又无法不追求快乐,无法不思考快乐。
诸位都很文雅,循规守礼,不在人前谈论私事。这文雅是否真正丰富了诸位的灵魂呢?诸位的灵魂是否因此真正高贵起来了呢?
这人世间的所有东西都是被创造出来的,并非原本就有,对此我坚信不疑。因此,我虽然对现实感到绝望,但却对活下去这事保有希望。本能是可悲的。无计可施、永恒不变、绝对、背在身上的重担,这些东西都很讨厌。不过,道德和感情这些也都是人工的产物,是被制造出来的。因此,包括本能在内,人的生活都是能创造出来的。
还是童男子那会儿,我读了《爱经》 [5] ,读了《爱之驿》 [6] 。当时以为其中讲的都是真实、现实的伟大哲理,满怀激情读了好几本。
最近《猎奇》、《十日谈》(Decameron )、《红与黑》和《自由主义》(Liberal )等一批杂志都被禁止出版了,我并不认为读这些杂志的人比那些自认为健全、优雅的人士更猥琐。换作是我,如果正处在读《爱经》的那个时候,如果是尚未对现实感到绝望的童男子那会儿,我肯定第一个去读这些杂志。不幸的是,现在已经没有想读读看的心情了。我曾是这个方面的资深爱好者。至少现在,我觉得这些颇为无聊。
看黄书的青年人并不猥亵,那些判定他们猥亵的人才真正猥亵。这类道理再明显不过,你们自己在那里大行猥亵之事,这你们自己也知道。只是你们觉得那是夫妇生活的常规,于是心安理得。注意,夫妇之间就不是猥亵,只是你们自己那样认为而已!谁允许你们那样做了吗?是上帝吗?是法律吗?真是岂有此理。能够允许的人只有一个!是自己!
有了肉体意识的青年们希望思考、了解肉体,并向往之,这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吗?无须遮掩。让年轻人去读就好。人类并不是仅靠肉体活着的。年轻人想要了解肉体,与此相同,也想去了解并探求精神,这再正常不过。
给年轻人读《猎奇》《十日谈》这些才是打消他们此类兴趣的捷径。如果读不到,就会胡思乱想。那样的话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厌倦。如果读到了,那他们就不会再对纯文学那些隐晦的情欲描写感兴趣,由此,文学得以纯洁化,文学的书写和阅读也都会回到正轨,认为坂口安吾是色情作家这类荒唐的阅读方式也就不会再出现了吧。
舞台上也是一样。如果大尺度的女演员和大尺度的舞蹈泛滥,那么艺术派女演员的艺术性色情表演也会被纯化,由此实现提升。
暴露呀淫书这些,其实一下子就会让人觉得腻烦。对这些施禁,毋宁说是在侮辱人类、侮辱同胞。在这些禁令中成长起来的诸位,其实是残疾人,是猥琐的淫棍,是俗不可耐的圣人。人类本来是更为高尚的,比起肉体来,更富有理性。如果能够自由地读或看那些淫秽的东西,那么过不了多久,像诸位这样的淫棍很快就会在地球上绝迹。
肉体很是无聊,让人生厌,不觉得无聊的就只有原始人而已。知识出现之后,必然会对肉体感到厌烦。人都说快乐是不稳定的,但狗和野蛮人的快乐其实没有什么不稳定的,知识才是不稳定的。
如果要结婚,那还请厌倦了肉体之后再结。不,结婚这类事情,应该反复做上很多次才好。请重新结上个几次,直到厌倦为止。如果觉得再婚太麻烦,那就没有必要重新结了。这又是一种高蹈的心态吧。真的会觉得麻烦吗?把老婆撵出去这事儿太麻烦,去公司上班却不麻烦,这种论调实在是虚伪。果真以之为麻烦的人,应该也是所谓最伟大的人了吧。那样的话,吃饭估计就是最招他厌的事情了。
实在抱歉。我根本做不来这事儿。因为我不是老师,我是学生。所以,我实在没有胆量完成这一整场的说教。
我就只是一个不安定分子而已。我一直都在寻找,女人也好,真理也好,什么都可以。各位尽管去想象。我只是在切实地寻找。
然而,真理其实并不存在。换言之,真理通常都只在人寻找时才会出现。人永远都在寻求真理,真理其实永远都是非现实的存在。有人寻找时它会出现,但却并非本来就在那里客观存在。当真理在人世间显现并大行其道时,人其实已经不再是人了,而是长着人形的猪。真理给人投食,人只是一味在吞食的猪而已。
我批判日本传统精神,否定物哀、清寂、幽玄这些。但是,我发表的这些意见本身并非真理,什么都不是。我的话只在这个时代中才有意义。我在批判,通过批判性的语言得以识破并批判欺骗和虚伪。在我之否定的基础上,物哀自然可以再次成立。关于这一点,没有必要讲什么辩证法。这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人会死亡,东西会毁坏,就像《方丈记》里的先生所言,不会毁坏的东西并不存在。
我会坏掉,本来就是这样。我只是一直在寻找。你为什么要寻找呢?因为我没有那么伟大,无法忍住不去寻找。我没有那么伟大,不会因为觉得费事麻烦就禁食以致与世长辞。
我寻找。然后,总会创造些什么出来。是倾尽我全部心血的东西。当然,肯定并非不会毁坏之物。但是,我自己必会用尽全力,创造出尽量不会坏掉的东西来。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如果要以违反淳风良俗为名来审判我,那么我必会对这淳风良俗的审判不屑一顾。我这个人,只要不受到我自己的审判就好。“人类”应该没有必要审判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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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写到这里了,本来打算就此搁笔了事,但是我说不做辩解,却写成了辩白书的样子,所以只好再度愤然持笔疾书。
现在已经是黎明时分。这段时间我正在埋头写一部长篇小说,因此之前和各处商定的约稿全部或推掉或延期。唯有朝日评论的这位O老师,实在是顽固,他实际上是一块岩石。女孩子也没有冷酷至此等程度的。拜他所赐,我喝了菲洛本 [7] ,现在奄奄一息。实际上他每两天就派手下的美女使者过来四趟,最后终于他自己也过来施加威胁,我都哭了。这就是今天白天发生的事情,真是一出大悲剧。
我又不是圣德太子 [8] ,只有一个脑袋一只手(我说的是握笔的这只手。用两只手的话就不灵了)。昨天也是,东京新闻的头号大人物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前来侦查我的工作情况,然后嘿嘿笑着回去了。我终于也有了被“侦探”盯住不放的身份了,最近内心很是不安,因此虽说对被人要求做出辩解一事很不耐烦,但由于环境如此恶劣,也只好放下身段了。
刚刚正好第一趟电车开过去了,那从这会儿开始,我也可以试着发动总攻了吧。我的黎明也会到来,应该是这样的吧。因为我是为希望而生的。
如果阅读小说,从中学到东西会变得伟大起来,不读是不行的。即使当上了陆军大将也谈不上伟大,即使身为总理大臣也说不上伟大。人变得伟大,指的是变成人,而不是人偶或猪。
小说本来就是有毒的。因为小说的母体是苦恼和悲哀。既无苦恼也无悲哀的人读起小说会觉得简直是在遭毒蛇咬噬。这样的人没必要读小说,读了也白搭。
小说是烈性药,是灵魂有病的人的安眠药。虽然无法根治病症,却可以给予人一时的安慰,就像玩具一样。但如果健康的猪喝了的话,就会变成毒药。
那些认为我的小说是猥亵文学的人,千万别再读我的东西了,除非到了你的灵魂自己找到灵魂本身的故乡那一天。
我的小说本来就是玩具而已,但却不是你们的玩具。给我滚一边去!我已经困了。
《朝日评论》第二卷第三号,1947年3月1日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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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舟桥圣一(1904—1976),日本小说家。
[2] 织田作之助(1913—1947),日本小说家。二战之后,与太宰治、坂口安吾、石川淳等作家一起被称为“无赖派”。
[3] 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法国哲学家、文学家。
[4] 贝原益轩(1630—1714),日本江户前期的儒学家、医学家。
[5] 《爱经》(KamaSutra),古印度描写性爱的作品,据传成书于公元4世纪左右。
[6] 《爱之驿》(Kalyanamall’s Anagaranga),印度讲述性爱的著作,约成书于15世纪晚期。
[7] 菲洛本(Philopon),一种兴奋剂的商标名称。滥用会引发幻觉等中毒症状。
[8] 圣德太子(574—622),日本古代政治家,推古朝的摄政。传说中的圣德太子具有超常能力,甚至被视为观音菩萨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