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警视总监的笑》与《芥川奖杀人》二文,感觉都很无趣。两个作者都顽固得可怕,文章话说得太尽,一股倔强劲儿扑面而来。读这两篇文章,好似一匹悍马出现在眼前,与你面面相觑;如果这种惊异感也算得上趣味,那么称作有趣也未尝不可。
在《警视总监的笑》当中,蕴含着作者极大的愤怒,而故事却十分简单:女主人公的姐姐离婚后,留下一个女儿归前夫抚养;这个女孩患有佝偻病,过着不知父母关爱的悲惨生活。女主人公找到警视总监,希望他能想想办法;而警视总监似乎与前姐夫早有交情,听到前姐夫的名字后,态度陡然一变,只是发出奇怪的笑声来敷衍了事。
作品中还有这样一幕场景:佝偻女孩准备离家出走,从房顶扔下了两件大型行李;站在下面的女主人公却说了一句,“我从出生到现在,双手从没拎过这么沉的行李”,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将佝偻女孩留在屋顶上,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不知在孤立无援的佝偻女孩看来,这个残酷无情的姨母是何等恶鬼形象;而女主人公却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凉薄与冷酷。等到她自己求人时,警视总监背过身去,发出奇怪的笑声敷衍了事,她却为对方的冷酷大怒不已。也许警视总监也有自己的理由,比如“双手从没拎过这么沉的行李”。不对,恐怕不会是这么简单的理由,这样还不至于背过身去,头也不回。
在我看来,这篇小说最栩栩如生的部分,不是警视总监的笑声,而是女主人公离去的背影。女主人公抛下一句“双手从没拎过这么沉的行李”,然后便一言不发,将患有佝偻病的外甥女丢在身后,头也不回地离去———整篇小说只有这一幕活了起来。这一幕所表现出的无情与冷酷,连作者本人也没有意识到,超越了作者的创作意图,因而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与光辉,璀璨夺目。
人们处世常有两套标准,自己错了则毫无反应,别人错了便愤愤不平。这谈不上异常,反倒可以说是平凡、普通、随处可见的一种心态。说白了,就是任性,而不够机灵。女人———不对,人有的时候,任性显得嫣然不俗,机灵反而面目可憎。比如情人眼里出西施,一旦坠入爱河,娇蛮成了别具风情,愚鲁成了憨态可掬,不能以正常情况论处。小说虽然要严格公正,但也不至于否定这些。说到底,恋爱的单纯盲目与文学的严格公正,或许有着同等程度的偏执,同样不能以常理而论。
人们说文学要有文学的样子,而这个“样子”又由谁来决定?小说不是物理、数学,口味永远没有一个严格的尺度、公正的答案。泰西有谚曰:味与色,不可争。从这个角度来看,如果出现一个顽固、任性、冷酷无情却又敏感纤细的女杰 [2] ,文学界也不是不能给她腾出一席之地。
菅原通济 [3] 是堂堂男子汉,又是一个通达世故的行家,想必不会连这点儿宽容都没有。女人在任性之中,自有其百般思量。一名女子,即使泼辣任性、冷酷无情、敏感纤细、独断专行,却也总比圆滑周到、八面玲珑来得可爱。Toma先生 [4] 似乎正是怀着这种想法,度过了充满爱恨情仇的一生。
所谓通达世故的行家,不过是自欺欺人。这一等人,太为人情所溺。人不够坏,心不够黑;任性妄为的时候倒是有,却不懂怎么运用到论战中去。真正怒火中烧的是女杰,而不是行家;且看两人的笔战继续打下去,胜出者定是由起繁子女士。女杰的怒火毅然决然,任性恣肆,凡得理处,绝不饶人。
此类行家往往很看重朋友;不为其他,单纯因为是朋友而已。人情世故要求如此。同样,他们憎恨与朋友为敌之人;不为其他,单纯因为与朋友为敌而已。不过世上也有一种说法,叫作冤家对头分外亲———搞不好,这才是那个朋友心底最隐秘的真实想法呢。当然,没有必要考虑得这么细;这类行家做事最为考虑不周。他们的思路受到人情世故的支配,早已漏洞百出。
最为漏洞百出的还属《Toma先生的一生》 [5] 这篇小说。一读之下,令人捧腹。诸君且思:Toma先生的小姨子是个痞气十足的女学生,她写了一封荒诞不经的密信,Toma先生读后鬼迷心窍,竟与爱妻离了婚。如此看来,Toma先生岂非幼稚得过头?还不如那个“Oh,mistake”的山际君成熟。然后故事继续下去,荒诞不经的女学生得了芥川奖,成了女作家,于是擅自发表了一篇痞气十足的小说,叫作《警视总监的笑》;而这篇小说,就是杀害Toma先生的凶器。
“Oh,mistake”大师手持一把折叠刀坐上车,令三个大男人束手就擒,轻松抢走了近二百万。看来战败后的大男人萎靡不振,已经不成体统。三人面对一把折叠刀,未作抵抗便束手就擒,这幅败走图着实令人眼前一亮;而惨遭流氓小说暗杀的Toma先生却更胜一筹,走在了战后派的最前端,甚至有些神韵悠远、捉摸不定之感。
我平时也写侦探小说,为了方便剧情需要,杀人方法及凶器曾自创过不少。不过我却从没想过,荒诞不经的小说也可以充当凶器。如果把这件凶器写进侦探小说里,读者怕是不会买账吧。
《Toma先生的一生》写得随心所欲,尽抒胸中不平,从头到脚处处是漏洞。如此考虑不周的小说实属罕见。
不过,所谓杰作,看起来都有考虑不周的特点。一件周全详备的工具,会给生活带来许多便利;一部面面俱到的作品,却无法成为艺术的杰作。无论男女,一旦坠入情网都会变得盲目而考虑不周;而人之一生,最为芬芳四溢的也正是这一时刻。况且,艺术的存在意义不是家具,无法给人们冷静理智的那一面提供无微不至的舒适生活;它只是一件魔术道具,给人们考虑不周的那一面提供梦想与安慰而已。
比如近松 [6] 与莎士比亚的作品,往往就不会面面俱到。杀人没有必要,死亡没有必要,甚至爱情也没有必要。如果有人拿这番话进行生活咨询,咨询师一定会以为他要自杀,然后狠狠教育他一番。总而言之,不备不至、考虑不周之处,难以尽数。但是它们与《Toma先生的一生》却略有不同之处。略有———只是略有。
无论是近松还是莎士比亚,都对作品中的主人公怀有极大的同情;这一点与《Toma先生的一生》相同。略有不同之处在于:这种同情从何而来。虽然他们都将笔下的角色视作自己一体同心的挚友,但菅原行家此举,是出于Toma先生与自己在现实中的友情;而近松、莎士比亚此举,则是出于对全人类的爱与肯定。现实中与Toma先生情谊甚笃,作品里就与Toma先生同仇敌忾,这完全说不过去。文学史上的诸多杰作,虽然与《Toma先生的一生》同样考虑不周,但它们并不是被现实中的友情蒙蔽了双眼,而是通过创作技法去突出主干,无视成百上千的旁支末流。
当然,现实世界充满混沌,繁复多姿,想来也不至于严格公正、斤斤计较到规定只有大文豪才配写作。充分表现世俗人情,拿仇恨做卖点,这也算一种创作路线。靠着世俗人情来写小说也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领,而人生的多姿多彩恐怕不能看作是坏事。咱是个性情乖僻之徒,找个角落,一碟小菜,一杯小酒,日子就舒坦得很。世上存在乖僻之徒不是件坏事,清浊共生、黑白并存,才是自然常态。
行家老兄乐此不疲,人情小说信手拈来,此事亦无不可;然而那个荒诞不经的女杰本非敌人,行家却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有失成熟。或则所谓世故之行家,原本便是极不成熟的一类人,总爱鸡蛋里面挑骨头。俗语称某些人“读《论语》不知《论语》” [7] ,此等人或许可说是“闻道理不晓道理”了。行家们动辄火冒三丈,或许也算是稚嫩可爱?此次论战中,无论是须眉还是巾帼,在不明事理这一点上,难分伯仲。不过,巾帼的字里行间暴露出冷酷无情的本性,令人眼前一亮;而须眉只是暴露出自己火冒三丈而已。荒诞不经的女杰唯一的问题是锋芒太露,总体仍然生机勃勃,熠熠生辉。如果把这场“杀人案”闹上法庭,行家老兄怎么也不会有胜算。
据由起繁子女士讲,她的丈夫(不知是否已离婚)I画伯 [8] 曾向人表示:芥川奖她能拿下,老子就不可能拿不下。于是为了证明自己,也开始着手创作小说,而且写的就是她的故事。
我感觉这事儿挺有意思,于是问道:
“如果真能写出芥川奖水平的小说,那可是一段佳话哪。您觉得能写出来吗?”
“他这个人特别聪明伶俐,无论做什么,总是比我出色,小说肯定也是一样。既然我能拿下芥川奖,他一定也能拿下。”
她如此回答道,表情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于是我迅速联系了某杂志的编辑,煽风点火道:
“你去联系下I先生吧,跟他约一下稿,弄不好能拿到很有意思的稿子。”
编辑也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当时应该联系过I先生,不过后来便石沉大海,再无音信。假如是I先生觉得自己不成熟,主动放弃了,那可诚为憾事。这桩公案由芥川奖而起,还提到了“杀人”,也算是民事案件;其中自私任性者何人、不明事理者何人,若由I先生大挥健笔,将其内外款曲娓娓道来,日本之文运无疑亦将由此一振。画伯、才女、行家,交织混杂,虚实相生,好不壮观;且又极富格调,绝无读者颦眉之虞,不良少年少女的“Oh,mistake”手记又岂足与之并论。
至于“Toma先生”,其一生之轨迹与绝大多数日本人不同,算得上是稀有的素材,使人想要借来创作一篇小说。当然,Toma先生的早年经历,学生时代的由起繁子也无从得知,只能靠想象弥补;当初两人只在巴黎的某个晚上见过短短一面,无法了解Toma先生的为人究竟如何。
《Toma先生的一生》将由起繁子打造成纯粹的反面角色;与此相似,由起繁子的小说中,姐姐、姐夫都是一等一的正面角色,而对唱白脸的Toma先生,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憎恨,有些鲜血淋漓的感觉。
两部作品对Toma先生的描述中,只有一点共通之处,双方都称:Toma先生做出离婚的决定并非出自本人意愿,而是听从了他母亲及姐姐的意思。由起繁子是否相信这个说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死去的姐姐似乎相信———或者是在Toma先生的“诱导”下相信。也很难说菅原行家就没有受到过Toma先生的“诱导”。人这一辈子进棺材时,谁都会多少带着点儿谎言。这种“诱导”在谎言中算是可爱的那一类,除了当事人谁都不该为此发火。
一个男子风流如Toma先生,却由于家人的反对,不情愿地与爱妻诀别,其后一生闷闷不乐,始终难忘妻子的倩影———这种故事,一个字儿我都不信。这是个天真的故事,或许Toma先生自己很喜欢,把它看作一座虚构的城堡,躲进去不愿出来。不过人是复杂的动物,自欺欺人的同时,必然也有实事求是的一面。Toma先生所幻想的那种天真之人绝不存在。
假设Toma先生所言属实,那么本次芥川奖谋杀应该如此结案:Toma先生的亲人无视本人意愿强迫Toma先生离婚,是为主犯;Toma先生本人同意了亲人的主张,是为从犯,恐怕也难免同罪论处。从法文学的角度来看(既然存在“法医学”,在此不妨假定也存在一门“法文学”),原告的诉状讲了一台大戏:曾经荒诞不经的女学生,今日获了芥川奖,摇身一变成为流行女作家,靠着一支笔将敌人斩尽杀绝,报仇雪恨。我作为一介看客,不管内心再怎么希望,也很难相信那是事实。
不过,鄙人绝非认为菅原行家的诉状荒唐无稽。至于由起繁子呢,对人对己两套标准,警视总监或是其他人也有“两手提不动行李”之类的理由,她却浑然不顾,只知自己宣泄怒火———我也没认为这就错了。人们尽管常常摆出一副相互理解的脸孔,骨子里还是不明事理、自私任性。闹他个天翻地覆才好。行李到底提得动还是提不动,争论下去呀。都加把劲,别输掉了。
像Toma先生这样选择自杀,其实就是输掉了。失败者随便埋掉也就是了,守夜的老兄们却不罢休。他们醉醺醺地围绕在故人床前,发奋报仇,或许也是一种天真的战斗精神。泉岳寺的四十七士 [9] ,追根究底与此也是一路。今日之镰仓,亦出现了一批四十七士,可谓时代之庆事。不过他们的敌人却凶悍得多———不再是吉良之辈,而是女人。你打了她,她会连抓带咬;你杀掉她,她会化作厉鬼。更兼善使一手好薙刀,头缠巾带英姿飒爽。她若听到山鹿流阵太鼓,可不会像吉良那样躲进堆房,反倒会一脚踢破大门,提刀冲入街市之中。软脚虾如镰仓四十七士之流,只怕是小命难保。
不过Toma老兄估计输而无悔。泰西伦敦,有美一人,乃是位伯爵夫人。Toma老兄曾轻拥柳腰,共沿古城徐徐而行,忧心如酲。
结庐古城下,
时登古城上。
古城不畴昔,
今人自来往。 [10]
后来岁月更迭,年华渐逝的Toma先生独自结庐于古都之地,或曾追缅往昔、耽于沉思、借酒浇愁;然Toma先生毕竟曾于泰西之土,拥城主夫人之柳腰步于古城之侧,此生又有何憾。
且Toma先生之脑海中,“深爱之弃妻”面影始终萦绕不去,虽获伯爵夫人倾心,众人艳羡,却仍日日怀忧,未有竟时,只得铁下心肠,诀别恋人,飘然而去,重成天涯孤客之身。好不凄美哪,Toma先生!
不过,依我之见,这类东西还是不要按字面意思理解为好。凡是风流男子,总爱弄出这么一段甜美伤感的传说,躲进里面不愿出来。比如亨利·贝尔的玛蒂尔德夫人 [11] ,比如某某安吾的某某姑娘,比如某某某某的某某某某。他们时常把这些故事挂在嘴边,为之如痴如醉,笑逐颜开;但其实他们本人并不相信。他们的目的,只是在死后继续欺骗世人罢了。单凭在世时的种种故事,似乎人们还无法满足。至于“深爱之弃妻”这话,读起来虽然顺口,仔细想想,却充满复杂奇怪的矛盾,足以使一个老实的总理大臣大惊失色 [12] 。当然,我并不是说现实中不存在此等程度的复杂怪奇。比如另一个日本首相曾因希特勒与斯大林而大惊失色 [13] ,我记得都是现实中发生过的事情。国际条约从来都不会被严格遵守,同样地,想要百战不殆,就要在看到这一面的同时,去相信看不到的那一面。既然一脚踏入了小说这行,可万万不能再像那个首相一样头脑单纯。
镰仓四十七士对“义”有些过于奋勇,这让我感到畏惧。“义”这种东西,元禄时期或许还真正存在过,如今早已随着战败烟消云散;看透这一点的人,才算得上明白事理。当然,我也不是在吹毛求疵,说什么今天的大石假戏真做,沉浸在一力茶屋无法自拔。战争期间的司令、参谋也曾沉溺于花天酒地,却并没有忘了打仗。
不过,自杀之人无论多么天真,我们最好还是将其看作自欺欺人、亦以欺世。Toma先生死前喝光了一整瓶威士忌,从这一点看来,他是在深思熟虑之后赴死,而非如马拉一般出其不意地死在女子的匕首之下。
我很喜欢死去的Toma先生。面对他悲情的一生,我洒下的热泪绝不比他人少。只是自杀是个败笔。无论是通过自杀为人生谢幕,还是安安静静地告别世间,Toma先生的一生永远都充满悲情,又岂会有一丝损益?
Toma先生正是达拉斯贡的达达兰 [14] ,身体内又住了一头情欲之鬼,不受自我控制,变幻多端,充满不确定性。恋情如何?真耶伪耶,影耶梦耶?他了如指掌,又一无所知。既难断执念,又达观旷然。真正的自己究竟何在,Toma先生并不清楚。为什么死去,Toma先生也不明白。活着的时候拼尽全力,充满不确定性;死时却显得尤为简单、纯洁。镰仓四十七士奋勇仗义,又有什么仇可报呢。
何况报仇的对象还只是一介女流。新宪法颁布以来,自由都市镰仓似乎弥漫着男子的杀气。
“可恶的女人……绝对……”
镰仓群山的森林中,无数男子的诅咒化作一道妖云,腾空而起。
“不可轻饶!”
不过,各位去圆觉寺参禅也是白费功夫,女人已经化身为龙了。女人原本就气魄凶猛,又精通武艺,练得一手杀人剑;天性嗜血好斗,随时摆出架势,近身者格杀勿论。男子之剑术,不过就是挥刀劈向敌人脑袋,只须关心脑袋便是;女子之剑术却与此不同。看似挥刀劈向脑袋,实则或许攻其下盘。非也,乃是挥刀同时,一脚踢向各位的睾丸;嘴里吐出针来,向各位的眼球扎去。镰仓四十七士之流,毫无招架之力。诸士此番丧失理智之举,既不清楚敌人实力,同时又没有秉行大义。
诸士如果想要告慰朋友在天之灵,应该大摆宴席,邀请由起繁子前往镰仓,按禅僧拜祖师之礼对其顶礼膜拜。当然,她一腔怒气,多半不会应邀;但诸士切不可由此而失敬拜之念,须日遣一人,邀其赴宴,虽每每徒劳,然不可中断,直至她去世。如果诸士一代不及完成大业,子孙当承其志,直至她去世为止。那时诸士想必会意识到:当年在圆觉寺枯坐数日也于事无补,今日总算要化龙了。这同样意味着Toma先生也已成功化龙。至于她嘛,人家本来就是龙,那没办法。
Toma先生是位一生充满不确定性的勇士,如果他有敌人,那么真正的他应该就居住在那敌人的体内。他所肯定之事物,同时也使他绝望;他不断流浪,却永远没能发现自己存在的地方。现实自始至终都在离他而去。
有一件事,吹牛大王 [15] 或堂吉诃德也无法做到。那就是憎恨。他会将风车看作敌人、看作恶魔,纵身上前作战,直至丧身殒命;但那不是出于憎恨,而是他在敌人与恶魔之中发现了自己的生命。
风车夺走了堂吉诃德的生命。爱着堂吉诃德的人,是否会憎恨风车?我持否定意见,甚至认为他们会爱着那架风车。勇士的肉体早已死去,而他的灵魂仍然在怒吼、在战斗、在哭泣,在那架风车里虽死犹生。夺去勇士生命的东西,不是他的仇敌,而是他最大的纪念碑。
不过,夺走Toma先生生命的“风车”究竟是不是由起繁子,我对此深感怀疑。因为Toma先生自白的那些烦恼,我不会从字面上去相信。
* * *
[1] 1949年,由起繁子凭借小说《书的故事》摘取第二十一届芥川奖桂冠,同年发表了短篇小说《警视总监的笑》。该小说以其前姐夫户祭正直为原型,问世后使户祭遭受到社会上许多非议。同年10月3日,户祭身着泳衣死于镰仓市材木座海岸。其时以菅原通济为首的镰仓文人群体多与户祭交好,认为户祭之死属于自杀,而由起的小说则是将其逼上绝路的主因。于是菅原作实名小说《芥川奖杀人》,指责由起繁子获芥川奖而间接杀死户祭正直。
[2] 由起繁子(1900—1969),小说家。由起繁子1949年凭《书的故事》获芥川奖时,作为评审委员之一的安吾在评审意见中不吝赞美,认为日后若经打磨,将成为仅次于樋口一叶的天才女作家。
[3] 菅原通济(1894—1981),企业家,随笔作家。以镰仓市为中心,活跃于政治、经济、文化等多个领域。
[4] 户祭正直(1886—1949),电气工程师。留英归国后,寓居镰仓,与菅原通济等镰仓文人相善。昵称“Toma先生”,由其姓氏“ToMatsuri”简化而来。
[5] 《Toma先生的一生》,即《芥川奖杀人》,又题《户祭正直的一生》。
[6] 近松门左卫门(1653—1725),江户时代剧作家,以净琉璃与歌舞伎作品闻名。
[7] 朱熹《论语序说》引程颐语:“读《论语》,有读了全然无事者。”
[8] 伊原宇三郎(1894—1976),画家,1924年与由起繁子结婚,自1945年起处于分居状态。画伯,对画家的敬称。
[9] 指元禄赤穗事件中的四十七名武士。元禄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1703年1月30日),以大石良雄为首的四十七名原赤穗藩武士,杀死幕府官员吉良义央为主报仇。由于菅原通济等为户祭“报仇”、声讨由起繁子之人,多属镰仓文人群体,故安吾以“镰仓四十七士”揶揄之。下文“吉良那样躲进堆房”“山鹿流阵太鼓”及“大石假戏真做,沉浸在一力茶屋”等,皆出自赤穗事件史实。
[10] 裴迪《辋川集二十首·孟城坳》。
[11] 亨利·贝尔,法国作家司汤达的本名。此处的“玛蒂尔德夫人”指玛蒂尔德·邓波夫斯基,一位女革命者。1818年,司汤达于米兰结识玛蒂尔德,苦苦追求,但未被接受。这份苦涩的恋情催生了《论爱情》一书,亦是《红与黑》中侯爵小姐玛蒂尔德名字的来源。
[12] 指平沼骐一郎(1867—1952),1939年任内阁总理大臣(首相)。同年8月,德国无视日本的作战计划,擅自与苏联签署《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平沼对此深感震惊,发表声明称“欧洲天地复杂怪奇”,率内阁总辞职。
[13] 指东条英机(1884—1948)。希特勒于1941年突袭苏联,被日本视为背叛行为;斯大林于战争末期撕毁《苏日中立条约》,向日本宣战。
[14] 达达兰,法国作家都德(1840—1897)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性格开朗善良的冒险家,有些爱吹牛的毛病。
[15] 吹牛大王,指德国童话故事《吹牛大王历险记》中的闵希豪森男爵(Baron Münchhaus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