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的出现;史密斯逊小姐;致命的爱情创伤;精神的麻木;我的第一场音乐会;凯鲁比尼可笑的反对;他的失败;第一次响尾蛇式的报复。
这里我将谈我的一生中最伟大的一部戏剧。我将不会去描述所有那些令人心碎的情节,而仅限于说出以下内容:一个英国剧团来到巴黎演出莎士比亚的戏剧,这些戏剧在当时对巴黎的公众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我去观看了在奥德翁剧院的首场演出。我见到了饰演奥菲莉娅角色的亨里耶特·史密斯逊,她在五年后成为了我的妻子。她的神奇的才能,或者更确切地说,她的戏剧天赋,对我的想象力以及对我的心灵所产生的影响是只有诗人莎士比亚本人使我产生的激动和狂热才可与之相比拟的,而她恰恰是诗人最名副其实的诠释者。对此我不再赘述。
莎士比亚是如此意外地降临到我的面前,如惊雷般令我震撼。他像一道闪电划破了艺术的苍穹,伴随着隆隆的雷声,为我照亮了遥远的深邃之境。我因而认识了戏剧的伟大、美丽和真实之处。于是,在同一时刻,我便开始仔细斟酌起伏尔泰对莎士比亚的无情的嘲讽与奚落,这在法国已是广为流传的了:
……这只天才的猴子,
被魔鬼差遣,化作人形,讲经布道。①
同样,我也想起那些迂腐的教育家及其同样无知的兄弟们所固执恪守的陈旧的诗论。我明白,我理解,我也感到了我依然活着,我必须站起来,走我自己的路。
但是,此事对我产生了太大的冲击,致使我好久都没有恢复过来。在一种强烈、深切、无法战胜的痛苦之中,我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或者说,我是病了。也许只有一位心理学家,只有当他同时也是一位伟大的作家之时,他才可近似地描绘出我的这一状况。
在我的睡眠恶化的同时,我的大脑似乎也已锈迹斑斑,失去了往昔的灵活。我对于所钟爱的学习的兴趣也日趋弱化,我已不能再学习了。我漫无目的地在巴黎的大街上或是在郊区的田野中游荡。我还记得,在这段漫长而痛苦的时期中,虽然我的身体是如此疲惫不堪,但也不过只有四次酣睡;我如同死人一般沉沉地睡去。一次是在犹太居住区边的田野中,我在麦捆上度过了一晚;一次是在白天,在索镇(Sceaux)旁边的牧场中;一次是在已冰封的塞纳河边,靠近纳耶,卧在大雪之中;最后一次是在意大利人街与黎士留街拐角处的“主教咖啡厅”的餐桌上——在那里我足足睡了五个小时,厅中的侍者异常恐惧,不敢靠近我,担心我已升入天国。
在这一连串的游荡之中,我似乎是在寻找我所丢失的灵魂;而恰恰在此之后,当我一回到家中,便盯住了桌子上打开的托马斯·穆尔的《爱尔兰的旋律》;我的视线落到了以这样的一行字开始的诗句上:“当爱你的那个人……”。我抓起笔,一口气写完了一首催人泪下的离别乐曲。这首作品的标题叫作《哀歌》,收录在我的作品集《爱尔兰》的最后一篇中。这是唯一的一次,当我感受到一种情感上的积极与直接的影响时,我能够成功地将如此炽烈的感情描绘出来。这首乐曲的旋律令人心伤,似乎是暴露于一场悲歌的倾盆大雨之中;我后来几乎再也难以达到这样的境界了。
这段乐曲从演唱到伴奏都异常艰难;为了使这部作品中所蕴涵的真实意义被表达出来,也就是说要使一种凄切的、骄傲的,而又柔弱的绝望之情,即莫尔在写作他的诗句时所应感受到的情绪,以及我在将诗句融入音乐之后也一定能感受到的这种绝望之情,或多或少地被弱化之后表达出来,就必须要有两个技艺娴熟的艺术家②;尤其是一个歌唱家,他必须要有美丽的嗓音与超凡的敏感。如果听到这部作品被平庸地诠释出来,那么对于我来说,痛苦真是难以言表。
为了不使自己承受这种痛苦,在它问世的二十年时间里,我没有要求任何人来演唱这首歌。唯有一次,阿里扎尔在我家看到它,便在无伴奏的情况下尝试了一下。他属于男低音,于是便降为 B 调唱出。这使我听了很不舒服。于是,我在他演唱中间便打断了他,请他别再继续唱下去。他理解这一点;我也清楚他唱得很是不错。这使我萌生了将该首钢琴伴奏曲配器为交响乐的念头。但是过后,想像着如此的配器并不适合音乐会上众多的观众,而且假如他们竟对此无动于衷的话,那就简直是一种亵渎了。于是,我便不再努力,并烧毁了我已写好的乐谱。
我真希望《爱尔兰的旋律》一书的法文译本能够忠实于原著,好让我可以在不久之后将莫尔的全部英文诗篇都配上音乐。
如果说这首哀歌在英国和德国曾经名噪一时,那也许是因为它曾在那里找到了些许的同情与关爱;受伤的心灵在这部作品中重新找到了共鸣。然而,如此篇章对于大多数法国人来说却是无法理解的,对意大利人来说则更是荒谬和难以理喻的。
我在《哈姆雷特》的演出中所感受到的东西令我惊恐慌乱,于是,刚一走出它的阴影,我便正式向自己承诺,绝对不让自己再受到莎士比亚激情的煎熬。
第二天,剧院的海报通知将上演《罗密欧与朱丽叶》。我本来可以随便进出奥德翁剧院,不过由于担心剧院门卫也许会接到新的命令而阻止我像往常那样进入剧院,于是一看到即将上演这部令我心悸的戏剧的海报,便跑到预订处买了一张单人座的票,以便给我的入场作个双保险。其实,根本就无此必要。
体验着哈姆雷特的凄切忧伤,悲哀苦痛,可怜的爱情,残酷的讽刺;感受着他的冥思苦想,断肠心碎,疯狂与泪水;经历着他的苦痛灾难与不幸遭遇;于是,我走出了丹麦密布的阴云和冰冷的寒风,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之下,沉浸于意大利飘香的夜晚,目睹着那迅捷如思维,炽热如熔岩,伟大而难于抗拒,纯美如天使之笑的爱情一幕;呼吸着复仇的愤怒,承受着心灵的重负,哀叹那爱情与死亡的无望挣扎;这些对我已经足够。第三幕刚一开始,我便已经窒息,痛苦难耐,如同有一只铁手蹂躏着我的心;于是,我便充满信心地对自己说:“啊!我迷失了自我。”……当然,还要声明,我那时根本不认识一个英文字,而只能通过勒杜尔纳尔的译本的重重迷雾才可隐约窥见莎士比亚的风采,因而我无法领会他那如同金网一般辉煌的奇迹般的作品,那充满诗意的情节和线索。很不幸,即使到今天,情况也仍大体如此。对于法国人来说,探索莎士比亚笔触的深厚内涵要比英国人感受拉封丹与莫里哀的风格困难得多:我们的这两位诗人是蕴藏丰富的两块大陆,而莎士比亚却是整个世界。不过,演员们的表演,尤其是那位女演员(史密斯逊小姐)的表演,他们的举手投足,优美的声音,以及剧情的发展,于我来说更有意义;与我手中那本苍白无力、违背原意的译本相比,他们的表演给予我千万倍更多的莎士比亚的思想与激情。一个英国评论家去年冬季在《伦敦新闻画报》上写道:我看了史密斯逊小姐所饰演的朱丽叶后,惊呼:“这个女子,我要娶她为妻,我要将这部戏剧谱写成最为宏大的交响乐!”我确实实现了这些,但是从未说过相同的话。我的传记作者赋予了我一个超乎我本性的宏伟目标。不过人们将会在我随后的记述中看到,连我的曾经受到震撼的灵魂在睡梦中都不敢奢望的东西后来是如何、并且是在何种偶然的情况下成为了事实。
莎士比亚在巴黎取得了成功,受到所有新文学流派——由维克多·雨果、亚历山大·杜马(大仲马)及阿尔弗莱德·维涅领导——的鼎力支持。但是他们的成功与史密斯逊小姐相比,却黯然失色。在法国,从来没有一个戏剧艺术家能够像她那样感动公众,使他们激动,兴奋;从来没有任何赞歌可以与法国的报界对她的赞扬相比。
在看过《哈姆雷特》与《罗密欧与朱丽叶》两场演出之后,再去观看英国的戏剧对我来说真是颇为困难了。我同样经历了主人公的磨难,这令我沮丧,伤心。我害怕这种精神的苦痛,如同人们对肉体的疼痛充满恐惧一般。只要一想到我要承受这种痛苦,我便不寒而栗。
我曾经有几个月的时间整天生活在浑浑噩噩之中,无助而绝望;在前面我已经指出了它的情形和原因。因为我总是想着莎士比亚和那位天才的女艺术家,想着那使整个巴黎为之倾倒的“完美的奥菲莉娅”,伤心地比较着笼罩在成功下的放射出耀眼光芒的她与藏在昏暗深处的可怜的我。当我最终又振作起来之后,我便希望能做出一次非凡的努力,使我的名字发出熠熠光辉照耀到她的头上,虽然我在她眼里仍旧是陌生的。于是,我便尝试着做了一件法国的任何其他作曲家都未曾做过的事情。
我竟然想在音乐学院准备开一场我的个人作品的大型音乐会。我对自己说:“我要向她表明,我同样也是一名生活的描绘者。”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需要做三件事:抄写好我的乐谱;联系演出场地及雇佣演奏家。
我一做出决定,便开始夜以继日地工作,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选择要演奏的作品,再抄写交响乐队的各个声部的分乐谱以及合唱队的乐谱。
我的曲目包括:《威弗利序曲》及《宗教法官序曲》;《宗教法官》中的一段乐曲及一首合唱队伴唱的三重唱;《英雄的希腊人》场景及大合唱《俄耳浦斯之死》——这部作品曾被法兰西学院评审会宣布为无法演唱。我坚持抄写我的各个分乐谱,毫不懈怠。在此之前,我的生活已经更为节俭,以便省出更多的钱。这样,再加上以前我的积蓄,我便可以支付合唱队队员的工钱了。至于乐队,我相信可以得到奥德翁乐队、巴黎歌剧院及新颖剧院部分音乐家的免费援助。
现在,演出大厅便成为了主要问题——在巴黎总是如此。从各个方面来讲,音乐学院的演出厅都是最好的,但为了能够使用这个演出厅,必须要获得艺术总监索斯代纳·德·拉罗什弗考尔先生的批准及凯鲁比尼的同意。
德·拉罗什弗考尔先生欣然同意了我的申请。然而,凯鲁比尼的态度恰恰相反;我刚一简略地说完我的计划,他便勃然大怒。
“您想举办音乐会吗?”他对我说,带着他惯常的优雅。
“是的,先生。”
“那需要得到艺术总监的准许。”
“我已获得了准许。”
“德·拉罗什弗考尔先生同意了?”
“是的,先生。”
“但是,但是,我不同意,我。我,我,我反对借给您演出大厅。”
“不过,先生,您没有任何理由让别人也拒绝我。既然音乐学院在目前不会使用它,那么,大厅在半个月之内都是可以完全自由使用的。”
“但我要对您说,我不希望您举办音乐会。所有的人都在乡间度假,您不会有任何收入。”
“我并不打算靠这赚钱。这次音乐会的目的只是想让人了解我。”
“可是,根本就没有必要让人们来认识您!再说,需要付工钱,您有足够的钱吗?”
“当然有,先生。”
“啊,啊,啊!那么您想在音乐会上让人听到什么乐曲呢?”
“两部序曲,一部歌剧的片断,以及我的大合唱《俄耳浦斯之死》……”
“我不希望有您参加比赛的那首大合唱,它太糟糕了,根本无法演奏。”
“是您这样认为,先生。不过,我很高兴现在轮到我来对它进行评判。如果说一个蹩脚的钢琴师没能将它伴奏好,但这并不表明一个优秀的交响乐团就不能演奏它。”
“这是一种侮辱!您究竟要对法兰西学院做什么呢?”
“这只是一次很普通的试验,先生。如果法兰西学院曾经有理由宣布我的总谱不能演奏,那么很显然人们将无法演奏它。但是如果恰恰相反,是法兰西学院搞错了,那么人们就会说,我曾从院士们的建议中受益匪浅,并且在竞赛之后,我已对作品进行了修改。”
“您只能在周日举办这场音乐会。”
“是的,我将在周日举办。”
“但是,演出厅的职员,检票员及引座员,他们可都是为音乐学院工作的。他们只有在星期天才休息。您竟然想累死他们吗?这些可怜的人,您想让他们死去?”
“您可真会开玩笑,先生。相反,这些可怜的人会因为从您这里呼吸到您的仁慈而兴奋异常,因为他们得到了一次赚钱的机会。如果您剥夺了他们赚钱的机会,这才是大错特错了。”
“我不希望您举办,我不希望!我会写信给艺术总监,请他收回他的许可。”
“您可是善良之极,先生。但是,德·拉罗什弗考尔先生可绝不会食言。此外,我还要以我的名义给他写信。我在此时是如何荣幸地与您交谈,我要将谈话内容原原本本告诉他。他一定会因此赞赏您的理由与我的理由。”
事实上,我已将您刚刚读过的内容寄给了艺术总监先生。许多年之后,我从艺术总监办公室的一名秘书那里得知,我那篇充满对话的信件使总监先生笑得流出了眼泪。凯鲁比尼对他的那些音乐学院的可怜的职员所表现出的温柔使这位艺术总监感动至极:我竟然要用我的音乐会将这些人劳累至死!于是,他便立刻像任何一个符合常理的人所做的那样,又重新给了我他的承诺;接着又对我说了几句令我终生感激的话:“我要派您亲自将这封信呈递凯鲁比尼先生;关于您的事,他已经收到了一切必要的准许。”在接到正式的许可之后,我没有耽搁一分钟,跑到音乐学院,将它递给这位院长先生:“先生,请看这封信。”凯鲁比尼接过信,仔细阅读一遍,又读了一遍,脸色由白变青,然后将它递还给我,没再说一个字。
这可是从我的手中游到他身旁去噬咬他的第一条响尾蛇,以回敬他逼我吞下第一条水蛇的痛苦:在我们第一次相遇时,他就将我赶出了音乐学院图书馆。
我心满意足地离开他,用只有自己才可听到的声音对自己低语,语气已是大大地不敬,来回应他那温柔的话语:“好吧,院长先生,这只不过是一条非常友好的小蛇,您就舒舒服服地把它吞下去吧;可要慢慢地,温柔地哟!我们也许还将看到其他的蛇,如果您总是招惹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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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维克多·雨果:《黄昏曲》。——作者注
② 比才曾自伴自唱,他对这首哀歌的演绎是最为成功的。——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