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院看门人;他的揭露。

在那个时候,学院有一位年老的守门人,名叫潘加尔。我上面所描述的在学院中发生的一切引起了他的一种最为有趣的愤怒。这个诚实正直的人在我们竞赛时的任务就是将我们锁在各个“单间”之中,在傍晚和上午为我们打开门,并在我们闲暇时监视我们与来访者的活动。此外,他也要完成在院士先生们身旁看门的任务,所以有机会目睹所有秘密与公开的环节,他因此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评论。

他在十六岁时,就作为见习水手登上了一艘战舰,几乎走过巽他群岛(印尼苏门答腊岛与爪哇岛之间)中的各座岛屿。后来,他被迫停留在爪哇岛上,岛上瘟疫引起的高烧夺走了几乎全体船员的生命,而他由于身体强壮——他说他在这方面是第九名——而幸免于难。

我总是喜欢那些上了年纪的旅行家,只要他们有一些遥远的故事对我讲述。在这种情况下,我也总是认真地,静静地,带着一种难以解释的耐心来倾听他们的叙述。我也可以在他们任何一句离题的话中,在他们的任何一段插曲的最细枝末节的部分当中,始终跟随着他们。这位叙述者在许久之后才想起要回到其主题,但却茫然不知该选择哪一条道路,于是便会拍着自己的脑门,以重新接上被打断的故事线索。“噢,上帝,我讲到哪儿了?”他喃喃地说道。这时,我便会很荣幸地将他重新引回到他的思路中去,提醒他久已寻找的人名和他所忘记的日期。当他因此而兴奋地高喊“啊!是的,我讲到这里;我原来是在这里”时,我便感到心满意足。因此,潘加尔老头与我,便成了忘年之交。他最初对我产生好感,是因为我有兴趣与他谈论苏拉威西岛(印尼)的巴达维亚①、安汶(或安波那,在印尼的斯兰岛)、克罗曼德尔海岸(指东印度海岸)、加里曼丹(印尼)及苏门答腊(印尼);还因为有很多次我都怀着好奇的心情向他询问爪哇妇女的一些事情。她们对欧洲人的爱情是致命的。这个精力饱满的老头曾经与她们发生了许多荒唐的行为,以至于有一段时期他身体消耗很多,似乎要补救那次亚洲霍乱对他的疏漏。有一天,在谈到一个有关叙利亚的话题时,我和他谈起了沃尔纳,即沃尔纳②公爵先生,一个善良简朴的人,经常穿着一双蓝色的羊毛短袜。因此,他对我的尊重更有了显著增长。但是,他的热忱似乎是永无止境的,于是有一天,我竟然问他,他是否认识著名的大旅行家勒瓦扬。

“勒瓦扬先生!勒瓦扬先生!”他大声喊出来。“啊,是的,我认识他!听着!有一天,当我在好望角散步时,我吹着口哨,等待着一名娇小的黑人女孩,她和我说好在海岸边约会。因为,在我们当中有一些原因,所以她不能到我家来。我将要告诉你……”

“啊,好的,好的;可我们刚才是在谈论勒瓦扬。”

“啊,对,是这样!有一天,当我吹着口哨在好望角散步时,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长着浓密胡子的人突然转向我。他听到我在用法语吹歌儿,很可能是因为这个,他认出了我的国籍。

‘喂,大男孩!’他对我说,‘你是法国人吗?’

‘是的,我是法国人!’我对他说,‘我来自济韦,阿登山区的一个省,梅于尔③先生的故乡。’

‘啊!你真是法国人?’

‘是呀。’

‘啊……’

说完他便转过身,背对着我走开了。这就是勒瓦扬先生。您明白我是不是认识他了。”

潘加尔老头就此成为我的朋友。他也待我如朋友一般,会告诉我一些他不敢告诉别人的事。我还记得我们有过一次非常有趣的谈话,那是在我获得二等奖的当天。那年竞赛的题目也已给出,是勒塔斯(Le Tasse)④的史诗片断:爱尔米妮精心化妆,拿着克罗兰德的武器,成功地逃出了耶路撒冷城防,以便用她的忠贞但却不幸的爱情去抚慰受伤的坦克雷德⑤。

在第三首歌曲的中间(因为在学院所规定的大合唱中,总是有三首歌曲:首先是必须要写的黎明日出,然后是第一段宣叙调和第一首歌曲,接着是第二段宣叙调和第二首歌曲,最后是第三段宣叙调和第三首歌曲。所有的这些都是为了同一个角色准备的),有这样四行诗:

基督徒的上帝啊,对您我一无所知,

对您,我过去是侮辱欺凌;

今天,我以尊严向您哀求。

请听我衰弱的声音。

尽管有些傲慢无礼,但是我还是这样想:虽然这最后一部分的题目要求是“激动的乐章”,可是这首四行诗却应该是一次“祈祷”的主题。而且,如果让这位战栗的安条克女王发出情节剧式的撕心裂肺的叫喊,同时交响乐队奏出绝望的音乐,那就等于是说这位女王是在哀求基督徒的上帝,而这对我来说是难以想象的。于是,我便将这最后一段谱写成一首“祈祷”的宁静乐章;并且相信,如果说在我的总谱里还有什么值得夸耀的话,那么它一定是这首行板乐章了。

我在最后评判的当晚来到法兰西艺术学院,以便了解我的命运;我想知道那些画家、雕塑家、像章雕刻家以及版画家是否已经宣布我是一个优秀的或是糟糕的音乐家。在这时,我在楼梯上遇见了潘加尔。

“喂!”我问他,“他们怎样决定的?”

“啊!是你,柏辽兹。是的,我很高兴,我一直在找你。”

“那么,我获得了什么?快点说,一等奖?二等奖?或是一句体面的评语,或是什么也没有?”

“噢!听着,我现在还很激动呢。我告诉您,您只差两票就能得到一等奖。”

“是真的?我对此一无所知。是您第一个给了我消息。”

“但是,听我对您说!您得了二等奖,这很不错;但您只差两票就可得到一等奖。噢,天,这令我气愤!因为,您知道,尽管我不是画家,不是建筑家,也不是像章雕刻家,并且我对音乐也全然不知,但这并不妨碍您的《基督徒的上帝》使我心潮澎湃,令我激动不已。而且,该死!听我说,如果在那时我遇到您的话,准会请您‘喝上两杯’。”

“谢谢,非常感谢您,我亲爱的潘加尔,您真是太善良了。不过,您确实懂音乐,您也有自己的品味。此外,您难道不是访问过科罗曼德尔海岸吗?”

“当然,确实如此。但为什么?”

“爪哇群岛?”

“是的,但……”

“苏门答腊岛?”

“是的。”

“加里曼丹岛?”

“是的。”

“您曾经见到过勒瓦扬?”

“千真万确,如同两根手指一般。”

“您也总是与沃尔纳交谈?”

“是与那个穿着蓝袜子的沃尔纳伯爵吗?”

“是的。”

“好!那么您就已经是音乐方面的好评委了。”

“为什么这样?”

“没有必要知道为什么。只是如果有人偶然问您‘您究竟有何种头衔可以评判作曲家的成绩呢?您是画家、像章雕刻家、建筑家或者是雕塑家吗?’时,您完全可以回答:‘不,我是……我是旅行家,水手,勒瓦扬与沃尔纳的朋友。’这就足够了。啊,对了,评选的过程是怎样的?”

“噢,听着,别和我提这个!总归都是一样。如果我有三十个孩子,只有哪天我见了鬼才会让其中一个去学习艺术。因为我见到了一切,我。您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番情景,就像是一个该死的杂货店那样!比方说,他们在他们之间互相赠予,甚至是互相贱卖选票。对了,一次在绘画竞赛上,我听到勒蒂埃为他的一名学生而向凯鲁比尼拉选票——

‘我们是老朋友了,’他对他说,‘你可一定不会拒绝我的。此外,我的学生有真正的才能,他的画真的很不错。’

‘不,不,不,我可不想,我才不能呢,’另一个回答道,‘你的学生曾答应给我一本画册,我的妻子很想得到。可是他连一棵树都没有为她画,我不会把票投给他。’

‘啊,你真是大错特错了,’勒蒂埃先生说,‘我投了你的学生的票,你知道。难道你不愿投我的学生的票吗?’

‘不,我不愿意。’

‘那好,我亲自来做送给你的画册,就到此为止,我不知再说什么好了。’

‘啊!这就不同了。你管你的学生叫什么?我总是忘记他的姓氏,把他的名字和作品号码也给我。我可别搞混了。我会把这些全部都写上。’说完,凯鲁比尼先生扭头喊我:

‘潘加尔!’

‘什么事,先生?’

‘一张纸,一支铅笔。’

‘给您,先生。’

于是,他们走到窗户那里,写了几个字。接着我听到音乐家对画家说,手里在抄写:‘好了,他有了我的选票。’唉!这难道不卑鄙吗?如果我的一个儿子参加了竞赛,而竟敢有人对我耍弄这样的手腕,这难道不是拿着石头偷偷摸摸隔着窗子来砸我吗?!”

“好啦,冷静点,潘加尔。告诉我,今天的一切是怎样结束的?”

“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您得了二等奖;只差两票,您就可以获得一等奖了。当杜邦先生一唱完您的合唱曲,他们就开始写选票,而我拿来投票箱(投票箱法文为 L'urne,原文为 La hurne,作者注为:L'urne,善良的潘加尔总是把投票箱称为 La hurne)。在我的旁边是一名音乐家,他低声对一名建筑师说:‘您知道吗,那个家伙将一事无成。千万别把您的票投给他,那是一个迷途的青年人,只喜欢贝多芬的放荡音乐。没有谁能让他迷途知返。’

‘您这样认为吗?’建筑师问,‘可是……’

‘噢!确实如此。不信您可以请教我们久负盛名的凯鲁比尼。我希望,您不会怀疑他的判断。他将会像我这样对您说,这个年轻人是个疯子,贝多芬使他大脑失常。’

“对不起,”潘加尔停了下来,对我说,“但那位贝多芬是什么人?他不是学院的,但所有的人都在谈论他。”

“是的,他不属于法兰西学院,他是位德国人。请你接着讲。”

“啊!上帝,幸好快讲完了。当我把投票箱拿到建筑师面前时,看到他把票投给了四号,而不是给您,就是这样,突然,有一位音乐家站起来说:

‘先生们,在我们继续之前,我要提醒你们,在我们刚刚听过的总谱的第二部分之中,为管弦乐队所谱写的那部分十分精彩、巧妙。钢琴却不能把它表现出来,但它确实会产生强烈的效果。了解这一点应该是值得的。’

‘您到底打算给我们说些什么呢?’另一名音乐家说道。

‘您的学生根本没有按照要求去做。他不是写了一首激动的乐段,而是写了两首。他还在中间加了一段祈祷,他本不该这样做的。规章不能受到藐视。我们应该以此为戒。’

‘噢!这可太过分了!那么常务秘书先生,您的看法如何?’

‘我想,这有点严重了。我们可以原谅您的学生的恣意妄为,但同样重要的是,评委会对您所指出的那个优点应该有清楚的认识,而钢琴的演奏却不能使我们感受到这一点。’

‘不,不,这不是真的,’凯鲁比尼说,‘这种所谓的配器效果并不存在。它只不过是一团混乱,我们对它无法理解;即使对于乐队来说它也是拙劣的。’

‘我的意思是,先生们,你们听到了吗?’旁边的画家、雕塑家、建筑师及版画家说,‘我们只能评论那些我们能理解的东西;至于其他的,如果你们也不能达成一致的话……’

‘啊!是的!’

‘啊!不!’

‘但,我的上帝!’

‘哼!什么鬼东西!’

‘我对你们说……’

‘好吧,好吧!’

“结果是,他们同时大吵大嚷。雷格诺先生和另外两位先生极为厌倦,便走了。他们说自己没有发言权,他们将不投票。接着,便打开票箱计票,于是您缺了两票;这就是为什么您只得了二等奖。”

“谢谢您,我善良的潘加尔。但是,请告诉我,在好望角的学院里也发生过此类事情吗?”

“噢!瞧您开的什么玩笑!真可笑!一个好望角学院,一个霍屯督人(西南非洲部族)的学院!您很清楚那里没有。”

“当然。那么在科罗曼德尔的印度人当中呢?”

“没有。”

“在马来人当中呢?”

“也没有。”

“啊,这样!那么在东方就没有学院喽?”

“当然没有。”

“那么东方人可就有得抱怨了。”

“啊,是的;但他们并不在意!”

“野蛮人!”

说完上面的话,我便离开了这位老守门人,这位法兰西学院的门卫兼看门官。我在想,如果政府派法兰西学院去开化加里曼丹岛,那会有多大的好处。我已反复考虑过一项计划,并打算提交给院士们,希望他们能够像潘加尔一样到好望角去散散步。但是我们太自私了,我们这些西方人,我们的人道主义情感是如此脆弱,以至于对那些可怜的霍屯督人、那些不幸的马来人并没有学院这件事,我只是认真地考虑了两至三个小时而已,第二天便将它忘得一干二净。两年后,就像人们所见,我终于获得了一等大奖。而在这期间,诚实正直的潘加尔去世了,真是莫大的遗憾。因为他本该听到我的沙达那帕鲁斯(Sardanapales)王宫的《火灾》的;这次,他也本能够请我喝上满满一整杯酒的。

* * *

① 巴达维亚,雅加达旧称,作者搞错了,雅加达应在爪哇岛。——译注

② 沃尔纳,法国 18 世纪末至 19 世纪上半叶的哲学家,认为人们不分种族,将会在博爱与发展的基础上团结起来。——译注

③ 梅于尔是济韦人,但我怀疑在潘加尔声称与勒瓦扬谈论他时,他才刚刚出生。——作者注

④ 勒塔斯:即塔索(Tasso,1544—1595),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最后的著名诗人,出生在一个廷臣和诗人的家庭。人文主义者,对于爱情、美和感官的快乐有热烈的要求,其所著史诗《被解放的耶路撒冷》(1851)里面描述了许多英雄的浪漫片断。

⑤ 坦克雷德:(Tancred),第一次十字军东征首领,攻占安条克、耶路撒冷等地。勒塔斯在《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将其作为骑士的典范。安条克,八世纪西亚著名城市,十字军曾将其作为他们所建立的拉丁国的首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