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比亚哥·圣贝努瓦修道院;小夜曲;西维苔拉;我的枪;我的朋友克里斯皮诺。
苏比亚哥是一个有四千人口的小村落。很奇怪,它建在一座圆锥状小山的周围。阿尼奥河顺流而下,在低处形成了蒂沃利瀑布,这就是苏比亚哥全部的财富,维持着它的几家经营不善的作坊。
有几个地段,阿尼奥河流淌在窄窄的峡谷中,尼禄让人修了座高高的堤坝,把水阻在那里;我们现在仍能够看见几处堤坝的残迹。水被拦住后,在村庄高处形成了一个很深的湖,因而名字就叫作“萨伯拉克”,意为“上面的湖”。圣贝努瓦修道院坐落在比湖高一里的地方,在一个深邃的悬崖边,它差不多是方圆几里之内唯一的一个引人好奇的建筑。因此,慕名而来的游客很多。教堂的祭坛建在一个岩洞的入口处,这个岩洞曾是本笃会创始圣人隐修的地方。
教堂的内部结构很奇特。它由两层组成,一个有十几级台阶的楼梯将它们连接起来。
当带领您欣赏完圣贝努瓦的“圣洞”和墙壁上的怪诞画后,修士们会来到一层。那里的地面上堆着厚厚的玫瑰花瓣,它们采自修道院的花园。这些花有能医治痉挛的神奇功效,所以修士们大量地零售玫瑰花瓣。三只生了锈的老枪早已破烂弯曲,就挂在这香气四溢的特效药之上,似乎要证明这药的神奇力量是不容置疑的。猎人们装火药时,总是马马虎虎,只在开枪时才发现这样做他们要冒很大危险。但他们认为,只要在开枪时向圣贝努瓦祈祷一下(这似乎也太简易了吧),他就不仅会救他们的命,而且会使他们毫发无损。继续向上攀登,在比圣贝努瓦高两千米的地方是贝雅托·洛伦佐的隐修之所,现在早已无人居住。这里寂静得可怕,四周被红色的光秃秃的岩石包围。自从修士死后,它便被完全抛弃,因而这寂静更加吓人。这里唯一的守护者是一只大狗。当我参观这里时,它正躺在阳光下,一动不动,面带疑问,严厉的目光追随着我的每个脚步。我没有携带武器,并且是在悬崖边,这个深沉缄默的阿耳戈斯①可能会因为一个最微小的动作引起它的疑惑便会咬住陌生人的喉咙,或把这引起它猜忌的人扑下悬崖。我必须承认,它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使我缩短了欣赏景致的时间。苏比亚哥在山区中并非非常偏僻,文明也并非没有到达这里。这里有一个咖啡馆,当地的政客经常光顾。这里甚至还有一个爱乐协会,指挥它的音乐教师同时还负责教堂管风琴的演奏。在圣枝主日的弥撒中,他盛情款待我们的是《灰姑娘》序曲,它让我很失望,我因而不敢出席这个歌唱协会的活动,因为我害怕让人太多地发现我的反感而伤害这些善良的爱乐者的心。我很喜欢乡村音乐,至少它蕴含着质朴的气息,极富地方特色。一天晚上,我被一支我所听到过的最特别的小夜曲吵醒。一个肺活量颇为可观的小伙子用尽全力在他心爱的姑娘的窗下吼出他的情歌。这支歌由一支硕大无比的曼陀林、一支风笛和一个类似三角铁的小乐器伴奏——当地人称它为“斯汀巴洛”。这个歌手的歌声或者说吼声由音高依次递减的四个或五个音符组成。在最后,乐音又回复升高:由一个从属音到主音的放声长吟结束,中间没有任何喘息和停顿。风笛、曼陀林和斯汀巴洛只是连续地,有规律地或者说是一成不变地重复演奏两段和弦,它们悦耳的和声填补了歌唱者在歌曲每段停顿时所留下的空白。这位任性的歌手扯着嗓子又开始唱了起来,完全不顾从他的嗓子中挣扎着蹒跚而出的声音是否与伴奏者奏出的和弦相配合。而伴奏者们也根本不会留意这个问题。应该说,他的歌声好像大海涛声或瀑布声。尽管这场音乐会有粗野的乡土气息,但我说不出我的感受究竟有多愉快。由于距离远,并且声音要穿过隔板才能到达我的耳朵,所以减弱了不和谐音,使得这个山民粗犷的嗓音变得较为柔和。一会儿,几支山歌小段便在痛苦中结束,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沉寂;接着,又如此循环往复。……于是,渐渐地,这单调的连续的演唱使我进入一种愉快的半梦半醒的境界。当这个恋爱的青年人对他的美人实在是没有什么可唱了的时候,便一下戛然而止。而我就好像在一瞬间缺少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似的……我继续侧耳聆听……我的思想是如此温柔地飘向那个声音,并和它充满柔情地结合在一起!……可是当歌声一停止,思想的线便突然断开……因此直到清晨,我都一直静止在无梦、无眠、无思想的混沌状态之中……
这支情歌在阿布鲁齐的所有地区广为传唱:我从苏比亚哥到那不勒斯的阿尔斯都听到过。它会因歌手的情感和演唱时所运用的表情动作的不同而稍有变化。特别是在阿拉特里的一个晚上,我觉得这首歌是如此美妙,它的演唱者缓缓地,轻柔地将它唱出,不带任何伴奏,因此歌曲似乎染上了一层宗教的神圣色彩,与我所了解的这首歌曲完全不同。
这种声嘶力竭喊出的歌曲的每一段所包含的小节数不总是一样的;它随歌者即兴创作的歌词的变化而变化,而伴奏者须尽可能跟得上它的变化。这种即兴创作并不要求这些山里的俄耳浦斯们花费多大的精力创作规范的歌词,它不过是一些随随便便的散文式的歌词;他们甚至可以把日常对话中所能说的任何内容加进去。我前面提过的那个年轻人,叫克里斯皮诺。他曾做过两年苦役,并很傲慢地宣称他做过强盗。所以每次我到苏比亚哥时,他都会唱这样一首欢迎曲来向我致敬。他会像一个强盗那样喊出这首歌!
Allegretto(轻松的快板)歌词:邦吉奥尔诺,邦吉奥尔诺,邦吉奥尔诺,先生,多么美丽的国度!
最后一个元音在标了号的小节处,音高必须要发生转移,这是严格规定的。这种音移必须要喊一嗓子才可发出,很像哽咽的声音,造成了奇特的效果。
在周围其他的村庄中(苏比亚哥好像是它们的首府),我没有听过音乐的任何零星片断。西维德拉是所有村落中最吸引人的一个。它像一个鹰巢,栖在一块岩石顶端,地势险峻。这里又穷又脏,臭气熏天。但在经过艰苦的攀登后,到达这里,您会欣赏到无与伦比的风光。唯有这才能补偿您的疲惫不堪。这里怪石嶙峋,巉岩峭壁,真是鬼斧神工,其魅力令无数艺术家为之倾倒。我的一个画家朋友竟然在这里一待就是半年。
这个村庄的一侧坐落在一些垒叠的大石块上。它们是如此巨大,根本就难以想象人们当初是怎样移动这些大石块的。这或许只有泰坦②才可将它建起。村子的围墙体积庞大,外表粗糙,无疑是属于一种蛮石结构③的建筑风格,而这种垒石结构在今天的围墙建筑中已被广泛应用。只是这座“泰坦墙”却没有什么名气,尽管我经常同建筑师生活在一起,但我从未听人提起过它。
另外,西维德拉给旅游者提供了一个其他类似村庄都不具备的好处:这里可提供客栈或其他类似的服务。人们可以将就着找个地方住宿,或是生活一段时间。当地的富人,文森佐先生,尽其所能接待和留宿外国人,特别是法国人。他对法国人有一种令人尊敬的好感。但他却经常要问一些政治问题,令他们很难回答。这个正直的人没有什么其他奢望,但在这一点上却总是难以满足。他穿着一件十年都不曾脱下的礼服,蹲在他冒着烟的烟囱底下看着您走进来,便开始了他的提问,而不管您有多疲惫,渴得要死,饿得要命。在您回答关于拉斐德,路易·菲利普和国民卫队的有关问题④之前,您甭指望得到一杯酒。维可瓦尔,奥雷瓦诺,阿尔索里,格内萨诺和其他二十几个我已经忘记了名字的村庄几乎是整齐划一地有着同样的外表:总是成片的灰秃秃的房屋,就像燕子窝那样,紧贴在几乎难以攀登的贫瘠的峭壁上。到处是可怜的孩子,半裸着,追着外国人喊:画家!画家!英国人!给半个邦戈⑤吧!(他们认为所有来这里参观的人都是画家或英国人。)就算这里有路,也不过是些不成形的石级,混在岩石中几乎难以辨认。您会遇到一些闲散的人,用一种特殊的神情看着您。妇女们赶着猪群,这些猪和玉米就是当地所有的财富。年轻的姑娘们,头上顶着罐子或枯木柴捆。所有人都是那样贫苦,那样悲伤,那样破烂不堪。他们肮脏,让人恶心。尽管这个民族拥有一种自然的美丽,他们的服装有别致的剪裁,但却很难从他们那里感受到除了可怜之外的任何其他感觉。但不管怎样,当我走过这些巢穴时,我都会感到一种极度的快乐,而不论我是否拿着枪。
事实上,当我要攀登某个不知名的悬崖时,我非常小心,一定要把枪留在下面。因为它的质量会激起阿布鲁泽人太多的垂涎,以致他们会想到把枪的主人干掉。通常这些阴险的人会埋伏在一堵古老的墙壁后面。在相遇时,他们的老枪就会射出几颗无情的子弹。
由于我多次到这些勇敢而正直的人们的村落去参观,所以后来我和他们相处得很好。尤其是克里斯皮诺,他对我感情很深,愿为我做任何事情。他不仅提供给我飘香的烟斗(味道还真的很香)⑥,铅丸以及火药,甚至还有雷管!这可是雷管呀!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没有一点技术和工业的概念,但竟能找到雷管!另外,克里斯皮诺认识方圆十里所有漂亮的年轻姑娘,了解她们的爱好,她们的亲戚,她们的愿望,她们的感情,以及她们的父母和情人的相关状况。克里斯皮诺有一个确切的记录,记载着每个姑娘的操守度和体温,有时查看一下这个“温度计”也是蛮有趣的事情。
此外,他对我的感情也是有原因的:有一天晚上,我曾指挥过一首小夜曲,这是献给他情人的。我也同他一起为这个宝贝儿演唱,伴奏过一首当时在蒂沃利风雅的人中很风行的歌曲,用的是我的吉他。我还送给他两件衬衫,一条裤子。有一天,他对我缺乏尊敬,我甚至在他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三脚⑦。
克里斯皮诺从没有时间学习看书,他也从不写信给我。当他有一些有趣的消息要告诉在山外的我时,他便来到罗马。事实上,对他这样勇敢的人来说,这不过是三十几里简单的路程罢了。当我们在学院时,总是习惯把房门敞开着。
一月的一天早晨(我在十月离开山区,因此我已经无聊三个月了),当我在床上翻了个身时,突然发现在我面前站着一个人,高高的个头,晒黑的长脸,戴着尖帽,罗圈腿。这个坏小子好像正在老老实实地等我醒来。
“啊!是你呀,克里斯皮诺!你来罗马干什么?”
“我来……就是为了看您!”
“是么,要见我?然后呢?”
“我想,准确地说,我得还债,如果有机会……”
“什么机会?”
“说老实话,我……我缺钱。”
“好极了!这正是应该叫作‘老实话’的东西!啊,你没有钱!你希望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恶棍!”
“我可不是恶棍!”
于是,我用法语替他完成他的回答:“如果您因为我身无分文就叫我乞丐,您对了。但如果是因为我在西维塔·维希那待了两年,那您就错了。他们把我送去干苦力,不是因为我偷东西,而是因为我有精湛的枪法,是因为我在大山里举起著名的大刀向外国人劈去。”
我的这位朋友肯定是在自我吹嘘,他甚至连一个修士都不曾杀死。但不管怎样,人们会发现,他毕竟有荣誉感。后来他很恼怒,只接受了三个比亚斯特尔,一件衬衫和一条围巾,没等到我穿上靴子再把别的东西送给他,他就离开了。两年前,这个可怜的家伙在一次打架中被石块击中了头部,死了。
我们能在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中再次相见吗?……
* * *
① 阿耳戈斯:(Argus 或 Argos),希腊神话中看守母牛的百眼巨人,其中五十只眼睛在睡觉时也睁开。后被赫耳墨斯(Hermes)和赫拉(Hera)所杀,后者将他的百眼放在孔雀的尾巴上。
② 泰坦:(Titan),希腊神话中的巨神族。乌拉诺斯和地神该亚所生的子女,共十二人,六男六女。
③ 蛮石结构:(laconstruction cyclolzéenne),也可指“独眼巨人”结构。在该神话传说中,由巨人所建。该结构是指由许多不规则的大石堆砌而成,中间填以鹅卵石作为充料,如迈锡尼岛上的建筑。
④ 这是他在 1832 年感兴趣的话题。现在他可能该对路易·拿破仑,尚加尔涅(Changarnier)和国民卫队感兴趣了吧。——作者注
⑤ 小额罗马钱币。——译注
⑥ 我那时抽烟。我并没觉得烟草带来的刺激对我有什么不好的影响。——作者注
⑦ 这只是个谎言,因为艺术家总是倾向于写一些他们认为会有丰富表达效果的句子。我从没踢过克里斯皮诺;只有弗拉什龙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可以对他有这种举动自由的人。——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