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汝何

节山居士 [1] 的手记

盖男女居室乃人之大伦,鳏寡孤独乃四海之穷民。 [2] 天下无穷民,人人各得家庭之乐,是为太平之恩泽。人生之幸福,无过于家有贤妻。前妻节子,出身佐原伊能氏,性实贞淑,于本人之成功,素多内助,更育有二男三女,一生姻缘美满。惜哉金婚之期未至,遂至殒殁;临去之际,犹亟言为我养老送终。晚香 [3] 来至身边,事属突然,疑是为全节子未竟之责任,本人由此亦度过一段幸福之晚年。我既将晚香视作继室,自欲与其正式结婚;只是登记之事,晚香固辞,方才作罢。晚香为人无欺无伪,待物处事亦极恭顺,近亲诸人深知其性,此一年间相处和睦,我亦大为安心。然而,此番不幸若是由未能登记所致,则说明晚香之真意,仍有不为我所知之处。

要之:我对节子,始终既爱且敬;对晚香,则唯爱而已。当初晚香于长冈名声大噪,偶为一军火暴发户纳为情妇。所谓情妇,本就破坏他人家庭,晚香不屑为之,决然与之一刀两断;随后主动追求某名门子弟,嫁为其正妻,谁料历经种种坎坷,竟遭破镜之忧。晚香遍尝世间困苦,仍不失纯真之心,可谓出淤泥而不染。(详见二十五年三月号《主妇与生活》 [4] )我深爱晚香之纯情,晚香亦由我始知何为真爱。此份真爱,不单源于我一人之身,亦因感动于身边诸人之意气。尾崎士郎 [5] 君有“淡于梦幻”之评语,然而此乃现实,决非梦幻。随后,晚香于小田原结成汉文素读会。此会之前身乃是一学生团体,素以本人为中心;故此会之创始者则我,促成者实晚香也。众学生对晚香追慕之情,委实感人泪下。晚香既殁,我亦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 [6] 。(话虽如此,长子夫妇一片孝心,我亦绝无推辞之意。)

于伊东火葬场之棺木前,我已叙述过内心感受。神佛在上,概无身份地位之差别;新宪法亦承认人权之自由平等。棺木之前,唯有盐谷温与长谷川菊乃,此乃人类本来之姿。穗积博士 [7] 之脑髓作了医学优质资料,今我为俎上鱼肉,又岂敢逃匿。还请国内外学者、文人、评论家,就我之人性尽情评论、畅所欲言。若战后派诸人由此得以反省,人道由此得以弘扬,则幸甚焉。有评论云:“恋情当隐秘,不当公开。”又有评论云:“先生之爱不过一年有半,乃是一首精练之诗歌;若加拓展,则是散文矣。”其然,岂其然乎? [8] 呜呼,我于此事,竟为公众所非?美人薄命?抑薄命故成美人?仰而问天天默默,俯而问地地不答,菊乃菊乃奈汝何。(七月三日于小俵晚香庵记)

我有一个外甥女死于自杀,当时年仅二十岁。她是投水而死,在家门口的一条水沟里。那条水沟是自家所用,不深,小石为底,引山间清流入其中,水极澄澈。正因如此,或许比看起来要深一点;但就算是雨后水满,也不至于没过腰际。外甥女没呛到一口水,可能是思想斗争太激烈,投水之前就已经昏迷过去了。不过,她的死确属自杀无疑。当时是深夜一两点钟,她离开卧室,跳入水沟。据说在投水之前,她还去问过年幼的弟弟:

“要不要一起去死?”

给人的感觉,好像有些神经衰弱。

外甥女的自杀比菊乃姑娘更加扑朔迷离。她当初曾定下一个婚约,本人也很满意,但不幸患了心肺方面的病。后来病基本痊愈了,她为读东京的女校方便,搬到我家里来住。那孩子性格活泼,看起来很是个乐天派。当初她过度痴迷宝冢 [9] ,惹来我母亲的一番训斥;但她毫不畏怯,反倒巧妙地拉上母亲一起去看,久而久之,不知不觉间老人家也成了宝冢的拥趸,她再看宝冢自然就光明正大了。如果她还活着,该有多大了呢?要比菊乃姑娘年轻一些。她的故乡旧属长冈藩的邻藩,祖上似乎不是武士。 [10]

一个人要自杀,旁人很难看出来。我在矢口渡 [11] 居住那会儿,附近有对老夫妇静悄悄地自杀了。他们小有积蓄,感情和睦,从没闹出什么动静,可谓是生活安稳的模范夫妻。两人没有子女。从社会角度来看,这对老夫妻没有任何寻死的理由;可他们就是选择了死亡。据说两人料理好一切后事,点上香,并排躺好,安安静静地走了。

盐谷先生似乎认为:凡称菊乃姑娘为自杀,皆属对逝者之诋毁。(见盐谷氏本人手记《宿命———关于晚香之死》,《周刊朝日》 [12] 八月十二日号。)其实,任何人自杀都不稀奇;我也不觉得,自杀对其本人或其丈夫是一件不光彩之事。

海滩上有菊乃姑娘脱下的木屐,感觉当然是自杀的可能性更高,而非事故死亡。至于几乎没呛到水,给人的感觉像是她太过钻牛角尖,内心极度痛苦煎熬,以至于在溺水之前就已经死去了。据说盐谷先生当日偶过某佛寺,听到寺内诵经之声,便默祷了一会儿;此时寺庙的女主人出来,请先生进去喝茶。如果说此时正是菊乃姑娘的死亡时刻,是她的灵魂在引导着盐谷先生,这也未必不然。或许菊乃姑娘死后,两人仍然灵魂相通。不过,菊乃姑娘自杀的理由可多得很,没什么不可思议之处。生活看似和谐美满,背后也少不了暗藏的裂痕。听说她还有些神经衰弱,那更是自杀之说最有力的铁证了。

所谓“崇拜”的对象,正是因为高居云端,现实中接触不到,所以才有其价值,能够成为某些人的生活支柱。一旦把崇拜对象搬进现实,那可就危险得很了。无论任何人,在现实中都很难当得起别人崇拜。当然了,还有一种职业叫作教主,他们是接受崇拜的专家。不过教主与信徒之间,毕竟属于一种癫狂的信奉关系;或许那些普通夫妻的美满生活,本质上同样是此类信奉关系的一种变体也未可知。

所谓大诗人、大音乐家,仅仅是在诗歌、音乐领域胜于常人,其肉体凡胎未必超凡脱俗,与常人没什么不同。不,他们的肉体凡胎当然也有着各式各样的优点缺点,但这些与诗歌、音乐的才华并不存在对应关系。

菊乃姑娘在越后长冈做见习艺伎时,曾于盐谷先生之席间侍酒,得到了先生亲笔题写的一幅彩笺,自此十七年间,贴身珍藏;直至近年,又于席间与先生重逢,两人于是再续前缘。实在是个美好的故事,如果情节能持续到先生去世,那就更美好了。在如此和谐美满的生活中,不知怎么,菊乃姑娘却自杀了。不过,自杀并不意味着两人之中有一个是坏人、小人。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儿,即使两人毫无恶意,一心只想支持、帮助对方,裂痕仍然难以避免。人类还真是可悲。

见习艺伎得到一幅彩笺,十七年间贴身珍藏;十七年后席间重逢,彩笺为二人再续前缘。这样一段故事,并没有什么不自然。相比于素不相识,当然还是再续前缘比较容易。但是,如果说两人结成连理之前,还有一幅彩笺促成姻缘;那么结成连理之后,两人中间就一无所有了———除了两具现实中的肉体凡胎,为了更加富足、快乐的生活而共同奋斗。

所谓的“见习艺伎得到彩笺,贴身珍藏”,看作一种缘分并无不可;如果当事人拿它作为婚姻生活的根基,那可就岌岌可危了。

这样一种缘分,更适合当作一桩韵事、一则笑谈。任谁听到此类韵事,都不会生气或是怎样,顶多说上一句,“先生也是个多情种呀”,或者“结局幸福那就好哪”。这些都属于正常情况。

不过,假如把缘分当作是绝对的宿命,那情况就不同了。好比日本神话,如果认为它不是传说,而是比事实更加严肃的天理,那么拥戴天理的军事领袖与普通百姓之间,势必会产生一道鸿沟。军事领袖异想天开,铁了心要让一亿百姓扭成一股绳;普通百姓表面上不敢反抗,只能假装鸿沟不存在,跟在领袖身后走。那么菊乃姑娘呢,是她自己放出了十七年云云的传说,所以她的处境要比战争时期的老百姓更加尴尬。诸如什么“是前妻节子引导我与菊乃相遇”,无论先生说得多么天马行空,她也只能默默听着。

况且,一名见习艺伎侍宴之际,有人写下一首不知是汉诗还是什么的送她,于是她贴身珍藏———恐怕称不上美谈。“贴身珍藏”本身已经足够古怪了。对诗歌、诗人的热爱,与护身符是两回事儿;我决不认为贴身珍藏是一种表达尊敬的正确方式。假如菊乃姑娘真的贴身珍藏了,那当然古怪;假如贴身珍藏并不是事实,但她迫于某种气氛编造了故事,那这气氛也足够古怪了。

菊乃姑娘的汉学素养有多深,我不得而知。姑且假设她素养颇深吧,那么她就算是先生作品的一名仰慕者了。三流文人如我,宴席上也不时遇到艺伎说:“我是您的书迷。”当然了,“贴身珍藏”这类毛骨悚然的话我是未曾耳闻,不过“我最喜欢您的作品了,都是我的枕边书呢”之类的言论,倒不是没有过。我这人生性乖诞,听到这些话也只是无动于衷;不过太宰治的自杀,似乎就是由类似的场景而起。 [13] 此外,还有各式各样的情况:有的师徒相恋,殉情而死;有的抛弃糟糠之妻,与新欢同居;有的家庭关系进一步破裂,闹得不可开交;当然也有终生平安美满的例子。总之情况不一。菊乃姑娘的情况,应当也是其中的一种变体。

我不了解具体情况,只能凭借想象来谈两句。先生写下的东西,艺伎为什么要十七年间贴身珍藏呢?我怀疑:假如那是本小说,她当时一定会直截了当地说“我是您的书迷”;但汉诗不能用来阅读,没法说是“书迷”,所以她换了一种表达方式,那就是“十七年间贴身珍藏”。其实我感觉:说成“十七年间贴身珍藏”,听起来有些陌生;如果换作“十七年间,您的作品一直是我的最爱,胜过其他任何作家”,那就耳熟得多了。

读者与读者也不尽相同。有一种读者,特别钟爱某一作者,甚至能背诵该作者的全部作品。这一类读者,其实为数不少;但我们作者见到他们,并不会产生特别的宿命感。与这类读者相比,所谓“席间获赠彩笺一封,十七年间贴身珍藏”,既称不上什么宿命,也不算真正倾心的证明。倒不如说有些古怪、奇异的感觉。真正的忠实读者,如果得到了心爱作家的字迹,虽然不至于贴身珍藏,但无疑也会妥善保管。这种情况虽不少见,但现代作家大多将其视为作家与忠实读者之间的普遍现象,不会做出什么宿命论的解释。

某些风格的作家身边,有时会出现一些女性忠实读者,她们会盲目地把作家当成自己的师父、神明,或是心上人。故事的结局不尽相同,有的相爱、结婚了,却未必顺利走到最后;也有的后来反目为仇,不欢而散,这也没什么稀奇。

我感觉菊乃姑娘不是那种程度的忠实读者。不过,不管她是不是忠实读者,关键问题在于:作为席间助兴的一桩韵事,“十七年间贴身珍藏”或许恰如其分;但除此之外,不该再作他想。也许它促成了一段婚姻;但既然婚姻已经促成,它作为机缘的任务也就宣告结束,不该留存到婚后的日子。恋爱、婚姻生活之中,只有韵事,不存在传说与神话介入的余地。传说与神话只能沦为韵事,这也说明了现实人生有多么残酷与严肃。过去,婚姻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人们的自由意志不受承认;今天我们不再是提线木偶,心中都想谈一场属于自己的恋爱。人心难测,知人知面不知心。怀着恶意去揣测对方,在夫妻生活中当然不算好事;但为了更好地发挥奉献精神,首先一定要知心,要彻底了解对方的一切。盐谷先生没有恶意,倒不如说充满了善意与奉献精神。然而,他只是虚构了一个经过美化的女子形象,然后将菊乃姑娘生搬硬套进去,并为此感到陶醉。盐谷先生既没有从极浅近的现实之中观察她,从而发现一个陌生的菊乃姑娘;也没有去层层推敲,细究她的内心。先生盛赞她是诗中的美女佳人,殊不知诗中的美女佳人并不存在于现实之中。

现实之中的人,存在着更加渺小、更加肮脏、更加卑微的一面。这不单是指查泰莱夫人那一类肉欲问题;将菊乃姑娘压到窒息、逼上绝路的,难道不是精神方面的负担吗?被打造成诗中第一流的美女佳人,就势必要承受这种负担。任何人都有卑微、肮脏、渺小、丑陋的一面,都少不了种种缺点与弱点;爱,必须建立在了解这一切的基础上,否则只会令人窒息,带给对方难以忍受的痛苦。

盐谷先生也许会宣称,自己是在彻底了解菊乃的缺点乃至一切之后,仍被她那美丽、贤良、方正的品格所吸引,这才爱上了她。我却对此持不同看法。

先生的爱是独裁者式的爱。比如一名军官,出于军队理念认为某名士兵是个好兵,因此很喜爱他。而这名士兵为了成为好兵,隐藏了自己的天性去迎合军官的喜好。迎合军官也许会使他成为一个好兵,但绝不会使他成为一个好人。他的真实愿望,其实是成为好人而非好兵;但社会是军人的天下,他也无可奈何,只能沦为提线木偶,接受独裁者的摆布,以求生存下去。

先生的情况与此相同。《周刊朝日》登载的那篇名为《宿命》的手记里,出现了一些说法,感觉只有提线木偶才能够忍受。

对于菊乃姑娘曾沦落风尘的经历,先生一直表现出极深的怜惜。不过文中却出现了这样一段话:

若我仍在任(指大学教授),晚香(即菊乃姑娘)仍居花柳界,那我难免沦为名教之罪人。所幸我已远离教坛,晚香亦曾嫁为人妇,现为离婚之身……

紧接着,先生还充满怜惜地补充了一句:“晚香实为可怜,‘艺妓从良’之名声阴魂不散,纯属旧日之陋习……”先生这两段话,暴露出一个可悲的事实:一切怜惜都不过是徒具形式而已。与同一个人结为连理,放在几年前,是一桩罪恶;放在今天,就无伤大雅。其实等于是在明晃晃地宣称:“咱们身份地位有别,你得感恩。”有一次,某大名的子孙想要练习谣曲 [14] ,于是召先生前往,菊乃姑娘也随之同行。手记中如此记述道:

越后长冈出身之贱女,竟为旧藩主之同族———旧田边藩藩主 [15] 所邀,得以与我同行。实乃晚香无上之荣誉,必死而瞑目矣。

读至此处,我黯然无语,甚至感到痛彻心扉。先生声称婚后生活很让菊乃姑娘满意,没有任何不足之处。这话完全信不得。只要读过此段文字,任谁都不会觉得她自杀有什么稀奇。对于这一点,先生似乎理解不了,所以无可救药。

先生认为,在职大学教授娶艺伎做老婆,乃是名教之罪人。其实,存在先生这般想法,却娶了艺伎做老婆,才是罪人。

关于两人的结合,先生称:“恋爱不是游戏,而是切实的晚年生活问题。”那么,“切实的晚年生活问题”究竟指什么呢?

自发妻节子过世,劳烦长子夫妇之处甚多。某次卧病以来,时时切感之:无人照料,老境实忧。儿媳纵使至孝,上有夫君,下有幼子二人,加之今日再无婢女,毕竟不得顾我周全。于此困境之中,经两三人热心撮合,终与晚香结婚。(节选自《周刊朝日》登载之手记)

切实的晚年生活问题,确实是这么回事儿。老人对未来充满不安,孤独对他而言,必定是一种不堪忍受的恐惧。我虽然未至老境,也不难想象得到,同时能够体会到它的“切实”性。

先生想与菊乃姑娘正式登记,但她却拒绝了。先生的意思很明白:给菊乃姑娘一个正妻的名分,这样她就会照顾自己养老送终,先生得以安心,生活也得以安稳。

这些全都很好。如果我身边有一位类似的老人,或许我也会劝他再婚。

从这句“切实的晚年生活问题”中,我感到先生更需要的不是什么正妻、伴侣,而是侍女———忠心的侍女。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合适。人到晚年,出于切实的生活困难,切实地想要个忠心的侍女,这很好理解。甚至可以说,越是到晚年,越是更需要侍女,而非正妻。不难想象,老人的实际想法,很容易倾向于找个侍女照顾自己。

永井荷风先生的情况也与此类似。如果荷风先生要选定一个伴侣,恐怕不会说什么正妻、老婆之类的大话空话,找一个侍女才是他的真实心境。

盐谷先生的情况却又不同。他的心境虽然也是想要侍女,但得到菊乃姑娘之后却发现,她不但是个好侍女,还能充当正妻,简直是为自己量身打造的心上人。当然,这也是件美事。即使不是先生的知己好友,为此送上祝福也不奇怪。先生对菊乃姑娘的痴情,同样很适合作为一桩风流韵事,在门下弟子中间畅叙一番;我虽不是门下弟子,也未有不适之感,只想对二人表示衷心祝福。

据说先生晚酌时,必先递给菊乃姑娘一只杯子,以替她斟酒为乐。此等心境,实为美妙,充分展示出先生无微不至的爱。赤子之心,一片真诚,不见半点尘埃。此番图景,足使观者心生暖意。

先生对菊乃姑娘的宠爱,可谓轰轰烈烈,同时又光明磊落,不失严肃。想来先生一生顺风顺水,于人心险恶处知之甚少,可谓天真单纯。从我这个旁人角度来看,先生平易近人,是位可爱的老者。

不过,旁人毕竟是旁人。那些与先生息息相关之人,情况又是怎样呢?先生所考虑的切实生活问题,菊乃姑娘总有一天也必将面临。

做艺妓这一行,从年轻时就得切实考虑晚年的问题。那些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轻人,没必要考虑太多,只需尽情沉溺于新婚生活的美梦,醒来之后一辈子怎么也能将就过来。艺妓可不一样,她们的晚年生活没有一丝保障。

盐谷先生的想法很简单:有人为自己养老送终,那便足矣。因此得到了菊乃姑娘,就等于得到了一个安稳的晚年。不过,先生百年之后,菊乃姑娘也终将迎来晚年。

如今人们的财产,早已随着战火丧失殆尽。先生百年之后,留给菊乃姑娘的晚年保障想必不会太多。

战败后的今天,先生的昔日盛景虽已成过眼云烟,至少还有众多门下弟子簇拥环绕。这样一种氛围,存在于各地的学者、艺术家的身上,好似诸位先生的客厅、书斋便是王宫,书斋之主作为君王端坐其中。假如有人只见过某一处氛围,定要以为那位先生便是独一无二的学问、艺术之王。殊不知这一类君王,天底下没有五万,也有三千呢。

于是先生坐定,周围环绕起门下弟子,开始高枕安卧,谈笑风生。众人沉醉于唯我独尊的氛围,好似天下大事,尽在股掌之中。此时若有一见多识广之人在侧,观感必大不相同。菊乃姑娘身为艺妓,长年周旋于酒宴歌席,对此等夜郎自大的氛围,最是司空见惯。即使是乡村议员、黑市商人的酒会,也像是君王之间指点江山的谈判台。

菊乃姑娘见过数不清的君王,对这形形色色的王国百态,早已洞若观火,如见肺肝。她打心底里明白,王国只是徒有其表,没有任何值得依赖的实际力量。

一旦君王驾崩,王国瞬间就会土崩瓦解。据说在文人和编辑中间,流传着一句有关文人老婆的箴言:“先走是福。”意思是,声名正盛的文人若是死了老婆,前来吊唁的排场恐怕要比文人本人死了还大,那葬礼的规模,足以把胆小之徒吓得魂飞魄散。这话究竟有几分可信,我说不准。就算它夸张了点,总之君王还在,葬礼肯定惨淡不了。其实我认为,这句箴言的本意恰恰是形容相反的情况:君王死了,只留下老婆,无人搭理———有人搭理也必是不怀好意;当然,所谓葬礼也冷冷清清,参加者寥寥无几。

盐谷先生如果细细玩味过这句箴言,那么菊乃姑娘也就不必寻死了。

可惜先生太过单纯了,只知高谈什么门下弟子有个团体,自己创始之,菊乃姑娘促成之,两人共同接受仰慕云云,实际上纯属空话。明白人深知所谓王国不过是空中楼阁,在他们眼中,先生的这份单纯,不仅虚无缥缈,有时甚至面目可憎。

毕竟先生标榜的原则是:越后长冈之贱女,为旧藩主之同族贵胄所邀,乃无上之荣誉,必死而瞑目矣。既然如此,那么贱女的心事,理解不理解都不值一提了。

先生得到菊乃姑娘,倒是解决了切实的晚年生活问题;不仅解决了,还心满意足,太平安稳,乐不可支。享受着门生的簇拥,醉心于一国之主的幻景,向爱人献上美酒;欣赏着爱人美妙的三弦琴音,随着她的节拍诗情渐浓,吟咏不绝。更莫提还与爱人共赴邀约,陪贵族练习谣曲。对先生而言,此等生活想必是十全十美,天上人间。

先生越是满足,越是单纯,估计菊乃姑娘就越是不堪忍受。她身上存在一个切实的晚年问题,其切实的程度,恐怕不在先生之下。先生就算没有菊乃姑娘,至少还有门生簇拥,再不济也算个君王;菊乃姑娘的晚年,可连这点儿保障都没有。

况且,在先生的理论里,贱女如一介艺伎,竟嫁得自己这般学者,甚至为血统古老之贵胄所召见,实乃三生之幸。那么她的晚年如何,似乎也就不怎么值得考虑了。

先生曾说:

菊乃实为唐传奇中人物。

这话似乎是在说:身份下贱如艺伎之辈,竟能嫁与大学者为妻,甚至得以与血统古老之贵胄同席,练习谣曲———此等经历,非唐传奇中人物不能有。自我陶醉、天真单纯都没关系;但菊乃姑娘作为当事人,耳闻目睹,内心将作何感想?其心中之愁云满布,岂非早已昭然若揭?

先生对菊乃姑娘,想来是一往情深;但是,因为艺伎出身就视为贱女,嫁给自己是无上荣誉,应死而瞑目之类的观点,同样是先生坚定不移的真实心境,甚至还是爱情的证明、韵事的谈资。

先生的爱究竟有多深?在先生看来,把下贱女子娶进门,便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好像是在说:我肯娶你,这就证明了我那天高海深的爱,你已是唐传奇中人物,死亦可瞑目了。

被人所爱,一定免不了委屈、不快、发火,有时甚至感到难以忍受,那也极其正常。负面感情本就难免,更别说对方狠狠伤害了自己,还天真单纯,一无所知。“单纯”二字说起来好听,其实只是极端的自我陶醉。他不过是在说:货真价实的大学者爱上贱女,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儿,你是个幸福的女人。然后自行规定一份辉煌的荣誉,授予对方,却不给对方任何晚年的保障。

不过细细想来,此事的起因,仍是菊乃姑娘自己放出了话,“十七年间贴身珍藏”云云。所以,即使人们认为先生救了她、带给她安稳的生活、赐予她死而瞑目的荣誉———简而言之,拿她做了自己天真单纯的牺牲品———那也是她咎由自取,怪不得任何人。

解决了切实的生活问题,得到了安稳晚年的只有先生自己;菊乃姑娘既没有被拯救,也谈不上任何安稳。

还有那些簇拥在周围的门生,他们与先生同样单纯,只是享受着君王座下如沐春风的感觉。菊乃姑娘生活在他们中间,只能努力扮演着先生心目中的那个晚香———一名被先生拯救于风尘,从而得以安稳生活的贱女;一名有幸获准与古老贵族同席的伶俐女子———而且还得表现得心满意足。这副重担压在她的生活之中,该是多么苦不堪言;而先生对此一无所知,更使她陷入无助之中。

当然,菊乃姑娘很清楚先生的一往情深;在这一点上,我想她是真心感谢先生的,且对先生怀着无比深沉的敬爱。这份敬爱之情,至死一以贯之,自杀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明。菊乃姑娘的死,无声无息,宛如一道悄然而逝的影子。

菊乃姑娘选择悄然而逝,当是对先生那深沉的敬爱使然;不过,选择死亡,同样也是由于先生。先生对菊乃姑娘一往情深、天真单纯,举世皆闻;然而菊乃姑娘在先生底下伤痕累累、心如刀绞,却无人知晓。表面上,君王高朋满座,一派天真单纯的气氛;而在背后,躲藏着一个无人问津的自己,作为那气氛的牺牲品,形单影只,遍体鳞伤。这样一种情绪,想必有如一座大山压在菊乃姑娘身上。在旁人看来,菊乃姑娘也是王国氛围中其乐融融的一员。她很难从旁人的印象中挣脱出来。要离婚,那不可能;要倾诉,又无人可说。她身边除了君王本人,便是些君王座下的盲信之徒。在王国里,君王的话比天大。至于打破那种盲信的氛围,恐怕不可能。她的烦恼、她的生活问题的确很切实,但与盲信不在同一个世界。用自己的切实问题,去唤醒那些一叶障目的盲信之徒,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引不起半点反响。至少在菊乃姑娘看来,四周尽是汪洋大海,而她绝望地找不到一条小舟。

菊乃姑娘既不能离婚,又讲不出心里话,最终唯余寻死一途。寻死,乃是无可奈何的结果。

她的身上,有一种虚怀若谷的气质;好像大彻大悟,把一切归咎于自己的无能与不周,无声无息,悄然而逝,平静如归。跳入海中却未呛水,岂非正说明了她内心的苦闷切实且残酷,在她投水之前已经杀死了她?她的死可怜而令人同情,但同时又不乏明快。菊乃姑娘走时,想来没有恨着任何人;或许她还希望留下一句:“别了,先生。”

据先生的叙述,当日的情况如此:先生走在路上,本以为菊乃姑娘就跟在后面,却不知她已经悄悄走开,跳海身亡了;接着先生路过一座佛寺,耳闻诵经之声,下意识潜心默祷,此时住持的夫人出来,请先生进去喝茶。

事后先生称,那时就是菊乃姑娘的死亡时刻,她的灵魂在向自己传达信息。我认为这也不无可能。毕竟,菊乃姑娘去时心境澄澈,唯余一片亲切与怀念,也许衷心希望能给先生传达一两句别离的话语吧。这些都不难想象,因此先生作此理解也无可厚非。尽管寻死的原因之一,在于反感、憎恶先生那天真单纯的爱与自我陶醉;但一个愿以一死来化解所有悲伤、平息所有纷争之人,在将死之际不会怨恨任何人。不仅不会怨恨,甚至可以说充满了一往情深、恋恋不舍的感谢之心———就在心甘情愿去死的一瞬。

在先生看来,自己的一切行动都出自善意,对菊乃姑娘也只有怜惜与爱情。但是,害死他人未必都出自恶意;同样,裂痕也有可能产生于善意之中。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可真是扑朔迷离。甚至可以说,有人欢喜时,就一定有人伤悲———夫妻之间也不例外。两人共同感到幸福,实非易事。对那些步入暮年,开始考虑晚景的人而言,更是如此。

菊乃姑娘的悲剧,并不是一个特例。世上总有那么些单纯的善人,坚信自己将爱情、地位赐予了下贱之徒、无知之辈,带给了他们死亦瞑目的荣誉。善人根本不理解,每个人都与自己一样,存在着切实的生活问题;只是陶醉于救助贱女的行为。其实真正被救助、获得了安稳生活的人,只有自己。不提别的,单是“下贱之人”这一观念,就已经彻底暴露了菊乃姑娘悲剧的真相;蒙在鼓里的只有当事人及其同类而已。所谓汉学,原本就不是什么追求真理的学问,其逻辑中心始终围绕着帝王的意志打转。凭着这一套逻辑思考的人,当然不了解人性为何物。他们无法与人进行心与心的交流,这是无可奈何的宿命———似乎正应了“宿命”二字。

菊乃姑娘永远地走了,无声无息,悄然而逝;我却生性口无遮拦,偏要吵嚷,偏要叫喊:菊乃心满意足?毫无理由寻死?这叫什么话。菊乃姑娘悲剧的真相,听听那句“此等荣誉,贱女必死而瞑目”,还不明白吗?真不明白呀。娶了“贱女”做老婆,罪在“不逊”,您明白吗?推脱一句不明白,这事儿就过去了吗?

人类的伦理,始于认识到自身之罪恶;认识不到自身罪恶,也就无法形成伦理。当然了,东洋的学问始于粉饰帝王,搞不明白,也没办法。

唉———黑暗哪,东洋。茫茫暗夜,将往何方?

我可不想与之同行。

(本文主要材料来自《周刊朝日》八月十二日号盐谷氏手记《宿命》。个人认为,该手记大幅度表现了作者的真实心理。)

* * *

[1] 盐谷温(1878—1962),号节山,日本著名汉学家,东京帝国大学(东京大学前身)教授。

[2] 《孟子·万章上》:“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孟子·梁惠王下》:“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

[3] 晚香(1914—1951),本名长谷川菊乃,花柳界名伎。1949年,年过古稀的盐谷温向菊乃求婚,两人正式开始同居。此事遭社会诸多非议,但盐谷乐在其中,作长诗《续弦行》,中有“鸾胶续弦乐且湛”等语。1951年7月,菊乃与盐谷温共同散步时神秘失踪,随后被发现死于海岸,再度引发社会关注。

[4] 《主妇与生活》,日本月刊女性杂志,1946年创刊,1993年停刊。“二十五年”指昭和二十五年,1950年。

[5] 尾崎士郎(1898—1964),日本小说家。与安吾为终生好友,后为安吾主持葬仪。

[6] 《论语·子罕》:“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表示愿使二三子为自己送终。

[7] 穗积博士,疑指穗积重远(1883—1951),日本法学家,东京帝国大学教授。

[8] 《论语·宪问》:“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子曰:‘其然?岂其然乎?’”表示怀疑。

[9] 宝冢歌剧团,日本大型音乐剧表演团体,全部成员均为未婚女性,男性角色亦由女性扮演。

[10] 外甥女名为村山喜久(1918—1938),安吾之五姊与村山真雄之女,深得安吾疼爱。村山氏出身新潟县松之山,旧属高田藩,与越后长冈藩相邻。

[11] 矢口渡,位于东京都大田区。

[12] 《周刊朝日》,朝日新闻社发行的周刊杂志,创刊于1922年。

[13] 太宰治于1948年6月13日投水自杀,与其共同殉情的情妇山崎富荣,最早就自称是太宰的仰慕者。

[14] 谣曲,指日本传统舞台艺术“能”当中的唱词、科白部分。

[15] 越后长冈藩藩主与丹后田边藩藩主均为牧野氏,故称同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