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怀孕了,但是子宫后倾,孩子没能生下来。
听老婆说出“怀孕”两个字,我不由得一阵寒战。年轻夫妇会在心里描绘未来的蓝图,翘首盼望孩子来到世间;此类心理我一概没有。
本人半生放浪形骸,极有可能身染各种病毒。前些日子在东大神经科 [1] 住院时,做了一遍精细的病毒检查,还好结果呈阴性。我不懂医,只是有那么个印象———潜伏期内的梅毒病毒、淋病病毒,检查结果也是阴性。
出于这方面的担心,我找到主治医师,要求注射青霉素,夫妻二人各打大约一千万单位的剂量。我甚至产生了一个念头:既然要住两三个月,不妨趁机把什么牙齿、鼻子,有毛病的地方统统治好。主治医师有些虚无地笑了:
“严格来讲,只要跟娼妓玩过,任何人都有患病的危险。就连医生也不例外。好比上战场,人人心里都有个数。不过,凡事都‘严格来讲’,岂不要没完没了,所以大家基本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过分担心它。按您的年龄,您这么想就成:这辈子没有发病的危险了。”
由于是神经科,所以医生始终围绕神经在谈。主治医师的意思似乎是:既然目前呈阴性,那么在我的余年之内,至少大脑不会受到病毒感染。
我当然也怕大脑的问题,住进这家医院,谁不怕呢?精神分裂、抑郁症倒不会损伤智力,可一旦大脑被梅毒感染,智力就再也无法恢复正常了。
这家病房楼里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性患者,大脑遭到梅毒感染,天天疯打疯闹。据说这类病人虽然发起疯来精力百倍,其实很容易就会猝死,周围人也总说她活不过这两天了,但她一直活了下来。
不知怎么,这个病人似乎与拖鞋、草鞋结下了梁子,总在病房里偷其他病人的拖鞋、草鞋,一只不落地紧紧抱在怀里,晃晃悠悠地走到厕所扔掉。另外,她还常在走廊把风,一天好几回,见人路过就威胁道:
“拖鞋,交出来!喂,我让你交出来!”
然后如影随形地追在人身后。她已经在靠点滴维持生命了,虽然靠着一股癫狂的蛮劲,也只能是晃晃悠悠、东倒西歪地走。然而要说步履虚浮,我本人也是一样。医生护士都让我用夜壶,但我不喜欢,每次都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去厕所。在病房与厕所的往返过程中,有时会被那个女病人叫住,有时会被她追赶,实在痛苦。据说她是被丈夫传染的梅毒,丈夫活得好好的,有时还会前来探病。
每当我想起老婆,又联想到这个女患者时,心情总会沉重起来。
“我这辈子也许没事,可老婆日后一旦发病,太可怜了。趁此机会,您就给我们打上吧。”
“您认为真的有可能发病吗?”
“有可能。而且我本来就有慢性淋病,今后进行持续睡眠疗法,身体逐渐虚弱,我担心病情会严重起来。”
医生一脸为难的表情,点了点头:
“好吧,那就按您说的办。不过青霉素的剂量问题,您得先向泌尿科咨询一下。到底打多少合适,先问过再决定吧。”
根据泌尿科的说法,五六十万单位就够,但在我的强烈请求下,最终各注射了三百万单位。
那段时间我的意识十分诡异,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处在焦躁不安中,被幻觉苦苦折磨。其中一个幻觉与老婆的血液有关:老婆在南云医院接受了血液检查,结果呈阳性。而且这种幻觉,实际上更像是服下安眠药昏睡时的梦。我会把梦境当成真实事件,醒来后继续去完成梦里的未竟之事。那段时间梦与现实已经没有区别了。
幻觉的内容大多与罪恶意识、悔恨有关。为什么呢?不清楚。比如去酒馆还一笔数目不大的账,总是些小家子气的幻觉,半点儿文人风骨都没有。老婆血液的事情就是其中之一。
幻觉中之所以会出现酒馆还账,是因为我之前确实产生过把账还清的念头;至于病毒弄脏了老婆的血液,我平时是否真的悔恨痛苦过,实际上很拿不准。有时我感觉,自己确实曾被这种悔恨折磨过;又有些时候,我却觉得这份记忆缥缈无定,只像是一个做过许多遍的梦。
我老婆和她的前夫有两个孩子,与前夫离婚后,又有过几个男人,最后才和我在一起。这方面的事情,她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彻底说开了(至少我如此认为),而且我也不在意。老婆在第一段婚姻中没有过不忠之举,和我在一起之后也没有过。她有着充分的决心:不忠之日就是分手之时。
我有一个习惯:喜欢用数量表现心理问题,比如“充分”“少量”。天性使然,怎么也改不了。此类数量表现的微妙差别常常盘踞在脑海中,有时我希望把这些念头一扫而空,唯一的办法,就是省略一切说明。省略说明能够满足我的一部分心理,却要牺牲其他心理作为补偿,最终会产生不满,进而感到痛苦。这算是我的职业秘密之一了。
就算老婆确实染了病毒,也有可能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其他男人。这种可能性的确存在,但我本人的罪恶感并不会因此消失。
我听说老婆怀孕时,首先想到的就是病毒,心情一下子跌落谷底。
后来我又推算受孕的日子,那段时间(元旦前后)我不仅过度饮酒,还在服用安眠药、兴奋剂。感觉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
最近我重新进入了高强度工作模式,虽然有时迫不得已,还是得依靠兴奋剂、安眠药,但已经开始注意用法用量了。同时为避免过劳,我尽量保证工作量合理;一旦过劳,也会时刻注意休息。对我个人而言,这算是健康的生活状态,同时又不失工作的紧张与爽快,每天都十分快活———只是对我个人而言,身边的一切证据都表明,孩子很难健健康康地降生。
尽管我担心先天疾病,但我始终没想过堕胎。就在受孕前后,圣诞节前夜那天,发生了一起事件,足以使我怀疑老婆的贞节。后来岳父岳母和那个男的都来道过歉,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不过,我并不想拿“孩子可能不是我的”做借口,提出堕胎。
我此前一直相信老婆的贞节,对过去也始终保持不追究的态度。但我必须承认,老婆怀孕这件事,使我稍微有那么一丁点儿动摇。
不管怎么想,孩子都不可能是我的。如果我有生育能力,早就应该有孩子了。不只是老婆,也包括其他女人。这种机会曾有过好几次,但怀上的情况一次也没有过。
有一种说法称,患了淋病,或者腰部受了寒,都会损失精子,使男性失去生育能力。两样儿都让我占上了。
从战争期间直到前年为止,整整七年,我保持着洗冷水浴的习惯。只有隆冬时节不洗,从春到秋一律冷水,有时初冬也不例外。
之所以会养成这个习惯,是因为战争期间燃料不足,洗澡水烧不烫,而公共浴池又总是歇业。原本夏天为了祛暑,我就习惯一天洗好几次冷水浴,于是借此契机,把这一习惯延长到了冬天。
当时我住的房子没有自来水,只能用井水。夏天泡进水里都会浑身清爽,秋天冬天则会直接失去神志。好像意识被阻隔在冰冷的感触之外,变得模糊不清;而经过一两分钟,模糊感逐渐消退,失去的意识慢慢恢复时,却会产生一种少量的爽快感,有时持续几分钟,有时持续几秒钟。再继续下去,就会寒入骨髓,难以忍受,只能从水里出来。有一次从水里出来时,突然眼前一黑,膝盖一软,跪倒在了地上,背佝偻着,整个身体前倾,彻底失去了意识。不知道当时昏迷了多久,但我记得那是某年的十二月六日。从那以后,我就不在冬天洗冷水浴了,最多洗到十月底。
连续七年这么糟蹋身体,早就不是“腰部受凉”的程度了,全身都在不断变冷;如果精子这玩意儿会死于寒冷,那么早该死绝了吧。我在养成洗冷水浴的习惯之前,就是个海水浴狂热者。定居东京之后,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割舍不下,其中之一就是夏天无法尽情享受海水浴了。每当故乡的大海秋意阑珊之际,海边总会出现我的身影,孑然伫立。秋天的日本海连日狂风骤雨,海滩上既无人影,也无足迹,而在波涛之中辗转翻腾者,不消多言,唯我一人。我爱大海,也爱孤独。无论岁月变迁、狂风骤雨,是这份爱将我挽留在大海的怀抱中。
秋天的海水,就算到了十月也不太冷,日本海也不例外。盛夏的高温加热过的海水,要凉下去很不容易。可能日本海十月的海水要比六月———甚至有时比七月初都要暖和。既然温度不易下降,那么同样,一旦变冷的海水,也很难再暖起来。大约八月中旬是海水温度的顶点,其后就会逐渐变冷。通过亲身经历,我了解到一个荒唐的事实:那时我天性就喜冷。
去年开始,我搬来伊东的温泉地居住。这里不止旅馆,连家庭浴室也只有热水,没有冷水。冷水浴就此成为历史。
我也设想过:是否因为冷水浴告一段落,所以老婆怀上了孩子?不过,曾经失去的东西能否再度产生,仍是一个问号。
由于上述种种经历,再加上那件甚可怀疑之事,我感觉孩子不是自己的。大约有那么三个晚上,我为此辗转反侧。我记得大概就是三天,应该不会更多了。
不过,就算是那疑心重重的三天里,我也没有一丝堕胎的念头。
然后,我就对老婆挑明了,只说过这么一次:
“我怀疑孩子不是我的。”
“我知道。你既然怀疑,那我不生就是了。我会去打掉。”
“用不着打掉。你只要生,我就会养。”
“有办法证明孩子是谁的吗?”
“等生下来之后,查一查血型就知道了。”
我抛下这句话,吃了安眠药,沉沉睡去。至于那之后老婆是哭了还是发了火,一概不知。
这个话题,至此没有再继续下去。
从第二天起,老婆表现得心平气和,若无其事。她之所以松一口气,有可能是因为知道了检查血型能够证明孩子的父亲是谁;也有可能是因为看穿了我的想法,知道只要出生在我家,无论是谁的孩子,我都会多多少少付出感情去养育他。
大约半年之前,我还犹豫过是否要领养老婆和前夫的小孩,考虑了一个星期左右。那个孩子养在岳母家,大概五岁吧。老婆并没有求我领养,是我看她时时思念孩子的样子太可怜,才产生了这个念头。
但是有一天,那个小孩到家里来玩,我从旁观察了一会儿,感觉自己没办法疼爱她,于是作罢。
“我本来打算领养她,但是没有疼爱她的那份儿自信,所以还是算了。”
“你说什么呢?我又没求你领养。”
“她身上赫然可见别人加工过的痕迹,跟我不亲,也不讨人喜欢,还会装小大人儿,卖弄小聪明呢。”
“你这样说太可怜了,又不是她的错!”
老婆脸色稍变,声音也高了起来。
也有可能,老婆是在综观诸如此类的事情之后认为:假如是在我身边出生的孩子,也许我会意外地乐于抚养。至于我本人怎么想嘛,事情还没发生,我也说不准。就眼下的状态来讲,我算是听天由命,任其自然;但同时也存在那么一星半点的、不去仔细发掘就意识不到的小期待:如果是自己的孩子,说不定我会很开心。
可如果真是自己的孩子,就又回到老问题上了:孩子不知会遗传上什么先天毛病。我最怕这一点。
从去年起,我每天都找天城医生体检,并注射葡萄糖与维生素B。
我跟天城医生商量:
“我老婆怀孕了,能不能在孩子出生之前采取措施,让孩子免于病毒的魔爪?”
“嗯,当然可以。我先去联系一下妇产科医生,请夫人做好出门的准备吧。”
于是老婆去做了检查,血检和之前一样,呈阴性;但是医生说老婆子宫后倾,分娩会很困难。据说是跟我在一起之后,盲肠炎手术的后遗症。
“您想要生下来吗?”妇产科医生向老婆问道。
“我想生下来。”老婆如此回答。
“也许会很困难,总之这段时间请每周来一次。”
据说两人之间,发生了这么一段对话。
我听说后,深深意识到自己多么愚蠢。好像一根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下来。也许我只是拘泥于一种念头而已:不让她堕胎。虽然我不是有意拘泥,但直到那根弦松下来,我才真正认识到这一点。
种种的杞人忧天显得荒唐可笑。
我终于释然了。
“你快去一趟东京吧,请南云医生看一看。我估计诊断结果不会有变化,如果确实这样,就早点做手术,越早越好。”
老婆的想法与我相同。在东京时,老婆就一直去南云医院看病,我们俩对南云医生都十分信任。虽然南云医生是妇产科医生,但我俩不管三七二十一,除了蛀牙以外,其他大病小病甚至包括一些疑难杂症,全部都去叨扰南云医生。医生和护士态度也都十分亲切。
如果你像我一样,决心从事可能过劳的工作,那么我建议你:工作的责任自己来背负,身体的责任请交给值得信任的医生。你会从中获得一种安全感,不再为细枝末节的身体问题忧心忡忡。身体健康已经有可靠的医生为你打理,此后如果再发生什么,那也只能说一句无可奈何了。
在蒲田时,我虽然把健康托付给了南云医生,但也只是有事才会拜访,平时没有什么往来。
自从来了伊东,我每天都会找天城医生体检,并注射葡萄糖与维生素。这个办法妙得很。我这人动不动感冒,自从每天去医院,就算今天感冒啦,明天发烧啦,也不会多么担心,甚至有时连医生开的药也不想服用了;每天就诊的同时,基本按照个人判断服药。这些都是信任医生而产生的安全感。
与此同时,能够以达观的态度来面对此后可能发生的情况,那么无论生活中如何过劳,从中体会到的都是辛勤的欢欣与成功的愉悦。对我而言,过劳反而会带来充分的爽快感。现在折磨我的只有两点:深夜的寒气与眼睛的疼痛。
伊豆群山是炭的宝库,木炭取之不尽,但我的身体对二氧化碳十分敏感,一旦工作时用木炭烧水,很快就会头痛、眩晕,接着浑身关节脱力,最终几近陷入昏迷。用电加热也不行,保险丝会断掉。于是只能用温泉泡澡,但我家里的温泉不够烫(三十六摄氏度左右),冬天没法用,只能加热。每当此时,最能体现出家人的珍贵。老婆为了缓解我在工作时的痛苦,冒着深夜的寒风,面不改色地在室外烧洗澡水。显然,她烧洗澡水时将我看得比她自己更重要,似乎照顾我就是她的工作;既然是工作,自然应该有工资,她大手大脚起来从不会向我请示。假如老婆也算一种职业,那么她的收入要比我高,或许税务局征税的时候,更该找她而不是找我。
至于眼睛疼痛,似乎除了近视眼加上老花眼带来的视力衰退外,与用眼过度也有关系。稍微读一会儿书,一闭上眼,就会渗出泪水来,眼睛伴有烧灼般的疼痛。另外平时的时候,眼睛也疼痛不止,感觉太过干燥,好像眼睛落在了大漠黄沙之中。
春去也 鸟空啼 鱼目泪凄凄 [2]
芭蕉吟出此句时,眼前是何种景色?此句似作于奥州之行起程后不久,读一读《旅行日记》 [3] ,是否就能搞清楚呢?我泡着温泉,拿出天城医生给我的眼药水,往眼里喷了几滴,稍稍感到了一丝舒爽。感觉不仅是眼睛,整个头部的疲劳感都有所缓解。
“是鱼的眼睛。”我如此想道。
不是因为水的浸润,而是因为风吹日晒,剌剌作痛才联想到———死掉后,风干了的鱼的眼睛。
“芭蕉这伙计,搞不好是看到了咸鲑鱼,尾巴被粗绳儿吊着,挂在干菜店的柜台上。”
但是有一点我失算了:所谓的“鱼目”,也许不是指鱼的眼珠,而是指脚上长出的小硬块。 [4] 不过如此理解,实在有些大煞风景,还是鱼的眼珠形容我更合适。
老婆去了东京。
南云医生的诊断结果也是一样。据说老婆当日就做了堕胎手术,但孩子已经胎死腹中了。
“堕胎手术和分娩一样,都很辛苦。”
天城医生听说老婆的遭遇后,表示同情。我也觉得老婆太可怜,就让报信儿的给她多捎了点钱;结果老婆也让杂志社给她寄了稿费,出院当天就现身银座,把手头现金挥霍一空,悠悠然打道回府。
老婆给我捎了小礼物,手术的事情却只字未提。我也没有问。老婆给我捎了礼物,就说明她给自己买了十倍于此的东西。
“孩子没保住,我知道你很痛心,但你没意识到,其实这样对咱们更好。”
我半夜起床,坐在桌边,看着老婆睡在对面,心中想道。
我的心里几乎全被同一个念头占据了:幸亏孩子没生下来。
最开始的时候,我连和老婆同居的打算都没有。我从未设想过与任何一个女人同起同住的场景。
那时我对她说:
“我会给你租个房子,再给你雇上老妈子和女佣。有时间就去找你玩儿。”
她点了点头。当时我们俩都打算就这么办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一次,她母亲那边叫她一起去银座吃饭。席间她说肚子痛,大家建议去看医生,但她不愿意,最终我把她带回了家,让她服了一剂药,睡下了。她整晚都十分痛苦,但每当我问“难受吗”的时候,她总是轻轻一笑,回答“没有”。整宿都是如此,明明疼痛难当,却凭着过人的毅力咬牙硬撑。等我意识到天快亮了时,她已经全身僵硬,就像死掉了一样。
此时来上门诊疗的正是南云医生。近处虽然也有两三个大夫,但这些人医术平平不说,还不愿意凌晨出诊。这件事成为我家与南云医生来往的契机,不管对我来讲,还是对老婆来讲,都可以说是一种幸运。而且,如果当时来的不是南云医生,也许老婆早就死了。因为当时的情况间不容发,一定要迅速做上手术,而当地的大夫中只有南云医生的医院有手术室。
老婆患的是盲肠炎引发腹膜炎,住了一个多月的院,出院之后也难以正常行走,无法回她母亲那儿居住。于是我把她接到家里住,睡在书房旁边的房间,并请南云医生出诊。后来病情逐渐好转,终于可以坐人力车去南云医院了,但走路仍需要练习。老婆穿着鞋,在屋子里扶着墙壁一圈一圈地走,脚步像缠足的女人一样;到了晚上,又紧紧抱着鞋子入睡。我从旁看着她为小小的愿望而努力的可怜模样,心底受到打动的同时,也能听到她的声音不断在回响:我不会输给病魔。
总之,以这个偶然事件为契机,老婆稀里糊涂地在我家住了下来。
不过我要说一句:对这个结局,我并没有不满。她的心灵宽广无比,对万事万物都鲜少表现出恶意。如果她只是对我好,我会感到痛苦,甚至会憎恶这份偏执的感情;但她不是,她对其他一切事物都充满爱与善意。在身边发现一颗如此和善的心灵,有时对我而言是一种救赎。
像我这样的性情乖张之人,与一个女人同居,居然会更加注意她的优点而非缺点,生活中感到的更多是满意而非不满,或许是件奇事。
老婆爱玩儿,也爱浮华的东西,但照顾起我来常常奋不顾身。平时看似把一切丢给我,每天耽于玩乐,不是个可靠的女人;一旦我病倒了,她就会认真履行伴侣的义务,为了陪床照看我,甚至会服用兴奋剂,连续数日不眠不休。有一次,我无意间注意到了老婆形容憔悴,于是建议她去睡觉或是看一下医生,她只是点点头,却拖着虚弱的身躯在外面为筹钱奔走了一整个白天。那天晚上,精疲力竭的老婆在我身边睡着了。她在疲惫的梦里开始讲梦话,嘴里叨念着一个男人的名字———那个男人不是我。
我为老婆感到可怜。这种时候心头火起也是在所难免,但我为这份可怜流下了泪水。
我只愿做事尽如人意,不求做人白璧无瑕。
老婆照顾我奋不顾身,无人可比,是因为她在经济上从属于我。假如她从我身边独立,并且还能维持目前的生活水平,那她就不再从属于我了。那样一来,或许她也会红杏出墙,甚至比我更加堂堂正正。
当然,我并不是在为自己的不忠找借口。虽然我有时连续几个月闭门不出,埋头工作;但一旦走出家门,也常常流连忘返,耽于放荡不羁的生活难以自拔。每当这时就会欠下一笔债,其结果就是即便闭门工作好几个月,到如今也连一床客房被子都买不起。
其实老婆还不知道:孩子没生下来,我在心里反而为她庆幸。不要在我这样的人身上打奇怪的赌。娶哪个女人,养哪条小狗,我可以选择;但降生的孩子我选不了。如果生下来的孩子我喜欢还好;若非如此,对老婆孩子来说都只是一场不幸罢了。这种乖诞的赌博,我本人也不喜欢。
所谓恋爱同样谈不上什么高深。恋爱属于一种梦,是梦就会醒。我原本就是物质主义者,凡是精神上的东西都尽可能换算为物质。这个问题上换算清楚,我认为对所有的人来讲都更方便、更纯净、更幸福。所谓“孽缘”同样也不合我的口味。有些人大谈人情世故,想将孽缘合理化;在我看来,简直像妖异的猜谜游戏一样令人厌烦。
男女关系尤其如此。夫妻关系也好,父子关系也罢,与其被人情世故缠绕着勉强维持孽缘,不如干脆地换算成物质更加纯净,也对每个人更好。如果要我与老婆分手,我不会有一丝踌躇。即使老婆生了孩子,也是一样。我会算出孩子的抚养费与老婆的生活费,就算税务局的那份钱我不交,这笔钱也绝对会如数支付。
不过,与一个女人分手,再与另一个女人开始新生活———此类幻想,在我心里百分之九十九已经不存在了;剩下的那百分之一没什么实际意义,只是代表我多少残存的一份天真罢了。
恋爱只能持续一时。你可以轮流换几万个老婆,但不会找到所谓命中注定的恋人。谁要是想找可以去找,反正我是没有那份耐性。
老婆照顾病榻上的我,累了之后在我的身边睡下,叫出了其他男人的名字。但我不想责备老婆的不贞,在责备的心情之外,更多的是感到可怜与痛心。
梦里会叫出声的名字,谁心里没有那么六七个呢?如果有人拍着胸脯称“本人只有一个”,那我只想对他敬而远之。
每个月的多半时间,我都在通宵工作,但书房离着主屋有段距离,从其他房间无法听到我的动静。搬到这里之后,我允许老婆在我的书房里睡,她似乎表现出了无上的喜悦。于是,每晚我伏案工作时,老婆都在对面睡觉。老婆有时会做噩梦,说梦话,甚至会大叫一声突然惊醒。
“我刚才有没有说什么?”
“说了个什么,没听清楚。”
“有没有叫人的名字?”
“没听清楚。”
老婆放下了心,重新闭上眼睛。这类情景时有发生,似乎老婆也没有那么害怕心底的秘密通过梦话泄露出来。不过,听着亲近的人说梦话,实在是一种煎熬。人在做噩梦时,心中充满的是无限的悲凉、断肠的苦痛、万般的迷茫。
人生在世,不可能不做噩梦,这是悲哀的定数。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正产生于这种定数之中,我和老婆的联系当然更是如此。这份定数谁也无法解脱,故而令人无比怀念。
老婆啊,不要害怕叫出心上人的名字。
* * *
[1] 东大神经科,全称为东京大学医学部附属医院精神神经科。
[2] 松尾芭蕉(1644—1694)之俳句,作于奥州(日本东北部)之行出发之日,表现羁旅愁绪与离别之情。
[3] 《曾良旅行日记》,芭蕉之弟子河合曾良(1649—1710)所作。奥州之旅,河合与芭蕉同行,本书亦成为研究芭蕉俳句不可或缺之资料。
[4] “鸡眼”在日文中又称“魚の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