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作曲竞赛;法兰西艺术学院的规章;我得了二等奖。
我的那位莎士比亚心上人①令我黯然神伤,日夜难安,而贝多芬作品中的相关启示也远未令我超脱,痛苦似乎与日俱增。所以,我仅仅限于创作了为数不多的几部标题音乐作品,还尚未定型。我给人的外在印象总是沉溺于幻想之中,安静甚至沉默,粗野和疏忽大意。这些不仅我的友人,就连我自己也难于忍受。就这样,岁月来到了 1828 年 6 月;在这一时期,我第三次报名参加了学院竞赛。我再次通过初试,并最终获得了二等奖。
获得这种荣誉,将被公开授予桂冠和一面金牌(当然价值不大)。此外,获得桂冠的学生会因此而有权免费进入各家歌剧院,并且也会有更多的机会在下次比赛中获得一等奖。
一等奖所拥有的特权会更多。它将确保获得该奖项的艺术家在五年之内每年得到三千法郎的津贴;条件是:他在头两年要在罗马的法兰西学院度过,第三年要去德国旅行。他在巴黎获得余下的津贴,在巴黎做所能做的一切,以便自给自足,不致饿死。另外,我要在此回顾一下我的一篇文章的梗概,它创作于十五或十六年前,内容是关于这种竞赛的特殊组织方式,曾先后在多篇报纸上发表。
罗马大奖赛组织的双重目的在于:使人们知晓每年在法国年轻的作曲家当中,有哪些人奉献出闪烁着智慧光华的最佳作品。同时,提供给他们津贴以资鼓励,使他们能够在五年之内全心致力于自己的研究和创作。这也同样是政府建立这个组织的宗旨所在。无论如何,在几年之前,这种方法仍被使用,以便能够完成第一个目的,进而努力实现第二个目的。
不过,在那之后,事情总算是有点变化,但又是几乎毫无改变。②
我将要叙述的事实对于大部分读者来说显得非常特别,令人难以置信。但是我曾相继获得过学院竞赛的二等奖和一等奖,因此我所说的将完全是我亲眼所见,并且我可以对它完全负责。此外,这个机会也可使我表达我的全部思想,而不必担心看到当我说出那些完全出自我对艺术的热爱及我内心深处的肺腑之言时,会有人将其归结为我因虚荣心遭到伤害而感到痛苦。
然而我对此事采取的放任造次,将会使凯鲁比尼——这个过去、现在和将来的院士中最为学院派的人,这个因我的批评指责而从中受到最强烈伤害的人——说:“他竟然会去攻击艺术学院,那简直就是在殴打自己的乳母。”然而,如果我没有得到这个奖项,他也就不会指责我忘恩负义;但是我会在他以及许多其他人的心目中会被当成一个落第之人,从而一心想要报仇雪恨。因而,结论自然是:无论如何我本来都不应该触及这个神圣的主题。然而,我还是触及到了它,并且毫不容情地来探讨它,如同探讨普通的世俗问题那样。
所有法国人以及拥有法国国籍的人,年龄低于 30 岁的,都可以依据章程的规定参加竞赛。这一条件限制至今仍未改变。
当比赛日期确定以后,各位报考者要到学院秘书处登记。他们首先要参加预备性考试,称作“预考”,其目的在于能在所有报考者当中挑选出五至六名最为出色的学生。
大赛的题目肯定涉及一个主题严肃的抒情戏剧场景,由单声或二声部人声及交响乐队表演。(为进入大赛)各位报考者必须(在预考中)创作一部声乐赋格曲,以证明他们拥有旋律感及戏剧表现力,以及管弦乐配器才能及其他各种为了写出一部过得去的抒情戏剧作品所必备的知识。报考者为了完成这部作品,会被给予一整天的时间,“每首赋格曲都必须签上个人的名字”。
第二天,(法兰西)艺术学院的音乐部委员们会聚一堂,审阅这些赋格曲并进行遴选,这种挑选总会带有个人偏见,因为相当一部分签过字的手稿是属于那些学院院士先生们的弟子的。
选票被搜集以后,最后的参赛者名单被确定下来。接着,这些人便要立即参加大赛的决赛考试。他们会得到相关的戏剧场景的剧词,然后便要进入“单间”之中,为这些歌词谱曲配乐。艺术学院的常设秘书先生会向他们集体口授某部古典诗词,它几乎总是这样开始的:
“黎明已掠过你玫瑰色的五指”;
或
“新生的一天赐予自然以勃勃生机”;
或
“晨光熹微,地平线已浅色微染”;
或
“金黄色头发的太阳神腓比斯(阿波罗别称)驾驶战车,奔腾而出”;
或
“远山浓妆,红衣金衫”;
等等。
候选者在得到了明确的歌词之后,便被各自锁到一间称为“单间”的房间里,内有一架钢琴;这种状况会持续到他们完成总谱为止。上午十一点及下午六点,掌管每个单间钥匙的守门人会将这些被监禁者释放出来。随后他们便齐聚一堂吃饭,但是被禁止走出学院的大厅。
他们从外面得到的所有东西——纸张、信件、书籍、衣物——都要经过认真的检查,以便这些参赛者得不到任何人的帮助和建议。但这并不能阻止他们被准许在学院的庭院中于每天晚上六至八点接待来访者,甚或邀请朋友共进欢乐的晚餐。或许只有上帝才知道,在波尔多酒与香槟酒的觥筹交错之中,在他们的高声叫喊与相互传递的纸条当中,他们之间所交流的一切。作曲的期限是二十二天,那些提前完成作品的人在交过他们的手稿,标上号签上名之后,便可以自由走出了。
所有的总谱都上交之后,那些戏剧方面的权威便再次聚集到一起。这一次还要再加上学院其他系部的两个成员。比如说一名版画家,一名油画家;或是一名雕刻家,一名建筑师……也许两名都是雕刻家、画家、建筑师或版画家。重要的是,他们不能是音乐家。他们是拥有表决权的;他们被选入评委会就是为了去评判一种他们本来就陌生的艺术。
评委们一部接一部地聆听所有这些为交响乐队谱写的戏剧音乐,就是我在上面所提到的那种音乐。然而,他们所听到的却是简化了的音乐作品,因为只有一架钢琴伴奏!(在目前也仍是如此。)这些交响乐的总谱受到如此蹂躏;我们期待它们的价值会得到正确评价,那可真是白费力气。但是真理却不可能被永远肆意践踏。对我们曾经听过的作品来说,如果我们曾听到过完整的演奏,那么钢琴或许会带来交响乐队的效果,因为记忆在此时会苏醒,并补足钢琴欠缺的部分。这样做,我们是因为回忆而感动。但是对于一部新的作品来说,在音乐发展到当前的情况下,这样做却是不行的。在一部像萨基尼的《在科隆的俄狄浦斯》这样的音乐总谱中,或者是像其他此种流派的作品中,根本就不存在配器问题,所以它们在这样的检测当中,几乎不会丧失什么东西。然而没有一部现代作品——假设作者利用了当今音乐艺术所能提供给他的所有手段——是属于这种情况。那么就请在钢琴上演奏凯鲁比尼的《加冕弥撒进行曲》中的《领圣体》吧!那些曾使你心醉神迷、沉浸在神秘朦胧感之中的木管乐器的柔美乐音在钢琴上将会成为什么样子呢?那些几乎营造了整个音乐氛围的令人狂喜愉悦的长笛与单簧管的百转歌吟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它们的美妙将会完全消失,既然钢琴既不能维持也无法夸张地表现乐音。那么请再用钢琴来伴奏格鲁克的《伊菲姬妮在陶里德》中的阿伽门农乐段吧!
这段乐曲的诗词如下:
我听见在我的心灵深处,
发出自然的哀怨之声!
随后有段双簧管的独奏,那乐音使人心碎神伤,为之倾倒。然而,如果用钢琴演奏的话,那么这段独奏中的每一个音符都只能向你发出响铃般的声音,此外便没有其他任何效果;那感人的忧怨也会消失。如此,音乐家的意念、思想、灵感会被彻底摧毁或无情篡改。我还没有谈到交响乐队的效果有多么宏大呢;弦乐器与木管乐器之间的声音对比有多么微妙呢;铜管乐器与木管乐器的音色变化有多么鲜明呢!在表达“细腻入微的音调变化”时,打击乐器的效果或是神秘,或是深远;在表达“力量”时,它们的效果又是强烈而“巨大”的。还有一些动人心魄的效果是由于各和声音群之间的相互位置的“远离”才产生的。我甚至不必谈论还有几百种音色的细枝末节,因为再来讨论它们未免多余。我只是想说,这条竞赛规则的不公与荒谬性在这里已是一览无余。这难道不是很清楚吗,钢琴破坏了配器的所有效果;并且只是因为这一点,它在突然之间就使所有参赛者的水平趋向于一致。而那些技艺娴熟手法灵活的配器家却不得不退缩,成为甚至对此门分支艺术的最初概念都一窍不通的音乐侏儒。事实上,当别人可能已写出一部神奇的交响音乐之时,那名对配器真正一窍不通的人却有可能犯下大量无知的错误,将单簧管写成长号,将大管写成奥斐克莱;他甚至对各种乐器音阶的音域可能都毫无所知。然而在只有一架钢琴的比赛场上,体会这些乐器之间声调和音色上的差别是根本谈不上的。因此,钢琴是所有配器家的真正断头台,它的目的就是要切掉所有高贵的头颅,而那些贱民的头颅却可对此毫无畏惧。
无论如何,各个乐章都是如此演奏,然后便是投票了(我用现在时来叙述这件事,因为这一点到现在也仍无任何变化),接着是颁发奖项。您认为这样便一切都结束了,是吗?那就错了。八天之后,艺术学院的所有系部要聚在一起,以便做出决定性的结论。这次,画家、雕塑家、建筑家、像章雕刻家及版画家组成一个庞大而庄严的评审团,由三十至三十五名成员组成,其中原有的六名音乐家当然被包括在内。这六名音乐系的成员需要审读音乐总谱,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帮助钢琴那并不全面且背叛原义的演奏。不过,实际上,这种办法对于其他系部的院士们来说毫无意义,因为他们不懂读谱。
当演奏者,即歌手和钢琴家,以同第一次演奏同样的方式演奏完作品之后,决定命运的投票便开始了。接着,人们开始计票。音乐系在八天前所送交的评选结果可以在最后的评判中被多数人确认,修改或是否决。
因此,这项音乐大奖就是这样被众多非音乐家所授予,而他们却是无法按照这些总谱的原有构思方式来聆听这些乐章。一条荒谬的规则迫使他们要做出一个选择。
为了表示公正,还应该加上这一点:如果说画家、雕刻家等人可以来评判音乐家,那么后者在绘画,雕刻等竞赛中也可以做同样的事情。艺术学院的各系部同样也要被召集一堂,以大多数选票的方式决定各种奖项的授予。然而在我的灵魂与良心深处,我却感到,如果我三生有幸能加入到这样博学的团体之中的话,那么当我将奖项颁给某个雕刻家或是建筑家时,我将会非常困难地表述我的投票理由;而且,如果我要做到公正和不偏不倚,那就只有通过抽签的方式来选出那名最为优秀的人了。
在隆重颁奖之后的当天,被雕刻家、画家和版画家等选中的那首大合唱才得到完整演出。但为时已晚;毫无疑问,本应在宣布获奖名单之前召来乐队伴奏。而在颁奖之后才不合时宜地花巨资请乐队来做这迟到的演奏,那真算是白瞎了,因为已做出的决定不可能再推翻重来。但是法兰西学院就是这么好奇,她想认识被她刚戴上桂冠的那首作品。这种好奇心很自然,不难理解……不难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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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指史密斯逊小姐。——译注
② 情况在今天已完全改变。拿破仑三世皇帝刚刚取消了法兰西学院的这一规章。艺术学院已不再颁发作曲奖金(1865 年)。——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