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次参加法兰西艺术学院竞赛;我得到了大奖;七月革命;巴比伦的陷落;《马赛曲》;鲁日·德·李尔。

那一年的学院竞赛举行得比往年迟一些,被定在了 7 月 15 日。我第五次报名参赛,并且非常坚决地决定,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今后都不再参赛。那一年是 1830 年。当我完成我的大合唱时,一场革命爆发了。

当黑色的阳光将它的闷热砸向桥面,

砸向我们寂寥的河岸上巨大的石板,

当钟声在嚎叫,当冰雹般的子弹,

在空中呼啸哭喊;

当整个巴黎如同海水涌上海岸,

起义的人民咆哮呐喊。

和着古老铸炮的凄切悲怨,

《马赛曲》回应哀叹。①

这时法兰西艺术学院被许多家庭占据着,当时它的样子非常奇怪。炮弹洞穿了紧闭的大门,火炮的轰鸣震撼着墙壁,妇女们发出凄厉的尖叫。在射击间隙的片刻宁静之中,燕子们又齐唱起欢快的歌曲,尽管被千百次地打断。而我却在拼命创作,我在流弹击中房檐的沉闷浑浊的响声之中拼命写着我的管弦乐总谱的最后几页。竟然有几颗子弹,在屋顶划过一道漂亮的抛物线,撞击在窗旁的墙上,迸裂为碎片。到了 29 日,我终于解放了。我总算可以走出屋门,拿着手枪,与那些“神圣的恶棍们”②一起在巴黎的大街上嬉戏淘气,直至天明。

我永远也难忘记巴黎在这段著名的日子里的沧桑面容:孩子们勇敢暴怒;男人们狂热躁动;妓女们疯癫欲狂;瑞士人和皇家卫队忍气吞声;工人们感受到一种特殊的骄傲与自豪,他们宣称自己是“城市的主人,因而不会偷盗”。更有一些年轻人令人惊诧,他们居功自傲:他们或许曾经表现出真正的英勇无畏,但是却又要努力找到某种方式来使这一切滑稽可笑——或者是通过描述自己丰功伟绩的方式,或者是通过在事实中加入一些荒诞的轶事。因而,他们在攻打巴比伦大街上的骑兵营地时虽然也不是没有遭受重大损失,但他们却好像认为自己必须要向亚历山大大帝的士兵那样,庄严地宣布:“我们拿下了巴比伦城③。”这本来挺好的句子说在这里似乎是太傻了吧;而且既然人们经常这样重复地说出,那么好像缩写句便成了必然的趋势似的。而当人们清晰地一顿一顿地念出巴比伦(Babylone)这个词时,是带着怎样的一种宏大的声响,又是怎样将那个 O 音(Babylône[babilo:n])拖得很长很长啊!噢,巴黎人!……玩笑专家?巨人?或者,如果愿意的话,称之为玩笑巨人!

而音乐呢?歌曲呢?那些在街头回荡的沙哑的声音呢?只有听到了它们,才能对它们有所了解啊!

然而恰恰是在这次和谐的革命发生过几天之后,我有了一次对音乐的感受;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体验到了一次特殊的强烈的音乐震动。当我正穿过国王宫的庭院时,我相信我听到了从一群人中间流动而出的一段我所熟悉的旋律。我走近才知道,原来有十至十二个年轻人正在高唱一首战争颂歌,是我作曲,词是译自穆尔(Moore)的《爱尔兰旋律》。而此时此刻高唱这首歌恰巧即情即景④。我就像一名对成功并不太习惯的作家那样,对于这个发现兴奋异常。我走进这些歌唱家之中,问他们我是否可以加入他们的行列。他们同意了我的要求,于是在歌曲中又加入了一个男低音。事实上,至少对这首合唱曲而言,低声部实在是全无用武之地。但我尽量避免暴露我的身份。我甚至记得曾和其中一个打着拍子的先生发生过激烈的讨论,因为他改变了我这首歌曲的演唱速度。幸运的是,在表演贝朗瑞的《古旗》时,我正确地唱出了我的部分,因而再次获得他的好感。这首作品,贝朗瑞已将它改编成为器乐曲。在此之后,我和他还曾一起演奏过。

在这场即兴音乐会的场间休息时,三名国民卫队士兵——使我们免受人群挤压的保卫者——走过一排排的听众,手中拿着军帽,为在这三天中受伤的人募捐。这种事情使巴黎人觉得好奇,这就足以保证我们的募捐会得到成功。很快,我们就看到一百苏的硬币滚滚而来。显然,这些硬币本来应该是安安静静待在他们主人的钱袋里的,而只是因为我们的歌声有着迷人的魅力,才使它们从那里蹦了出来。

但是,随着捐款越来越多,为这些爱国的“俄耳浦斯”保留的地盘也越来越小;保护我们的“部队”也觉得自己面对这潮水一般上涨的好奇的人群,而越来越无能为力。我们花了很大力气才勉强逃脱,可人流还是跟着我们。后来我们来到了通往维维埃纳街的考尔贝尔人行道,我们更是被紧紧包围,如同在集市上被围捕的黑熊一般,人们向我们呼喊着“再唱一遍!”恰巧,在这条人行道上,一幢圆形玻璃建筑的下面开着一家服饰用品店,于是店主便建议我们登上他家的二层。在那里,我们完全不必冒窒息而死的危险,可以从容地令那和声之瀑泻向我们那些热情的崇拜者。我们接受了他的建议,开始演唱《马赛曲》。

我们只是唱了几个小节,那原本在我们脚下骚动的嘈杂拥挤的人群一下子便停了下来,寂静出现了。也许,当教皇在圣彼得广场,在高高的教皇圣坛上,对罗马并对全世界赐福之时,那种安静也不会比此时的安静更为深沉,更为庄严。在唱完第二段之后,人群依然寂静;在第三段之后同样如此。这可不是我的所愿。见到如此众多的人汇集一起,我忽然记起,我刚刚将《马赛曲》——鲁日·德·李尔(Rouget de Lisle)的这首歌曲——改编为由大型交响乐队伴奏的双声部合唱曲。我在总谱的谱线处没有写上“男高音,男低音”之类,而是标明“用所有的一切,只要它能够发声,它的心脏在跳动,血管中流动着血液”。“啊,啊,”我对自己说,“这正是我所需要的。”因而,我对观众表现出来的固执的寂静异常失望。当唱到第四段诗节时,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便向他们呐喊:“嘿,见鬼!请唱起来!”于是,人们便像训练有素的合唱队那样,竭尽他们的全部力量一齐唱出:“市民们,拿起武器!”您可以想象一下:通往维埃纳人行路上的人群摩肩接踵;朝向纳夫小田园大街的人行道上的人们翘首而立;中间的圆亭也被人们挤得水泄不通。这四千或五千个声音积聚在一个音响的世界当中:左侧和右侧被商店的板壁所封闭,上部被大幅彩绘玻璃窗所遮盖,下部被可回声的石板所承接。

此外,还应想到,在这大部分的歌唱家——男人,女人,以及儿童——的眼中仍闪烁着昨日战斗的激情。我们或许还可以想像,这荡气回肠的合唱效果是多么惊人!我毫不夸张,我摔倒在地上;而我们这支小小的合唱队,也被这突然爆发的歌声所惊吓,竟一下子陷入缄默,正如同霹雳过后受惊的鸟儿那般!

我刚刚说过,我曾将《马赛曲》改编成由交响乐队伴奏的双声部合唱曲。我将这部作品题献给这首颂歌的不朽作者——鲁日·德·李尔。正因为如此,鲁日·德·李尔给我写了如下的一封信,我一直将它妥为保藏。

柏辽兹先生:

我们并不相识。您愿意我们能够相识吗?您的头脑似乎是一座永远都在爆发的火山;而在我的头脑之中,却只有星星之火,日渐熄灭,只是有时冒出一缕轻烟。但是,从您的火山一样丰富的喷发物之中,以及我的星星之火的余烬之中,是会产生出惊人之物的。对此,我有一个,或可能是两个建议给您。为了这个目的,我们或许应该碰面详叙,互吐心声。因而,如果您的心也对您这么说,那么请告诉我在哪一天我可以见到您;或者您也可以来舒瓦兹赴我一顿午餐,或是晚餐。当然饭食会很糟糕,但像您这样的诗人是不会介意的,更何况还有田园的空气来当佐料。

或许,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期待我能到您处拜访。感谢您为我的那首拙作所带来的光荣,为它穿上新衣,并用您的卓绝而智慧的想象力来覆盖它的赤裸之身。因为我只不过是一名境遇凄惨的隐士,腿脚已跛,只能有很少的机会前去您的大城市作些短暂的游览;而且一年之中有四分之三或一半的时间都不能完成我所想做之事。

我自认为您或许不会拒绝这个对我来说有些碰运气的要求,而且您也正因为如此而可以用这种或那种方式使我能够高声向您表达我个人的感激之情;以及我在向您表示衷心的祝愿之时我所感到的快乐。因为这种祝愿是在您的勇敢与智慧的基础之上,由您所致力于的美好艺术的一个真正的朋友所建立起来的。

鲁日·德·李尔

1830 年 12 月 20 日于舒瓦兹勒鲁瓦

我后来得知,鲁日·德·李尔也写过其他许多像《马赛曲》那样美丽的歌曲,这里我略过不提。他在衣袋中装着一本有关奥赛罗的歌剧脚本,很想把它推荐给我。但在我收到他的信的翌日,在我自巴黎启程之前,我曾向他表示歉意,将我欠他的这次拜访推迟到我自意大利归来之后。而这位可怜的人却在这期间去世,我因而无缘同他见面。

当巴黎的安宁和秩序再次勉强重建以后,当拉斐德向公众介绍路易·菲利普⑤,并向他们宣布建立起最为美好的共和国之时,当一切阴谋诡计最终得逞之后,社会机器重新开始转动,艺术学院又开始了它的运作。我们为参加比赛而创作的合唱曲又开始被演唱,依旧是使用钢琴伴奏;依然是在两个权威荟萃的评委会面前表演。他们已经了解到我写合唱的作曲方式,便承认我终于皈依了神圣的理论。于是,由于一部我在那之后烧毁的作品,这两个评委会最终授予了我一等奖。而在以前的竞赛当中,我竟然一无所获,使我感到一种强烈的失望。甚至当普拉迪埃这位雕塑家,在走出学院会议厅来到图书馆——我在那里等待对我命运的宣判——找到我,紧紧握住我的手,激动地说“您得到了大奖”之时,我都几乎没有感到任何快乐。看到他是如此喜悦而我却如此冷漠,人们或许会说我才是院士先生,他则是拿了桂冠的胜利者。当然,我还是赶紧对这一杰出的成就表现出重视。如果按照我对竞赛组织的看法,这一成就或许会使我的虚荣心感到满足,但并不会对我的创作路子有重大影响。然而这一成就代表着一种巨大的成功,足以满足做父母的虚荣。更何况,它使我获得一笔一千埃居的津贴,使我可以自由出入任何一家抒情歌剧院。这也是一种文凭,一种头衔,一种独立,以及一种在今后五年之中的自由自在。

* * *

① 奥古斯特·巴尔比埃的一首诗。——原注

② 奥古斯特·巴尔比埃语。——作者注

③ 巴比伦城:古代马其顿帝国皇帝亚历山大大帝夺得该城,并将其作为其帝国在亚洲的首都。他本人于公元前 323 年死于该城。

④ 不要忘记那仍然硝烟弥漫的战场,那里仍闪耀着我们战士的血光。——作者注

⑤ 1830 年法国巴黎的革命再次推翻了波旁复辟王朝。“七月革命”的结果是建立了金融资产阶级掌权的国家。路易·菲利普被指定为法王。——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