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究竟是怎样的,我并不清楚。因为我要在此生的文学生涯里不断去探索恋爱究竟是怎样的这一课题。

恋爱这事儿,所有人都会碰上,又或许也有人未曾恋爱过就结婚了。不过终归都是爱丈夫、爱妻子的,或是爱着自己的孩子,爱家庭本身,爱财,爱物。

我并不是在开玩笑。

日语中“恋”和“爱”是两个词,意思多少有些微妙的差别。有的人或许还会觉得这是两个意义相差很大的词。在国外(在我所知道的两三个欧洲国家),爱和恋是相同的,不管对象是人还是物,都用“爱”这一个动词。而在日本,“爱”和“恋”的对象都是人,一般不会说恋上了某物。非常罕见地这样用的时候,会觉得其意思和“爱”并不相同,好像其中充满着更为强烈、疯狂的力量。

本来,“恋”这个动词中蕴含着渴求此前未曾拥有过的东西的意思,而动词“爱”的状态是更为沉着、安详、宁静的,是对已经拥有的东西的爱惜之情。故而在“恋”这个动词中包含着猛烈的追求和疯狂的祈愿这样的意趣。虽然没有查词典确认,但我估计,关于“恋”和“爱”这两个词,词典中并不会对其应用历史、意义和语感的区分与限定等做出明确规定。

很久以前天主教刚传到日本的时候,据说曾经因为“爱”这个词大伤脑筋。天主教很喜欢“爱”,不管对象是人还是物,一律都用“喜爱”这个平凡的词语来表示。但是在日本的武士道那里,不义是封建领主明令禁止的,一涉及恋情,马上就会被说是不义。恋爱被认定为邪恶的离经叛道之举,纯洁和“爱”这个词是完全沾不上边的。天主教提倡爱。上帝的爱,天主的爱,但是爱的语义却和不义密切相关,实在不知该如何翻译为好。费尽苦心之后找到的是“珍惜” [1] 这个词。于是言必称“上帝的珍惜”“天主的珍惜”,“我爱你”翻译成“我很珍惜你”。

其实,我们今天在日常使用时也还是一样,“爱”和“恋”都是令人无法恰当运用的词语之一。“我爱你”,这句话说出来,总像是在舞台上漫不经心地背台词似的,并没有贴近我们的生活,不接地气,矫揉造作。说什么爱,总觉得是装腔作势。于是换个表达,说:“我喜欢你。”这次听起来像真的了,颇有质感,总归是达到了和英语的“Love”一词相同的效果。但是日语中的“喜欢”又稍嫌力度不够,让人觉得是和喜欢巧克力那般喜欢类似而已,不够充分。于是迫不得已只好很用力地说:“非常喜欢。”

明治时期以来,为配合外来文化,日本的语言中出现了很多应景的词汇。或许是这个原因,词语的意义和我们日常惯用的词语的精髓经常无法统一,同义词形意纷纭,各自罩起雾霭,界限不明,这样的词语很多。因此,我们应该自豪地宣称日本是语言的国度吗?我们的文化又能从中受益多少呢?我对此深表怀疑。

如果说是迷恋谁,就会觉得说的人很粗俗;换成说是爱,登时觉得高雅起来。粗俗的恋爱,高雅的恋爱,也有可能恋爱确实多种多样,因此可以分别使用“迷恋”和“爱”,只用一个动词就简单明了地区分开来,日语貌似确实方便好用,但对此我却感受到了颠覆性的不安。换句话说,仅靠区分使用一个词语就把事物异常鲜明地区别开来,就此解决不再深究,这其实是轻易放过了事物本身的深奥之处,没有抓住其独具个性的诸多表征。过度依赖语言,过分依靠语言,而未结合事物本身去思考正确的表达,没有意识到我们的语言其实是认识事物的工具,忽视了这一观察时该有的本质态度。简言之,日语的多样性太过注重氛围,因此日本人受到的心理训练也被氛围化了。我们使用的各种各样的词汇在掌控氛围方面很是发达,使我们体会到了自在丰饶的情绪的沃野,并认为这语言是极为可靠的。但实际上,拜其所赐,我们面对一切事物时都有似是而非之感,好像明白了,其实不然,所有事物都停留在了氛围层面,似乎到这里就毕业了,就结束了。这样的日本,就好比是拥有着原始诗人那样过度丰富的言论自由,是靠着原始的语言神力祈求幸运的“言灵”之国,不过在此之上只是披上了一件虚假的文化外衣而已。

在恋爱方面,人类格外容易对氛围产生幻想。但恋爱并非语言,并非氛围,完全就只是“喜欢”。“喜欢”这一心理或许千差万别,这些差别中,或许有着“喜欢”和“恋爱”的差别,但差别就是差别,而不应是氛围。

恋爱终是一时的幻影,必定会消亡、褪色。深谙这一事实的成年人的内心是何等不幸啊!

年轻人即使知道了同样的事情,他们那激情的现实生命力却不会承认这一点;成年人则不同,激情本身就很清楚恋即是幻这一事实。

年龄自有年龄的名与实,因此对于年轻人来说,恋爱不过是幻影而已这一事实无甚所谓,听听也就罢了。我如是想。

我不喜欢那些真实的事情,因为它太过真实。人说死后会化为白骨,说一旦无常万事休。像这类太过自然的事情,实在是只剩下无聊了。

所谓教训有两种类型。一类是前人因之失败了,后人即不可再做,是这个意义上的教训。第二类是前人因之失败了,后人也肯定会失败,但是即便如此,还是无法禁止后人去做,是这类性质的教训。

恋爱属于后者,虽然知道终归是一场梦,也清楚永恒之恋是弥天大谎,但还是无法说出不要去恋爱之类的话。因为如果不恋爱的话,人生本身也将不复存在。换言之,人会死去,既然终有一死,那么早日去死吧———这样的逻辑无法成立。恋爱与此同理。

有人认为《万叶集》 [2] 和《古今集》 [3] 中的恋歌朴素、纯粹地吐露着真情,因此就是优秀的文学。我却一直都很讨厌这种朴素的想法,讨厌做如是想的这些人。

说得极端一点儿,那样的恋歌类似于动物本能的吼叫,和猫狗因发情鸣吠不止是一个道理,只不过恋歌通过语言表达出来了而已。

坠入情网时,就连夜晚都难以入睡。分开之后就痛苦得要死,忍不住一定要写信。不管情书写得如何精彩,终归都是和猫叫类似的东西。上述这些恋爱时的表现都是万古不变的真实情况,因为过于真实,反而没有特地去说的必要了,只要坠入情网,任谁都会如此。那些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只管尽情去做就好。

以上表现并不仅限于初恋,不管是第几次恋爱都总是那样。两情相悦时也和失恋时一样,睡不着觉,痛苦不安到要死。这些并不是纯真,什么都不是。仅仅过一两年的时间,就会对着另一个人故技重演了。

我们思考恋爱,在小说中描写恋爱,并非是要探求这种原始(不变)的心情本来该有的样子,意义并不在此。

人类的生活应该是由每个人各自经营而成的。每个人都需用一生去建构自己的人生,这些努力凝结成历史的足迹,培育出人类的文化。恋爱也完全是一样,从本能的世界导向文化的世界,用每个人的手创造出各不相同的爱情,问题由此开始。

A小伙和B姑娘恋爱了。他们两个各自都睡不着,在短暂分开后都痛苦得要死。他们给对方写信,哭得满脸是泪。对于上述种种,两人的父母还有祖先都经历过,等到他们的孙子和子孙后代那里也依然会如此,因此无须赘述。但是,爱得如此之深的两个人,在两三年之后估计也不能免俗,有时也会彼此扭打、争吵,也会把其他人的影子藏在自己心里。他们会思考:难道就没有什么好的解决方法吗?

但是,大多数人都不会想到那一层。于是A小伙和B姑娘结婚了,再然后毫无例外会觉得倦怠,产生见异思迁的想法。这时候会想该怎么办才好呢。

即使命令我做出回答,我也答不上来。我无从得知。我自己只能不断探索属于我本人的答案而已。

有人说有妇之夫或是有夫之妇都不能谈恋爱,我不这么认为。

人们往往同情被抛弃者,憎恨抛弃者,但有充分理由却没有抛弃时,其实是不得不忍受与被抛弃者等价的痛苦,因此我认为,大体而言,失恋和两情相悦在承受的痛苦方面是等价的。

我从来都不喜欢同情。因为同情而放弃恋情,这种事最是沉重,我讨厌这样。

比起弱者来,我选择强者,选择积极的生存方式。这条道路其实充满苦难。这样说是因为,弱者之路是固定的、显而易见的。虽然此路黯淡无光,但却无灾无难,不需要精神上的重大抉择。

但是,不管什么样的真理都不可能适用于所有人。每个人的个性都不一样,与自身周边环境的关联往往也是自成一体的。

再看我们的小说。自古希腊以来,人类在恋爱方面一直不长记性,兜兜转转不见长进。这也是因为个性问题只能靠个性自身去解决,此外别无他法。如果存在适用于所有人的规则,能够给恋爱下个定论出来,那么也就没有必要写小说了,小说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不过,虽然说恋爱没有统一的规则,但其实还是有某种规则存在的。那就是世人说的常识,或者说是惯例。因为这规则的存在,内心觉得不满足,精神上无法完全服从于那些虚伪的谎言,小说即由此诞生,因此小说的精神通常与现世相反,是叛逆的,一直在寻找某种更好的东西。但是,以上是从作家角度做出的辩解,如果从常识一方来看,文学创作往往会被视为伤风败俗的行当。

恋爱是人类永恒的课题。只要人类存在,恋爱估计就是人生中最主要的内容了吧。我如是想。面对人类永恒的未来,我自然无法在此时此刻谈论恋爱的真相为何,而且我们也无法不顾将来兀自断言正确的恋爱是怎样的。

但是,我们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过好各自的人生,以此悲伤地炫耀着属于自己的真实,并求得安慰,必须如此,也只能如此。

问题只有一个,什么是属于自己的真实,只需思考这个最基本的问题即可。

对于这个问题,我仍然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所谓的常识或淳风良俗等既非真理亦非正义,被淳风良俗判为败俗的恶行其实未必真是恶行,比起害怕受到淳风良俗的惩罚来,其实更应担心自己对自己的审判与惩罚。

但是,人生本来就没有那么多的幸福美满。我爱的人却不爱我,我想要的东西却得不到,如此种种。但这种程度的事情还只能算是开头,“灵魂的孤独”———这个恶魔的国度正张着大嘴等着人来。越是强者,遇到的恶魔就越强大,越得奋力抗争。

任何东西都满足不了人的灵魂。尤其需要注意,知识是联结人与恶魔的丝线,人生无法实现永恒,无法得到不被辜负的幸福。人的一生是有限的,对着有限的人生谈永恒,注定是在扯谎;抑或做诗人状咏叹永恒之恋,也只不过是在堆砌华丽辞藻、玩弄主观印象,这类诗性的陶醉绝对和优美高尚没有半点关系。

人生在世,比起喜爱诗歌来,更应该热爱现实,这才是人生该有的起点。现实确实经常会不如人意。但是,以现实的幸福为幸福,以现实的不幸为不幸,这种即物的客观态度总还是严肃的。诗性的态度是傲慢的,是空虚的。只有当事物本身就是诗的时候,诗歌才能获得生命。

世人所称的柏拉图式的爱情,视精神恋爱为高尚,实在是奇怪。另一方面,还是不要轻视肉体为好。肉体与精神这二者总是互相伤害对方,这是它们的宿命。我们的生活以思考为主,即以精神为主,因此经常会背叛肉体、轻视肉体,以致成为习惯。但肉体也一直在背叛精神,这一点也不该忘记。它们哪一方都靠不住。

人也未曾因恋爱而感到满足过,尽管已经恋爱过无数次,除了认识到这是多么无聊以外,好像也没见有什么长进,并未因此伟大起来。毋宁说总是在承受着那愚蠢的辜负罢了。即使如此,没有恋爱,人生即无法成立。既然人生本就荒唐,那么即使恋爱也很荒唐,却也无须视之为恋爱的缺点所在。愚蠢和荒唐都是至死方休的,话虽如此,我们仍需铭记,在我们愚蠢的一生中,荒唐是最为可贵的。

在一生之中,最能给人以安慰的是什么?是痛苦、悲伤和苦闷。既然如此,请不要害怕荒唐。在某些时候,痛苦、悲伤和苦闷多少会让人觉得满足吧。在这之上,依然还有灵魂无处安放是吗?啊,孤独。请不要那样说,孤独是人的故乡。恋爱是人生的黄金时期。不管它是多么无聊,除此之外,人生再无盛期。

《妇人公论》第三卷第四号,1947年4月1日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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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日语词是“大切”。

[2] 《万叶集》是日本现存最古老的歌集,共20卷。

[3] 《古今集》即《古今和歌集》,是日本第一部天皇下令编纂的敕撰和歌集,共20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