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布雷斯劳举行的音乐会;我创作的《浮士德的沉沦》的传奇脚本;德国的爱国主义评论家们;《浮士德的沉沦》在巴黎上演;我决定动身去俄国;朋友们对我的热心支持。
在我以前写给费朗先生的信中,对于布雷斯劳之行只字未提。在这座西里西亚的都城中逗留的时光对我十分有益,又令我十分惬意,但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提及这件事。在布雷斯劳,多亏一些朋友给了我热情的帮助与支持,我才最终能够在布雷斯劳大学的大厅(欧拉·列奥波迪那大厅)里举行了一场音乐会。这场音乐会的效果无论从任何方面来看都是无可挑剔的。在这些帮助我的朋友当中有克特利茨先生,他是一位有才华的年轻艺术家;还有瑙曼先生,一位杰出的医生,同时也是博学的音乐爱好者;还有著名的管风琴家海斯先生。在我举行音乐会之前,一些听众特地从布雷斯劳邻近的城镇村庄赶来。这次的票房收入比我在德国的一些城市中正常情况下的票房收入要高出许多,而且听众对我的作品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更荣幸的是,我到达布雷斯劳的第二天,就有机会参加了一场音乐会。但在这场音乐会上,听众没有一刻不表现出他们的冷漠,而且我看到了这样一番情景:听众在听到了美妙绝伦的演奏后保持沉默;他们甚至对贝多芬的《c 小调交响曲》的反应也是如此。我很惊诧于听众的这种冷静。的确,我从未在别的地方见到过类似的情形。我曾经对贝多芬也曾遭到同样的待遇而激动得大叫。而当时另一位激动不已的妇女对我说:“您弄错了。公众喜爱这部杰作,就是能喜爱到什么程度就怎样去爱它。如果人们没有鼓掌的话,那是出于对他的尊敬!”“尊敬”这个词,令我想起在巴黎或是世界其他地方的剧院里,总是有一些令人感到可耻的雇来的捧场者。我承认,这种作法令我感到十分担忧。但我还是害怕受到这样的“尊敬”。在我举行音乐会的那一天,也许是因为我没有足够高的头衔,所以组织者认为应该根据整个欧洲遵守的惯例来对待我,即对待那些受到人民爱戴的艺术家,于是我受到了最不礼貌却最热烈的鼓掌欢迎。
正是在奥地利、匈牙利、波希米亚和西里西亚之行中,我开始了对浮士德这一题材的作曲工作。对于这一主题的计划,我已经酝酿了许久。我一旦决定要投入这项工作,我就下定决心自己撰写脚本。二十年前,我参考过奈尔瓦尔翻译过来的歌德所著的《浮士德》的一些法文片断,而且我还准备修改一下之后在其中加入冈多尼埃先生写的两三个场景。那些片断在我的作品中还没有占到六分之一。
于是,我想极尽我所能为我的音乐创作出一些诗歌。我首先从浮士德向自然乞灵那一段开始摸索尝试。我没有试图去翻译或是去模仿大师的杰作,而只是凭借自己的力量去捕捉创作灵感,或是从中摘选音乐要旨。
我写下了下面这首曲子,这首曲子使我重新鼓起了创作的希望,我得以写完了《浮士德的沉沦》的剩余部分:
无穷无尽、不可捉摸、骄傲无限的大自然呀!
只有你才能使我无限的烦恼消失无踪!
在你无所不能的胸膛上,我感觉到自己的
不幸也骤减了,
我又找回了我的力量,我最终相信自己仍
然还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是的,让飓风吹响吧,让密林叫喊吧,
让山岩轰塌吧,让水波变为洪流吧!
我愿将自己的声音加入到你尊严的声响中去,
森林,山岩,洪流啊,我深爱着你们!世
界呀,
闪烁着金光的世界,它走向您,以无限宽
广的胸怀,以游离变化的灵魂和心灵之外
的幸运,
给您带来生活的渴望。
一旦投入其中,我就接连写出一连串来自音乐思想的诗歌。而且它们让我感到写起乐谱来比创作其他类型的作品更加得心应手。我在我所能利用的时间和地点谱写乐曲。在马车上,铁路上,蒸汽轮上我都未曾忘记过谱曲。即使身居闹市,不得不为我将要举行的音乐会操各种各样的心时,我也没有停下手中的笔。就这样,在帕绍的一个小旅馆里,在巴伐利亚的边境上,我写下了《浮士德的沉沦》的序言:
衰老的冬天已经让位于春天了。
在维也纳,我创作了易北河畔的那一幕——靡菲斯特吟唱的曲调:
这里满是玫瑰花和气精们的芭蕾。
我已经说过,我是在什么情况下,又是如何在一个晚上,同样也是在维也纳,写出了《拉科奇进行曲》。该曲在佩斯产生的非凡影响促使我在《浮士德的沉沦》的乐章中引入我的那位匈牙利的英雄,我让他参加了一支匈牙利军队。他活动在一片平原上,任其梦想纵横驰骋。一位德国评论家十分奇怪:为什么我也让浮士德在相同的地点出现。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在这个问题上限制自己的思路,而且我为何毫不犹豫地就将他的活动场所选在了这个地方,而不是世界上其他的什么地方。我没有接受歌德的思路。我认为,像浮士德这样一个人物的最集中的表现地点如果不与拉科奇的活动地点相似的话,那就起不到撼世的作用。另外,德国的一些音乐评论家不久后也注意到了这一独特的想法,便猛烈抨击我的剧本改变了歌德的浮士德,就好像世界上除了歌德的浮士德①之外就没有其他的浮士德了,也好像人们可以不经过任何改动就可以将这样一部诗剧从头至尾地谱写成音乐一样。我在《浮士德的沉沦》的序幕中驳斥了他们:这种做法实在是太愚蠢了。我经常问自己,为什么这些音乐评论家从未对我所作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剧本提出过任何指责呢?那个剧本怎么看也不太像莎士比亚那永垂不朽的悲剧呀!这也许是因为莎士比亚不是德国人吧。爱国主义!偶像崇拜!痴呆症!
在佩斯,有一天晚上我在城中迷了路,于是,在一盏小煤气灯灯嘴的微光下,我写出了《农民轮舞曲》的合唱迭句。
在布拉格,一天半夜,我担心自己的灵感转瞬即逝,便从床上爬起来,写出了一曲,即玛格丽特在弥留之际天使们的合唱:
升入天堂吧,那被爱情引入歧途的纯洁的灵魂。
在布雷斯劳,我发了言,并且为大学生们的拉丁文歌词谱了曲。
返回法国时,我途经鲁昂附近,逗留了几天。我在蒙维尔男爵的乡村里写出了那首大型的三重唱:
受人仰慕的天使风姿绝世。
该曲余下的部分我是在巴黎完成的,但经常是即兴而作;在家里,在咖啡馆,在蒂勒里兄弟的花园里,甚至在寺庙大街的界石上,我都在进行着音乐的创作。我没有刻意去寻求乐思,而是任其自然地流露出来。因此,这些思想都是即兴出现在我脑中的。最后,当乐曲的轮廓初步形成后,我开始从整体上重新考虑,以我力所能及的热情和耐心将各个部分润色,联为一个整体,并最终完成原本只在这儿或那儿偶尔标出来的配器。我将这部作品看作是我创作的最出色的作品之一。直到现在,看来公众也都同意我的这个观点。
写出作品来并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要将它上演,让大众能够听到自己的作品。由此才引发了我一系列的失望和不幸。复制《浮士德的沉沦》的乐谱就已花去了我一大笔钱,而且我还要进行数次的排练,还要支付喜歌剧院的租金。当我第一次在巴黎音乐学院上演《罗密欧与朱丽叶》时,听众都急切地跑来欣赏,所以我们不得不出售走廊票去安置那些没有地方坐的人们。尽管演出的票房收入很高,但我却获利微薄。这一时期以来,我的名字在公共舆论中的地位提高了很多,我在国外的成功也使我具备了以前所不具备的权威性。浮士德这个主题与罗密欧的主题一样著名。人们普遍认为我对他这个人物十分熟悉,而且我肯定将他这个角色好好加工过了。这使得公众对于这样一个题材的认识更加广阔,与先辈们相比,调式更加变化多端的作品使公众的好奇心更为浓重,期望也更高。况且这部作品的花销使我的经济负担加重……自从第一次上演《罗密欧与朱丽叶》以来,一转眼数年已经过去了。在这数年当中,巴黎人对于艺术和文学难以置信地变得越来越淡漠。他们尤其不再专门对某一部音乐作品感兴趣,以致到了大白天会将自己关在喜歌剧院里去欣赏它的程度。(我不能在晚上举行音乐会。)在世界其他地方,人们更是很少光顾喜歌剧院。适逢 1846 年的十一月末,天空飘起了雪花,气候十分恶劣。而我还没有找到一个饰演玛格丽特的女高音。至于罗歇,他饰演浮士德;而埃尔芒·莱昂则饰演靡菲斯特的角色。每天,人们都能听到他们在喜歌剧院中排练。我上演了两场《浮士德的沉沦》,大厅里只坐了一半听众。以前,巴黎的那些好听众经常光顾音乐会,做出对音乐很关心的样子。而今,他们静静地待在家里,毫不关心我的新创作,就好像我是音乐学院里最差的学生。《浮士德的沉沦》的这两场上演时,听众太少了,仿佛它是所有歌剧中最平庸的一部。
在我的艺术生涯中,没有什么比这种意想不到的漠然更深深地刺伤我那脆弱的心灵了。发现听众的这种漠然于我是万分残酷的,但它至少还有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利用了这种发现。自那以后,我再也不会冒险用二十个法郎去换取巴黎公众对音乐的热爱了。我非常希望将来②不要出现类似情况,因为我还要生活一百年。在这种情况下,我破产了。我必须要支付一大笔钱,而我却一无所有。经过两天两夜无法言喻的精神折磨后,我终于找到了一种办法,以摆脱目前这种尴尬的局面,那就是去俄国举办音乐会。但要实施这一计划,还需要很多钱。在离开巴黎之前,我必须要让我的债务降低到最低限度。在这样一种困难的境地中,我真诚的朋友们给我带来了春天般的慰藉。他们刚刚知道我不得不去圣彼得堡努力弥补我上一部作品《浮士德的沉沦》在巴黎演出带来的损失,就在各个方面给予我热情的支持与帮助。贝尔坦先生从《辩论报》的金库中为我预支了一千法郎。朋友们有的借我五百法郎,有的借我六百或七百法郎。一个年轻的德国人弗里德兰先生借给了我一千二百法郎,他是我在最近一次波希米亚之行中在布拉格认识的。还有萨克斯先生,尽管他自己经济上也遇到了困难,但他还是借给了我一千二百法郎。还有一个当时在共和国政府里十分受人尊敬的人——书商埃策尔先生,他和我不过是点头之交。但令我感动的是,一天,我们偶然在咖啡馆中相遇,他对我说:
“您要去俄国?”
“是的……”
“去那儿的开销一定会很大,尤其是在冬季。如果您需要一千法郎现金的话,请允许我将它赠送给您!”
正如他坦诚地赠送给我一样,我也同样坦诚地接受了他的赠金。这样我才能够面对一切,确定了动身的日期。
真的,很少有艺术家能像我这样遇到这么多好心而慷慨的人。
亲爱的人们,好心的人们,也许随着时光的流逝,你们早已忘记了当时你们对我的高尚的善举。在这里,请允许我打开你们记忆的大门吧!让我热切地感谢你们,握住你们的手,并向你们倾诉,我是多么的幸福,能够拥有你们的恩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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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比如说马洛(Marlow)的剧本和施波尔(Spohr)的歌剧中的浮士德就与歌德的浮士德极为相似。——作者注
② 我没有坚持这种看法。在写完《基督的童年》后,我还是没有抵制住想在巴黎上演这部作品的诱惑。这一次,我取得了自发的巨大成功,甚至与我以前的作品形成了讽刺性的对比。我于是在埃兹大厅里举行了多场音乐会。这一次的音乐会,不像《浮士德的沉沦》的那次使我破了产。相反,它们给我带来了几千法郎的收入(1858 年)。——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