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参加法兰西艺术学院竞赛;我没有获得一等奖;与包阿德约的奇怪谈话;使人慰藉的音乐。
七月重来,法兰西学院的竞技场再次为我打开。我满怀希望这次能获得成功。并且,从各方面来说,我听到了对我最为有利的预测。音乐系的评委们自己放出风声,说我这次肯定得到一等奖。况且,我又是戴着二等奖的桂冠与那些还没有获得任何奖项的学生和那些普通的小布尔乔亚竞争的;因为,我被加冕过,所以我具有很大优势。我对自己说,我对我的作品充满信心;但我还是作了如下倒霉的设想,虽然它很快就被证明是错误的。
“既然这些先生已提前决定授予我一等奖,我就不明白我为什么还要像去年那样限制自己,即必须按他们的体裁与意图去作曲。我为何不让自己的情感、我的自然风格得到自由发挥呢?让我们严肃一些,做一名真正的艺术家,创作出一部杰出的大合唱吧!”
这次给我们创作的题目是《阿克巧姆战役之后的克娄巴特拉》。这位埃及女王让自己被蝰蛇噬咬,在痉挛之中痛苦地死去。在自杀之前,她向法老的亡灵祈祷,里面充满了宗教的恐怖。她向他们询问,她是一个放荡荒淫罪孽深重的女王,而那巍峨高耸的巨大陵墓所容纳的却是以辉煌光荣、德行高尚而著称的君主的阴魂;所以她能否将被这陵墓所接纳?
在这里需要表达一种崇高伟大的思想。而我曾经在头脑中不止一次用音乐诠释过莎士比亚笔下朱丽叶的不朽独白:
“但是,如果当我被放入坟墓……”朱丽叶的这种情感,至少是它的阴森恐怖,与我们那位缺乏灵感的法国诗人①强令克娄巴特拉从嘴中吐出的呼神唤鬼的情感有异曲同工之妙。我甚至愚蠢地将我刚才引用的英文诗句作为卷首语写在总谱上。所以,对于那些伏尔泰派的院士,同时又是我的评判法官的人来说,这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我就这个主题毫不费力地创作了一部作品。我觉得这是一部很有特点的作品,主要是由于它的节奏古怪,因而也就十分动人心魄;而且它的等音和弦(enharmonigues)具有一种既庄严又忧郁的音色。此外,它的旋律也是按照剧情发展缓慢地但却是持续地加强,逐步展开。很久之后,我对它也没做任何修改,而是将它谱写成一部合唱曲,命名为《幽灵之歌》,收在我的独幕抒情歌剧《莱利奥》之中。
我在德国我的专场音乐会上听到了它,我很清楚它的效果。对这部大合唱的其他回忆我已从我的记忆中抹去;但我想,只有这部作品,我才相信是值得获一等奖的。但结果是它没有获得,而别人的大合唱也没有获得。
那一年,评委会既不愿意颁发一等奖,也不愿意用他们的投票来鼓励一名年轻的作曲家,虽然在他身上“如此之趋势已昭然若揭”。在这个决定做出后的第二天,我在街上遇到了包阿德约。我将逐句记录我们在一起的谈话,因为它奇怪之极令我难以忘怀。
“上帝!我的孩子,瞧您都做了些什么呀?”他一见到我,就对我说,“眼看大奖就要到手了,您却将它弃之尘埃。”
“可是先生,我已尽最大努力去做了,我正要向您解释。”
“这正是我们要谴责您的地方。您不应该展示您最优秀的,因为它是良好的敌人。我怎么能够赞成完美的东西呢?我首先喜欢的是一切可以使我得到慰藉的音乐,不是么?”
“先生,写出可使您得到慰藉的音乐实在是太难了:一个埃及女王,被悔恨所吞噬,遭到蛇的撕咬而中毒,在精神和肉体的痛楚中死去。”
“噢!您知道如何替自己辩护,这我毫不怀疑。但是这一切并不能证明什么。人们总能做到潇洒自如。”
“是的,古代的斗士就清楚如何洒脱地牺牲。但是克娄巴特拉并非这样智慧,这并不符合她的性格。更何况,她也并不是死在公众面前。”
“您言过其词了。我们并没要求您让她唱一首四组舞曲。而接下来,在您的向法老的祈祷之中,又有什么必要让您使用如此独特的和声呢?我并不是和声学家,但我要承认,您的和弦属于另一个世界,我对它一窍不通。”
这时我只得低下头,不敢回答;可是最简单的常识也能提供答案:您不是和声学家,这难道该怪我吗?
“而且,”他继续说道,“为什么您的伴奏中的节奏我们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听过?”
“先生,我并不认为在作曲中应该避免使用新的形式;只要我们有幸找到它,并找到它合适的位置,我们就可以使用它。”
“但是,亲爱的,达芭蒂女士是名优秀的音乐家,她演唱了您的大合唱。但我们看到,为了不唱错,她需要使出浑身解数,并且全神贯注才行。”
“这毫无疑问。但我得承认,我真的不知道音乐的目的在于被演奏时不需要竭尽所能和不需要全神贯注。”
“好的,好的,您总是让人不知所措,我了解这一点。再见,为了明年,您可要汲取教训。在您等待期间,请来看看我。我们可以聊聊。我要与您战斗,当然是以法国骑士的方式。”
于是,他便走远了。他很骄傲,他就像滑稽歌舞剧的作者那样,抛出一句讥讽来结束对话。为了评价这句堪与埃勒沃②媲美的刻薄话,您应该知道,当包阿德约对我嘲讽之时,他在某种程度上是在引用他的一部作品,他曾在其中将“法国骑士”这矫饰的四个字谱成音乐③。
包阿德约在这次天真的对话当中,只不过是概述了这一时期法国人对音乐艺术的思考。是的,正是这样。巴黎的广大公众需要使自己得到慰藉的音乐;即使是在最为骇人的情形之下,他们也需要有一点戏剧色彩的音乐,但又不要过于清晰,过于平淡无奇,不能够只有特殊的和声、奇异的节奏、新的形式及出乎意料的效果;他们需要的音乐不应对演奏者和听众苛求特别的才能与关注。这可是一种既可爱又殷勤有礼的艺术,它穿着紧身长裤,翻口的皮靴,既不暴躁也不耽于幻想,而且总是心情愉悦,就像过去法国南方的行吟诗人,像是一名“法国骑士”……并且是“在巴黎的法国骑士”。
几年前,人们还需要点标新立异的东西,虽然这些东西几乎并不更有价值。可现在人们并不知道该要些什么,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们不再需要任何东西。见鬼!当上帝让我出生在这个愉快的国度法国时,他的头脑是清醒的吗?然而,这个可笑的国家,只有当我能够忘记艺术、并不再考虑我们那些愚蠢的政治动乱时,我才能喜欢她。人们在这里是多么愉快!笑得多么开心!人们在这里创造了多少思想(至少是在口头上)!人们是怎样用他们美丽洁白的牙齿,用他们美丽、光滑如钢铁般的手指撕碎了这个宇宙和它的主人!这里闪烁的智慧之光是多么耀眼!人们竟然可以在这里舞文弄墨!他们竟然可以以保皇党或共和党自居,大吹大擂!而这最后一种方式却是最没有趣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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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可能是指若岱尔(Jodelle),他于 1553 年创作了法国第一部仿古悲剧《被俘的克娄巴特拉》。——译注
② 巴黎喜歌剧院的著名演员,饰演查理曼帝国时代法国骑士的典型,殷勤而有礼。——作者注
③ 指《让在巴黎》。——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