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之旅;从马赛至里窝那;暴风雨;从里窝那至罗马;罗马的法兰西学院。

这个季节的天气变化无常,因而穿越阿尔卑斯山真是很难带给我任何快乐。所以,我决定绕过阿尔卑斯山,转道马赛。这是我第一次与大海会面。我花了很长时间寻找一条稍微洁净一些的大船以便可以扬帆前往里窝那。但我找到的却总是一些丑陋的装运羊毛,或是油桶,或是一大堆令人黯然神伤的尸骸的小船,散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此外,船上没有地方供一名诚实正直之人安身栖息。他们既不给我提供生活必需品,也不给我提供铺盖,我只得自己携带食物,在人家愿意提供给我的小船一隅收拾出一处又脏又乱的栖身之处,权当过夜之所。而我的同伴呢,是四个不好惹的长着叭喇狗般面容的水手,他们的“正直”实实在在难以令我安心。我不得不退缩了,另找船只。于是在许多天里,为了消磨时光,我只能在拉卡尔德圣母院周围的悬崖峭壁上踱来踱去。不过,对这种消磨我倒是有一种特殊的兴趣。

终于,我得到有一艘撒丁岛的双桅横帆船启航前往里窝那的消息。我在卡那彼埃尔遇到了几个年轻人,他们表情和善,告诉我他们是船上的旅客,而且如果我们能共同解决食物问题的话,我们将会过得很舒适。再说,船长拒绝以任何方式负责我们的饮食。所以,就必须自己带些去了。我们带足了一星期的食品。我们甚至以为会有剩余,因为如果遇到好天气,从马赛到里窝那不会超过三四天。当我们拥有了一个美好的天气,一艘还算体面的船,并且还不晕船时,那么在地中海上作一次旅行真是一件舒适惬意的事情。头两天当中,我欣赏不够那些美丽的繁星,这使我陷入无限遐想之中,这使我完全消除了那种残酷折磨其他旅行者的不适。我们的晚餐是在甲板上吃的,夕阳西下,无限美好,撒丁岛在咫尺之遥,这真是一次舒适的聚餐。其他乘客都是意大利人,每个人头脑中都装着许多信不信由你的趣闻轶事。有一个人曾经在希腊为了自由事业而浴血奋战,在那里,他结识了加那利①。我们没有问起他关于那次纵火的英雄场面的细节,而是被他牵着鼻子走,听他神侃,因为那种光荣,如同那艘被人纵火的小船的爆炸一般,在那骤起而骇人的巨响所引起的耀眼光芒之后,便逐渐黯淡熄灭了。另一个人是威尼斯人,声音艰涩沙哑,说着一口蹩脚的法语,声称曾经在拜伦在亚得里亚海及希腊群岛所做的冒险远征中指挥过诗人乘坐的护卫舰。他向我们仔细描述了拜伦要求他必须穿上的那身笔挺发亮的军服,以及他们在一起的纵情狂欢。他也忘不了那位著名的诗人旅行家对他的勇气所做的赞美。在一次暴风雨中,拜伦热情邀请他的这位船长到他的舱室同他玩一把牌戏。这位船长接受了邀请,却没有待在甲板上监督驾驶。牌戏开始了。不久这艘船开始激烈地晃动起来,桌子啊,玩牌者啊,都被重重地掀倒。

“拾起牌,继续!”拜伦大喊。

“当然乐意奉陪,你这外国阔佬!”

“船长,您真是个勇敢的人。”

在这些讲述当中可能没有一句是真话。但是应该承认,那身镶饰绶带的军服与牌戏却真正符合这位《莱拉》作者(拜伦)的性格。此外,这位讲述者也缺乏足够的幽默与风趣使这个故事飘散沁人的地域芳香。不过,我却能够同一位与恰尔德·哈罗尔德(拜伦作品《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的主人公)共同朝圣的伙伴肩并肩地待在一起,而我也能够从中体验到快乐,这就足以说明我相信他了。可是我们的航行却似乎不能按期结束了。在尼斯附近,海面上一片风平浪静,我们无法前进,在那里被滞留了三天之久。每晚掠过海面的轻柔的微风只能使我们前进几里,但是两个小时之后,便风息浪止。然而沿着这一带海岸的洋流却是相反的方向,在一夜之间又不知不觉地将我们吹回到出发之地。每天早上,一登上甲板,我问水手的第一个问题便是我们在海岸上所发现城镇的名称,而每天早上我都得到同样的回答:“尼斯,先生,还是尼斯,没完没了的尼斯!”我开始相信尼斯这个优雅的城市或许具有一种磁力,就算它不能够将我们船上的所有铁制物品一件一件地吸过去(就像水手们所说的当我们靠近地球两极时所发生的那样),但它至少对我们的船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终于,从阿尔卑斯山上如雪崩般向我们吹来一股强劲的北风,使我摆脱了错误的想法。船长当然不会错过如此美妙的时机来弥补失去的时间,马上张满全帆前行。我们的大船似乎已经精疲力竭,倾斜得很厉害。然而,我很快就适应了这种情况,因为我早先已经预感到这一切。待接近午夜时,我们进入了斯佩齐亚海湾。这时,暴风雨疯狂地发作,水手们看到船长仍固执地挂满全帆航行,都吓得瑟瑟发抖。真是一场豪雨!我曾经用美丽的学院风格对此作过描述。我紧紧地抓着甲板上的一根铁栅,虽然心脏在“嘣嘣”地剧烈跳动,但我依然欣赏这美丽的奇异风景。这时,那位前威尼斯舰长正用严厉的目光盯着正在掌握舵轮的船长。我只能和他用更大的声音说话,而他不时地大声喊出几句骇人的惊叹:“真是发疯了!”他说:“这个固执的低能儿,他要将我们沉没!这样的天气竟然张开了十五张风帆!”但那家伙并没有吭气,仍然固执地掌握着船舵。突然,一股可怕的狂风将他打倒在地,也几乎把我们的船只整个掀翻。这真是恐怖的一刻。船体的摆动将大木桶抛离甲板,向四处滚动。当我们这位倒霉的船长还在其中乱爬之时,那个威尼斯人一个箭步冲向舵轮,开始指挥驾驶。真的,他带着一种非常不平等的专制蛮横,但在此时此刻却是合情合理。水手们在危险迫近时所产生的本能使他们认识不到这种蛮横。他们中有些人已经相信要命丧于此,便开始求助于圣母玛利亚。“混蛋!圣母玛利亚救不了我们!到上桅去!到上桅去,都到上桅去!”片刻之间,在这位临时船长的怒喝之下,船桅上站满了人,主帆都被收起,我们的船终于又抬起了一半。这样便可以对船进行调整了。我们获救了。

海上的飓风如此强烈,第二天我们只借助一面风帆便到达了里窝那。我们在安奇拉·奈拉旅店下榻。几个小时之后,水手们便成群结队地来看我们。这次拜访表面上是私人拜访,实际上他们来此是想和我们一起分享死里逃生的快乐。这些可怜的水手只勉强赚得一些鳕鱼干和饼干来充当他们的一日三餐,但却执意不肯接受我们的钱。于是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挽留住他们,让他们参加我们临时准备的午餐。如此温情的一刻是罕见的,尤其是在意大利,它值得我记载于此。

在旅途中,我的旅伴们便已告诉我,他们是前来参加刚刚爆发的反对摩德纳(意大利北部城市)大公的运动的。他们的内心被一种强烈的激情所激荡,相信祖国已经接近了摆脱奴役枷锁的那一天。摩德纳已被占领,托斯卡纳(意大利中部一地区)已经风起云涌,人们没有浪费任何时间,已经开始挺进罗马;此外,法国也没有错过时机来援助他们高尚的事业等等。真是遗憾!在到达佛罗伦萨之前,他们中的一些人被大公的警察逮捕,投入监牢;也许他们至今仍深陷囹圄。其他人,我后来听说,他们都在摩德纳与博洛尼亚的爱国者行列之中脱颖而出,但是由于他们加入了勇敢而不幸的梅诺蒂(Menotti)的部队,因而经历了坎坷历程及悲惨命运。这就是这些美好的自由梦想者的悲剧结局。

而我们并不相信在佛罗伦萨的道别竟会成为永诀。我孤独地留在那里,忙于我的罗马之行。但在此时我的旅行真是不合时宜,而且我的法国国籍(自巴黎而来)也使我更难进入这教皇的国度。我被拒绝前往罗马。罗马法兰西学院的寄宿生都受到了特别怀疑,被认为是策划了纪念碑广场的叛乱活动。现在人们认为,教皇在当时并没有迅速认识到这支小小的革命者的队伍会迅速壮大。我只得写信给院长赫拉斯·维尔奈克先生,在他的强烈抗议下,终于从贝尔奈蒂枢机主教处得到了我所必需的许可。

真是令人感到奇怪,我独自一人从巴黎出发;在从马赛到里窝那的旅途之中,我是唯一的法国人,我也是佛罗伦萨出租马车车夫的唯一愿意前往罗马的旅客,就是在如此孤寂之中我到达了那里。我偶然在西埃那的一间旧书店中买到两卷本的关于约瑟夫娜女皇的回忆录。这使我在乘坐我的老马车的平静旅途中能够消磨时光。我的这位马车夫不知道一个法文单词,而我对意大利语也只知道下面这样简单的句子:Fa molto caldo(天气太热了);Piove(要下雨了);Quardo lo prango(午餐什么时候开始)。因此我们之间的谈话很难令人产生兴趣。这个国家并非景色如画,在我们所停靠的城镇或乡村特别缺乏舒适惬意,这使我开始厌恶意大利及那使我不得不来此的荒谬的规定。但有一天,大约在上午十点左右,当我们刚刚到达一排排被称作“斯托尔达”的别墅前时,马车车夫在喝了一口酒之后,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神色,突然对我说:“这就是罗马,先生!”并且,他根本就没有转身,便用手指了指圣彼得大教堂上的十字架。就这么几个字竟然在我全身产生了一种革命性的震动。我无法表述,当我在这一望无际的光秃与荒凉的平原中遥望这永恒的罗马城时,这一瞥所引起的慌乱和震惊。我眼中的一切顿时变得伟大、崇高而富有诗意。在人民广场的神圣庄严之中,我们进入了罗马。这种神圣与庄严虽然源自法国,但在许久之后,仍然能不断激发我宗教般的热情。我已经不再诅咒马匹的缓慢了,甚至当它们停在一间具有庄严而崇高外表的宫殿门前时,我仍如同在梦境中一样。这里就是罗马的法兰西学院。

罗马法兰西学院的寄宿生及院长居住在美第奇家族的别墅之中,它于 1557 年由阿尼巴尔·里皮所建;此后不久,米开朗基罗又为它建立了侧殿及作了些装饰。它坐落于宾西奥山,俯瞰全城。在这里,我们可以欣赏世界上最为美丽的景色之一。在右侧,伸展着宾西奥大道,这就如同罗马的香榭丽舍大街一样。每天晚上,当一天的炎热渐渐散去,那些休闲的人,或是步行,或是骑马,或是坐着敞篷马车,便淹没了这一大道。而他们在给这瑰丽却孤独的小山带来片刻的热闹之后,七点的钟声刚一响起,便急急奔下山去,如同轻风带走的群群虫儿一般,很快便四散消失了。这就是那里“污浊的空气”使罗马人产生的近乎迷信般的恐惧。它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如果仍有一小群人滞留在那里散步,无视这“污浊的空气”的有害影响,在人群散去之后,仍然在那里流连,只是为了欣赏夕阳在落到天边的马里奥山之后时所展现的那片神奇瑰丽的彩霞,那么您就可以确信,这些鲁莽的梦呓者一定是外国人。

在这所别墅的左侧,宾西奥大道通到三圣山广场。那里有一座纪念碑,宽阔的大理石台阶向下伸展到罗马城之中,它是山顶与西班牙广场的直接通道。

在我们的背面,宫殿朝向一些美丽的花园,是按照我们的品味风格来设计的,就像任何一所体面的学院的花园所应该的那样。一片桂树和橡树林在梯地上郁郁葱葱地生长,构成了花园的一部分;树林的一侧是罗马城邦的城墙,另一侧是毗邻美第奇别墅地产的法国圣于尔叙勒会修女院。

在对面,我们看到在波尔热兹别墅荒芜的田野当中,矗立着拉斐尔曾经居住过的乡间别墅,忧郁而凄凉。似乎为了渲染这本已悲戚的画卷,在远远的地平线上,环绕着一排排意大利五针松,上面栖息着一群群乌鸦,一片浓郁的黑暗。

这就几乎是这所真正的王宫周围的地貌了。法国政府慷慨地将此赠予它的艺术家们,供他们在罗马逗留期间使用。院长的府邸相当奢华;或许,许多驻外大使都只是有幸才能得到如此豪宅。而寄宿生的宿舍呢,却恰恰相反,除了两三间外,其余都很狭小又不舒适,家具配置得尤其糟糕。我敢打赌,在这方面,巴黎波潘古尔兵营的骑兵中士们的居住条件也要比我在罗马法兰西学院的住所强得多。在花园中分布着画家和雕塑家的大多数作坊;其他的作坊大多分散在别墅内部及一个个高高的小阳台上。这些小阳台朝向圣于尔叙勒修女院的花园,从那里可以隐约望见萨比娜山脉、卡弗山及阿尼巴尔兵营。此外,还有一所图书馆,缺少所有新书,但却拥有许多已老掉牙的古书。它一直开放到凌晨三点钟,本来是为勤奋的学生规定的,现在却是面向了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不知如何排遣郁闷的人。但是应该说,他们所享有的自由几乎是无限的。这些寄宿生年年都要向巴黎法兰西学院寄去一幅画,一份素描,一枚像章,或是一部总谱。但是只要这项工作一做完,他们便可以遂自己所愿利用时间,或者干脆不利用时间,而不会有任何人来指责干涉。院长的工作仅限于管理这个机构,并负责监督这里管理制度的执行情况。至于说到指导学习,他完全无能为力。这基于如下理由:二十二个寄宿生各自从事五种艺术,虽然它们是血脉相通的兄弟,但毕竟还是不同的。因此,要求一个人精通这五种艺术是不可能的;所以对那些他所不懂的东西提建议也就非常不合时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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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加那利:(Constandin Canary,1790—1877),希腊海军元帅,著名政治家,在 1822—1825 年希腊独立战争中扮演了重要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