募捐演出;意大利剧院的音乐会;《哈姆雷特》第四幕;《安东尼》;乐队变节;我进行报复;帕格尼尼登门造访;他的中提琴;为《哈罗尔德在意大利》谱曲;乐队指挥吉拉尔犯错;我决定永远自己指挥自己的作品;一封匿名信。
我还能从法兰西艺术研究院领取一年半的奖金,这成了我一份微薄的收入。艺术科学院规定的去德国游历一项,也经内务部长特许得以免除。渐渐地,我在巴黎拥有了一些支持者,并对未来充满信心。为了偿还妻子的债务,我又重操起苦不堪言的经商生涯。一番奔波劳累之后,我终于成功地在意大利剧院举办了一场演出加一场音乐会。我的朋友又助了我一臂之力。亚历山大·杜马(Alexandre Dumas,即大仲马)就是其中之一,他对我炽热的友情一生不泯。
演出曲目如下:大仲马的戏剧《安东尼》,由菲尔明和多瓦尔夫人主演;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第四幕,由亨丽耶特和几位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英国业余演员主演;一场由我担任指挥的音乐会,演奏曲目为:《幻想交响曲》;《宗教法官》序曲;我新近创作的大合唱《沙达那帕鲁斯》;韦伯的《音乐会小品》,由才华横溢的李斯特伴奏,韦伯合唱团演唱。大家可以看出,戏剧和音乐曲目之多,致使音乐会开到凌晨一点才能结束。
尽管可能对我不利,但我仍必须把这场不幸的演出经过原原本本告诉大家;年轻的艺术家也许能以此为鉴。
我和意大利剧院经理达成协议,他许诺将大厅及剧院乐队交给我使用。由于对该剧院音乐家的惯例一无所知,我竟然把几名巴黎歌剧院的艺术家加入到这个乐队中去。再也没有比这更危险的组合了。这些音乐家被契约束缚,被迫参加一场又一场音乐会的演出。连音乐会在他们自己的剧场里举办,他们都会觉得做了多余的苦役。现在,竟然还有人把其他音乐家也塞进来,并给他们更高的薪金,这让他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挥几乎立刻便感到了这股愤愤然的气氛。
对法国剧院幕后的种种舞弊行为,我和妻子都是门外汉。所以,尽管当时的情况对我们不利,我们还是没有想到要采取一些预防措施来保证演出的顺利进行,也没有付给剧院雇来的捧场者一张钞票。倒是多瓦尔夫人坚信,演出当晚肯定有场阴谋在等着我的妻子;为了确保演出能获得辉煌的成功,必须依照行规,打点方方面面。她自己托人买了一些票,连同我们给她和大仲马的票一并送了出去,好让后看台的人显得多一些。在阿黛尔这个角色中有上佳表现的多瓦尔女士再次赢得了满场掌声。演出结束后,她谢了两次幕才得以下台。接着上演《哈姆雷特》第四幕。由于没有前几幕的过渡和铺垫,所以这一场戏显得十分晦涩难懂,特别是对于法国人来说。这样一来,奥菲莉娅这个曾在几年前倾倒观众的浪漫角色的魅力被大大打了折扣;观众对该名作的反应十分冷淡。
在奥菲莉娅跪倒在用作父亲殓布的黑纱旁的最后那场戏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女演员(我的妻子)费了很大的劲才用手撑着舞台地板站起来——但不管怎么说,她自始至终淋漓尽致地发挥了自己杰出的才华。她虽然已经康复,腿也没有跛,但行动起来总有些顾忌,不太自如。落幕时,曾经视她为偶像的观众们,刚刚为多瓦尔欢呼过的观众们,却没有再次呼唤她的名字……看到这一切,她的心都要碎了。所有的女子,所有的艺术家都能理解这种心情。可怜的“奥菲莉娅”!照耀你的那轮太阳已经西斜了……对此我也黯然神伤。
音乐会开始了。令我惊讶的是,虽然《宗教法官》序曲演奏得极为蹩脚,场下却掌声雷动。李斯特带着他惯有的具有感染力的激情演奏的《音乐会小品》也获得了叹为观止的成功。我陶醉在李斯特所营造的狂热气氛中,忘记了自我,竟然当着观众的面冲上台去拥抱了他。我这种不合时宜的愚蠢举动很可能让我们俩都陷入受人讥讽的境地。幸好,观众还比较仁慈,没有哄笑。
正如上文所述,我缺乏指挥乐队的才能,对此也没有经验。造成的结果是:演奏《沙达那帕鲁斯》的序曲时,第二小提琴手竟然漏了一段起奏,害得乐队乱作一团,不知所措。我只得以手势提示乐队,跳过其余部分,从上一段和弦重新开始。阿莱克斯·杜邦演唱得不错。可是,著名的烽火连天的战乱部分表演得十分糟糕,没有产生预期的效果。什么都完了!我耳边只有动脉“通通”地搏动着的声音,觉得自己正渐渐地坠落,坠落……还有一点不妙:当时已经很晚了,可我们还有韦伯合唱团和整整一首《幻想交响曲》没有演奏呢。据说,意大利剧院并没有规定,强制乐师在午夜后演出。所以,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对我没有好感的乐师们个个都心急如焚地盼着大逃亡那一刻的到来。在这样人心向背的情形下,还会有什么好结果呢?那些卑劣的小人,趁着韦伯合唱团演出时,一个个都忙不迭地偷偷溜走了。到了午夜时分,台上只剩下我付钱请来的乐师坚守岗位。等我转过身打算开始《幻想交响曲》时,发现周围只有五个小提琴手,两个中提琴手,四个低音提琴手和一个长号手。我又懊恼又沮丧,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起初,观众倒没有做出退席的样子。可没过多久,他们渐渐不耐烦起来,大声嚷着,要求快开演。我则执意暂缓演出。嘈杂声中忽听得楼厅上一个人大声喊:“快奏进行曲!”我回道:“我没法用五个小提琴演奏进行曲。这可不是我的错。乐师都不见了。我希望大家……”我又羞又恼,脸涨得通红。观众沮丧地纷纷起身。音乐会只好就此结束。我的敌人自然不会放过奚落我的机会,凑过来说我的音乐“把乐师都吓跑喽!”
我没想到世上竟会有人怀着如此卑劣的动机做出如此下流的行径!该死的拙劣的乐师!都是些让人不齿的流氓!我真后悔没记下这些家伙的名字!
这场悲惨的晚会给我带来了大约七千法郎的收入。但这笔钱很快就被妻子无底的债务吞得无影无踪。唉,债还是没能还清。直到许多年以后,我才靠着节衣缩食填完了亏空。
我本打算好好地补偿亨丽耶特。可在巴黎,找不到一个可与她合作的英国演员。她想向几个戏剧爱好者求助。但由于人数仍远远不够,她只能一遍一遍地演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几个片断。这当然不行。我们只好放弃这个想法。可我,至少我仍坚持要取得一次无可争议的成功,来回应那些从四面八方升起的充满敌意的谣言。我用重金聘请了一支由巴黎精英乐师组成的乐队。乐队中有许多人都是我的朋友,至少能用公正的眼光看待我的作品。我向公众宣布将在音乐学院举办一场音乐会。我频频露面,所用的花费远远超出音乐会将挣得的收入。妻子支持我的举动,并表现出她往日的风范:只要事关艺术家的荣誉和艺术的利益,她就会勇敢地,甚至鲁莽地面对一切艰难困苦。
我不敢亲自指挥乐队,生怕再牵连到演奏水平。哈贝内克也固执地拒绝了。最后,在我的朋友的帮助下,吉拉尔终于同意接受这项任务。他果然不负重托。《幻想交响曲》又一次出现在节目单上,并自始至终博得了观众的掌声。演出空前成功。我的名誉也得以恢复。乐师们(当然,我没有请一个意大利剧院的乐师)满脸洋溢着喜悦告别了乐团。另有一件事叫我兴奋得无以复加:观众散去后,一个男子独自留在大厅里等候我。他一头长发,目光锐利,满脸麻子,身材高大,可以说是一个巨人,而且浑身透着抵挡不住的才气。我不认识他。可第一眼见到他,我就忽然心绪不宁起来。这位男子在过道里拦住我,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出一大堆炽热的赞美之辞,在我的心中和头脑里熊熊燃烧。他,就是帕格尼尼①!(当时是 1833 年 12 月 22 日。)
从那一天起,我和这位著名的音乐家有了往来。他对我的命运产生了独到的影响。可他那高尚、大度的气概却招来了无数恶意、荒诞的批评。大家很快便会明白个中缘由。
在那场使我重建名望的音乐会结束之后过了几个星期,帕格尼尼来拜访我。“我有一把极品中提琴,”他对我说,“这件美妙的乐器出自斯特拉第伐利之手。我想在公众面前演奏它,可又没有适合的乐谱。您愿意为我谱一首中提琴独奏曲吗?在这件事上我只信任您。”“没问题,”我回答,“能得到您的信赖,我真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快乐。可是,对您的期望,我想说,只有您自己才能写出能够衬托出像您这样的演奏名家才华的乐曲啊!”“噢,不,不!我一定要请您作曲,”帕格尼尼嚷道,“您会成功的。我呢,我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允许我再作曲了。我根本想都不想了。”
就这样,我只好试着创作一首令这位杰出的演奏家满意的中提琴独奏曲,同时还应有乐队协奏,而且独奏还不能夺去乐队的光辉,因为,帕格尼尼凭借自己举世无双的演奏才能,一定能让中提琴保持主角儿的地位。这项提议让我感到十分新奇。一个美妙的初步构想顿时在我脑中酝酿出来。我立即投入具体的创作。第一段刚完成,帕格尼尼就想过目。当他见着“快板”中的中提琴休止符时,立即嚷了起来:“不是这样!我休止的时间太长了!我必须连续演奏下去!”我说:“我早就说过了嘛。您想要的是中提琴协奏曲。也只有您能为自己写出那样的曲子。”帕格尼尼没有反驳。可是他显得很沮丧,没有进一步讨论我写的管弦乐初稿就离开了。几天后,他由于受喉部病痛的折磨,有死亡的危险,帕格尼尼离开巴黎去了尼斯。三年后才回来。
我在了解了他对我的作曲构想不甚满意之后,便抛开杂念,一心一意把曲子谱写出来,以为他用,而不再费尽心思去考虑用什么方法衬出中提琴的主角地位。我想给乐队创造出一连串场景,中提琴独奏保持其本色,活跃地穿插其中。我要令中提琴声沉湎于阿布鲁齐漫漫跋涉留给我的充满诗情画意的回忆之中,并像拜伦在《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中那样展开忧郁的遐想。我的这部交响曲就这样命名为《哈罗尔德在意大利》。《幻想交响曲》中的一个主题(中提琴的第一段旋律)又在这部作品中重现。我写这部交响曲用的时间比写其他的作品短。不过,后来我又花了大量时间进行润色。以《朝圣者进行曲》为例。一天晚上,我在炉火旁出神时,忽然有了灵感,仅用两个小时便将这首曲子一挥而就。随后,我为了令作品更趋完美,又用了六年对细节进行修改。不过,即使是尚未经过改动的原作,在 1834 年 11 月 23 日在音乐学院的第一场音乐会上,也获得了轰动一时的成功。
只有在第一段时,观众掌声寥寥。责任在指挥吉拉尔。他没能带领乐队充分排练该段的结尾部分。演奏终曲部分时,本应渐次将演奏速度加快两倍。失去这个逐步加速的过程,该段快板的尾声就会沦于萎靡和干瘪。听着乐队有气无力地拖着音,我真是痛苦万分。《朝圣者进行曲》受到了极大的欢迎。一曲终了,应观众的强烈要求,又重新演奏了一遍。演奏至进行曲第二部分中间时,在一个短暂的休止后,应该奏两拍竖琴,长笛、双簧管和圆号随即跟上重复,模仿修道院悠扬的钟声。可是,竖琴师算错了他的休止符,接着便晕头转向了。吉拉尔非但没有指引他回到乐谱上来——我曾经十次遇到同样的问题,都是这样解决的(四分之三的乐队演奏这个地方时都会犯同样的错误)——反而对乐队大喊:“最后一个和弦!”于是,他们跳过了随后的五十多个小节,直接演奏了末尾和弦。这无异于一场屠杀。幸亏这首进行曲第一次演奏获得了好评,观众也就不去追究第二遍失败的原因了。假如事故发生在先,观众肯定会将噪音的始作俑者归咎于曲作者。不过,自我在意大利剧院一败涂地后,我对自己的指挥才能就已毫无信心。所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就让吉拉尔指挥我的音乐会。可是,在《哈罗尔德在意大利》第四场的演出过程中,他又在小夜曲曲终时犯了个严重的错误。演奏这段时,如果一部分乐队不准确地把速度加快两倍,另一部分乐队就无法进行下去,因为后者的每一小节都与前者的半小节相对应。我终于认识到,吉拉尔无法胜任。于是,我决定,从今往后亲自指挥乐队演奏我的作品,不托付任何人把自己的创作意图传达给演奏者。至今我只违背过一次誓言,而且,大家将会看到这次失信差点儿造成的恶果。
这首交响曲第一场试演后,巴黎的一家音乐报刊登了一篇文章,对我大肆抨击。文章见报的第二天,我又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洋洋洒洒地满是更为粗鲁的侮辱之词。作者还斥责我“是个胆小的懦夫,没种朝自己的脑袋上来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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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帕格尼尼:(Paganini,1782—1840),意大利作曲家、小提琴演奏家,技艺精湛,著有多部随想曲及小提琴协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