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西艺术研究院的颁奖典礼;院士们;我的大合唱《沙达那帕鲁斯》;它的演出;没有燃烧的火灾;我的愤怒;马里布兰女士的惊恐。
像往常一样,两个月后,法兰西艺术研究院开始颁奖,并由大型交响乐队演奏获得桂冠者的大合唱。这种仪式在今天仍在举行。每年,同样的音乐家演奏差不多总是同样的乐谱。而那些奖项呢,几乎以同样的辨别力被评判,以同样的庄严与隆重被授出。每年,在同一天,同一刻,站在法兰西艺术研究院同一阶梯的同一级台阶上,同一个院士,向刚刚获得桂冠者重复着同样的话。颁奖日期是十月的第一个星期六;时间呢,是下午的第四个小时;阶梯的台阶呢,是第三级;颁奖的院士,所有的人都认识;重复的话呢,如下:
“前进,年轻人,鼓足勇气,坚持向前;您将去做一次美丽的旅行,到艺术的古典之乡,到佩戈莱西①家族,皮契尼②家族的祖国去。灵感的天空为您敞开!您将带着神奇的乐章再回到我们中间。您走在一条光辉的大道上。”
为了这光荣的一天,院士们穿上他们美丽的深色绣花衣衫。他们浑身放射着灿烂的光辉,令人头晕目眩。他们将以盛大、华丽的排场来为一位画家,雕塑家,建筑家,雕刻家及一位音乐家戴上桂冠。在这缪斯九女神(希腊神话中掌管文艺、音乐、天文等的九位女神)的闺房之中,有着多么伟大的欢乐!
我刚刚写了些什么?……那好像是一首诗!那是因为我的心在那时早已远离了法兰西艺术研究院,而且我正在考虑维克多·雨果的一段诗:
雄鹰,我们军队的雄鹰,他们终将永远追随着你,
你的滴血的羽毛飘落在每一寸土地之上,
你的哀鸣消失在夜晚的水波之中,
是你,在你母亲的怀抱之中将他们孵化,
看啊,高兴起来啊,叫啊,振起双翼啊!!!
母亲,你的雏鹰已经破壳而出!……
再来看看我们这些桂冠的荣膺者,他们中的一些人与其说是像雄鹰,倒不如说更像猫头鹰,像这种“娇小的”,惹人厌恶的怪物。但他们却同样地一齐分享着法兰西艺术研究院的动人情感。
于是,就在十月的第一个星期六,他们那容光焕发的母亲“振起双翼”,获奖的大合唱曲将最终得到庄严演出。于是,就会有人召集起一支“完整”的交响乐队,因为那里不缺少任何乐器。那里有弦乐器。我们还会看到两支长笛,两支双簧管,两支单簧管(但是实际情况却使我必须声明:乐队中这个十分珍贵的声部只在很短的时间内是完整的。当获大奖的作品《曙光》开始照耀我时,我只听到有一支半单簧管在演奏。因为那个没人记得起自多久以来便开始司职首席单簧管的老帮菜只有一颗牙齿,从他那只患了哮喘的乐器中吹出的至多只有一半的音符)。您在那儿还会看到四支法国号,三支长号,甚至几支带音栓的短号——这些可是现代乐器!这支乐队的阵容真够强大的。而且天啊!一切都好像不是真实的。那天,法兰西艺术研究院真是让人难以辨认得出!它真是太破费了,确实做了许多荒诞滑稽之事。要知道,“它高兴起来,叫啊,振起双翅,它的毛头小鹰(我曾想说‘雏鹰’)破壳而出”。每人都各就各位。乐队指挥手中操着指挥的琴弓,做出了开始的指示。
太阳升起:大提琴独奏,轻柔的“渐强”;
鸟儿苏醒:长笛独奏,小提琴组的颤音;
溪流低吟:中提琴独奏;
牛犊高叫:双簧管独奏。
经过句逐渐增强,当鸟儿,溪流,牛犊的声音依次奏响之时,太阳已经升至穹顶,至少已经到了中午。于是,宣叙调开始:
新生的一天已经……
随之演唱的,是第一首歌曲;第二段宣叙调;第二首歌曲;第三段宣叙调;以及第三首歌曲。在这里,通常来说,曲作者这位主角要长舒一口气,而歌唱家及听众们却要深吸一口气。常务秘书先生这时会以高高的、清晰的声音宣布作者的姓与名,一手托着一顶人造的桂冠——这是将戴在获胜者的头上的;另一只手拿着一块真金的奖牌——在优胜者前往罗马之前,这块金牌便已用来支付他前往该地的预付金了。我相信,它应该值一百六十法郎。接着,桂冠荣膺者站起身:
他刚刚被剪平头发的前额,象征着他的天真老实;
他满脸绯红,走上前来,带着诚实与腼腆。
他拥抱常务秘书先生,下面有人轻微地鼓了鼓掌。在距常务秘书的讲坛几步远的地方,站着获胜学生的享有盛誉的老师。于是学生再次拥抱他著名的师长,这是合情合理的。人们再次鼓掌。在大厅深处的一只长凳上,院士们的身后,坐着获奖者的父母。他们无声地挥洒喜悦的泪水。于是,获胜者便跨过阶梯教室一排排的座椅,踩着别人的脚趾,踏着另一个人的衣裾,扑向他父亲和母亲的怀抱。这时,父母亲已是大声呜咽,泣不成声: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了。但观众们不再鼓掌,他们开始哄笑起来。在这上演被泪水浸润一幕场地的右侧,一个年轻的女孩向这位节日的英雄致意:他根本就不用人请求便向那边冲去,挤过人群时,扯坏了一位夫人的纱裙,弄皱了一位花花公子的礼帽,最终跑到了他表妹的面前。他拥抱了他的表妹。有时,他甚至会拥抱他表妹邻座的人。人们大笑不止。又有一个女人,坐在一个难以到达的黑暗角落,做了几个热情的手势,这个幸福的获胜者不能看不见。他会立即飞奔过去拥抱他的情人或是他的未婚妻,她应该来共享他的光荣。但是在他的急急忙忙之中,在他对其他任何女人都冷漠大意和视而不见当中,他一脚踩到一位妇女,将她撞倒,自己也刮到一张长凳上,重重摔倒在地。这一下他可不愿再向前走了,他拒绝给那个可怜的女子一点点拥抱,而是重回到他的座位,满头大汗,尴尬万分。这一次,人们如暴雨般鼓掌,他们哄堂大笑。这是一种幸福,一种疯狂。这是法兰西艺术研究院的演出之中最为精彩的时刻,我知道大部分笑逐颜开的朋友只是为了那一个人而来。我这样说,并非是心怀怨恨,斥责那些欢笑者,因为轮到我时,在我这方面,我既没有父亲、母亲、表妹、师长,也没有情人可以拥抱。我的老师生病了,我的父母很不高兴,因而并未出席;而我的情人呢……我只是拥抱了一下常务秘书先生。我怀疑,当我走近他时,人们会发现我的前额已经涨红。因为,我的前额,头发并未被剪平,相反却是被埋没在一片棕红色长发的森林之中。这一点,以及我的其他一些颇有特色的面容,是绝不会使人们将我置于他们心中那些猫头鹰的行列的。
此外,在那天,我似乎没有一丝尴尬之态,我甚至相信在那天我根本没有感受到我一生中最为强烈的暴怒。原因就是:这次竞赛中大合唱的题目是《沙达那帕鲁斯的最后一夜》。诗歌结束时的场面是这样的:战败的沙达那帕鲁斯叫来他最为漂亮的女奴,同她们一起登上柴堆。跃入我头脑中的第一个想法便是写一部关于火灾的描述性交响曲:那些并不顺从的女人们的哭喊声,那位在火势逐渐蔓延中蔑视死亡的勇敢的淫逸者的骄傲之声,以及宫殿倒塌时的爆裂之声。但是一想到我要通过交响乐队将这个画面中的主要特点转变为可以感受得到的东西时,我便停了下来。法兰西研究院的音乐系的人,无疑地,只要检查一下我的这首管弦乐终曲,就肯定会谴责我的整部乐谱;此外,既然简化为只用钢琴演奏,那么就没有任何音色的对比可以被辨别得出,所以将它们(管弦乐声部)写出来反正也是徒劳无益。于是,我便等待。当大奖已经被授予我之后,在我确信我不会再失去它时,而且我的作品也确定会由大型交响乐队演奏之后,我才写了我的火灾音乐。这段音乐在彩排时产生了非常强烈的效果,以致院士们当中的许多人虽被搞得措手不及,但他们还是禁不住站起来向我表示赞赏,而无丝毫不可告人的卑劣想法。即使对于我设下愚弄他们的音乐信仰的陷阱,他们当时也毫无怨恨。
研究院的公共会议厅里坐满了艺术家及怀着好奇心来听这部大合唱的音乐爱好者,因为它的作者那时已经有了喜欢做怪诞之事的大名。大部分人在走出会议厅时,都在谈论着这部奇怪的交响乐作品,表达着由《火灾》引起的震惊。因此,那些从来没有观看过彩排并直到正式演出才到来的听众的好奇心与注意力很自然地就被激发到一种不同寻常的程度。
我对于当时的乐队指挥,巴黎意大利歌剧院的前任指挥格拉赛的指挥能力有些不放心,便在演出开始时坐到了他的旁边,手中拿着我的乐谱手稿。马里布兰女士同样也被昨天的流言蜚语所蛊惑,而且她没有在正厅中找到座位,便坐在靠近我的、在两把低音提琴之间的一只小圆凳上。我那天是最后一次见到她。
一系列渐弱音开始演奏出来。
(这部大合唱是以这句诗开始的:“黑夜已给大自然蒙上神秘的面纱,”我本来是应该描写“夕阳西下”,而不是描写惯用的“黎明日出”的。我似乎应该受到谴责,因为我从来与别人不同,我总要以冒犯的方式来对待生活,对待法兰西艺术研究院!)
大合唱顺利地表演下去。沙达那帕鲁斯知道了他的失败,决定自杀,便叫过来他的女人们;大火烧起来了,人们倾听着。熟悉彩排内情的人对邻座说:
“您将马上听到倒塌的声音,很奇怪,但也很神奇!”
我要对那些音乐家诅咒千次,万次,他们竟然没有计算应该休止的拍数!在我的总谱中,本来是几支法国号应将(暗示对方接话的)尾声传给定音鼓,定音鼓再将尾声传给铙钹,钹再传给大鼓,大鼓的第一声巨响便表示着最后的爆炸!可是,那该死的法国号却没有发出它的音符,定音鼓没有听到信号便不再出声,接着,铙钹与大鼓也都默不作声;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什么都没有!!!只有小提琴和低音提琴孤独地继续着它们猛烈的颤奏。没有爆炸声!一场大火还没有燃烧就竟然熄灭了,这并不是人们奔走相告的倒塌之声,而是一种滑稽可笑的效果!真是可笑之极!!只有一名真正经历过这种痛苦的音乐家才会想象得出我身上蕴含的愤怒!我的胸膛剧烈起伏,一声大叫“腾”地蹿出人群。我将我的音乐总谱抛过乐队席,掀翻了两个谱架。马里布兰女士惊骇得向后一跳,仿佛是一颗地雷突然在她脚边爆炸。所有的人都在大吵大嚷,乐队,愤慨的院士们,被欺骗的听众们,以及怒气冲天的曲作者的朋友们……这真是一场音乐灾难,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体验过如此残酷的音乐灾难!但愿它至少对我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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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佩戈莱西:(Giovanni Battista Pergolesi,1710—1736),意大利作曲家,拿波里乐派创始人之一。
② 皮契尼:(Niccoló Piccinni),意大利作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