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之旅;热情的士兵;游览尼西塔;懒汉族人;(拉札罗尼人);应邀赴宴;一记鞭子;圣卡罗剧院;徒步返回罗马;蒂沃利;仍是维吉尔。

那不勒斯!!!一个天空湛蓝,阳光普照,富庶繁荣的地方!

人人都在描述——比我描述得生动百倍——这个神奇的地方。哪位游人不被她辉煌壮丽的外表所震撼?正午时分,大海憩息着,碧绿的长袍上泛起柔软的细细的褶皱,轻波荡漾,浪花喃喃的低语声让人迷醉。午夜时分,迷失在维苏威火山口边,听着山体内低沉的隆隆的轰鸣声及山口喷发出来的骇人的嘶嘶声,目睹着通红的熔岩喷涌而出,灼热的液体肆无忌惮地冲向天空,落下,在火山口边缘蜿蜒,凝固,仿佛宽广的火山胸前有一条火红的项圈。见到这,谁没有一丝隐隐的恐惧掠过心头?谁不曾伤感地在凄凉的庞贝城废墟中徜徉,独自端坐在圆形剧场的阶梯上,等待观看欧里庇得斯或索福克勒斯的悲剧?舞台上的道具依旧如故,仿佛一切就绪,只等演出开始了。还有懒汉族人(拉札罗尼人),这个民族整日快快乐乐,却又喜爱小偷小摸,诙谐成性,有时却又天真烂漫;谁能不对这个可爱的孩子气的民族抱有一丝宽容心呢?

我不想与众多的描述者一争高下。可是,我实在无法按捺住在这里为大家讲述一则趣事的冲动。因为,它活灵活现地勾勒出那不勒斯渔夫的性格。我到达后的第三天,一些懒汉族人盛宴款待了我。餐后上甜点时,他们还送给了我一件礼物。我的故事说的就是这场宴会和礼物。那天,秋高气爽,凉风习习,天空湛蓝湛蓝的。我漫步在雷阿尔别墅区中。之前,我已经请求罗马法兰西学院的同事们允许我这天独自散散步。经过一座毫不起眼的小楼时,一个立在入口岗亭前的士兵忽然用法语对我说道:

“先生,请摘下您的帽子!”

“为什么?”

“您看这里!”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楼阁中央立着一座大理石像,石像的基座上刻着两个字:托夸多·塔索。一见到这个名字,我立刻按士兵的要求摘帽致敬。多么崇高、震撼人心的名字啊!……可我一直没有想明白,这位诗人的守护者是怎么猜到我是法国人,并且是个艺术家的?他怎么能料到我会忙不迭地服从他的命令?真是个善观面相的人。言归正传,我还是说说那些懒汉族人吧。

我在海边信步而行,脑海中思绪万千,想着那位可怜的塔索。几个月前,我曾和门德尔松一起去罗门圣奥诺弗里奥修道院瞻仰了他简陋的墓地,想着所有那些用心灵谱写诗篇的诗人的悲惨命运……我的思绪忽然从塔索跳到了塞万提斯;又跳到了塞万提斯笔下如田园般美妙清丽的加拉泰①;又跳到了小说中与加拉泰一样拥有一张美丽绝伦面孔的尼西达(Nisida),跳到了波佐利海湾中那座有着同样美丽名字的小岛。于是,一股不可遏制的渴望忽然涌上我的心头:去拜访尼西达岛!

我朝着那个方向飞奔而去。不一会儿,我就置身于波齐利普(Pausilippe)岩洞中,再疾行穿过岩洞,海滩就展现在我的面前。岸边停靠着一叶小舟。我想租下它,雇四名桨手。谁知,一下来了六个人。我出了个合理的价钱,并告诉他们,乘这支胡桃般大的船去尼西达可不需要六名桨手。他们脸上挂着笑,一直不松口,坚持要价三十法郎(其实这一趟最多值五法郎)。我好声好气地与他们讨价还价。两个小男孩一声不响地站在一旁,满眼羡慕之色。这几个桨手的要求无理得可笑。于是,我指着那两个小懒汉族人说:

“好了,好了!三十法郎就三十法郎!但你们八个人一起上。可要给我卖力划!”

大人小孩都乐得又叫又跳。一行人跳上小船,几分钟就到了尼西达。嘱咐“船员”保管好“舰艇”后,我登上了小岛。我游遍了这座小岛的每个角落,看着夕阳落入《埃涅阿斯纪》中如诗如画的米塞恩岬②。大海早已忘记了维吉尔、埃涅阿斯、米塞恩,正欢乐地用大调吟唱,歌声如天籁,和谐婉转。

我正漫无目的地闲逛着,一名军人忽然走到我面前,用一口流利的法语主动表示愿意为我介绍岛上各处的名胜及其秀丽的风光。我诚惶诚恐地接受了他的好意。一小时后,当我即将与他告别之际,我把手伸向钱包,准备付给他一些“劳务费”。他却仿佛受到了侮辱,后退一步,一边推开我的手,一边说:“先生,您这是做什么?我什么也不要……只要,只要您为我向仁慈的天主祈祷就行了。”

“没问题,我一定做到。”我把钱包放入口袋,心想:这倒是个古怪的要求。我要是做不到,那才见鬼呢!

于是,晚上睡觉之前,我郑重其事地为那位忠厚的中士背诵了一遍天主经。可在背第二遍时,我实在忍不住“扑哧”乐出了声。我实在替那可怜的人儿担心,怕他永远发不了财,一辈子都只是个中士。

我本打算第二天再离开尼西达。可是我的一名水手,受“船长”委托前来唤我,说要起风了,如不赶紧“起锚”,就很难返回农庄了。我听从了这个慎重的建议。于是,我登上船,大家各归其位。船长敞开了可与特洛伊英雄相媲美的喉咙,放声高歌:

“……Eripit ensem Fubmineum

(他抽出把大刀),

Strictoque ferit retinacula ferro

(猛地砍断绳索)”

(歌词大意:所有的人激情澎湃,可又夹着些许惶恐。我们加快速度,飞也似地逃离了海岸。船桨激起层层泡沫;海,消逝在我们的……小舟下。)

我们途中还是遇到了一些危险。小船被汹涌的波涛掀起,抛下,在雪白的浪峰上剧烈地颠簸着。我的手下收敛住笑容,纷纷掏出自己的念珠。这一切在我看来既残暴又滑稽可笑。我不禁自忖:“我会以什么名义淹死呢?一名崇拜塔索的文官?甚至可以说,为微不足道的一顶帽子的缘故而丧生?”因为,假如我散步时没戴帽子,就不会遭到那名卫兵的盘问,也不会浮想联翩,想到加拉泰的作者,想到尼西达,因此也不会去小岛作这次愚蠢的远足。这会儿,我本来应该安静地坐在圣夏尔,听着美妙的音乐。想到这些,再加上岌岌可危的小船上下颠簸,我肚里忽然翻起阵阵恶心。这时,海神可能觉得玩笑已经开够了,终于允许我们抵达了陆地。一直一言不发的水手们又开始大呼小叫起来。大喜过望的他们在接过我事先同意被敲诈的三十法郎时,竟然感到过意不去,诚心诚意地请求我与他们共进晚餐。我接受了邀请。他们引着我来到一片远离海岸的杨树林中。这个地方荒凉偏僻,只有一条小路从旁边经过。我对东道主朴实的邀请起了疑心(可怜的懒汉族人!)。这时,一间小茅屋出现在我们面前。看来他们对这里十分熟悉,一到就马上忙碌起来,准备筵席。

不一会儿,一小堆热气腾腾的通心面就摆上桌来。他们请我像他们那样用右手抓着吃。桌上还摆着一大钵波齐利普酒。我们轮流捧着酒钵喝。不过,人人都要排在一位掉了牙的老人后面——他是这群人中唯一能在我之前喝酒的人。这些忠厚的小伙子们最重视敬老的风俗,对客人应有的礼貌也只能屈居其后。老人海喝一气后,便开始谈论政治。回忆起约阿希姆王③时,老人不由得感慨万千,对那位国王赞不绝口。年轻的懒汉族人想把话题引开,让我轻松一下,就恳求老人讲述他曾经历过的一次漫长、艰难却又精彩异常的海上之旅。

老懒汉族人开始讲述他二十岁时在海上度过的三天两夜。他被冲向一个个陌生的海岸,最后被抛到了一个遥远的岛上。据说,拿破仑后来就被流放到这个被当地人称作“埃尔巴”的岛上。老人的故事引起听众的阵阵惊叹。这个匪夷所思的历险让我激动不已,心中暗暗为这位勇敢的水手逃脱险境而庆幸。懒汉族人对我十分感激。他们渐渐地兴奋起来,互相耳语着,神神秘秘地在茅屋里来来往往。我猜测他们是在为我准备一个惊喜。的确如此。当我起身向他们告辞时,一名身材最高的懒汉族人局促不安地走上前来,以他族人的名义请我看在他们对我感情的份上接受一份纪念品。这是他们能够送给我的最好的礼物;最冷漠的人也会为之落泪。它,就是一头硕大无朋的洋葱。我谦恭而严肃地接受了下来。随后,在再三地互道珍重,握手,发誓友谊始终不渝之后,我把这头巨大的洋葱一直抱上了波齐利普山头。

我与那些善良的人们告别后不久,此时正艰难地行走着:离开尼西达时我的右脚被撞了一下。天色渐渐暗了。这时,通往那不勒斯的大路上驶来一辆漂亮的敞篷四轮马车。我脑海中闪过一个不太适宜的念头:后车辕上没有马车夫,不如跳上去,舒舒服服地一路到达城里。可我打错了如意算盘。端坐在车内的那位可人的巴黎小姐冷不丁地忽然用她那动听而带刺的声音叫唤马车夫:“路易,后面有人!”话一落音,我脸上便吃了一记火辣辣的鞭子。这就是我优雅的女同胞送给我的礼物!哼,这个法国小妞!如果克利斯皮诺(Crispino)在场,我们可不会叫你好受!

我只好一瘸一拐地走上了回程。一路上,我不停地想着强盗生活的种种妙处。两三个人——必须都不是愚蠢无耻之徒——占山为王,生活虽然奔波劳累,却坦荡磊落。只可惜这种情况当今难寻呐。

我渐渐地把忧愁抛在了脑后,打算到圣夏尔歇脚。就在那儿,我听到了自踏上意大利以来的第一声音乐。与我留意过的众多乐队相比,这一支实属上乘。吹奏乐手中气充沛,稳稳当当地送声入耳,即使到高音部分,也不必替他们担忧;小提琴师灵巧熟练;大提琴师也表现得十分出色。令人惊讶的是乐师人数寥寥无几。按照意大利乐队的编制原则,大提琴手总是少于低音提琴手。其实,这并不适合该国乐队习惯演奏的音乐类型。我也十分厌恶那些所谓的指挥大师挥舞着琴弓,敲打他们面前的乐谱架,制造出极其不悦耳的噪音。可有人对我说,没有这些动作,大师指挥下的乐师们有时就会不知所措,失去章法……对于此种解释,我无言以答。不管怎么说,当一个国家对器乐曲还几乎懵懂无知时,我们怎么能强求它拥有像柏林、德累斯顿或巴黎那样的乐队呢?合唱队队员的水平十分低下。我至今还记得,一名为圣夏尔剧院写曲的作曲家,竟几乎无法写出一首四声部合唱。那些女高音,离开了男高音,演唱时就困难重重。每到用高八度演唱时,就不得不为她们将男高音的人数增加一倍。

最后,乐师们竟然用奔放狂野的激情演奏诙谐歌剧,其滑稽可笑的程度绝对胜过大部分喜剧。我在当地逗留期间,就有一部唐尼米蒂的笑剧上演,名曰:《戏剧的得体与失礼》,让人忍俊不禁。

然而,我也很清楚,那不勒斯戏剧的音乐魅力根本抵挡不住到城市周边探险对我的吸引力。我在城外逗留的时间要比在城内多得多。

一日清晨,我和米尼埃——一位海景画家,我们都叫他“海神”——共进早餐时,他把餐巾一扔,问我:“我们做什么好呢?我对那不勒斯已经厌烦了。别再回去了……”

“那就去西西里吧。”

“就这么办,去西西里!我手头还有一幅画没完成,请等我把它画完。嗯,五点钟,我们在汽船上集合。”

“好极了!我们还有多少钱?”

翻翻口袋,我们发现剩下的钱去巴勒莫绰绰有余;可要想从那儿回来,就只能像教士说的那样“看上帝安排了”。我们两个法国人可完全没有那股韧劲,都认为不可冒险。于是,我们分道而行,他去作海景写生,我呢,徒步返回罗马。

徒步去罗马,这个计划在我脑中已盘桓了好几天了。回到那不勒斯当晚,与迪弗和丹当道别后,我偶然遇见了两位认识的瑞典军官。他们有意徒步前往罗马。我也被说得心动起来。

“一言为定,”我对他们说,“明天,我就动身去苏比亚哥。我打算取直线,翻山过去,像追捕岩羚羊的猎手那样‘跋山涉水’。我们最好一起拟定路线。”

两位先生接受了这个离经叛道的主意。我们立刻将必需品通过出租马车夫寄发出去,决定取直线前往苏比亚哥,在那里歇息一日后,再从大路返回罗马。一切准备就绪。我们穿上旅行必备的灰帆布衣;本奈特先生带上自己的画册和笔;两根手杖,就是我们全部的武器。

正是葡萄收获的季节。汁多肉美的葡萄(但比起维苏威的葡萄还是稍逊一筹)就成了我们旅途第一日全天的食物。一路上的农户们都不收我们的钱。有时甚至不需询问果园主,就可以大开牙祭。

当晚,我们在卡布(Capou)落脚。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找到了一处舒适的住处,还遇见了一位……即兴演奏家。

他先在那把大曼陀铃上调了调音,显露出他的身手不凡。然后,他又询问我们的国籍。

“法国,”克兰克斯伯先生回答道。

一个月前,我曾听过坎坝尼亚(Tyrtée)的即兴演出。当时,演奏者也问了我的旅伴们同样的问题。当听到“我们是波兰人”的回答时,他立刻露出仰慕的神情,说:“我走遍了全世界,意大利、西班牙、法国、德国、英国、波兰、俄国,我都去过。波兰人是最最正直的。”

我们的演奏家一气呵成,即兴创作了一首大合唱曲,献给我们这三个所谓的法国人。词曲如下:

您一定能像出我是多么的飘飘然,而那两位瑞典人又是多么地感到备受凌辱吧?

在进入阿布鲁齐山脉前,我们在圣热尔芒诺逗留了一日,以便参观著名的蒙特卡西诺修道院。

这所本笃会修道院和苏比亚哥修道院一样,也坐落在一座山上。可不论从哪一方面看,它都和后者毫无相似之处。在这里,您根本感受不到圣贝内苔多地区那迷人的原始朴实的民风,而只有皇宫般的豪华和铺张。修道院一所教堂里收藏的珍奇异宝的价值之高,连最有想象力的人也无法估量得出。其中一架管风琴,上面雕着许多形状可爱的小天使;只要管风琴一演奏起来,小天使们便吹起喇叭,敲响饶钹。教堂前的广场是用世间罕见的大理石铺成的。木制的神甫祷告席上精雕细琢出一幕幕修道生活场景,令人叹为观止。

我们一路急行军,仅用一天就从圣热尔芒诺赶到了索拉岛(Isola di Sora)。这是个坐落在那不勒斯王国边境的村庄,颇有些特点:一条小河在流经几座工厂后,倾泻而下,形成一处秀丽的瀑布。然而,一个骗局正在那里等着我们。克兰克斯伯先生和我的脚上都起了血泡。一行三人干渴难耐,精疲力尽,浑身都是灼热的尘土。我们进村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哪里有 laiocanda(旅店)。

“嗯……旅店……没有。”一个农民回答,脸上带着既嘲讽又怜悯的神色。“那么,我们晚上去哪儿下榻?”我们问他。

“谁知道……?”

我们请求在一间破旧的农具库中过夜。那里连一根麦秆都没有。可主人就是不同意。我们丧失了耐心;这些乡下佬的不慌不忙和冷笑真让人忍无可忍。在这种小商镇里找不到一家客栈,也找不到一户好客的人家。外地人到这里只好睡大街……真是岂有此理!(其实,我们后来经常遇到这种事)正在这个当口,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我以前曾在索拉岛住过一日。一个名字如及时雨般闪现在我脑中:库埃利先生。他是个法国人,经营着一家造纸厂。经人指点,我们在一群人中找到了他的兄弟。我向他讲明了我们的困境。他想了一会儿,然后语气平静地用法语(他的方言很重,说的法语像多菲内方言)对我说:“周(走)吧!我会让你们妹妹(美美)地睡上一觉。”

哈!得救啦!库利埃先生是多菲内人。我也是多菲内人。有一句话说得好,“多菲内人之间好办事!”

事实也正是如此。造纸厂主一眼就认出了我。我们受到了热情的款待。一顿丰盛的晚餐之后,主人为我们安排了一张巨大的足以容纳三个人的床(我只在意大利见过这么大的床)。我们舒舒服服地躺上去,心想:这一次是侥幸逃脱了。在剩下的旅途中,最好不要再碰上没有旅店的村子了,以免再冒露宿之险。翌日,主人明确告诉我们,这里距苏比亚哥还有两日的路程,也就是说,我们还有一夜需要碰运气。这让我们稍稍安了些心。一个小男孩领着我们用一个钟头穿过村里的葡萄园和树林。到了林子尽头,他给我们大致指了指方向。然后,我们又独自上路了。

韦罗里是一个很大的村庄。远远看过去,它密密匝匝地遍布整个山头,让人误以为是座城市。我们在这里吃了一顿糟糕的午饭:面包加生火腿。靠着这点食物的支撑,我们在天黑前走到了另一处有人家的山头:阿拉特里。这里更加险峭、荒凉。我们一走上通往村子的路,身后就跟了一大群妇女和孩子,满脸好奇之色,一直尾随我们到村里。村里人给我们指了指一间房子,上面挂着一块破招牌,表明这就是“旅馆”了。与其说这是间房子,不如说是个狗窝。虽然我们恶心透顶,可也只能在这儿过夜了。上帝哦,这是多么恐怖的一夜啊!我们根本无法入睡。床单里爬满形形色色的小虫子,让人不得安宁。我被这些数不胜数的小东西折磨得痛苦不堪,天亮时,忽然发起高烧来。

怎么办?……两位先生不愿意把我一人留在阿拉特里。无论如何都得到达苏比亚哥,待在这间破屋子里一定不会有好结果……可是,我浑身打着冷颤,一步都迈不出去。他们也不知怎样让我暖和起来。我那两位倒霉的旅伴用瑞典话商量着什么。可他们的神色清楚地流露出内心的为难。这都是我造成的!只有看我的了!我挣扎着一路小跑跟上他们。两个小时之后,烧竟然退了下去。

离开阿拉特里之前,当地的一个向导站在村口给我们指了路。许多方案被提出来,又一一被推翻。最后,我们决定走阿提诺—昂蒂科立—苏比亚哥这条路线。我们度过了踏上旅途以来最艰辛的一天。途中,没有一条现成的路。我们沿着水流湍急的河床行进,时不时会遇上密布的岩礁,得费很大劲儿才能越过去。

历经千辛万苦,我们来到了一座不知名的村庄。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整个村子就是几间破屋,败落得不堪入目,我简直不敢称之为“房子”。房门都洞开着,屋里一贫如洗。四下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只看见两只小猪在路上的黑泥淖里打着滚儿。所谓的路,是用几块碎石铺成的。村民们都在哪里呢?

这里的山谷中岩石交错纵横,像个迷宫。我们好几次迷失了方向。看来,只好顺原路重新爬上山头。不过,还有一个办法,就是站在山谷的尽头,大声叫嚷,希望某个农民能听见。

“喂!!!去昂蒂科立的路怎么走?”

话音未落,周围忽然响起一阵哄笑,中间还夹杂着“滚开!滚开!”的喊声。这叫我们心里更加七上八下起来。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爬了上去。我至今还记得,生活在昂蒂科立这块不毛之地的贫穷的居民们给我们端来了鸡蛋、火腿和玉米。我们学他们的样子,把这些食物烤着吃。一股自然的清香味弥散开来。这时,昂蒂科立当地的医生向我们走了过来。他身材肥胖,一头红发,长得像个屠夫。他恭恭敬敬地向我们询问了几个有关巴黎国民自卫军的问题,随即又兜售起他手头的一本印刷书。

天黑之前,我们必须穿过许多草场:少不了请一个向导带路。可我们请的这位向导像不太认路似的,总是没个把握。终于,我们望见池塘边坐着一个牧羊老人,赶紧上前向他询问去往阿尔斯那索的方向(据向导所言,那是座美丽的村子,我们可以在那儿痛饮解渴)。可能茂密的草丛掩盖了我们的脚步声,也可能这位老牧羊人一个月没听见人声了,当我们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开口发问时,他惊得险些一头栽进水塘里。

我们连忙塞给他几文钱,表示并无恶意,他这才稍稍从惊惶中平静下来。可他的喉音奇重,声音在咽喉里“咯咯”作响,哪里像人的语言?他回答了几句,可都含糊不清,我们根本无法听懂。最后才搞明白,那“美丽的阿尔斯那索村”其实只是个 osteria(小酒馆)。在这苍苍茫茫、悄无声息的大草原中,一个老妇人靠卖些酒水经营着它。本奈特先生的画册引起了他的注意。我们告诉他那是本《圣经》。他高兴得不得了,一张一张地翻看里面的画。完了,又热情地拥抱了本奈特先生一下,还为我们三个人祈祷祝福。

无边无垠的大草原上一片寂静,静得难以形容。这里人迹罕至,我们看见的,只有老牧羊人,他的羊群和一只严肃而忧伤地踱来踱去的乌鸦……我们刚一靠近,它就“扑棱棱”地向北飞走了……我久久地用目光追随着它……思绪也向着同一方向飘去……飘向英国……沉浸在莎士比亚的幻想中不能自拔。

当晚我们必须赶到苏比亚哥。昂蒂科立的向导已经回去了。夜色正迅速地降临。我们已经连续走了三个小时,一个个都疲惫得一言不发。这时,我忽然认出了一片灌木丛:七个月前我曾在这个地方猎杀了一只乌鸫。凭借这个灌木丛,我辨认出了我们所处的位置。

“来,先生们!”我对两个瑞典人喊道,“再加把劲儿!我认识这里!再过两个小时就能到苏比亚哥!”

果然,只用了四十分钟多一点儿,我们就望见远远地在我们的下方,闪着许多灯光:苏比亚哥到了!我在那儿找到吉贝尔,向他借了些急需的衣物。我正打算去歇息,忽然听见外面一片叫喊声:“噢!西多罗·弗朗施罗先生!这是那位弹吉他的法国先生!”弗朗施罗立即拿起一个巴斯克鼓,同美丽的妻子玛丽于斯阿飞奔而来。唉,不管愿不愿意,都得跳撒勒达何罗舞④一直到午夜了。

在下文我要记叙一场经历。直到两天后要离开苏比亚哥时,我才对此事有了一些感触。

我的两名瑞典旅伴,本奈特和克兰克斯伯先生一路走得很快。我跟着他们的步伐,累得精疲力尽。他们既不愿意适时停下歇一歇,也不愿放慢脚步。我只好让他们先往前去,自己清静地躺在树荫下,心中暗存侥幸,希望待会儿能像寓言里的那只兔子那样飞速赶上他们。他们已经走得很远了。我站起身来,一边琢磨着:“我能不能从这儿不停步地跑到蒂沃利?(这一段可足足有二十四公里的路程!)试试看!”于是,我撒开腿来没命地跑,就像要追回被掳走的情人那样。我看见了两个瑞典人,超过了他们,我穿过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村子里的狗都狂吠着追过来,猪也被吓得“哼哼”叫着四处逃散。村民们还以为我刚刚杀了人呢,都用同情的目光注视着我离去。

忽然,我右腿膝关节处钻心地痛了起来,再也无法弯曲。我只好拖着伤腿,用右脚跳着往前走。这段忽发奇想的旅途让我吃尽了苦头。可我坚持下来了,一刻不停地终于到达了蒂沃利。到达的那一瞬间,我的心跳突然停止了。我差点儿没死过去。还好,什么也没发生。只能说我的这颗心脏太强健了。

两个瑞典人一小时后才赶到蒂沃利。那时,我已沉沉地睡着了。醒来时,我神清气爽,完全恢复了体力。(他们对此颇有怀疑,不过,我完全能够理解。)我的同伴要对当地的风景名胜进行一番调查,请我做他们的向导。我们游览了美丽的小韦斯达寺(Veita)(它看起来更像爱神庙),大瀑布,众多的小瀑布,以及内普蒂恩山洞(Neptune)。钟乳石高达一百英尺,绵延不绝,是游人必定驻足观赏的一景。贺拉斯那闻名遐迩的居所就静静地隐蔽在这片钟乳石林之中。诗人房屋周围的橄榄树的枝丫在屋顶上面纵横交错。

我让两位瑞典先生坐在树下休息一个钟头,自己抽空去攀登邻近的一座山,在山顶割了一株小香桃木。在这方面,我有点山羊的脾性,看见一座郁郁葱葱的山冈,就蠢蠢欲动,抑制不住攀登的渴望。之后,我们离开山区向平原前进。当地人热情地向我们介绍梅塞纳斯⑤的旧居。穹顶的客厅很宽敞。现在,这里成了一个铁匠铺,硕大的锤子一下一下地砸在巨大的铁砧上,“呯呯”声不绝于耳。昔日,就在这个大厅里,回荡过贺拉斯享乐至上的诗篇,响起过维吉尔那忧郁而低沉的声音;也在奥古斯都皇帝的大臣举办过盛宴之后,回响过他那美妙的田园诗的片断:

Hactenus arvorum cultus et sidera coeli:

Nunc te,Bacche,Canam,nec non silvestria Tecan

Virgulta,et prolem tarde crescentis olivoe.

遍游了这座建筑之后,我们继续向平原前进,顺便参观了爱斯特宫(La villa d'Este)。这个名字让人想起爱勒奥挪哈公主⑥。她曾让塔索陷入一段痛苦的恋情中,因此而闻名。

即将进入平原时,我引着同伴们参观了遍布古路曲径的亚德里亚那(Adriana)别墅。我们游览了大花园里的残垣断壁、幽谷(曾有一位拥有无上权力的异想天开者打算在某个山谷中复制一处该幽谷的微缩景观呢)、侍卫室和皇帝私人剧院的遗址。只不过,今天侍卫室里的侍卫变成了一大群虎视眈眈的猛禽,剧院里也种满了难看的圆白菜。

光阴和死神面对着这些稀奇古怪的变迁,该有多么欣喜若狂啊!

* * *

① 加拉泰:希腊海神。独眼巨人波利费姆出于嫉妒,将她的情人、牧羊人阿希变成了一条河。

② 米塞恩岬:(Misène),意大利一岬角,位于那不勒斯湾西,罗马帝国时期的海军基地。

③ 约阿希姆王:(Joachim,公元前 609—公元前 598),犹太第十八任国王,在耶路撒冷被亚述人杀死。

④ 意大利中部一种轻快的舞蹈。——译注

⑤ 梅塞纳斯:(Mécène,公元前 69—公元前 8),罗马政治家,倡导诗歌、艺术,维吉尔、贺拉斯等都受过他的庇护。

⑥ 爱勒奥挪哈公主:(1498—1558),奥地利公主,菲利普一世的女儿,1518 年嫁给波兰国王马尼埃尔一世,1530 年又嫁给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