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视面相学
樱井大路的判词
从这张照片(见下)来看,此人额、眉、耳等各部位,皆表现出强烈的反家庭面相。尤其是此人脸部最突出的部位———鼻子,最成问题。鼻相如此之人,虽有赚钱的本事,却也容易散财。另外,此人甚为性急,发际线表明此人年纪轻轻便会离家出走。
除此之外,面相中表现最强烈的一点是:此人不可以常理度之。从这一点上讲,此人绝难与他人融洽相处,无法做到人见人爱,但会深受少数前辈爱怜。
此人生性孤独,若选择独立工作的职业,四十来岁可小有名望,但四十五、六、七这几年,会在事业与金钱两方面内心煎熬。五十岁出头时多少陷入泥沼,至五十六七可获大成。此人自年轻时便备尝苦辛,人生经验丰富,故而对其事业形成助力。观其额相,也可以说此人一生劳苦缠身。
此人四十岁之前,多为家庭问题所苦。种种家庭琐事会贯穿一生,但四十岁后运势正旺,可将琐事压住。不过有一点需附带提及:随着年岁增长,身边环境也会渐趋凄凉。
性格方面,此人待人极好,亦讲义气;但同时也有计较细节的毛病。这种人对外和善,对内蛮横。言行夸张豪迈,内心却谨小慎微。
从面相上看,此人虽不很会使唤人,却也喜欢热闹。
虽有长寿之吉相,同时也易犯桃花劫。
总结而言:此人面现善恶二相,皆属极端,二十四五、三十二三、三十七八命逢大坎,其后人生虽有曲折,但终将事业大成,成为造福社会之人。只是由于孤独,所以不适合家庭生活。我对此人颇有兴趣,希望能与他当面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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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次我通宵工作,清晨正头昏脑涨时,有个照相馆师傅前来登门,说是受《ALL读物》之托,要为我拍一张算命用的照片。
并非只有拍摄相亲照才需要整理仪容。照片就是要拿出去给人看,这点我们也不例外。岂止仪容要整理,还得摆出精心设计的姿势,好去瞒过大众的目光。这种事儿怎么操作我也知道———比如照相馆的人来了,就去洗脸、剃胡子、换上和服———只是从没亲身实践过。唯有那么一次,文艺春秋 [1] 要拍一个什么“百人”,当时我正光着膀子干活,满身大汗,无奈之下只能穿上和服拍了照。多亏了这次无奈,我这辈子终于有了一张拿得出手的照片。所谓用心,单单平日里知道方法还不够,只有身体力行才有意义。
至于算命用的照片,虽然不必刻意凸显天生丽质,至少也得洗洗脸,摆出明澈的眼神,把自己思维敏捷的一面展现给对方。可惜当时我正结束了一宿的工作,在等按摩师上门,所以脸也没洗;结果按摩师没来,倒是照相馆师傅先到了。不过,按摩师迟到也不尽是坏事儿,至少不必在接受按摩时拍照了。
虽然我很清楚拍摄时的状态不佳,但这张照片还是吓了我一跳。简直像个死刑犯。
照片里的人看起来,完全就是个混日子等死的囚徒。樱井先生真是慧眼如炬,本领不凡,对着这么张照片,也能“这儿好、那儿差”,分析判断,头头是道。
照片主人的职业,樱井先生作何推测呢?恐怕他并不知道这人就是我吧。
樱井先生清楚的事情有两点:一、托他看相,把照片拿来的是文艺春秋的记者;二、看相的结果会用在杂志文章里。不过他不清楚是哪方面的文章;而照片主人是何方神圣,假如记者没有告知,樱井先生就只能自行判断了。关于此人的职业、身份,我认为樱井先生必定事先推测过一番。
一眼看上去,照片里的人多半与犯罪有关,不是运势旺盛之相。既然杂志社要登载,那么此人多少该是个人物;但算命先生却不认识他,证明此人或许轰动一时,但不是什么大人物。
目前,长着这么一副混日子的面孔,又稍为人知的人物,当属地下一族了。德田中尉、野坂中尉以至什么下士、上等兵,最近都潜入了地下,或许也算是一丘之貉。
不过,地下一族中也有特立独行之辈。好比万事万物都有左旋右旋,地下运动中也有人一身兼具两种截然相反的本能。比如那位参谋 [2] ,战败后一手出单行本赚得盆满钵满,一手将地下运动进行到底。与其同气相求者,同样不乏其人。
此外还有一等人,叫作“整肃族”。不过整肃族大多教养良好,照片里的人看起来不像,从那一副混日子的样子来看,倒有点无业游民的气质。这样看来,搞不好此人原本在政府或大企业工作,后来犯了事儿,被开除了。不过,如果此人只是个轰动一时的罪犯,那照片应该见过报才对,况且杂志恐怕也不会来给他看相,还要登载。如此说来,大概是这么回事儿:此人目前由于某种原因失业,生活需要避人耳目,很是辛苦。
此人也有几分技术人员的样子,不过技术人员范围太广,从核能天才到间谍,甚至连文人也能算在里边;而且底层技术人员在日本不怎么吃得开。那么,或许是战后派政治家?又或是芦田 [3] 帮成员?黑市暴发户的智囊?藏了点钱的破产高利贷老板?被勒令反省的宗教组织首脑?都有可能。
总而言之,职业、身份这类现代社会地位,只在照片上看看脸恐怕无法做出准确判断。要是见了真人,倒能看出不少东西;单凭面部照片不行。既然见不到真人,那就只能根据委托者的身份、算命结果的用途以及委托时的具体情形来想象了。
假如要单凭面相、骨相做出准确判断,一定得事先对该人物的职业、身份、目前社会地位等方面大体有个了解。应该说,恰恰是因为有必要事先了解,才能证明算命的合理性与科学性。若是朝着脸或手心瞟上一眼,当即一语道破天机,那倒看似厉害;可此等高人,一辈子却只是个算命先生,岂不滑稽。先对该人物的职业、身份有所了解,然后参照面相、骨相等方面,采用找共同点的方法———如此倒有可能推断出此人的身世、性格。通过共同点来算命,应该具备相当高的合理性。
我对算命不太了解。不过,观察人的性格,不仅算命先生需要,对文学创作者同样意义重大。两者的观察方式想来也大同小异。
只是有一点不同:算命先生得算出结果,文人则不必拿出结论。不仅不必拿出,而且也无法拿出。
从文学角度推断性格,首先有一条不言而喻的道理:所有的人在本质上都相同,具备相同的可能性,这一点先于性格而存在。
至于性格,不过是可能性的多少问题而已。可能性的显现不是必然事件,而是偶然会被人生中的环境所左右,在诸多外部条件的影响下或多或少地显现出来。
刑事案件的辩护与判决,在这层意义上也与文学遵循同样的前提,从而才能得以成立。
也许我们可以一言以蔽之:文学就是对可能性的探求。不过文学也有各种流派,其中也有人专门探求性格的可能性、人的可能性———或许应该说这类人反而属于主流。
性格的可能性存在两个方面:性格虽然受环境、偶然等诸多外部条件制约,但其本身也存在能动性,能够主动对外部条件施加影响。那些必然的、已知的事情,与文学上的探求无关。比如医学可以成为配制药剂、制定疗法的基准,法律可以成为裁量罪行的基准。文学既是探求,也是尝试;它不是基准,通常也不会提供问题的答案。
如果说诸多外部条件影响了普通人的性格,那么文学的重心就在“诸多外部条件”上。
假如“性格”是重心,那么这里的“人”就不再是普通人,而是病人。可能性的多少,相当于病症的轻重。
而文学所关注的,则是原本健康的普通人染病的问题。文学需要思考社会之恶,探求在何种情况下,人会染上疾病。文学的主轴不是照顾患者、治疗疾病,而是探索疾病发生的原因,倡导正义,反抗社会之恶。因此,凡属人类自身的问题,文学都不会作出解答、给出结论;而是会永远保持一种充满一切可能性的状态。
所以说,文人虽有必要把握性格问题,却鲜有立足性格去观察人生,更不会在文学活动中算命。
算命和文学都需要推断性格,但在这一点上天差地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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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说,某人生得一种反家庭、离家出走的性格,在文学上就不算问题。文学关心的是:什么因素导致此人不得不反家庭、离家出走。没有人天生注定必然会反家庭,必然要离家出走。
本人年纪轻轻离家出走,固然属实;但是否该称作反家庭?存疑。离家出走是否属于必然事件?仍然存疑。散财同样是事实,但究竟是出于性格还是出于思想?一时间虽难以判断,至少我很有些聚财的思想,但若说散财是三思而后行之事也未尝不可。如果认为性格跟思想是一回事儿,那就错了。一个人的身上,可以同时具有相反的思想,却不能同时具有相反的性格。
假设存在左右两种思想,某人性格多变,很容易偏向其中任意一方。若要讨论此人是左还是右,仍是在讲思想上的左右,而非性格上的左右。是聚财还是散财,是恋家还是离家,这些问题作为性格相互抵触,但作为思想,同一个人滑向任一方都有可能。假如我突然变成了守财奴,也不奇怪,这种事儿随时都可能发生。又或许,在性格和思想之外,还存在意志的作用。我曾经对药物成瘾,现在已经好了。关于上瘾的问题,虽然也要考虑上瘾之人的性格,但最终还是意志在起作用。意志要比性格更加深层。当然,有人认为意志也属于性格问题;可若是如此,浅层的又是什么呢?
据说德川家康年近花甲时,一旦骤逢大事,仍会脸色苍白,还有咬手指甲的毛病。关原之战开战伊始,秀秋 [4] 的叛降尚不明朗,形势对家康极端不利。据说当时家康面无血色,一边嘎嘎吱吱咬着指甲,一边担心:“莫不是中了金吾那厮之计。”
从今天的医学角度看,家康属于胆小的精神病性格。然而纵观家康其人,骤临大事虽会面无血色、啃咬指甲;一旦镇定下来,却心思缜密、算无遗策、深谋远虑、洞若观火,堪称一位沉着的智将。
家康一生戎马倥偬,南征北战,自三方原大败后从未如此面无血色、茫然自失。而且关原之战时,家康早已年过五十,却仍然秉性未改,侍从眼中所见的,是家康真实而平凡的一面。
家康似乎甚为好色,就喜欢抢别人老婆做妾,不管是什么出身。此事看似离经叛道,有些反家庭,但他的一生并非全然如此。家康给人的感觉,好像孩子被烹杀一两个也无动于衷,他也确实漠然地处死过自己的儿子;但这并不是反家庭,而是为了保护德川幕府这一大家庭。
简单来说:我们通观家康一生行迹之后,假如要对其做出评价,希望找出一条主轴;那么这条主轴不会是性格,而是其思想。意志在性格的基础上发挥作用,从而形成一种思想,由此出发深思熟虑,当机立断,这才构成了家康一生的行迹,也成就了家康其人。
家族企业还是股份公司?天皇制还是总统制?这些问题也无法凭性格解决,只能依靠思想。
算命的一大弱点,便是通过性格看人生。开辟人生道路的不是性格,而是意志和思想。性格没有正邪之分,思想却有。我们应当清楚:决定人生价值的是思想的正邪,性格则是更加浅层、更加原始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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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命先生还说我这人不可以常理度之。这话也有问题。即使是在日本,人们也逐渐能够理解我了;要是放到其他国家去,那我就更正常了。在外国人眼里,我这种文人才算正常,不合常理的反倒是日本其他文人。
至于“绝难与他人融洽相处”嘛,这话就有点毒了。哪儿有这样的人呢。特别容易与人融洽相处,难道就不奇怪吗?是否能与人融洽相处,这也是思想领域的问题,是一种思考过后选择的生活方式。
比如石川淳 [5] ,他比我孤独得多,也没什么朋友,骨子里却温润如玉,非我所及。石川为人危言危行,其人品实应为大众所敬爱。有些人不喜欢他,或许是无法理解他身上值得敬爱的善与美;又或许是他们无从得知,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交契,只有像石川那样深厚才有推许的价值。
至于我嘛,且不说能不能够融洽,一旦真融洽起来,搞不好我还觉得烦呢。另外,我自小到大从未被少数前辈怜爱过,一次都没有。
不过,这倒不好说是樱井先生没算准。樱井先生推断性格、身世,本质上是在找共同点,因此算出这样的结果也很正常;况且还有一些人凭算命指导人生,这也够指导他们了。就“找共同点”这一方法而言,不仅没错,而且十分理性。我要称赞樱井先生,他在算命先生之中可谓独具慧眼了。
据说那名记者拿到我的照片,原本是去了另一家算命馆,结果人家说光有照片没法算,把记者训了一顿。樱井先生则不同,面无惧色,侃侃而谈;不仅自信可嘉,亦足显手段不凡。
诸如“绝难与他人融洽相处”“深受少数前辈爱怜”云云,像是算命先生常用的套话。我很清楚,某一类人听到这话就好像深受启迪;不过这种讲话方式,恐怕也是算命的弱点之一。比如我这句话,您看如何:
“相信自己的本事当然很好,但不知天高地厚可不行哪。”
我还有一套说法,时不时说给年轻人听,故意惹他们生气:
“认真工作的话,也许有人会欣赏你;但你要是没能力,越认真越无可救药。捧着‘认真工作就有人欣赏’当死理儿,只是蠢货之间的自我安慰罢了。你到底要怎么办,明明白白下个决断,这是两码事儿,不能混为一谈。”
这不是算命,更像是酒酣耳热之际,对年轻人一番说教以助酒兴。话出口来甚是畅快,不过可悲的是,有时分不清楚这话到底是说给年轻人,还是说给自己听。
如此一番说教,也带些人生共同点的奇怪味道,不过这里边思想性的成分多于性格,似乎还上得了台面,有点儿说服力。当然,如果说这是名言,顶多也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醉汉那个档次,与孔老夫子、耶稣先生的传世名训相比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是有一点:陀氏笔下的醉汉也好,本人也好,都深刻明白这些不过是一家之论,姑妄言之;心里决没有开宗立派、广收门徒的怪异念头。
“四十岁之前,多为家庭问题所苦”,这个嘛,我孑然一身,四海漂零,所以这点完全没说中。不过反过来讲,也可以认为它一语中的:或许恰恰是因为家庭问题,才导致我孑然一身。算命就有这么个特点,你觉得它准,就什么都准;你觉得它不准,就什么都不准。
如果从“没有家人背后支持”的角度着眼,那么孑然一身确实是个严重的家庭问题。要是说我为此所苦,以至于四十岁之前未能发迹,仔细想想也没说错。不过问题是:我发迹的时候,同样还是孑然一身。
文艺评论家会如何评论我的作品、我的一生呢?要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或生涯,家庭问题似乎是一个关键。不过之所以会如此,恐怕还是因为陀氏本人在书信、文章中明言过家庭问题。凡是作家本人明言过的事情,十有八九都不可信。所以反过来理解,我本人虽未展现过为家庭所苦的表情,亦未留下过为家庭所苦的文字,评论家仍会认为不足为据,结果想必是毫无顾忌,畅所欲言。
只有“家庭琐事”这一点,真没说中。的确,我有时也会产生一些难以忍受的情绪,觉得家庭琐事烦扰无比,甚至对家庭本身产生怀疑;但若与其他家庭相比,我的情况要好得多。我这么说也许樱井先生不爱听:这一点他真没算准。当然了,从主观角度来讲,我确实认为家庭很烦琐。而且“随着年岁增长,身边环境也会渐趋凄凉”这话,我也深有同感。只有这一点,我不得不信,同时深深地感到无可奈何。
不知道樱井先生根据什么面相,判断我四十岁前沉沦坎坷,年过四十方可稍稍成名。这一点倒是说中了。
至于“二十四五、三十二三、三十七八命逢大坎”,不是我吹毛求疵,确实是稍有出入,差个两三年。“稍有出入”这话,听起来和“基本准确”差不多;不过这几个年龄段之间本来也没隔几年,两三年已经是相当大的误差了。
如果要说我人生中的大坎,应该是六七岁、十五六、二十一、二十七、三十一、四十四这几年;要是连那些小坎儿也算上,可以说前半生整体都不顺。我这样讲,并不是质疑樱井先生的算命本事。算命嘛,基本上只能靠猜:此人属于某种类型,此种类型的人容易遇到某种大坎,遇到此种大坎一般都在某某岁。不巧的是本人前半生太过与众不同,根本没法猜,不是樱井先生的能力问题。要是猜中了才奇怪呢。我反倒觉得,恰恰是没猜中,才显得这种算命方式更为合理。因为它着眼全局,更能把握人的全貌。
六七岁时,我十分仇视自己的亲生母亲。仇视母亲,又带来母亲的憎恶,痛苦的童年奠定了一生的基调。直到最近,我才逐渐感到释然,也有了将这些个陈年旧事付诸笔端的打算。
十五六岁时,我是个桀骜不驯的愣小子,看上去像个街头无赖。考试失败不说,还被开除了学籍,日子过得粗糙混沌,不堪回首。
对于在二十七岁与三十一岁的时候所做的荒唐事,我曾写过一些荒唐之言,以作记录。不过现在感觉可能得重写,等过段时间安静下来再说。
还有二十一岁,这一年我患上了神经衰弱,还被车撞了。
四十四岁那年,是我住进精神病院的年份。
我是一个异类,人生轨迹从未正常过,算命先生要通过共同点推断出我的情况,既不可能,亦无必要。
我们不该去责备樱井先生这些地方没有算准,反倒应该注意他算准的事情,比如“四十岁前沉沦坎坷,年过四十稍稍成名”,我很感兴趣:这是根据面相、骨相算出来的吗?倘若真是如此,倒想请教一二。但是我感觉,樱井先生是根据委托的种种情况,认为照片上的人是战后派,这才推断出“四十岁”来。由于推断无误,因此可以认为他的算命建立在相当全面的常理之上,对这种根据常理的推断,我可以相信。至于那种装神弄鬼的算命、邪教的暗示伎俩,我一概不信。
至于我的性格,算出的结果是“对外和善、对内蛮横”。这倒不能说不准,但算准了也毫不稀奇,因为十人有九都是“对外和善、对内蛮横”。尤其是一些脑力工作者,身边人际关系险恶,只能凭着阴谋诡计生存下去;这一种人,自然会对外和善、对内蛮横,可以将他们的“对内蛮横”看作一种休息。只有在自己家里,才不需要客气,言行举止都可以随着性子来。对内蛮横,其实是一种心情的体现:只有在家里才能安心,只有家才是自己的世界。也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种亲切不拘的证明。
不过,有的人确实与家人不合,那么他在家里的蛮横,就不能称作“对外和善、对内蛮横”,需要另当别论。我认为,要看清日本家庭里面丈夫蛮横的真相,关键就是这句“对内蛮横是亲切的证明”。
当然,丈夫在家的蛮横也与日本家庭残余太多封建因素有关,同时亦是女性在经济上从属于男性的必然结果;从这层意义上看,“对内蛮横”未必就是日本的特色。
女性在经济上居从属地位,把这层意义延伸下去,可以说“老婆”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职业,靠着给丈夫提供服务为生。妻子彻底掌握丈夫的脾性,提供的服务无微不至,非外面的女人所能及;可谓劳苦功高。然而丈夫却“对外和善、对内蛮横”,从没笑容,总是板着脸;所以妻子生气也在情理之中。其实,老婆能包容自己傲慢地板着一张脸,丈夫心里甚是感激。
我没有情妇。不过依我之见,在日本的家庭形式里,情妇与妻子竞争很难取胜。日本妻子多少都有些牺牲自己、侍奉丈夫的奉献精神,只要“女性从属于男性”的前提不变,这就是最高级的服务。在从属性的夫妻关系中,奉献精神大于一切。
情妇这一职业,买卖关系更加露骨,但在“经济上从属于男性”这一点上,与老婆并无不同。情妇的长处无非这么几样:容姿秀丽;床技高超;甜言蜜语,讨男人欢心;周旋酒席,供男人解闷。但即便把这些长处统统加起来,只要情妇没有奉献精神,只要女性在经济上还从属于男性,最后获胜的仍然是妻子。
问题是有的老婆奉献精神不足,反倒是情妇具备了奉献精神,这种情况老婆的失败无可避免。不过,那些日本女德式的老婆也确实有问题,大多只是懂个皮毛,连“忠义”与“奉献”都分不清楚。
“忠义”是个与修身有关的词语。女德教育里讲得明白的词语,通常都是徒具形式,没什么实际内容。“奉献”则是从爱情中自然生发的东西,男性通过经济支配着女性,却因为女性的奉献而心旌摇曳、心满意得。奉献精神是女性最有效的无上法宝。
无论情妇多么天生狐媚、床技高超,只要老婆具备奉献精神,而情妇没有,男人最终还是会回到老婆身边。也可以这么说:在男人眼里,女人是一种提供服务的商品;而这种商品最优秀的属性,永远都是奉献精神。
只要女性在经济上还居于从属地位,再怎么高呼“男女平权”也是白搭。男女同校也好,从国外学习护花使者的绅士风度也好,无论生活上的表面形式怎么变化,只要经济上的从属关系不变,男人选择女人的标准最终还是奉献精神。
男女双方谈恋爱时,一起工作,经济相互独立,此时往往是男方向女方提供服务。一旦结了婚,女方在经济上受到了支配,爱情的发展方向自然就变了:妻子如果不够奉献,丈夫就会去找其他奉献的女人。
老婆只要具备奉献精神,情妇再怎么美貌青春、天性淫荡、床技高超也不足为惧;但如果情妇也有奉献精神,老婆就危险了。尤其是那些连忠义跟奉献都分不清的女德乖乖女,不管在理论上多么强大,都不可能在现实中真正打败情妇。
丈夫在经济上支配着老婆,他从老婆的奉献当中,发现了自己唯一的心灵港湾。正因为家完全属于自己,所以才会在老婆面前任性地板着一张脸。甚至可以这样讲:老婆的奉献越是体贴入微,丈夫就会越安心,越容易任性板脸。
男人出去拈花惹草,这种露水关系无须担心。女人在经济上从属于男人,就不可能凭美色与床技永远得宠。这些东西别人也有,男人随时都可能迷上,只要还存在使男性拈花惹草的因素,美色和床技又岂可久恃。
“对外和善,对内蛮横”,并不意味着男人不适合家庭生活。在经济上的从属关系不变的前提下,可以这样说:恰恰是男性渴望回家的情感,导致了对内蛮横的事实。
当然了,在那种酷似买卖关系的夫妻关系中,最完美的情况还是老婆既有床技又会奉献。
所以说,是不是适合家庭生活,还是要看老婆。“由于孤独,所以不适合家庭生活”,这种说法本身就错误。无人不孤独。越是孤独的人,越是会时常感到一种刻骨的乡愁,想要回“家”。这时最能沁人心脾的,可以说正是老婆的奉献精神。老婆的奉献精神若是超过母亲,夫复何求?我的老婆就具备这样的奉献精神,说我不适合家庭生活,绝无可能。
我这人有点花心,拈花惹草的事情做得比常人多;但我绝不会迷失回家的路。我在老婆面前总是板着一张脸,态度也不佳;满足于老夫老妻相对而坐,交流也大多是我发号施令,肉体交流则时常忘记。但我认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对老婆怀有超越一般的爱情。在我心里,老婆已经高出了“女人”的范畴。我甚至早早就把遗书交给了她。我对老婆的好超越对其他任何女人,为老婆着想的心绝无一丝虚伪。老婆这个人,已经不再属于“女人”这个概念。只要老婆的奉献精神尚存,我的感情就绝不会变。如果说我决不认为自己与老婆平等,那么这恰恰证明了:虽然她只是担任“老婆”这一职业,但对我而言这个职业已经非她莫属,她与其他女人存在本质上的不同。
孤独的人虽然会拈花惹草,却不会真正沉迷于女人。陷进去会很快抽身,沉迷了也会很快醒悟。能够长存的只有慰藉与温情。即使那份慰藉与温情后来变成了板脸,那也只是证明了:唯有真正的家才能容许自己的任性。
“言行夸张豪迈,内心却谨小慎微”,我确实有这个特点,有些异常细心。至于“计较细节的毛病”,为什么说是“毛病”呢?我会计较的只有一部分事物,其他的根本不会。也可以说这是一种“热衷”,什么叫热衷呢?就是只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追根究底,其他懒得去管。天下万事万物,岂会有人去一一计较个不休。于一事一物追根究底,付出远超旁人的努力,并长久持续下去,这才是热衷。
“有长寿之吉相”,承您吉言了;至于“同时也易犯桃花劫”嘛,这话稍稍有点狠了。
实际上我没犯过什么桃花劫。谈恋爱最辛苦的也只有初恋那一次。毕竟是初次经历,许多方面还不熟稔,整个恋情充满混乱,足足持续了将近五年。
无论多少回踏入情场,每次恋爱总会产生暂时的混乱,有时心如刀绞,以致夜不能寐。不过,每次混乱性质虽相同,持续时间却越来越短:从一个月,到一星期,再到三四天,缩减越来越厉害。最后恋爱等同于拈花惹草,感情廉价到不值一提。
不过也必须承认,回首此生,唯有拈花惹草这点怎么也改不掉,有时甚至是有意识地去拈花惹草。其实一切露水姻缘都极为麻烦,但有时我会不辞麻烦,勉力为之,这大概是出于职业上的欲念,或者说是职业意识。这番话听起来是在拿职业热情做挡箭牌,实际上我丝毫没有这个意思。我老老实实地承认:首先是因为我天性浮薄,其次才是出于那份不辞麻烦的职业意识。
也可以这么说:人生充满了无趣,拈花惹草更是无趣至极,花时间勉强自己去向女人献殷勤,不仅愚蠢而且空虚。要说做什么事情最有干劲,唯有自己的老本行。我敢断言的只有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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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令人哭笑不得的照片里,我简直就是个混日子等死的囚徒;然而樱井先生拿着它,好歹做出了这一番判语,从这点可以认为,樱井先生具备理性的判断力,装神弄鬼及邪教要素较少,是一位文明的算命先生。
据文春记者讲(我也是刚刚得知),樱井先生称如果见到真人,听到声音,会算得更顺利。看来他认为,单凭照片算不准的原因在于没有声音。
樱井先生想听听声音,我认为很有道理。因为声音及话语里面,能够综合表现出说话人目前的职业、身份、社会地位等信息。声音里还包含了说话人的信心与信念,对声音分类,能够发掘声音背后隐藏的信息,能够弄清他说出的话到底在他心里占几分斤两。我们也与樱井先生一样,每天解读着对方说话的声音。
年轻人高谈阔论,其学识水平究竟如何,凭声音最能听得一清二楚;其信念的深浅程度,也能听出来。不过我们只是基于自己的需求,才去对声音做出解读,加以利用;至于在各种职业当中,声音的作用当然就更大了。我也能够想象到,算命先生利用声音的角度与方向,一定与我大不相同。
樱井先生提出了要听声音,也许应该说他越发像个算命理性主义者了。这位算命先生配得上银座,或许还很有潜力在文化阶层中博得好评。
但是,决定人之一生的并不是性格,而是环境与偶然;当然还有意志与思想,但它们也不免要受到偶然、环境等诸多外部条件的制约。
请人算命,最想知道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对一位文明理性的算命先生来讲,算准过去只是开胃菜罢了;猜测未来才是最需要谨慎之处。
如何猜测未来呢?心怀善意,发挥本领,去发掘对方目前隐而未现的闪光点,帮助他树立更为坚强的信念与意志,使这次算命成为他改变人生的一个机缘。
像您这样理性而文明的算命先生,想必明白占卜未来的愚昧之处。您磨炼自己的算命本事,难道不是为了准确判断对方的各种条件,给予他勇气,引导他走向更好的未来吗?
通过准确判断对方的意志与各种条件,您有极大的力量改变对方的未来。不知尊意何如?总而言之,您是一位文明的算命先生。
* * *
[1] 文艺春秋,菊池宽于1923年创办的出版社,简称“文春”,亦发行同名杂志《文艺春秋》。
[2] 辻政信(1902—1968?),日本陆军高级参谋。1945年日本战败后,由东南亚战场逃亡至中国,1948年返回日本潜伏。1950年占领军宣布战犯搜索结束,辻政信公开露面并出版《潜行三千里》一书,讲述逃亡生活,成为当年畅销作品。
[3] 芦田均(1887—1959),日本政治家,1948年3月任日本首相,同年10月因昭和重工事件被迫辞职。芦田于1951年众议院会议上强烈主张“重新武装”论调,坂口观点与之相左,故作此调侃语。
[4] 小早川秀秋(1582—1602),日本战国时代大名,通称“金吾中纳言”。关原之战虽属西军,实为东军内应。开战时小早川本有所犹豫,后在德川军的威吓下正式叛降,此举直接影响了关原之战的走向。
[5] 石川淳(1899—1987),日本小说家。1937年获第四届芥川文学奖。与坂口同被称为“无赖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