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连载小说的读者中,绝大多数都只读报纸,不会在其他地方阅读我的小说。我由此事生发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心理:既感到心神疲惫,一篇都不想动笔;同时又涌起创作欲望,偏想写出来试试。

此前我在《东京新闻》创作连载小说《花妖》,失败了。负责销售的报社人员告诉我,读者反响不好,让我中途截止。然而此事到了《朝日新闻》一个S姓的前学艺部长 [1] 口中,味道就彻底变了:“坂口倒是想给小说凑出个结尾来,但那个反响实在太差劲,所以报纸那边直接半道儿咔嚓一刀,给他腰斩啦。”S先生或说或写,大肆宣扬,有如亲睹。当然事实并非如此。当时《东京新闻》报社人员来问我“能否以二十回左右的篇幅勉强结束小说”,而我回答道:

“哪有这样的好事。剩下的内容还有七十回,你让我压缩到二十回,小说就变成四不像了。虽然你说读者反响不好,但我身为作者,并不认为小说本身不行;反倒是如果二十回强行完结,那就真不堪入目了。所以,既然你要停载,咱今天就停。”

于是,连载就在当天中止了。

相应地,我向《东京新闻》提出要求,希望他们能够登一个小声明,把我的意思传达给读者:以二十回完结后面的故事,小说会变成四不像,如今决定中止连载,辜负期待,还请见谅。池田太郎一口答应下来,却没有兑现承诺。我感到很愤怒,但想到有四个可怜的文化部员工,一直为我辛苦奔波,为这事儿最后有的被炒了鱿鱼,有的处境相当窘迫,于是我也就没有作声。《朝日新闻》的S先生以一副当事人的嘴脸四处耍笔杆子,虽然面目可憎,不过小说作为报纸连载一败涂地,毕竟是不可动摇的事实,所以我也认了,不去多说什么。

当时《读卖新闻》的文化部长原君(今任社会部长)对此深表遗憾,称如果换作《读卖新闻》,一定会让我写完。我当时处于四面楚歌的境地,全日本所有的人都说不好(个人看来就是如此),原君安慰并建议我卷土重来,在《读卖新闻》上创作新连载。我对此十分感谢,但一时没有创作的心情,于是与原君说好,日后如果还在报纸上连载,第一部一定写给《读卖新闻》。那之后我也不时收到约稿,但对报纸连载实在是提不起劲儿来了,每次都说“再等等”,结果在拖拖拉拉的过程中,反倒有那么一点儿想写了。

毕竟报纸连载与其他小说不同,销售成绩上的责任一半要由作者承担,所以写起来很痛苦,有时就会感到厌烦。

前些日子,文艺春秋新社组织了一场热海远足活动,我也受邀赴宴。当时走廊里有几个侍宴的艺伎在闲聊:

“还文艺‘春秋’呢,不就是文艺‘HaruAki’ [2] 嘛,真够逗的。”

“就是,非要弄个奇怪的读法,显摆什么呢。”

接下来又愤愤不平地念叨社员对三味线一知半解。据我观察,热海艺伎中“文艺HaruAki”党似乎不在少数。

报纸连载小说的读者当中,此类人群也占据一部分比例。而且他们是最为浮游不定的那类读者,一旦觉得小说无聊,立刻就转投其他报纸。作者所负担的销售责任,可以说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此类人群的喜好。一想到自己的读者将是“文艺Ha⁃ruAki”之流,这辈子都不想再写报纸连载了。

不过,有时我也会产生截然相反的念头:正因为读者是这类人,反倒有点想写。因为在他们的头脑中,没有先入为主的文学批评观念,对于作者本人也一无所知。这些人从未考虑过何谓小说,阅读小说的方式也未曾受到他人诱导。在这层意义上,他们是一张白纸。他们会如何阅读我的小说?我对此很感兴趣。总之,这是一群把“文艺春秋”读作“文艺HaruAki”的人,而且认定自己的读法正确,从未想象过还有其他正确读法。

身为作者,想到这伙人也会读自己的报纸连载,有时还挺开心,感觉别有一番风味。

有一点可以确定:一方是先入为主的文学批评家之流,另一方是只知围绕自己生活打转的一张白纸;两相比较之下,反倒是为后者写作干劲更足。

写小说也是一种生意,而且庸俗程度不下于中尊寺 [3] 的干尸。干尸的庸俗,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炫耀,总之,先披金戴银,再派出使者,远渡重洋,极尽奢华之能事,最后围之以百堂伽蓝,企图在金碧辉煌的佛堂之下得到如同永生的长眠。可悲可怜。当然了,干尸的战斗精神或许堪称不俗,与不畏天仙的猪八戒也可算作一路。

艺术必须要超越自然。东方画家笔下是山水花鸟,西方画家笔下是女性裸体,两者都好得很。画家会去描绘某样东西,是因为他们从中发现了美。然而,画家只是将现实女性身上所具备的妖媚形诸纸上,有几个人曾去尝试描绘超越现实的妖媚女性呢?当然也有那种稀世的天才,比如肖邦,在他的音乐世界里,有时表现出的是超越现实的甜美,有时表现出的是与甜美相对的深沉绝望。但在大部分———包括那些备受好评的艺术中,做到了超越自然的少之又少。

超越自然的愿望,最为庸俗。绝大多数人已经放弃,唯有少数干尸尚不死心。这种愿望实属异常。

就连精明、现实的理性主义者织田信长,也曾有过异常的构想:他打算在安土城建造一座日本第一寺院,名为总见寺,寺中把佛像换作信长本人的雕像,接受所有日本人的膜拜。据说信长死于非命时工程开始还没多久,仅停留在平整地面的阶段便作罢了。 [4] 后来秀吉建造大佛殿 [5] ,或许属于某种仿效。

干尸宣示了他们的心理:更伟大的是寺院而非干尸自己。他们俯视世人,却总是输给世人;只有造一座世人造不了的巨大寺院,他们才能安心。可怜的干尸们。

创造艺术也是同一回事儿,是件庸俗透顶的生意,总要为客户服务。有人说“晚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庸俗”“基督不庸俗”,错了;最庸俗的偏偏就是他们。 [6] 他们拥有最广泛的客户群,我们见到的只是庸俗的灵魂变成干尸的样子。

渐渐地,我不再将“死亡”看作一件大事。倒也不是说“想死”,而是“没兴趣寻死”。我随时都能死去,就像随时入睡一样。睡眠与死亡之间的界限,已经逐渐模糊不见了。

只是如此一来,我又会产生一种猛烈的欲求,想做点庸俗的生意。我变得越来越浪漫,越来越觉得女人好看。干尸的心或者说欲望,我渐渐懂了。

也许大家都不信:我对美食没什么兴趣,总是粗茶淡饭;也几乎不怎么出门。

但我时常端坐家中一室,双目放光,凝神静思:“好咧,我可要长命百岁哩。”松永弹正 [7] 殉城自杀前,还在接受延寿针灸,此事不必大惊小怪。在干尸看来,死前当然都是生活。

自己一旦成了干尸,再看世间众生的肉体,总是越看越美丽。做点庸俗生意的念头,就会一路水涨船高。

也许怪我艺术家气质不够。举个例子:干尸是衰朽之躯,就算谈上一场恬不知耻、令人作呕的恋爱,也很难像青年那样,如梦如痴地说些情话;但这些情话在小说里就说得出口,尽管内容令人作呕,也能把它表现得甜似蜜糖。干尸的这种手法,与建佛堂如出一辙。建佛堂需要耐性,不过耐性似乎也在与日俱增,过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耐性说不定就很优秀了。

或许我们可以如此断言:干尸的心境不该用来讲述,而该用来打造一间金色堂。

对脱衣舞秀与新街头流莺的诞生,我持欢迎态度。

从性质上讲,杂耍和书籍不该遭到禁止。面对娱乐,人们的反应很单纯:有意思就看,没意思就不看。不管哪里的穷乡僻壤,都是一个道理。任何商品都得靠实际品质讲话,单凭广告无法吸引客人。先不说娱乐,且看看药品市场:广告打得震天响,一旦品质跟不上,则有伤人害命之虞;普通人没法看出药的好坏,只有服用才知分晓。如今对药品管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把矛头对准娱乐,真可谓本末倒置。

青少年犯罪率增长,并不是受凶杀电影、侦探小说影响,恰恰反映出青少年教育是何等无力;反映出笼罩在不安下的日本,政治是何等无力。拿电影和小说来做替罪羊,滑天下之大稽。

相扑中含有某种要素,类似于男性脱衣舞秀。风月女子观看相扑是情非得已;而在明治时期,据说有些家庭制定家规,称良家女子不该观看相扑。其实,就算不去禁止,只要那些女孩有正常的见识,就不会产生危害。两个裸体巨汉扭打成一团,我没听说过谁家女孩子踊跃观战。力士那种圆胖体形是病态美而非健康美,如果有两个魁梧女子身着汗衫进行相扑比赛,我等男子不会感兴趣;女性不爱看男性相扑,说不定也是一个道理。不过就日本女性对宝冢的热衷程度来看,她们在性方面的鉴赏能力恐怕不高。

总之,身着汗衫的魁梧女子在浅草进行相扑比赛,想必无人问津;要是换作脱衣舞秀,很可能就座无虚席了。原因很简单,这种表演属于健康美。有些人鉴赏能力高,他们从脱衣舞秀中看不出美来,那么不看便是。如果日后所有观众的鉴赏能力都得到提高,都表示不屑一顾,那么脱衣舞秀自身就不得不做出改变了:要么关张大吉、要么提高自身品质、要么退缩到冷清的角落去苟延残喘。三种结局,没有其他出路。

一切与娱乐修养相关的事物,都必须谨防一种错误倾向:忘记问题出在修养不足上,只通过暴力来打压、禁止娱乐本身。人们只要接受正确的教育,自然会做出正确的评判。该看还是不该看,得由看的人自身做出选择。选择该看,当然也没什么奇怪,他会看上一段时间,直到腻烦。所以小黄书、脱衣舞秀的读者、观众群体,虽然浩浩荡荡未曾断绝,但并不是同一批人;他们只是在腻烦之前暂时成为观众。观众时常在流动,旧的人走,新的人来。脱衣舞艺人也是一样,她如果对“单纯通过性表现魅力”感到不满,也许就会去拓展更高层次的魅力了。

街头流莺也是同样的道理。随着男性审美意识的提高,她们也必须在三条出路中择一而行:要么提升自我、要么被时代抛弃、要么沦落至冷清的角落。美和艺术,最早都来自这些最卑微的层次,经过一步一步的自我提升,最终才得以升华。这个过程,总要费一些工夫。

不过,美和艺术升华之后,恐怕也不会无欲无求、神韵缥缈、如璀璨星辰般高高在上。美和艺术离不开鲜活的食色本性,与充满喜怒哀乐、时而妒火中烧的现实生活也从来密不可分。

一般大众是在自己的生活中热爱艺术,比如为恋情伴奏,少不了爵士与布吉—乌吉 [8] 。在他们心里,艺术很实用;庸俗的艺术生产者也明白这一点。艺术必须具备生活用品的实用性、高品质。肖邦也好,莫扎特也好,他们出现的时候,就是那个时代的爵士与布吉—乌吉,是那个时代的生活必需品。

不管是法隆寺 [9] 、金色堂,还是东照宫 [10] ,建造的背后都打着小算盘:以威严堂皇的建筑惊慑香客之余,顺便从他们身上捞一笔香油钱。它们是那个时代最大的庸俗精神之产物,充满了人间烟火的铜臭气,臭不可闻,俗不可耐,与把玩古董的闲情雅致完全扯不上关系。

晴耕雨读的心境再简单不过了,那就是乞丐的心境。人类永远离不开食色、物欲与妄执,艺术属于现实世界,无法脱离现实世界而生存。

干尸注视的只有现实世界。他们心里或许想过留名千古,但注视的只有现世,以及妄执。妄执投射在现世之中,就表现为法隆寺,表现为金色堂,表现为东照宫。在这其中,不存在任何高雅的精神。

然而,如我这般缺乏艺术家天赋,如果不去尝试变成干尸,怎么也无法做到彻底庸俗。总是不自觉地幻想高雅,或是屈服于自己的丑陋现实,无法真正将庸俗精神铺张开来。而像契诃夫、肖邦,不需要去变干尸也能彻底发挥庸俗精神,所以他们是天才。

我好像在变成干尸的道路上,终于看清了人类。也有另一种可能:我走上的其实是变成人类的道路。真正的人类。

数学家、物理学家,通常是在十几岁到三十岁之间,完成他们的新发现,余生用来对发现进行拓展与补充。

作家嘛,也差不多。二十几岁基本就能看出极限所在,其后的时间要么用来打磨技术,要么在迷宫里打转,按着自己的风格扩充下去。

至于“小说的技术”,除了打磨之外,也需要一种发现。我称之为“发现庸俗”。吸引世人庸俗的本性,存在一根底线,作者必须发现它,并且踩在上面,来一出走钢丝的表演。换句话说,作者必须生活在现实世界;至少,也得注视着现实世界。

我走上干尸的道路,也只是最近的事情,连半吊子都算不上,所以也没什么耐性。一具半吊子干尸,双眼放光、执迷不悟———此番图景,实在蠢态百出。

仙人会跌落云端,干尸却不会,因为干尸匍匐在地上,比人类更低、更充满妄执、更臭不可闻,所以干尸可能升格为人,却不会堕落为人。干尸的生活中,永远会像入睡一样死去,永远会在女人身后追逐。

* * *

[1] 学艺,即“学术与文艺”。某某部长,相当于我国报社某某部主任。

[2] 文艺春秋的“春秋”二字应按音读读作“ShunJū”,此处艺伎无知,故误按训读读作“HaruAki”。

[3] 中尊寺,天台宗寺院,位于日本岩手县西磐井郡。1950年,经专家团队调查,确认了收藏于中尊寺金色堂的四具干尸为藤原清衡(1056—1128)等奥州藤原氏贵族。

[4] 安吾在《明日天晴》一文中提到,这一构想见于外国传教士传回本国的报告。今天的安土城遗迹亦有总见寺,但与文中提到的信长构想已无关联。

[5] 大佛殿,指京都方光寺。丰臣秀吉仿照奈良东大寺建造,1586年始建,1595年竣工。

[6] 安吾酷爱陀氏作品。“作家庸俗无害”说,在《玩具盒》《俗物性与作家》二文中亦反复提及。安吾认为,庸俗(指为金钱、名声或应杂志社要求写作)实际上为作家提供了激励,并以陀氏为例,称陀氏在不遇时代(指西伯利亚流放期间)未能写出优秀作品,晚年重新成为流行作家,却为稿费写出多部杰作。

[7] 松永久秀(1510—1577),日本战国时期大名,曾任弹正少弼。1577年与织田军作战不利,困守信贵山城,最终放火烧城,剖腹身亡。

[8] 布吉—乌吉(Boogie-woogie),一种音乐风格,在爵士、摇滚等音乐形式中都有所应用。19世纪20年代起风靡于美国,日本亦于战后流行开来。

[9] 法隆寺,位于日本奈良县生驹郡,圣德太子于飞鸟时代建造,据传始建于607年。

[10] 东照宫,祭祀德川家康的神社。日本各地皆有东照宫,其中位于栃木县日光市的日光东照宫最为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