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杂的忧郁;孤独。

就在我即将开始学院生活的关头,我的身体却再一次遭受到一种疾病(心理病,神经官能病,或妄想症,您叫它什么都可以)的残酷侵蚀。我把这种病症称为“孤独症”。它第一次发作时,我刚刚 16 岁。那是 5 月一个美丽的清晨。当时,我坐在圣安德烈郊外的一片草地上,一小片高大的橡树林在我周围投下浓浓的树荫。我正全身心地沉浸在蒙茹瓦(Montjoie)的小说《波西里普山间的手稿》中。忽然,一阵轻柔忧郁的歌声将我从故事中唤醒。歌声时抑时扬,在草地上空回荡。那是正从附近经过的祈丰年的队伍。队伍中的农民低声念诵着《圣人祈文》。每年春天,依照惯例,农夫们要走遍当地的山坡、草原,祈求上天赐福予世间果实。不知为什么,面对着这个充满诗意,极具震撼力的场面,我的心忽然狂跳不止。人们在一只用枝叶装饰的木制十字架前停住脚,纷纷屈膝下拜,聆听神甫念诵祈文,为田野祈福。仪式结束后,队伍重新缓缓向前移动。令人伤感的诵词也再一次响起。老神甫的声音已经微弱难辨了;偶尔,从人群中飘出他的支言片语:

…………

……保住你的神性

…………

虔诚的人群愈行愈远,愈行愈远……

……(声音渐弱)

圣母玛利亚

神圣的……

四周一片寂静……正值花期的麦田在晨风的轻拂下,泛起层层麦浪,发出微微的“沙沙”声……恋爱中的鹌鹑咕咕地呼唤着伴侣……雪鹀站立在一棵杨树顶端,欢快地歌唱着……沉沉的静籁……一片枯叶从橡树上缓缓飘落……我的心一下一下无声地跳动着……生命仿佛脱离了我的肉体存在着,那样杳渺不可及……冉冉升起的旭日将光芒洒在绵延无际的阿尔卑斯山冰川上,迸射到四方。那里,是去往米兰的方向啊!……阿尔卑斯山脉,意大利,那不勒斯,波齐利普,然后,就到米兰了……那些小说中的男男女女……狂热的激情……那无法测知的幸福……秘密……展开翅膀,飞吧!飞吧!……穿越茫茫的空间,睁开双眼,去赞美吧!去体验爱情、激动和火热的拥抱吧!啊,还有那伟大的生命……而我,只不过是一具钉在泥土上的笨拙的躯体!那些小说中的人物是虚构出来的吗?还是已经灰飞烟灭?……那会是什么样的一种爱情?什么样的荣耀?跳动着的是什么样的一颗心脏?……我的星宿啊,你在何方?山巅上的那颗星……可能已经永远消逝了吧……意大利,我何时才能与你相见?……

病症就在这时猛烈地迸发了。我痛苦不堪,呻吟着躺倒在地。我张开痛苦的双臂,痉挛地一把一把揪起身边的花草,与可怕的孤独症,与可怕的失意症斗争。草儿和无辜的雏菊睁大了吃惊的眼睛,无助而绝望地望着我……

可是,什么样的病症能与我那以后经受的,与日俱增的痛苦相比呢?……

我不知道怎样描述这种难以言表的痛苦。我想,也许只有一种物理现象与此有相似之处。那就是:将一只盛满水的高脚杯与另一只盛满硫酸的高脚杯并排放在一个抽气机的玻璃钟罩下。当抽气泵将罩下空间抽成真空的那一刻,我们可以看到:水开始激荡,沸腾,最后蒸发;硫酸渐渐从杯中溢出,吸收水蒸汽;水蒸汽分子不断减少,同时散发出大量的热量;杯底残余的水分很快变冷,最终凝结成一小块冰。

啊,孤独的情绪和失意的感觉攫住我的那一瞬与这种情形是多么相似!我悸动的胸膛周围形成一片真空,就好像我的心脏在一种不可抵御的吸力作用之下膨胀,破裂,蒸发……我全身的肌肤随即变得疼痛,炽热,通红。我恨不得大声呼喊,向朋友,向哪怕是最铁石心肠的人求救,求他们抚慰我,看护我,保护我,将我从被毁灭的命运中挽救出来,挽留住我那向四方飞散的生命。

病症初次发作时,我对死亡还没有什么概念。是的,一点儿概念也没有。我甚至无法接受自杀的念头。我根本不想死。我渴望活下去,确确实实地渴望活下去,甚至,奢望给自己的生命注入千万倍的活力。这种期盼幸福的心理与生俱来。它同人被赋予的不计其数的丰富的情感丝丝相连。它存在着,压抑只会令它变得愈加强烈。只有在贪婪、疯狂、无度的放纵中才能满足它的要求。

这还不是忧郁症,但会导致忧郁症。它是心灵、感觉、思想、神经的沸腾和蒸发,而忧郁是所有这些情绪的凝结,是那一小块冰。

每到夏日的周末,我即使心境平和安宁,也总会感到一丝隐隐的孤独。那些日子里,我们居住的城市变得毫无生气。每个人都启程去了乡村。人总是相信能在远方寻到欢乐;可能吧,因为我们“置身城外”。贝多芬的交响曲中的柔板,格鲁克的《阿尔米德》中的几幕,他创作的意大利歌剧《忒勒玛科斯》中的一段乐曲,以及《奥菲欧》中的香榭丽舍大街,也会引发同样强烈的痛苦。不过,这些旷世之作有自己的解毒剂。在泪水为之夺眶而出之后,心情也轻松了许多。相反地,贝多芬的几段奏鸣曲和格鲁克的《伊菲姬妮在陶里德》则忧伤抑郁,让人沉浸在其中不能自拔。这些作品中处处寒意逼人,令听众联想起阴暗的天色,黑压压的乌云,还有呼啸的北风。

此外,忧郁症患者有两种类型:一种喜欢讽刺和挖苦,易怒暴躁,充满仇恨;另一种沉默,阴郁,只追求闲散、宁静、独处和沉睡。一旦被这种情绪附身,任何生灵都会变得冷漠。即使整个世界灭亡,他也会无动于衷。我希望地球是一颗装满火药的炸弹,我会亲手点燃导火索引爆它,以此取乐。

我就是被这样的忧郁症折磨。一天,我躺在法兰西学院桂树林中的一堆枯叶上正熟睡着,忽然感到一只脚被人踢了一下。是我的两位同事:建筑师康斯坦·迪弗(Constant Dufeu)和雕塑家丹当·埃内(Dantan Aené)。他们特意来叫醒我。

“喂!快乐老爹!你想去那不勒斯吗?我们一起去吧!”

“见鬼去吧!你们明明知道我没有钱。”

“唉,你怎么这么笨呢?我们有钱,会借给你的。丹当,过来帮我一下。我们把他拉起来。好了,你总算站起来了!……现在,打起精神!去向维尔奈先生请一个月假。你一准备好行李,我们就出发。就这么说定了。”

后来,我们真的上路了。

唉,那不勒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