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狩猎;依然是罗马平原;追忆维吉尔;荒凉的意大利;遗憾;小酒店的舞会;我的吉他。
罗马城市的生活令我实在难以忍受,因此我不会错过任何一个逃离它的机会,躲藏到深山之中,盼望着我被准许返回法国的时刻的到来。
只有风景画家才去参观意大利的山区。为了作好到那里长途旅行的准备,我经常到苏比亚哥去旅行。那里是罗马教皇国的一个大村落,距蒂沃利有几里的路程。
这种郊游是我治愈忧伤的惯用药方,这剂神圣的良药似乎使我又恢复了生命的活力。一件灰色的破帆布上衣和一顶草帽就是我全部的行装,六个钱币就是我全部的旅费。然后,拿着一把枪或吉他便踏上旅程。或是打猎,或是唱歌,我根本不必为夜晚的住宿担忧,因为我确信会找到住处。如果有必要,还有数不清的山洞和路边的许多圣母教堂。我一会儿小跑,一会儿停下来,或者瞧一瞧某座古老的坟墓,或者站在干燥的罗马平原上某个荒凉的小山丘顶,侧耳倾听圣彼得教堂大钟那庄严的吟唱,教堂顶金色的十字架在天边闪烁。有时甚至还会去打断凤头麦鸡的飞行,只为了在笔记本上记下刚刚在脑海中露出尖尖小角的音乐灵感。总之,我总是能够尽情享受这种真正的自由带给我的无限幸福。
有时,我不带枪而是拿上我的吉他。我会待在一个与我的想象协调一致的风景里。当我突然间发现自己在某个地点早已迷失方向时,自我童年起便埋藏在我记忆中的某首《埃涅阿斯记》的篇章便会突然间在我脑中苏醒。于是,我会即兴创作出一首奇特的宣叙调,配以更加奇特的和弦。我会为自己演唱:帕拉斯(Pallas)之死,善良的埃旺德尔(Evandre)的绝望,以及护送着年轻战士身躯的送葬队伍,他的战马埃东在侧面相伴,没有鞍辔,鬃毛下垂,大滴大滴的泪水滚滚而下。我还会为自己演唱拉丁努斯①国王的恐惧,拉丁姆②城之围——此时我的双脚正踏着这片土地;还有阿玛塔(Amata)悲惨的结局,以及拉维尼亚(Lavinia)那高贵的未婚夫死亡的残酷场景。
于是,在回忆、诗歌和音乐的共同作用下,我达到了最令人难以置信的兴奋状态。我沉醉在这三件美丽的事物之中,它们化成涓涓的细流,在我的哽咽声中夺眶而出。更为奇特的是,在那时,我会努力思索我为何会潸然泪下。是的,我为可怜的图耳努斯③而哭泣,因为伪善的埃涅阿斯(Aeneas)夺走了他的城邦,他的情人和他的生命;我为美丽动人的拉维尼亚而哭泣,她被迫嫁给沾满了她情人的鲜血的外来强盗。我感慨于那些充满诗意的年代,那时的英雄们,天神之子,穿着多么华丽的盔甲,以优雅的姿势投掷标枪,标枪那饰着金箍的枪尖发出闪闪金光。此后,我便会离开过去回到现实,我为自己的痛苦,为我飘渺的未来,为我被迫中止的事业而哭泣。于是,我便沮丧地沉浸在一个诗歌的混沌世界中,低吟着莎士比亚、维吉尔和但丁的诗篇:没人比我更加悲伤……记住那沉重的往事……哦,可怜的奥菲莉娅!……晚安,可爱的女士们……生命与痛苦……我将愤怒地出逃……在树荫下,我渐渐昏沉沉地睡去。
多么疯狂呀!也许有人会这么说。是的,但这又是多么幸福呀!理智的人们难以理解这生命的情感竟会是这样强烈。那时,你的心在膨胀,任凭你的想象力在无垠的广袤之中驰骋自如。我们活着,带着无限的热情。我们的躯体也同样感受到精神的巨大亢奋,因而也似乎变得像铁一样坚硬。正因为这疯狂,我做了无数不谨慎的傻事,如果换成今天的话,可能就会要了我的命。
比如说有一天,我从蒂沃利出发,那天大雨瓢泼。尽管天气潮湿,我仍能用步枪打猎。早上便开始淋雨,等晚上到达苏比亚哥时,我已经成了落汤鸡。这一天,我共走了十里路,打了十五只野味。
现在,我虽然已经重新融入巴黎风暴般的生活之中,但我却是带着怎样强烈的情感,怎样的怀念来追忆起我曾无数次游荡过的阿布鲁齐那荒凉的国度啊;我还回忆起那里人烟稀少的奇特的村庄和穿着破烂的居民。他们总是带着怀疑的目光,带着虽然破旧,但射程很远、命中率很高的步枪。真是奇特的景致!它神秘的孤独强烈地震撼着我的心扉。我又重新找回了失落感与被遗忘感。在苏比亚哥、阿拉特里、吉维特拉、热奈萨诺、索拉岛、圣马力诺、阿尔斯等地方,穷困而古老的修道院中罕有人来,教堂的门总是大敞着……僧侣们不知哪里去了,唯有寂静笼罩着空旷……晚些时候,僧侣们便会和强盗相伴而归。而在豪华的寺院中则居住着虔诚而好客的修道士:他们总是热情地招待游客,他们那智慧而富有哲理的谈话会让路人吃惊。在卡西诺山的本笃会教堂里有大量的镶嵌画、木雕和圣物盆,令人眼花缭乱。在苏比亚哥的圣贝努瓦④修道院中则有一个石窟,里面曾接待过圣贝努瓦,他在那里种下的玫瑰花至今仍在绽放。此外,在同一座山的更高处,在一个悬崖边,坐落着贝雅托·洛伦佐(Beato Lorenzo)的小屋。它的山脚下是贺拉斯和维吉尔所深爱的古老的阿尼奥河,它静静地流淌。它的背后紧靠着几块岩石,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色。我曾在一月份看见燕子躲在那里。高大的栗树丛带着一抹浓重的黑色;那跨越了久远时光但依旧残存的废墟在其中时隐时现。夜晚会有一些人影倏忽而现,接着便又悄然消失,是牧人,也可能是强盗。……小屋对面,阿尼奥河的对岸是一座鲸背状的大山。在那里,现在仍可看到一座用石块垒起的金字塔。那是我有一天心情郁闷时很耐心地堆砌而成的。法国画家都深爱这种孤独感,他们便很有礼貌地用我的名字为它命名。小屋下面,有一个岩洞,只能爬着进去。如果想到达它的入口,那就只能从它上面的那块石头上往下跳。但也许人们会因此而落到下面比它更深五百尺的地方,摔得粉身碎骨。
右边是一块田地,我曾被收割的农夫拦住,他们很奇怪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问了我无数问题,令我难以忍受。最后,因为我一再保证我到此只是为了到圣母像前还愿,他们才让我继续爬山。远处是一片狭长的平原。在那儿,皮亚吉亚家族的别墅孤零零地矗立在阿尼奥河边。我曾在那里请求留宿并晾干我的衣服,因为我是在秋季沿途打猎时路过那里的,那些天一直在下雨。房子的女主人是位文雅的女士。她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儿,后来嫁给了里昂的画家,我们的朋友弗拉什龙。此外,我在那里还看见了一个滑稽的年轻人,叫克里斯皮诺,他有半强盗半毛头小伙的性格;他总是给我们带来火药和雪茄。在高高的山顶上,立着一排排的圣母像,像一顶顶王冠。每到黄昏,不知从何处的修道院中传来伤感的钟声,于是,晚归的收割人便会唱着祈祷文离开平原,走过这些圣母像,赶回家中。在杉树林中,从流浪乐师的竖笛中飘出悠扬的田园之歌,在林中久久回荡。在小酒馆的舞会上,那些亭亭玉立的黑发女孩,有着棕色的皮肤和爽朗的笑声。有多少次,她们疯狂地跳舞,而使劲弹着法国吉他的那位先生也兴致勃勃(指柏辽兹,见下文——译注),因而她们对他因弹琴而五指疼痛浑然不觉。在那里,传统的巴斯克鼓为我即兴创作的活泼轻快的意大利舞曲伴奏。宪兵们费尽力气想加入我们这个小酒店中的舞会,当然招致了法国舞者和阿布鲁齐舞者的一致反对。弗拉什龙的拳头威力无穷,这些教皇的士兵便带着耻辱抱头鼠窜。但他们却威胁要设下埋伏,与我们兵戎相见!……弗拉什龙没向我们透露任何消息,午夜里单“棍”赴会,而这些怯懦的宪兵没有到来。这使得克里斯皮诺兴奋不已。
后来我又游历了阿尔巴诺,卡斯特尔冈多夫,图斯古拉姆;参观了西塞罗的小剧场,欣赏了剧场坍塌的别墅中残存的壁画;我还去了卡比亚湖,在一片沼泽地中睡了午觉,根本没有考虑到这样是否会发烧。我到过赞诺比曾居住过的花园的遗址,她是帕尔梅(Palmye)高贵而美丽的皇后,后来被迫离开自己的宝座。此外,还有古老的长长的引水渠,延伸至无垠的远方。
当这自由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时,回忆它们该是多么的残酷!那是心灵、思想、灵魂、一切一切的自由,我们可以自由地不去想,不去做,自由地忘记时间,轻视野心和欲望,嘲笑荣耀,不再相信爱情;那是前往北方、南方、东方、西方的自由,可以自由地在野外露宿,自由地过朴素的生活!那是无目的地流浪和梦想的自由,可以自由地躺着,蹲着,整整一天只倾听温暖的西罗科热风的低吟!那才是真正的、绝对的、无止境的自由!哦!伟大而强壮的意大利!荒凉的意大利!你大可不必担心你的姐妹,艺术的意大利,因为——美丽的朱丽叶已经躺在了棺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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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拉丁努斯:(Latinus),传说中拉丁姆的国王,拉丁神话中著名的英雄。
② 拉丁姆:(Latium),古地区名,在今意大利中部,古罗马文明发源地。
③ 图耳努斯:(Turnus),维吉尔作品《埃涅阿斯纪》中人物。埃涅阿斯到了拉丁姆地区,受到了国王拉丁努斯的款待,神谕要他和国王的女儿拉维尼亚结婚,这激怒了拉维尼亚长期的求婚者鲁图利亚王图耳努斯,因而双方发生战事,图耳努斯最后被埃涅阿斯杀死。
④ 圣贝努瓦:(Sain-Bénoit 或 Sain-Benedotto〔意文〕),本笃会创始人,于公元 529 年创立本笃会,意大利中部 Cassill 峰是其发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