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事件;我离开罗马;从佛罗伦萨到尼斯;我重返罗马;没有任何人死去。

有人说,他见过没有装子弹的步枪开火;可是,我想,他更经常看到的,是装了子弹的手枪没有开火。——题记

我花了一些时间来改造自己,以便勉强适应这对我来说全新的生活。但是有一种强烈的不安,自我到达的第二天便占据了我的全部心灵,使我既无法集中精神去注意我周围的事物,也无法介入我在突然之间刚被引进的社会圈子。我在罗马还没有收到来自巴黎的任何信件,可是它们本该比我早很多天到达的。我足足等了三个星期。我的焦虑不安与日俱增,急于想知道这神秘的寂静的原因,以至于我再也无法抗拒这种欲望。尽管赫拉斯·纳尔奈先生对我好意劝诫,希望能阻止我的鲁莽行为,并使我确信,如果我离开意大利,他将不得不把我从学院的寄宿生中除名。可我仍固执地坚持返回法国。

再经佛罗伦萨之际,我已经精疲力尽,生病卧床足足八天。正是在那时,我结识了丹麦建筑家施里克。他是一个可爱的大男孩,熟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位具有非凡才能的艺术家。在这痛苦的一星期中,我忙于为《幻想交响曲》的《舞会》乐章重新配乐,并在这段中加入了一段尾声,使之成为现在的样子。在我还没有完成这项工作时,有一天,我在康复后第一次出门,到邮局询问是否有我的信件。给我的包裹中夹着一封信,其厚颜无耻的内容对一个像我那时的年龄及性格的人来说是如此陌生和伤人,忽然之间,某种恐怖的想法钻入我的头脑。两行愤怒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在片刻间决心已下。是的,我一定要火速返回巴黎;是的,我一定要毫不容情地亲手杀死那两个有罪的妇人,还要冷酷地杀死一个无辜的人。(有人猜测,这件事与一个可爱的女孩有关,她曾经给予我很多的安慰。她的神气十足的母亲清楚地知道整个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她却指责我将纷争与不和带入了她的家庭,并告诉了我她的女儿与 P××先生结婚的消息。)至于在这次漂亮的行为之后,我会被处死——这是有严格的法律规定的——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在几分钟内,我便设计好了我的远征计划。他们将会对我重返巴黎感到恐怖,他们会认识我的厉害……我决定万分小心地化装前往。我跑到施里克家中。他还不知道这戏剧的主题,而我却是这出戏剧的主要炮制者。

“啊!上帝!怎么啦?”他见我如此苍白,问道。

“看,”我把信递给他,说,“读读看!”

“噢!真可怕!”他看完之后说道,“您将怎样办?”

一个念头立即闪过我的脑海,“不能让他知道”;这样我才可以行动自由。

“怎么办?我还是先回到法国吧。但我要回我父亲家,而不是巴黎。”

“这样做就对了,朋友,您是有理智的。回到您的家庭中。只有在家中,您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忘却痛苦,平息您这骇人的怒气。我看得出您现在是怒火中烧。去吧,勇敢些!”

“我有勇气。但我必须立即出发,因为我可能无法担保明天我会怎样。”

“您今晚出发,这太容易了!没有什么比这更容易的了。我在这儿的警察局及邮局认识人。两个小时之后,我就可以拿到您的护照。五个小时之后,我将会让您坐上邮车。我来负责这一切。现在回到您的旅馆做好准备。我会去找您。”

我没有回去,而是走向阿尔诺河岸。那儿住着一个经营法国流行服饰的女商人。我走进她的店铺,看了一下表,然后对她说:

“夫人,现在是中午。我乘今晚的邮车上路。您能在五点之前为我准备一套完整的女仆化装用具——连衣裙,帽子,绿色的头巾——等等吗?我将给您渴望的一切。我并不在乎花多少钱。”

女商人思忖了片刻之后向我保证,一切将在预定时间之前准备好。我付了定金,从阿尔诺河的另一侧回到我住的四国旅馆。我叫来了旅馆中负责餐饮的总管:

“安托万,我将在六点钟启程回法国。但我不可能带着我的旅行箱,邮车不能带着它。我把它交给您。您一定要万无一失地将它寄给我的父亲。地址给您。”

我拿过《舞会》这一乐章的总谱(这部手稿现在在我的朋友 J·道尔提格的手中,上面还留有修改的痕迹),其中的尾声还没有完全配好乐。我在开头写道:“我没有时间写完它。如果巴黎音乐协会的人心血来潮,想要在作者缺席的情况下演奏这部作品,那么我请求哈贝内克先生能够在最后一次再现主题时,在单簧管和法国号的伴奏下,将那段长笛的经过句降低八度;并写出与之配合的由全体乐队演奏的和弦。这些对于这首乐曲的结尾部分来说已经足够了。”

之后,我把打算寄给哈贝内克的《幻想交响曲》的总谱放入信封,连同我的一些脏衣服一起装入手提箱。我有一对可装两颗子弹的手枪。我仔细地装好子弹,又察看了一遍。接着,我把两小瓶清凉饮料,一瓶阿片酊,一瓶马钱子醎放入口袋。这样,我便不再考虑给自己装备什么武器。我等待出发时间的到来。我在佛罗伦萨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带着病容和焦躁,甚至是令疯狗也不安的神色。

五点整,我回到制衣店。他们让我试了试各种化装饰品,都完全合适。在按照商定的价钱付款时,我又多给了二十法郎。一个柜台前的年轻女工见着了,想提醒我。但女老板顺势一抛,迅速将金币投入她的抽屉中,把女工推到一边,打断她:

“走开,小傻瓜,让先生清静些!你以为他有时间听你的傻话吗?”

接着,她又用狡黠而不失优雅的恭维来回敬我讥讽的微笑:

“先生,真要对您千恩万谢了!我现在就预感您会成功的。毫无疑问,在您的小小的喜剧中,您一定会成为一位迷人的小姐的。”

六点的钟声终于敲响。我与高尚的施里克告别了。在他看来,我是一只正要返家的受了伤的迷途羔羊。我的女式装束都被小心翼翼地塞进了马车的一个口袋中。我向本韦努托创作的珀尔修斯①雕像和雕像的铭文行了一个注目礼:“Si quis te loeserit,ego tuus ultor ero”(“如果有人冒犯你,我将为你复仇”)。这尊著名的雕像位于大公广场,邮局便设在那里。然后,我们便出发了。

道路一里又一里地延续下去。我和邮差一直都一言不发。寂静笼罩着我们。我的喉咙和牙齿都闭得紧紧的,我既不吃饭,也不说话。直到午夜时分,我们才交谈了几句,是关于手枪的。这位谨慎的车夫卸下子弹,将它们藏在马车的坐垫之下。他担心我们有可能受到攻击。而在这种情况下,他说,如果我们不想被杀死,就不要有任何企图自卫的想法。

“随您的便!”我回答他。“我并不希望我们受到牵连。但是,我也不憎恶强盗。”

到达热那亚时,我只喝了些桔子水。这使我的旅伴非常惊奇。他真不知道我是属于这个世界还是另一个世界。我又一次预感到了不幸:我的女装丢失了。我们曾在一个叫彼得·桑塔的村庄换过马车。在离开将我们运离佛罗伦萨的马车时,我将我的所有“王牌”都忘在了那里。“遭天杀的!”我对自己怒喊。“不过,这难道不是被诅咒的善良天使在阻止我执行我的计划吗?等着瞧!”

很快,我让人叫来了一位广场上的服务人员。他会说法语和热那亚语。他将我领到一家制衣店。那时已接近中午,而邮车将在六点启程。我想订做一件新的女装,但制衣店的人说不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因而拒绝接受。我们又走到另一家,第三家;去了三家店铺,都遭到了拒绝。最后,终于有一家店说将召集所有的工人赶制,试着在出发之前为我准备好。

这位女老板履行了诺言。我的损失终于得到了补偿。然而,因为我刚才过于着急到处寻找缝纫女工,致使撒丁警察局在检查我的护照时,竟然把我当成了一个七月革命的传播者,一个与烧炭党②有勾结的人,一个暴动的同谋犯,一个解放者!他们拒绝在我上面提到的护照上签字,拒绝我前往图兰,并命令我从尼斯离境!

“噢,上帝!还要转道尼斯!这是要让我做什么呢?只要我能,您让我从地狱过去都行!”

下面两种想法哪一个最天真幼稚?是警察把所有的法国人都看成革命者呢?还是我自己竟然认为如果不把自己乔装成妇人,就不能返回巴黎?好像所有的人在认出我时,都必定能从我的脑门上读出促使我返回巴黎的计划似的;又好像假如我在一家旅店中藏上二十四小时的话,就不可能从五十家中找出一家有能力把我神奇地包装起来的服装店似的!

富于情感的人是很有魅力的。他们每个人都会想当然地以为整个世界都在关注着他们的情感——无论这种情感是什么。并且,他们还会建立起一种真正感化自己的信仰,并使自己笃信这种信仰。

于是,我怒气未消地取道尼斯。我甚至在头脑中非常仔细地一遍又一遍重复到达巴黎后我将演出的喜剧。我将在大约晚上九点钟来到我的那些“朋友”家中。那正是家庭聚会准备喝茶的时候。我叫人通察,自称是 M××公爵夫人的女仆,来送一条重要而紧急的消息。我被引进客厅,递上一封信。在他们忙于看信时,我就从腰间掏出我那两把两发子弹的手枪,将一号的头击碎,再将二号的头击碎。我接着抓住三号的头发,让他认出我来。尽管他大喊大叫,我还是要向他致以我的第三次“祝词”。然后,在这人声与乐器兼备的音乐会引来好奇的人之前,我会让那第四粒不可抗拒的东西穿过我的右太阳穴。假如这手枪竟没有发火的话(这发生过),我会立即打开我的小瓶子。噢!多美丽的景象啊!如果这一幕被删除不能上演,那才是大大的遗憾!

然而,尽管我已义愤填膺,但在行进时,我仍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是的,这将是令人惬意的一刻!但是在这之后,我将要自杀,这也未免太令人伤心了。我难道就这样向世界说永别,向艺术说永别吗?我没有留下别的名声,却留下了一个不懂生活的鲁莽汉的恶名;我还没有完成我的第一部交响曲,头脑中还有别的总谱的构思,更为伟大的……唉!这可是,这可是……可是我又回到了我那血淋淋的念头:“不,不,不,不!他们必须全部死去,我必须要将他们毁掉,我要将他们的脑壳砸碎!应该这样,就是如此!就是如此……”马车在飞奔,将我带回法国。黑夜降临了。我们沿着高尔尼什公路疾驰。这条路修筑在高出海面两千多米的悬崖峭壁之中,大海在这里与阿尔卑斯山麓相接。然而,对生活、对艺术的热爱,一个小时以来,就不停地向我悄悄许下一个个温柔的承诺。我让它们轻轻地对我诉说。我甚至寻找到了倾听它们的乐趣。这时,马车夫突然停住了他的马匹,将制动块箍在车轮上。这短暂的寂静使我听到了大海在低沉地咆哮,在深渊的底部愤怒地捶击。这种声音引起了可怖的回声,在我的胸膛中掀起了新一轮的狂风巨浪,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骇人。我也像大海一样呼啸起来。我用两手将我从坐着的长凳上撑起,做了一个痉挛的动作,似乎要向前冲出,同时大喊了一声“啊!”声音是如此嘶哑、粗野,吓得那可怜的车夫躲到一旁,他肯定以为他的这位旅伴是一个十足的魔鬼,一个被迫带上一具真正的十字架的魔鬼。

然而,应该承认,这段间歇是存在的。这是生与死之间的一次较量。我刚一意识到这点,便开始作如下推理:“如果我可以利用这珍贵的时刻(所谓珍贵的时刻,是指生活对我展开媚人的笑容的那一刻。我会回来的,你们将能看到这一点),如果我能够利用这珍贵的时刻,”我对自己说,“用某种方式将自己牢牢地拴在、依附在什么东西上,以便更有效地抵制罪恶再次附体,那么,我或许能够成功地下定一个决心,一个极其重要的决心。等着瞧吧!”在当时那个时间,那个地点,这种推理对我并不显得太荒诞。我们正穿过海岸边的一个小小的撒丁村落(我想是文提米勒)。这里的波涛没有愤怒地吼叫,我们停下来换马。我请马车夫给我点儿时间写封信。我走进一间小小的咖啡馆,拿出一张草纸,给罗马的法兰西学院院长赫拉斯·维尔奈先生写了一封信,希望他能将我的名字继续保留在寄宿生的名册中——如果他还没有将我从中划掉的话。我告诉他,我至今还未触犯他的规定。我将在尼斯等待他的回信,并以名誉担保,在他的回信没到尼斯之前,我不会越过意大利国境的。

就这样,我受到自己承诺的约束。但同时,我确信,如果我真的被学院除名,被剥夺掉津贴,无家可归,饥饿难耐,一文不名,我将会随时反悔,重拾做休伦人③的计划,并更加心安理得地再次登上马车。我甚至突然之间感到——我饿了。我从佛罗伦萨起便粒食未进。噢,伟大的善良的天性!毫无疑问,我已经重新恢复过来了。

我到达了这幸福的城市,尼斯。周围的大海仍在低嗥。我等了几天之后,维尔奈先生的回信终于到了!友好的,热情的,父亲般的回信将我深深感动。这位伟大的艺术家并不知晓我痛苦的原因,但却给了我解决这个问题的最好不过的建议。他指点我,告诉我工作和对艺术的热爱是治愈一切心灵痛苦的良药。他说我的名字仍然写在寄宿生的名册之中,内政部长是不会得知我的鲁莽行为的,我可以再次回到罗马,他们将会张开双臂欢迎我的归来。

“啊,他们得救了!”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对自己说。“如果我现在还活着!如果我还安静地,幸福地,与音乐一起活着!啊,那该是多么快乐的事情!……为何不试试?”

就这样,我深深地呼吸着尼斯那温和芬芳的气息。生活与快乐振翅飞来;音乐拥我入怀;未来向我微笑。我在尼斯度过了整整一个月。我漫步在桔林中,投入海洋的怀抱,登上维尔弗朗什山,在欧石楠丛中甜甜入梦,或是从高高的闪着光辉的瞭望台上看船只来来往往,并静静地消失。我完全一个人生活,忙着写《李尔王序曲》。我歌唱,我信仰上帝。我终于康复了。

我在尼斯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二十天。噢,Nizza(尼斯)!④

但是,撒丁国王的警察局却仍然打扰着我平静的幸福生活,强迫我结束它。

我曾在一个咖啡馆中与皮埃蒙特(意大利西北部山区)驻地的两名军官交谈过几句。有一天,我还和他们玩了一局弹子球。这足以引起警察局长对我的严重怀疑。

“显然,这个年轻的法国音乐家来到尼斯并非是为了参加《玛蒂尔德·迪·萨布兰》(那时唯一在那儿上演的作品)的演出。他从不到歌剧院去;他整天待在维尔弗朗什山……他在等待某艘革命船只的信号……他从不在旅店的饭厅吃饭……他同一些秘密分子进行阴险狡诈的谈话。就是他悄悄地同我们驻地的军官接触,以“青年意大利”的名义负责与他们谈判。这明摆着其中有阴谋!”

噢,伟大的人!伟大的政治家,你们疯了吗?滚吧!

我被传唤到警察局,接受正式盘问。

“先生,您在这里有何贵干?”

“我来这里治疗一种顽症。我作曲,我做梦,我感谢上帝赐予我如此美好的阳光,如此美丽的大海,如此苍翠的山巅。”

“但,您不是画家?”

“不,不是,先生。”

“那为什么有人看见您到处夹着画板,画了许多东西?您是在起草计划吗?”

“是的,我在起草一部《李尔王序曲》的提纲,或者说,我已经作好了提纲。构思与配器部分都已完成。我甚至想,‘起奏’部分会非常精彩。”

“什么?‘进来’?李尔王是谁?”(法语中“进入”与“起奏”是同一个词:entrée。)

“噢,真遗憾!先生,这是英国的一位老绅士,以前的一位国王。”

“英国的!”

“是的。按莎士比亚的说法,他生活在距今一千八百年前。他错误地将他的王国分给了两个卑鄙的女儿。当他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给她们时,便被她们逐出门外。您看,很少有国王……”

“不要再提国王!那么,您使用‘instrumentation’(配器——译注)这个词意味着什么?”

“这是音乐的专有词汇。”

“又是这个借口!先生,我很清楚,没人像您这样作曲!不要钢琴,只拿着画板、铅笔,在海滩上一言不发地散步!好吧,告诉我您想去哪儿。我们将归还您的护照。但您不能在尼斯久留。”

“告诉您,我要拿着您的放行证回到罗马,继续作曲。而且还是不用钢琴!”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第二天,我离开了尼斯。我的确心有不甘。但同时,我的心轻轻松松,兴高采烈。因为它已经被治愈,充满了活力。就这样,我们又见过一次“装满子弹的手枪没有开火”。

不管怎么样,我觉得“我的小小喜剧”还是有某种益处的。遗憾的是,这部喜剧从来没有上演过。⑤

* * *

① 珀尔修斯:(Persée,公元前 179—公元前 168),马其顿最后一位国王,战败后被囚禁在意大利而死。

② 意大利十九世纪资产阶级政党。——译注

③ 休伦人:(Huron),北美印第安人,作者意指粗野的人。

④ 尼斯此时属于意大利撒丁王国。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撒丁王国统一意大利的过程中,根据两国协定,尼斯及萨伏伊被割让给法国,作为法国帮助意大利反对奥匈帝国的回报。——译注

⑤ 作者虽然说“有人猜测……”,但事实上,作者的动机正是如此,只是他没有明说罢了。作者想要杀死的两个妇人一个是钢琴家卡米尔·莫克,另一个是她的母亲。那个无辜的人是普莱耶尔(Pleyel),即作者所说的 P××先生。请参见本书第二十八章。——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