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人们几乎一致认为, 法家学说以道家为本。包括我在内,大多数中国思想的当代研究者都默认这一观点。亚瑟·威利述及法家:“所有尚存的法家著述(他在一个脚注中说明除《商君书》)尽管否弃抽象的原则和观念,实则从道家神秘主义获得基础,这不足为奇。”冯友兰说:“法家之学,实大受道家之影响。”戴闻达说,《道德经》(《老子》)的某些思想“在法家学派有进一步的阐述”。
尤其是关于申不害,如《史记》所言,“申子之学,本于黄老”,刘向亦有同语。 “黄老”是用来指代道家的一个术语。 一部中国现代著作指出,至今所见申不害著作的一些佚文“完全显示了”道家思想。 在1963年出版的一本书中,金德建研究《史记》申子之学“本于黄老”一语, 将有关申不害哲学的各种陈述及引言与《老子》文本进行比较,从而得出结论:“司马迁的这种观察是符合实际情况的。”
然而,要证明这一观察不甚确切,其实不难。“黄帝”是中国“黄金时代”的传说帝王之一,直到相对较晚时期,其名字才出现在文献中。而且黄帝是所有传说帝王中最晚提到的一位。虽然按照传统的说法,黄帝的统治期在公元前三千年以前,但其名似乎没有出现在任何能追溯到公元前四世纪之前的著作中。 他曾经在一则《申子》引文中被提及,这可能是最早出现的地方之一。 但直到申不害时代很久以后才将黄帝看作道家,遑论视为道家之鼻祖。
至于“老子”其人是否真的存在,如果存在的话,他生活在哪个时期,这一直是中国整个思想领域中最富争议的问题之一。传统上来说,他应为孔子同时代的长辈。而实际上,几乎所有的辨伪学者如今都否弃这一年代推断。德效骞认为,《老子》这本书的作者大约生活于公元前三世纪。而钱穆考证其生平约在公元前350至前270年之间。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不可能成为早于公元前337年去世的申不害之哲学的渊源。关注的焦点遽尔从“老子”其人时代考证转移到《老子》成书时代考证。顾颉刚推断,《老子》成于公元前三世纪后半叶,但直到公元前二世纪才广泛传播。 冯友兰认为,其书不早于公元三世纪中叶。戴闻达写道:“我认为《道德经》(《老子》)……是不可能早于公元前三世纪的。”威利认为撰于“约公元前240年”。
看来,申不害的学说不太可能是以黄帝和老子的思想为基础的。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申不害和其他法家的哲学不可能建立在道家的基础上。显然,我们所说的道家哲学应是推衍于公元前四世纪期间,而且只有通过严谨的考证,才能说明道家哲学影响法家的论点能否成立。首先,我们必须先问道家哲学的本质是什么。
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旨时,将道家置于最后,这当然不是视道家为末流。道家是司马谈唯一赞美且未予批判的学派,他所倾注之笔墨远超其他学派。其言曰:
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这就好像说道家是一种折衷之学,旨在博采众长。就汉代的道家而言,这是无可置疑的。我们看到,芮沃寿(Arthur F.Wright)曾提到“道法儒合一(Taoist-Legalist-Confucian)即所谓‘汉儒’”。 我更愿意用Fa-chia而不是Legalism,但抛开这一点, 人们或许也可以称汉代道家为“儒法道合一”(Confucian-Legalist-Taoist amalgam)。
关于道家哲学是什么,司马谈的第一段话语焉不详。该篇还包括第二段,其云: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埶,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 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实不中其声者谓之窾。 窾言不听,奸乃不生,贤不肖自分,白黑乃形。 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复反无名。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 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反,故圣人重之。由是观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这个很长的段落看来不止涉及一个主题。在某些方面,这里的道家关注的即便不是长生不老,似乎也属于养生长寿主题。在另一些方面,这里似乎还反映出一种宇宙哲学,远远超越人类的卑微关切。此外,还有一些讲的是政府的技术,并展现与申不害哲学明显的相似性。 事实上,这三股思想都交织成为所谓的汉代道家思想。
但是,如果我们要理解道家哲学,就必须在汉代之前开始研究。
从某种程度上说,“道家”对于中国哲学而言是一个颇不确当的名称。所有的主流哲学都使用“道”这一术语,而其中某些哲学在道家存在之前已颇有阐述。然而,道家确实是以独特的方式使用这一术语。
“道”最早类似于“道路”之义。 由此就产生了“行为的过程”和“方法”的含义。它也被用来表示“指出道路,引导”,从而“告诉”。 但直到《论语》出现之前,它尚未成为一个清晰的哲学概念。
在《论语》中,“道”具有广泛的含义,甚至包括“路”。它通常意味着一个行动的过程;孔子说要“守死善道”。我们读到真正君子以及周文王和武王的道。 由此,“道”似乎是一个以形容词来限定的中性术语。但我们也发现“道”是不受限定的;一个人应该学习、信仰“道”。这并不仅仅是孔子发明的一套戒律,而是一种实现文明、避免混乱必须遵循的特定模式。 在《论语》中,“道”显然已经作为一个实体存在。一个好人是“有道”之人,一个不道德的人则是“无道”之人。国家一切都好,是为“有道”,这样的表述可以广及整个中国天下。
“天道”在早期的儒家文献中颇为罕见。 天命对孔子仍具有一定重要性,而愈发具有“天意”(Providence)的内涵,到了公元前四世纪以后则普遍理解为“自然”(nature)。荀子提到“天道”,却无意于此,他所关心的是“人之所道”,即君子之所“道”。 在战国时期,“天道”意指自然的作用方式:如季节的更替,等等。
然而,这种自然之道正是早期道家所感兴趣的。对他们来说,道是自然的过程,正如亚瑟·威利所说:“道是宇宙的运作方式。” 现代物理学似乎以动态的眼光看待现实,战国时期也呈现出同样的倾向。 [1] 道家认为现实是一种普遍性的流动,所有事物都在不断变化,不可能在它们之间做出有效的区分。道家屡言“天道”,而“天”显然为自然之天。
如果说“道”的含义是“宇宙的运作方式”,而现实是动态的,那么随之而来的,便是把“道”视为宇宙的绝对整体。我们有必要指出,不像在其他思想中,“道”只是一个实体(entity);这里“道”还是一个存在的实物(existent object)。 正是这种特有的宇宙之道,也许成为早期道家与当时其他思想可以区分的唯一可靠标准。 如果把“道”这个概念当作现实的总和呈现出来,那么我们显然是与道家思想进行交流,或者至少是受道家的影响。而如果道家的宇宙观既不彰显,亦未暗含,是否秉持道家思想便无法确定。
确定道家的起源与理解其哲学本身一样困难。现在人们普遍认为,我们所见最早的道家著作(早于《老子》),乃《庄子》一书最早的部分,成于公元前300年左右。 至于其中所蕴含哲学之渊源, 我们只能依靠推测。有人认为,这种思想可能起源于隐士,显然代表对体制、传统以及惯常思想的一种反抗。
道家甚至反对儒家所提倡礼之用,视之为自由的束缚。特别是对于作为战国时代特征、彰显法家造诣的整一统治机制与中央集权,道家都提出严峻挑战。道家是无政府主义者(anarchists)。庄子曰:“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
这些道家不追求权力金钱、统治世界这等区区小事,而是思索这个玄之又玄、生生不息、不可致诘、令人赞叹的宇宙。
庄子曰:“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道家哲学的这一面相,就是我所谓的“出世的(contemplative)道家”。
这是一种崇高而宁静的哲学,在任何时空都难以获致众多持久的信徒。战国时期那个极度竞争的世界,绝不是指望这种哲学能被广泛践行的环境。当然这种哲学富有明显的优势,它给予践行者一种平衡与内心安宁,就已经价值斐然而令人倾慕。这也促使“入世的(purposive)道家”的发展,其试图酝酿道家之圣人作为一种权力意象。有如出世的道家,他们也倡导无为,而这种无为是为了无不为。不要冒险让自己首当其冲,而是用这种沉默作为获得至尊地位的手段。因此,圣人能够通过“道”,成为所有大臣的统领。《老子》第二十二章曰:“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在这个背景下,又让我们考虑到申不害思想是否以道家为基础的问题。
熟悉《庄子》与《老子》的人读到申不害佚文,就会承认其中很大一部分至少乍看起来貌似道家。
术语“道”出现九次。“无为”出现了六次。 其反复强调单靠力量不足以保证成功,人们应该显得软弱和胆怯。君主似乎不应该主动,而应隐藏于后。“惟无为可以规之。” 看起来最像道家的可能是这句:
故善为主者倚于愚,立于不盈,设于不敢,藏于无事,窜端匿疏示天下无为,是以近者亲之,远者怀之。示人有余者,人夺之;示人不足者,人与之。刚者折,危者覆,动者摇,静者安。
在源于《申子》关于祠庙之牲的文段中,申子说:
故曰:去听无以闻则聪,去视无以见则明,去智无以知则公。去三者不任则治,三者任则乱。以此言耳目心智之不足恃也。
正如某些评论,这确实让人想到老子的一句话:“绝圣弃智,民利百倍。” 假如申不害生活在公元前三世纪中叶,在庄子在世五十年后,没有人会质疑这些思想是从道家借鉴而来的。然而,申不害生活于公元前四世纪中叶。当其所言听起来像道家时,固然有可能借用《庄子》之前的道家理念,但也有另外两种可能性。第一种可能性是:其实是道家借鉴申不害的思想,正如我们即将看到的,这颇有可能。另一种可能性是:申不害和道家可能独立秉持这些理念。
这些广泛流传的观念已经贴上标签、牢不可拔,所以无论它们出现于何处,都立刻被标记为“道家”。何四维指出,即使到汉代,若只是使用道家某个术语,也没有足够的理由视之为“道家”。 尽管道家诸多理念看起来很抽象,但是经过仔细考虑,其中很多仍近乎“常识”。一个人不需作为道家甚至中国人,皆可具此观念。
在古希腊和罗马,犬儒与斯多葛哲学均与道家不谋而合。谙晓《庄子》而阅读《沉思录》者,肯定会被许多相似之处所震撼。这里只引用两句话。《庄子》曰:
夫大块 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
马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说:
啊,宇宙,一切与你和谐的东西,也与我和谐。那于你是恰如其时的一切事情,对我也是恰如其时。啊,自然,你的季节所带来的一切,于我都是果实:所有事物都是从你而来,都复归于你。
《庄子》又说:
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跰 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祀曰:“汝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奥勒留皇帝还说:
自愿地把自己交给克罗托,命运三女神之一,让她随其所愿纺织你的命运之线吧。一切都只是持续一天,那记忆者与被记忆的东西。不断地观察所有在变化中被取代的事物,使你习惯于考虑到,宇宙的本性喜欢改变那存在的事物并创造新的类似事物。
要是马可·奥勒留住在中国,他将不可避免地被称为道家。
“名自正也,事自定也。” 申不害这句话肯定让人联想起道家著作《老子》“我好静而民自正” 一语。但我们已经看到,圭恰迪尼建议处理纠纷的最好方法就是让争论者吵得精疲力竭,现代社会科学家强调成功的执行者要避免过早或不必要的介入。马克·吐温曾经写道,他六周内从不回信, 六周过后,很少有信件需要回复。道家无一例外地认为,大多数情况,只要置之不理,情况就会自行解决。
这一思想反复出现在申不害的话语中,即最好不要展示力量而保持沉默,示弱往往是一种有效的策略,这通常被视为道家。然而,自洞穴时代以来,所有的女人早已熟谙柔弱或者假装示弱的有效。同时,思考以下出自《圣经》的语句:
君王不能因兵多得胜,勇士不能因力大得救。
义上必承受地土,永居其上。
神却拣选了世上愚拙的,叫有智慧的羞愧;又拣选了世上软弱的,叫那强壮的羞愧。
我的能力是在人的软弱上显得完全。
我什么时候软弱,什么时候就刚强了。
金德建引用一则轶事,申不害建议韩昭釐侯朝魏君,伪装谦卑,为了使魏国过于自信,因此韩国最终才有可能占得上风。 金德建说,这表明申不害深得老聃学说。
他所引用《老子》篇章开头如下:
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
是以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
然而,有证据证明,为了使自己的对手过于自信,假装屈服的想法并不一定是道家。在申不害时代百年之前,有一个脍炙人口的案例,关于“蛮夷”之吴国(在长江口东海岸)与南边越国的故事。吴越互为劲敌,公元前494年吴完全打败越,吴王的一位谋士伍子胥强烈建议摧毁吞并越国。然而,越国却同意屈辱事吴保持和平。
虽然吴国逐鹿中原时间较晚,但其实力和威望迅速增长,公元前484年吴王觉得自身足够强大,可以攻击东北的齐国。正当远征即将开始之时,越王率其众以朝焉,馈赂吴王及其官员(这次卑屈朝见,可以联想韩昭侯与申不害朝魏之事)。吴国渴望跻身中原国家,公元前482年黄池之会,吴国志在必得,欲为诸国之霸主。当这场纷争还在进行中,吴王就获悉令人不安的消息。在假装降服的同时,越国以疯狂的速度调动其军事资源。吴王身在黄池之会,越国已兵分两路入侵,占领吴国首都,俘获吴王太子。这场战争一直持续到公元前473年,越国消灭吞并吴国。
据我所知,这种使越国从命悬一线恢复过来,最终击败吴军的策略,并没有谁认为是借鉴于道家的。 因此,也不能基于这种似曾相识,就证明申不害是一位道家。
在申不害流传至今的陈述中,“道”字出现了九次,却无一例是以道家特有方式使用。
其中一处有最原始的含义:“道路”。 两处用作“方法”的含义。 在另外两个段落中,意为“正确的方法”。 一处指政府的控制方法或政策;申不害说:“君知其道也,臣知其事也。” 还有两处指涉“天道”,一处提及“地道”。
所有被认为是申不害的陈述中,没有一例可以合理地解释为道家的宇宙之道。
饶有趣味的是“无为”表达方式的运用。几乎所有学者都认为,这本质上是一个道家的概念。 虽然“无为”一词在西周的文献中可以找到,但可以被称为思想概念的最早出处是《论语》。 [2] 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 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孔子于此所指的意义,不可断章取义,必须根据我们对其思想的总体把握来解释。然而,有鉴于此,显然(几乎所有论述该句的中国学者可能都同意)其意为,君主不应该亲自管理政府,而应该寻找合适的人来担任大臣,并委以政事。 事实上,君主应该“统而不治”。表面上,这看来更像申不害所提倡的方法,但只是表面形似。
既然孔子以如此显著的方式使用“无为”(仅此一次)一词,那么直到申不害时代,它在任何可靠文献中似乎都未再使用,这不免令人惊讶。 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在《商君书》中并未出现“无为”的表述。
于是,我们就有必要论述申不害使用“无为”的方式。 在其使用的六处中, “无为”之意与孔子旨趣有很大不同,与道家的特殊意义也有差别。正如我们所察见,对于孔子来说,君主实践“无为”意味着将自身限于遴选官员的角色,把行政完全委以大臣。就特殊意义的道家而言,“无为”则意味着完全疏隔于世俗事务。
对于申不害来说,君主实行“无为”,意味着应最大程度上谨慎地避免干涉政府的所作所为。他必须是一个庄重、公正、消极的主宰者。申不害把君主比作镜子,“镜设精无为,而美恶自备”。也比作天平,“衡设平无为,而轻重自得”。 事实上,镜子和天平通过反射光线和保持平衡,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但是因为纹丝不动,或者近乎静止,它们似乎完全没有活力。君主也应不动声色地主宰朝廷。因此,申不害说:“故善为主者倚于愚,立于不盈,设于不敢,藏于无事,窜端匿疏示天下无为,是以近者亲之,远者怀之。”
然而,即便“无为”,君主之角色其实并不消极。申不害于此感叹,君主不可能知其臣,遑论与之较量(正如前文所述,圭恰迪尼完全会同意这种观察),因此智慧的君主说:“惟无为可以规之。” 只有貌似十分懈怠,而时刻保持警惕,君主才能选择恰当时机果断干预,“故一言正而天下定,一言倚而天下靡”。
这与孔子的“无为”以及道家的“无为”迥然不同。
申不害被视为道家的一个原因,乃是很多发展其“学派”、研究和阐述其思想的人并未完全理解,而从道家角度予以解释。
思想家的理念为后学所扭曲,盖为通例。难以理解的思想遭受肆意剪裁,而那些似乎平淡无奇的想法却更加引人注目。如果仔细研究《论语》,就会发现当时孔子的很多亲炙弟子并不真正理解孔子,甚至孔门中是否有人真正理解也是一个疑问。当然,孔子的理念如此迅速地被改变,以至思想研究者们对此根本也难以辨识。
申不害学派的作品未被收集和分类,但毫无疑问仍存留至今。值得注意的是,很多流传至今的汉代以前著作某种程度上是集合之作,成于多人之手,甚至可能呈现不同观点。这些书通常托名一人,比如《韩非子》或者《管子》。而《韩非子》只有一部分可能是由韩非所撰,《管子》的任何一个部分都不可能是由管子亲作。
在一些著述中,可以获致深受申不害思想影响的文章,所以可推测为申不害学派的产物,或者说至少受申不害学派影响很大。然而,这通常是一个相当主观的事情。不过,有一篇文章,看来能以合理的可信度证明由申不害学派所作。该篇见于吕不韦主持编撰的《吕氏春秋》一书。卜德将该书描述为 “托名的文章汇编,代表不止一个学派的多家思想,或往往是这些学派的折衷整合”。
该篇文章题为“任数”,即“依靠技术”之义,这源于所引用申不害之语:“圣君……任数而不任说。” 整篇围绕申不害一则简短言论而布局。它以一段很长的介绍作为开篇,进而讲述一则含有申不害言论的轶事,并接着解释。然后续上一则涉及管仲(管子)的轶事,看来是为诠释申不害阐发的观点。文章最后以另一则关于孔子的轶事结尾,显然也是为诠释申不害的这一观点。
由于这篇文章成于申不害死后百年,显为研究评述其思想者所作,我把它全部翻译过来,置于附录申不害佚文中。 这篇文章颇值玩味。
它以一番精湛的行政哲学阐述开篇,尽管未归于申不害。其旨在强调君主在行政事务中不应事必躬亲,否则只能遭受失败,官员则无从诤谏。
人主以好为示能,以好唱自奋。人臣以不争持位,以听从取容。是君代有司为有司也,是臣得后随以进其业……君臣不定,耳虽闻不可以听,目虽见不可以视,心虽知不可以举,势使之也。
引言得出结论,君主“惟修其数,行其理”。
进而是一则相关的轶事:
韩昭釐侯视所以祠庙之牲,其豕小,昭釐侯令官更之。官以是豕来也,昭釐侯曰:“是非向者之豕邪?”官无以对。命吏罪之。从者曰:“君王何以知之?”君曰:“吾以其耳也。”申不害闻之,曰:“何以知其聋?以其耳之聪也。何以知其盲?以其目之明也。何以知其狂?以其言之当也。故曰:去听无以闻则聪,去视无以见则明,去智无以知则公。去三者不任则治,三者任则乱。”
运用这种隐晦的语言,申不害留下了很大的误解空间。然而,综观他处所述,其意十分清晰:君主不应该通过个人的视角、听闻和理解使自己知悉所有细节。他应该运用“名”:报告和统计。正如该篇引言所述,每当出现一个行政管理问题,他不应事必躬亲,而应“修其数,行其理”。
然而,该篇这段申不害言论的后续解释则大异其趣。其以颇类于道家著述的方式予以解释,成为一番关于知识本身有用性的批判,曰:
故至智弃智,至仁忘仁,至德不德…… 无唱有和,无先有随。古之王者,其所为少,其所因多。因者,君术也。为者,臣道也。为则扰矣,因则静矣。因冬为寒,因夏为暑,君奚事哉!故曰:君道无知无为,而贤於有知有为,则得之矣。
这是对申不害话语的一番奇怪的含混解读。其中有些听起来像他的学说,却夸大其词,歪曲其意。申不害说君主应该保持沉默,但是要是到了像一个人对冬天的反应那样,除了“冷”之外什么也不做,那么听起来倒是符合道家,一如《庄子》所云,使开悟者坦然接受任何不幸,视作自然。 这与申不害的精神相去甚远。
进而,申不害警告说,不要依靠耳朵和眼睛获得知识,也不要依靠策略而是要用技术来处理问题,在该篇中被解释为对知识功用的全盘否定,有如道家的反智论。“至智弃智”和《老子》中“绝圣弃智,民利百倍” 的说法异曲同工,“至仁忘仁”与《老子》“圣人不仁” 极为相似。“至德不德”几乎同于《老子》“上德不德”。 (顺便提一句,申不害从未论及“仁”“德”。)
显然,申不害强调君主必须保持不懈的警惕与持续的监督,并不主张完全抛弃知识,或是包含这段引申之义。 对申不害言论的这番“解释”,显然由研究其学却深受《老子》《庄子》所见思想影响的后学所作。
该篇下一部分讲述关于齐桓公的轶事。其文记载齐桓公的官员请示政事,齐桓公反复指向其名相管仲。齐桓公的一位属下认为,如此为君,甚是容易。
桓公曰:“吾未得仲父则难,已得仲父之后,曷为其不易也?”桓公得管子,事犹大易,又況於得道术乎?
这里有两点耐人寻味。
第一,这个故事显然是为阐明申不害的思想理念,却由一个根本不懂的人所撰。他对齐桓公做法显然十分赞同,将朝政的全部控制权移交给管仲。 然而,这当然完全无视申不害的警告,给予任何一名国相绝对权力都是非常危险的。
第二,如果这个故事与该篇其余部分有所关联,那么其意旨可能在于,申不害获取知识的方法不是靠耳朵、眼睛或智慧,而是“得道术”。这似乎是道家的表述。 [3] “得道”作为道家的一般表述,常见于《庄子》及在后来的一些著作。 根据道家的说法,不可能看到、听到或懂得(understand)“道”,因为它是万物的整体,无人能超离“道”而理解(comprehend)“道”。但是,通过认识到自己是“道”的一部分,就有可能领会(apprehend)道,此即“得道”。这显然类似于在各种神秘主义体系中发现的“顿悟”(sudden enlightenment)体验。有时会有“道”作为“方法”(method)含义的呈现,从而“得道”同时带来开悟,并赋予开悟之人某种渴望的技巧。 我估计,这种双重意义隐含于“得道术”一语中。
该篇最后一段颇为费解。其文曰孔子与弟子周游时,藜羹不斟。当孔子在白天睡着之时,弟子颜回索得一些米。颜回正在煮饭,孔子仍假装睡着,窥见颜回伸手进锅,掏出一些米饭来吃。
显然孔子认为颜回贪吃,于是设计考验。但颜回解释说,有煤灰掉进锅里,他是伸手把弄脏的米拿出来吃了。
孔子叹曰:“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弟子记之,知人固不易矣。” 故知非难也,孔子之所以知人难也。
为何儒家这一喜闻乐见的逸闻主题窜入这番演绎,只能推测。甚至道家也有厄于陈蔡的事件版本,可见于《庄子》,但记载这一轶事却无从辨识某种道家思想。 也许在《任数》加入这段逸闻的作者是孔子的崇拜者,不管孔子对他影响多深,他以孔子故事来显示自身具有专门的知识技艺。如此可谓画蛇添足,因为这则轶事显示孔子以最肤浅的证据,准备怀疑他最喜欢的弟子。
然而,在另一方面,该篇本段是很重要的。它表明,尽管商鞅批判儒学, 韩非子抨击孔子其人及其学说, 在一篇以申不害为中心的文章中引用孔子,仍不至于不协调。事实上,申不害从来没有批评过孔子或儒家,围绕孔子言论的两段话还被列入《申子》书中。
综观《任数》这篇文章,似乎不止成于一人之手。引言与涉及申不害轶事的部分似乎是由一位聪明的申不害后学所作。有关申不害言论的“解释”,以及关于齐桓公的轶事,可能是一位或两位学者所写,他们曾研究申不害,但也深受道家思想的影响。最后一段似乎是由一个有强烈儒学倾向的人添加的。
与成于多人之手相关,值得注意的是“技术”(technical)这一概念的三个出处。 它首先出现在“引言”[申子17(1)]中,我认为代表一个相对准确且可能较早的申不害哲学理论;毕竟我们发现申不害本人所用之“数”字。但“解释”[《申子》17(4)]以及关于管仲的轶事[《申子》17(5)]则流露出道家的影响,我怀疑为后来所加,其中用“术”字指代“技术”。
申不害所阐述的思想(往往混杂其他)常见于诸多战国时期所撰篇章中。其中至少有五则(包括前文所述《任数》)已十分流行,有理由视为申不害后学或深受其学影响者所撰。其中包括《吕氏春秋》三段以及《韩非子》两段。 五篇中的每一篇,无一例外地反映道家思想的影响。
显然,许多研究申不害思想的人也倾向于道家,趋于以道家的方式解释其思想。这一事实无疑强化申不害本为道家的观念。
虽然道家令许多研究申不害思想的人心向往之,但在根本上出世的道家们与申不害思想冰炭不容。原因颇为简单。申不害这边所有的努力都为组织管理政府,以便君主能够牢牢掌控国家。而另一方面,那些出世的道家则是无政府主义者,厌恶政府控制。
这种对立与“名”的概念深有关联。正如前文已述,在申不害的时代之前,“名”这个术语并未以申不害的特定意义使用。 就申不害而言,“名”是各种类别的附加标签,由此类分国家的各种事物。它们使君主能够了解和控制国家,不管疆域规模大小与复杂程度。 这样,君主就可以其名听之,以其名视之,以其名命之。
出世的道家绝不认为这种现实的类分能够如愿以偿。他们认为,这是徒劳无功的。因为终极实体的“道”是不可分割的动态整体。《庄子》曰:
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消息盈虚,终则有始。……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又言: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 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
既然如此,又怎么可能“名”一切事物呢?“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 我指着一张桌子——它应该如何命名?它最初是一棵橡子,然后长成一棵树,后来变为木材,现在做成一张桌子;它还将变成朽木,化作尘埃,如此循环往复。最后一个阶段何时成为下一个阶段?我运用的任何名都不合适,因为名号是静态的,但现实是不断变化的。庄子曰:“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
道家书籍中,经常贬低“名”。 [4] 这往往在“名”作为“名声”(reputation)或“名望”(fame)之义时可以窥见。因而,我们可以读到“圣人无名”,“为善无近名”。 这看似疏离于“名号”(name)的意义,其实不然。因为,世界上不可能存在无“名号”之“名声”或“名望”,也不可能有“名号”能悖反于道,剥离于道。因此,译为“圣人无名望(fame)”的这句话,也就可以理解为“圣人无名号(name)”。
道家明确表示反对将现实用言语表达,用“名”来标注部分“道”。《庄子》曰:
彼之谓不道之道,此之谓不言之辩。故德总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辩不能举也。名若儒墨而凶矣。 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 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 是故生无爵,死无谥,实不聚,名不立, 此之谓大人。
出世的道家与申不害的哲学思想大相径庭,入世的道家则与之颇为相似。因此,《庄子》所见出世的道家思想曰:“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而《庄子》与《老子》所见之入世言论,则表明“道”及道家的实践能够让人成王。 《汉书》曰,道家乃“君人南面之术”。 入世的道家与申不害的教义之间不乏惊人相似。在《老子》第四十七章,对圣人的描述如下: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
这与申不害对“明君”规则的描述极为相似。 他不亲自巡察统治领域的各个部分(例如,倾听生猪的嚎叫),而是静静地待在君位上,用名(即报告、统计等)来掌控其从未见过的各种各样的事物。他不主动采取举措,很少作为,似乎全然无为,却无所不成。
然而,如果入世的道家与申不害持类似学说,甚至借鉴其学,也无意于承认。《庄子·天道》篇主要反映入世道家思想。我们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这种学说与申不害思想种种相似之处。同时又能发现道家讳言于此,即使看起来最为相似,还是坚持认为道家与申不害的思想格格不入。这番批评似乎针对的是法家整体,而申不害之学则作为特殊目标。 [5]
该篇与申不害思想之神似,可谓精细入微。一般而言,道家文本倡导无为。《天道》篇中确实反复强调君主必须无为而治。但它也说大臣们不能无为,“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 这便与申不害观点别无二致,他希望君主保持沉默,看上去无为,而大臣们则忙于处理事务。
《天道》篇还说:“本在于上,末在于下;要在于主,详在于臣。”《申子》有云:“君设其本,臣操其末,君治其要,臣行其详。”以中文对照,这些段落的相似度如此之高,以至毋庸置疑,《天道》篇是以《申子》为基础的。
同时,《天道》篇也极力坚持申不害及法家整体学说对道家而言不值提倡。正如我们所见,申不害用“道”指政府的“方法”或“政策”。但该篇言,此非“大道”。 《天道》曰:
语道而非其序者,非其道也;语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 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
又云:“形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而“赏罚”“度数”“刑名”皆为“治之具”。
“无为”概念在道家著述中的呈现耐人寻味。 我们已经看到,孔子用该语表达君主应“统而不治”。但这不涵盖君主对政府的任何控制,因此与申不害所用的表达方式不同,也与入世道家的意义不同。对于申不害,君主应该无为,这只意味着他应该立足于常规统治与监视政府,除非必要不予干预。
在出世的道家中,人们会期望“无为”的意思就是所谓的不采取任何行动,不干预任何事务。这也恰是“无为”的字面含义。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似乎纯为道家风貌,而非他家之启发。
《庄子》的前七篇通常被视为该书最原始的部分,且主要是出世思想。正如这些篇目所见,“无为”从来就不是一种政府的手段,也不是行使权力的手段。不过,这七篇中“无为”只见三次。 看来在这些最早的出世道家著述中,都不愿使用“无为”一词,或许因为它已经被申不害及其后学广泛用于另一意义。
《庄子》余下的二十六篇中,“无为”则出现五十三次,其中三分之一以上呈现为政府技术。
一般认为,《老子》是一部晚出著作(至少晚于《庄子》最早的部分),且主要是入世的思想。在《老子》中,“无为”出现的频率是《庄子》的两倍多。而且“无为”作为政府技术,出现次数占到一半。
由此可见,随着道家著述的发展,“无为”的表达不仅愈发频繁,还越常被视作一种控制和治理的技术。 既然申不害生活在《庄子》最早部分之前,似乎可以合理地假设,这一意义上的“无为”是入世道家从申不害思想中汲取的。
在《老子》中,我们发现“无为”完全归化为道家的一个主要概念。在大部分的作品中,我们发现道家已经发生转变:不再是对法家统治的抗议,而是成为其最强有力的武器,“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入世的道家不仅接续不害的“无为”,而且巧妙予以重塑,使其不止于一种明智的行政技术,而是涂抹为道家圣人之神秘力量。
道家接续“无为”之思想,其造诣如此之深,以至人们相信,当法家(包括申不害)使用该词时,均本于道家。
申不害被视为道家人物,也就顺理成章了。他的诸多思想与道家思想颇为相似。在战国时期,这些思想流传开来。当时还没有归纳而贴上“道家”标签,而正如司马迁指出,这一学派在迁移变化时兼采诸家学说。实际上,道家也确曾撮申不害之要。不过,若以为《老子》撰于公元前六世纪,人们自然会以为公元前四世纪申不害的一些言论本于《老子》。然而,今天,当我们知道《老子》直到公元前三世纪才成书,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同样重要的事实是,诸多申不害的后学趋于道家,而运用道家术语予以解释。申不害需要为此承担一些责任。他选择用难以理解的语言陈说,难怪很多人将其复杂性误解为一种神秘主义。
然而,若细绎其旨,显然申不害不属于道家,亦无证据确信其思想受道家影响。
[1] 人们以“五行”术语解释现象,“五行”通常译为“五种因素”,但可能表达为“五种力量”更好。道家观点与现代科学的某些相似之处,参见李约瑟《中国的科学与文明》(二),第496—50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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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必须指出,这里所论述的“无为”这一表达可以有两种形式:(1)作为名词,具有“non-action”的意义。(2)“无”可以作为一个具有主语的动词,如《老子》第三十七章(上21a)“道常无为”(The Tao constantly lacks action),而“为”没有宾语。毋庸置疑,“无为”是没有就某件事或以某种方式去做出(doing)、成为(being)或行动(acting),但绝不是没有一切“为”。
“无为”未见于《易经》的《经》部分及《尚书》。在《诗经》中,“无为”出现了四次,但从来没有作为一个哲学概念使用。在《春秋》《左传》或《国语》中都没有出现。详情可参见顾立雅《何为道家》一文,第114—115页,或顾立雅:《何为道家?》,第56—57页。
[3] 既然“道”和“术”的意思是“方法”,那么“道术”就可能是一个仅有“方法”或“技术”意义的合词。实际上,这一合词确以此义在《墨子》中出现三次:《墨子·尚贤上》(2.1a)、《墨子·非命下》(9.8a)、《墨子·非儒》(9.13b);梅贻宝译:《墨子》,第31、195、205页。然而,在《庄子》中可见八处,显然意为“道的技术”(the technique of the Tao):《庄子·大宗师》(3.12a)、《庄子·天下》(10.13a、14a、14b、16a、17a、18b、19b);华兹生译:《庄子》,第87、362、364、365、368、369、371、373页。每一处华兹生都译为“道的艺术”(the arts of the Way)。卫礼贤和冯友兰的译文只涉及第一处。卫礼贤译《庄子南华真经》第53页将其描述为“Übung des SINNS”。由于SINN是卫礼贤对“道”的翻译,这似乎意味着“道的实践”(practice of the Tao)。冯友兰将《庄子》125a“道术”翻译为“道”(Tao)。稍后成书的《吕氏春秋》所见“道术”显然用作道家术语;参见《吕氏春秋·审分览·执一》(17.17a;译者注:即“田骈以道术说齐”),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第153—15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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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老子》一书开宗明义,可见“名”被视为道家的一个重要概念: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理雅各翻译为(理雅各译:《老子》,第47页):“The Tao that can be trodden is not the enduring and unchanging Tao. The name that can be named is not the enduring and unchanging name.”卫礼贤(《老子》,第41页)以及其他学者的翻译均类似于此。威利:《道德经》第141页中译为:“The Way that can be told of is not an Unvarying Way;The names that can be named are not unvarying name.”然而,在我看来,在《老子》或《庄子》中,没有理由支持道家认为名是一成不变的(“enduring”or“unvarying”),我将这句翻译为:“The Tao that can be expressed in words(or,that can truly be regarded as the Tao)is not the eternal Tao;names can be named,but they are not eternal names.”
戴闻达在其《道德经》第17页将第一行译为“The Way that may truly be regarded as the Way is other than a permanent Way. The terms that may truly be regarded as terms are other than permanent terms.”我坚信这一翻译是错误的,然阐明理由颇费笔墨,兹不赘述。
[5] 对法家的这番批判,参见《天道》篇的第一部分,篇幅大概超过一半:《庄子·天道》(5.11b—15b);华兹生译:《庄子》,第142—148页。该篇前面这部分都与政府“无为”之功效有关,其余部分似乎与之无实质联系。
早自11世纪以来,许多学者都怀疑《天道》篇是否为庄子所撰,参见钱穆《庄子纂笺》,第103页。该篇显然非同一作者所撰,抑或撰成《庄子》内篇者所撰,内篇主要是出世的,而该篇则是入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