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那亚和佛罗伦萨的剧院;贝里尼的《蒙太古家族与凯普莱特家族》;由女士扮演的罗密欧;帕奇尼的《贞洁女子》;由女士扮演的李锡尼;佛罗伦萨的管风琴演奏者;圣体节;我返回学院。

当我再次经过热那亚时,去听了一场帕埃尔(Paer)创作的《阿涅塞》。这部歌剧在罗西尼崛起之前的那个昏暗的过渡时期很有名。

而我却被一种冰冷的厌烦情绪所困挠,这种感觉无疑是源于那次令人讨厌的演奏,它破坏了原作所有的美感。我从中首先觉察到:有些人虽然本来就没能力“创作”任何东西,但他们却偏偏自认为有能力对一切进行“再创作”或进行修改;他们似乎总能以“鹰般锐利的目光”发现某部作品中的“欠缺”之处。于是,他们便根据自己这着实令人称道的习惯,竟然在帕埃尔充满智慧和温柔意蕴的配乐之中又加入了大鼓的演奏,想以此来强化音响效果。可是在整部作品的原有构思之中,并没有考虑到要和鼓声呼应配合,以致这该诅咒的大鼓的撞击声在整个乐曲中肆虐横行。在它的蹂躏之下,原作的所有魅力顷刻之间荡然无存。阿涅塞(Agnese)是由费尔罗第夫人扮演的(她本来竭力避免出演这一角色)。作为一名女歌唱家,她非常清楚自己的嗓子每年会带给她多少收益,这种估算通常只有一法郎左右的误差。所以,当剧中她的父亲正在经受痛苦与疯狂的折磨时,她却用最沉着与冷静的方式和最彻底的淡漠来做出反应。据说她只排练过一次这个角色,勉强比划了几个姿势,演唱也毫无表情,目的是为了避免疲劳。

我觉得乐队演奏得还不错,但这个小小的团体并没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小提琴演奏得很准确,木管乐器也相当不错,能够跟上节拍。说到小提琴……当我在帕格尼尼这位意大利小提琴大师的家乡百无聊赖之际,他却在巴黎刚掀起一股激情的热浪。我诅咒着我这糟糕的命运,它使我没有机会倾听他的演奏。我试图至少从他的同胞那里获得一些有关他的讯息。然而热那亚人却和其他商业城市的居民一样,对艺术无动于衷。他们异常冷漠地和我谈论这位伟人,可他在德国、法国和英国却赢得了无数次的欢呼。我询问帕格尼尼的父亲住在哪里,但没人能给我指路。说实话,我在热那亚也曾寻访过庙宇、金字塔或是某座纪念哥伦布的建筑——因为这里是他的出生地呀!然而,当我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中游荡时,却连一尊这位发现新大陆的伟大航海家的半身雕像都没有看到!他可曾经给这个城市带来无限的荣光。这个忘恩负义的城市!

在意大利所有的大城市当中,没有一个能和佛罗伦萨相比。它给我留下了如此温馨的回忆。在这里,我丝毫未觉得自己被忧郁所折磨;而此后在罗马和那不勒斯,我都感到自己被痛苦所缠绕。在这里,我完全是个陌生人,也不认识任何人。尽管在尼斯的赛马会中我损失了一大笔,但我仍有足够的钱财供我支配,因而我在这里度过了美好的时光。我或者边参观城中不胜枚举的历史古迹,边梦想着但丁和米开朗基罗,或者在阿尔诺河左岸惬意的树林中舒适地阅读莎士比亚的作品。这里清幽僻静,所以我可以自由地,放任地大声赞叹。我原来考虑在佛罗伦萨(托斯卡纳地区的首府),我将无法找到我在那不勒斯和米兰才能期望得到的东西,所以我根本没有想到音乐。然而在旅馆的饭厅里,我听说贝里尼①的最新歌剧《蒙太古家族与凯普莱特家族》将要上演。人们居然谈到了音乐,也谈到了这部戏剧的脚本。考虑到意大利人通常并不善于为歌剧作词,这个情景可让我大吃一惊。天哪!这真是件新鲜事!在见过对莎士比亚的这部美丽的戏剧太多的失败尝试之后,我终于要听到《罗密欧与朱丽叶》了,这是一部真正反映了莎士比亚天才的歌剧。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主题!在莎士比亚笔下流动出来的场景多么适于音乐的表达!首先是在凯普莱特(Capulet)家中盛大的舞会,在一群旋转着的妙龄女郎当中,年轻的蒙泰居第一次看见美丽的朱丽叶——她对爱情的忠诚将使他付出自己的生命;然后是在维洛那街头激烈的战斗,疯狂的提伯尔特(Tybalt)就像愤怒和复仇的精灵一样,似乎主宰着一切;接着是夜晚,朱丽叶在阳台上那难以表述的一幕:两个情人呢喃低语,爱情如歌,如此温柔,如此甜蜜,如此纯洁,那带着笑靥的月亮友好地注视着他们;无忧无虑的茂丘西奥(Mercutio),表演着有趣的滑稽动作;朴实的老奶娘唠唠叨叨;严肃的隐修士,他竟想徒然地平息那交织着爱与恨的汹涌波涛,因为它的澎湃之声早已传到他简陋的小屋之中……然后是那可怕的灾难,那幸福与绝望的交锋,快乐的呼吸变成了死亡的嘶哑的喘息;最后,相互仇视的两个家族被他们可怜的孩子那冰冷的身躯所唤醒,尽管已经太迟,但他们还是发誓要熄灭仇恨的火焰,因为这仇恨已使他们付出太多血与泪的代价。我因而兴冲冲地来到葡萄藤剧院。舞台上站着合唱队队员,他们的表现相当出色,声音响亮而且有穿透力;特别是那十几个十四至十五岁的男孩,他们在女低音声部的演唱中生出一种绝妙的效果。接着,剧中各个人物先后登场,但他们却唱得走音跑调。只有两位女士除外:那个又高又壮的饰演朱丽叶,另一个又矮又瘦的饰演罗密欧——继赞卡莱利和瓦卡依之后,又有人第三次或第四次起用一位女士来扮演罗密欧这一角色。但是上帝呵,为什么朱丽叶的情人要显得那么缺少男子汉气概呢?他是个小孩子吗?难道不是他用三个冲刺便把剑刺入了疯狂的提伯尔特的胸膛吗,而提伯尔特可是个剑术高手呀!而后来,在他毁坏了他爱人坟墓的大门之后,他又是用多么骄傲的一剑把向他挑衅的帕里斯公爵刺死在坟墓的台阶之上!他那被放逐时的绝望,他在获悉朱丽叶死讯时那阴沉可怕的隐忍,他在喝下毒药后那痉挛的疯狂……所有这些如火山般炽热的激情难道是在一个不男不女之人的灵魂中孕育而出的吗?

难道人们觉得两个女声的效果是最佳选择吗?那么男高音、男低音、男中音又有什么用途呢?那么好吧,所有的角色都可以由女高音或女低音来演绎;既然可以这样诠释罗密欧,那么用如笛声般更为高亢而尖锐的声音演绎摩西和奥塞罗也就更不足为奇了。就算必须容忍这些,但我还是相信原作的曲子一定会补偿我的。

但是,多么令人失望呀!在贝里尼的剧本中根本就没有在凯普莱特家举行的舞会,没有茂丘西奥,没有喋喋不休的老奶娘,没有严肃沉静的隐修士,没有阳台上的温柔一幕,没有朱丽叶在接过隐修士的小药瓶时那精彩的内心独白,没有被放逐的罗密欧和悲痛的隐修士在修士小屋中的对白,没有莎士比亚,什么都没有!总之,是一部失败的伪作!然而,它的作者却是一位伟大的诗人菲利克斯·罗马尼;他由于受到了意大利歌剧院中流行的褊狭习惯的束缚,才在莎士比亚的巨著中剪裁出这样一个平庸的剧本来。

尽管如此,作曲家仍然善于把其中的一个重要场景展现得美丽动人。在一幕的结尾处,两个恋人被他们盛怒的家人强行分开,他们努力挣脱拉扯着他们的手臂,拥抱在一起,高喊:“我们会在天国相见的。”贝里尼给表达这一誓言的话语配上了激情而热烈的乐句,使之充满了奔放的情感,并由两位歌唱家齐声唱出。二人声音激越,合而为一,象征着一种完美与和谐,因而在旋律之中涌动着一种特殊的魅力。或许是被这段旋律营造的氛围所打动,或许是由于它的表现手法,或许是由于这段和声出人意料的神奇效果,或许是被乐曲本身所吸引,我承认在突然之间我被感动了,禁不住热烈地鼓起掌来。可是在此之后,二重唱却开始被滥用。不过,我已下定决心尝尽苦果,所以几天之后我还想去听一听帕奇尼的《贞洁女子》。据我所知,这部歌剧和斯庞蒂尼的同名作品除了题目之外毫无共同之处,所以我也就没指望会发现有相同的地方。李锡尼(Licinius)②也是由一位女士扮演。在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会儿之后,我已深感痛苦,不得不像哈姆雷特一样高喊:“这是苦艾酒!”我实在是不能再多喝一口了,所以第二幕中间我便离开了剧场,并在地板上狠狠跺了一脚,以致连续三天我都能感到大脚趾很痛。——可怜的意大利!或许人们会对我说,至少在教堂里,会有盛大的音乐配得上它所伴随的仪式吧?可怜的意大利!……一会儿我们就会看到在罗马,这个基督教世界的中心,人们究竟在这里创作什么样的音乐。在你们期待之时,我将向你们讲述我在佛罗伦萨逗留期间的所见所闻。

那是在摩德纳和博洛尼亚发生了爆炸事件之后不久,路易·波拿巴的两个儿子都遭遇了此事。他们的母亲,奥尔唐斯皇后,带着其中的一个逃走了,另一个则刚刚在他父亲的怀抱中死去。人们正在举行葬礼仪式,场面非常壮观。教堂内遍布黑纱,教士、追思台、蜡烛……这种氛围更让人回忆起埋在他们灵魂深处的那个著名的姓氏,而不是带给人深切的感伤。当人们为他祈祷时,人们念着,……波拿巴!……是的,他叫波拿巴……可葬礼中的一个是他(拿破仑·波拿巴)的侄子,另一个几乎是他的孙子……二十岁便夭折了……他的母亲为了把她最后一个儿子③从反对者的刀光剑影中拯救出来,逃到了英国。……法国对她来说是个禁区……而她在法国曾度过了多少辉煌的日子!……我的思想带着我在时间的长河中逆流而上。我看到一个快乐的克里奥尔女孩,在船甲板上跳舞,那艘船将带她前往旧大陆。她是勃阿尔奈夫人的女儿,一个清纯的女孩。后来她便成为那位欧洲统治者的养女,尔后是荷兰的皇后,最后她遭流放,被人们遗忘,成为孤儿,发狂的母亲,逃亡,没有国家的皇后……哦!贝多芬!正是你那伟大的灵魂,深刻的荷马式的思想,才使你创作出《英雄交响曲》和《英雄之死的葬礼进行曲》,以及其他许多伟大而悲怆的音乐史诗;它们在让人们的心情沉重的同时,也使他们的灵魂得到了升华。可是它们现在在哪里?!管风琴演奏者却奏出短笛的音调,在键盘的高音区蹦蹦跳跳地奏着欢快的小调,就像戴菊莺栖在花园的墙头,在冬日惨白的阳光下嬉戏……

罗马将要庆祝基督圣体节④;这几天,我不断听到有人谈论它,就像它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因此,我匆忙前往这个主教国的首府。同行的几个佛罗伦萨人与我心怀同样的目的。一路上,天边的美景不断映入我们的眼帘。这几位先生还向我描绘出一幅辉煌的画面:圆锥形的头冠和主教冠状的塔顶,祭披,闪闪发光的十字架,金光熠熠的衣服,焚香升起的浓云,等等。

“可是有音乐吗?”

“哦!先生,那里有很大的合唱团!”

接着他们又再次堕入到焚香的五里云雾之中,谈论着金光熠熠的衣服,闪光的十字架,以及大钟和大炮的轰鸣声。而罗宾则总是不断谈论他的长笛。

“那么音乐呢?”我又问了一遍,“仪式中的音乐呢?”

“哦!先生,那儿有个大合唱团。”

“啊!那咱们去吧,那可能真有一个大型合唱团。”我已经想到了在萨罗蒙教堂举行宗教仪式时宏大的音乐场面。我的想象力已经腾飞起来,越飞越高。我甚至希望它能与古埃及仪式的豪华气派的场面相媲美……正是这非凡的该被诅咒的能力才使我们的生命成为一场永远延续不断的奇迹!如果没有这种想象力,我可能会在听某些男歌者用假嗓子演唱平淡无奇的对位法作品时,为他们那刺耳的不和谐的假声所激动;如果没有想象力,我就不会因为在基督圣体节仪式队伍中竟然没有一群身着白装的少女而吃惊:可她们的笑声是多么纯净、稚嫩,表情是多么虔诚。当她们引吭高唱虔诚的感恩歌时,这些鲜活的玫瑰散发出怎样和谐的芳香呵!如果没有这种上天赐予的想象力,那两支由走调的单簧管,吼叫的长号,轰鸣的大鼓以及像街头卖艺人吹奏的小号所组成的乐队,也就不会因为它们演奏出亵渎神灵的噪音而激起我强烈的愤慨。显然,在这种场合下,这种噪音简直就是对听觉器官的谋杀。在罗马,人们把这称为“军营音乐”。如果让老西勒诺斯⑤骑上驴,带领一队粗野的男人和不贞洁的荡妇在这样的音乐伴奏下行进,那可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可现在这是圣体、是教皇、是圣母像⑥在这样的音乐中行进啊!然而,上述一切不过是一场骗局的前奏,还有更多的骗局在等着我。我就不必在这里提前描述它们了。

现在我又回到美第奇家族的别墅,院长热情地欢迎我,我的同伴们也都热忱地款待我。看得出来,他们对我刚刚完成的“朝圣”的缘由感到好奇,但又都十分谨慎,克制。

我曾离开这里,我有自己离开的理由;我又回来了,真是太好了。对此,恕我不加以评论吧。

* * *

① 贝里尼:(Vincenzo Bellini,1801—1835),意大利作曲家,主要作品是歌剧《诺尔玛》。

② 李锡尼:(Licinius,?—325),古罗马帝国皇帝(308—324),基督教徒的迫害者。公元 325 年被君士坦丁所杀。

③ 他现在是法兰西共和国的总统。在这个可悲的职位上,他忠心尽职,既理智又精力充沛。去年在伦敦的奥尔塞公爵家中,我曾有幸被介绍给他。——作者注

④ 圣体节:(Del corpus domini),复活节后第六十天。

⑤ 西勒诺斯:(Silenus),希腊神话中酒神狄奥尼索斯的养育者,是森林神之一。

⑥ 真是没有艺术欣赏力的人!教皇同其他君主一样是野蛮人,罗马民族同其他民族一样是蛮族。——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