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的流感;新哲学体系;狩猎;石榴裙下臣的烦恼;重返法兰西。
唉,我又回到了兵营式的学院生活,重新陷入了烦恼之中。一种传染性流感把全城笼罩在阴云惨雾中。市民成百上千地大批死去。我浑身裹在一件带帽大衣里(就是画家笔下彼特拉克常穿的那种),在罗马顽童的哄笑声中,陪伴着送殡马车去教堂。地下墓穴张着大口把它们一个个吞噬。人们移去地下天井的一块石头,用铁钩勾起软塌塌的尸体,将它们安放在这个弥漫着腐烂气味的“宫殿”的石板上。一个替代罗马城外籍掘墓人的家伙带着一把镘刀,拾起一些个被渴望探索疾病不愈之谜的医生剖开的颅骨,用右手把这些用来思考的器官的残骸扔入洞穴深处。
科学院的一位建筑师加雷兹创作了一幅画,表现了这罕见的一幕。我带着风帽的形象也被纳入画中。这一切都让我愁上加愁。
我和画家贝扎尔、风景画家吉贝特、建筑师德拉努瓦组成了一个小团体,名为“四人团”。半年前,我为一个大哲学体系构筑了基础,“四人团”的主要任务就是建立并完善该体系。我们称之为“超越情感体系”,一门旨在赋予人石头般的完美和情感的卓越学说。然而我们的哲学非但没有打动人心,反而招来了反驳之声:痛苦和快乐,情感和感觉怎么能舍弃!人们把我们当成了疯子。我们洒脱地回应这一切,不予理睬,却压不住责骂的潮水。
“这些先生说我们疯了?这有什么!是不是,贝扎尔?……吉贝特,你怎么想?……你呢?德拉努瓦?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没人会把它当回事儿!”
“我是说这些先生把我们当成疯子。”
“看来,这些先生是把我们当成疯子了。”
人们当面耻笑我们。大哲学家总是这样被世人误解。
一天晚上,我和雕塑家德贝结伴去打猎。我们大声叫唤“人民猎场”的守门人。由于得到教皇命令,放行所有狩猎者,守门人只好起身。检查完我们携带的武器,他便打开大门,放我们进去。我们一直走到凌晨两点。路边草丛中忽然有点响动。可能是只野兔。两支枪同时开火……那东西死了……原来是一个我们的同道人,一个竞争对手!这个狩猎者已把灵魂交还上帝,鲜血交还大地……他是只倒霉的觊觎一窝鹌鹑的猫。困意忽然袭上来,我们再也支撑不住了,倒在一块田里睡了几个小时。醒来后我们分头行动。突然,一阵大雨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我在平原一处狭沟中找到一棵小橡树,凑凑合合躲在下面避雨。在这里,我杀了一只箭猪,取下几根好刺当作战利品带走。我来到一个偏僻的村庄。除去一位在一条快干涸的小溪边洗衣裳的妇女之外,我再也找不到一个人影。她告诉我,这个安静隐蔽的地方叫作“法尔纳斯岛”,以前叫“古维爱伊城”。原来,这里就是罗马骄傲的敌人沃勒斯克人①的首都!奥菲迪乌斯(Aufidius)曾在此叱咤风云;勇猛的马尔裘斯(Marcius)也曾赶到这里,不惜亵渎神灵,助他一臂之力,摧毁自己的家园。小溪旁那位妇人蹲着的地方,可能就是当年伟大的韦图里阿(Veturia)领着几位罗马妇人给自己儿子下跪的地方呢!整整一上午,我漫步在这片曾上演过无数兵戈铁马的土地上。普卢塔克②令这些战役名播四海,莎士比亚也令之流传百世。这些战役,论规模,论重要性,哪一场在凡尔赛和圣克洛德战役之下呢?我浮想翩翩,不由得怔住了。雨渐渐下得密了。我的猎狗被雨帘遮住了视线,纷纷把头藏在荆棘里。一条大笨蛇,这种天气不老实待在自己的穴里,却蹿出来,正好死在我的手下。远处传来一声声枪响。是德贝在招呼我。我们又聚在一起,准备吃晚饭。我从皮挎包里取出一颗颅骨。这是我去年从尼斯回来时,在哈迪高法尼公墓里捡的。现在被我用来作沙壶。我们往这个“沙壶”中塞满火腿片,再浸入溪水中,把这个面目骇人的食物浸淡。我们佐着凉冰冰的雨水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没有酒,也没有雪茄。德贝一无所获。我呢,除去一只猫、一头箭猪和一条蛇外,还猎到一只无辜的红喉雀,给它们作伴。我们朝旅店走过去,那是这一带唯一的一所房子。我们就在这家旅店睡下了,直到三点钟才进入梦乡。店里的人把我的衣服拿去晒干。终于,雨过天晴。我费劲地穿上衣服,重新上路。德贝精神抖擞,把我甩在后面。我遇见了一大群美丽异常的鸟儿,像是从非洲海岸飞来的。我至今也不知道它们的名字。鸟儿像燕子般在空中不断滑翔,发出短促的类似山鹑的叫声。它们的羽毛黄绿斑点相间。我也顾不得猎人的颜面了,捉住了六只鸟。远远地,我望见一只野兔从德贝手中逃脱。我们回到罗马时,浑身泥浆,那样儿决不亚于马里乌斯(Marius,古罗马统帅)从沼泽中走出来的狼狈情形。
随即而来的,是了无生气的一周。
后来,学院终于因为一位叫勒××③的同事而略显出一丝活力来。维尔奈先生的一个意大利跟班的妻子爱上了我们这位同事。于是他成了她的情人。不巧一日两人在一起时当场被妇人的丈夫撞见。勒××先生因此成天担心遭到残暴的暗杀。那副恐惧的样子简直让人发笑。他不敢走出房门一步。到了吃饭的钟点,我们不得不上门接他,一路将他搀扶着到餐厅。他总觉得屋子里四处都是明晃晃的尖刀。这位先生日益消瘦下去,脸色苍白,继而变得蜡黄、青紫。他什么活动也不参加。一天,在餐桌上,德拉努瓦终于忍不住给了他一句善意的批评:
“亲爱的勒××,难道你还在为做‘石榴裙下臣’而烦恼吗?”
“石榴裙下臣”!这个词立刻在桌上传开,众人皆点头称妙。
可是,我仍然日益郁闷,整日向往的,只有巴黎。我又重拾起创作《幻想交响曲》的计划,并一定要实现它的上演!我从维尔奈先生那儿获得准许,可以在流放期满前离开意大利。我摆了个姿势让人画了幅像。依照惯例,这幅画像应由我们最年长的画师持笔,悬挂在我刚刚提到过的餐厅的画廊中。我用了几天在蒂沃利、阿尔巴诺和帕勒斯特里纳作了最后一次旅行,变卖了枪,砸碎了吉他,在几份画册上签名留念,又请同事们痛痛快快地喝了顿潘趣酒。我久久地抚摸着维尔奈先生的两只狗,我狩猎时形影不离的伙伴。一想到即将离开这个诗情画意的地方,今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我就感到深深的悲伤。朋友们把我一直送到莫雷桥。我登上一辆劣质马车,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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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沃勒斯克人:古意大利民族,罗马人强硬的敌人,只在公元前四世纪臣服于罗马。
② 普卢塔克:(Plutarque,50—125),希腊作家,曾游历过埃及,多次居住在罗马,写了大量论著,可分为两组:《道德论》与《列传》。
③ 勒××先生是个引诱闺阁少妇的高手。他总强调,让女人们垂青于他的一个稳妥的办法,就是永远装出一副忧伤的模样,还要穿一条白裤子。——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