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景同前场。桌子上的油灯亮着;夜晚。
第一场
〔医生,劳拉。
医生 从我们交谈的情况看,对这件事我不能完全肯定。首先您犯了一个错误,当时您说他通过显微镜取得了关于其他星球的惊人成就。我后来听说那是一架分光镜,这就完全排除了他精神失常的怀疑,相反,可以视为科学方面的巨大成就。
劳拉 对呀,我从来没有说过那样的话!
医生 夫人,我对谈话做了记录,我记得在这个重要问题上我还核对过,因为我当时以为听错了。在申请宣布一个男人不具备行为能力的时候,要特别慎重。
劳拉 宣布不具备行为能力?
医生 对,您大概知道,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会失去公民权和家庭中的权利。
劳拉 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医生 另外,还有一点令我可疑。他说他与书商的通信联系一直没有回音。请允许我问一下,您是否出于好意而中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
劳拉 对,我是这样做的。但是保护家庭利益,是我的责任,我不能眼看着他让我们全家破产。
医生 请原谅,但是我认为,您没有估计到这种行为可能带来的后果。一旦他发现您在暗中干扰他的事业,在他心中就会埋下怀疑的种子,然后它就会像滚雪球一样迅速扩大。此外,由于您在他实现自己意志方面设置障碍,会进一步加剧他的焦躁不安。您自己大概也有这样的体会,当一个人最强烈的愿望受阻,自己的意志无法实现时,灵魂会受到多么大的伤害。
劳拉 我有没有这种体会?
医生 对,如果您有这种体会,就会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心情。
劳拉 (站起来)已经是午夜了,他还没有回家。我现在真担心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医生 不过夫人,请告诉我,今天晚上我走了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我必须知道所有的情况。
劳拉 他胡思乱想。您能想得到吗?他突然觉得自己不是孩子的父亲。
医生 这很奇怪。不过他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思想呢?
劳拉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说不定他向某个男人询问过孩子的抚养问题,当我为那个姑娘辩护时,他火冒三丈,说没有人知道谁是孩子的父亲。上帝知道,为了使他平静下来,我做了各种努力,但是现在我已经觉得无计可施了。(哭)
医生 但是这种情况不能再发展下去,必须采取措施,同时不能引起他新的怀疑。请您告诉我,上尉过去有过类似的怪想法吗?
劳拉 六年前,情况跟现在一样,当时他在给医生的一封信里承认,他担心自己的理智。
医生 明白了,明白了,看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考虑到家庭生活的神圣性——这类事——我不能什么都问,只能到此为止。俗话说水泼出去无法复收,然而亡羊补牢,犹为未晚。您认为他目前在什么地方?
劳拉 想不出来他能在什么地方。他现在有很多怪异的想法。
医生 您希望我等他回来吗?为了避免他怀疑,我可以说您的母亲身体有些不适,我留下来给她看病的。
劳拉 对,好极了!请您不要离开我们,大夫先生,您知道我心里很不安宁。不过干脆告诉他您对他目前状况的担心可能更好吧。
医生 只有精神病患者自己提到这个话题,或者在极特殊的情况下,才可以把病情告诉他们。这要见机行事,因势利导。不过我们不能坐在这里;我大概要到旁边的房子里去,这样会显得更自然一些。
劳拉 对,那样可能更好,让马格丽特坐在这儿。他外出的时候,总是她等着他,她是家里惟一对他说话管用的人。(走向左边的门)马格丽特!马格丽特!
奶妈 夫人叫我有事吗?先生回来了?
劳拉 没有,不过请你坐在这里等他;他回来的时候,你就说,我母亲病了,所以医生还在这儿。
奶妈 好,好!我会尽心尽力,把一切都做好。
劳拉 (打开通向房间的门)请大夫到这里来。
医生 谢谢夫人!
第二场
奶妈 (坐在桌子旁边;拿出一本《圣歌集》和眼镜)哎呀,哎呀!(小声地读)
人生苦短,
无谓而凄惨。
死亡天使飞旋而来,
在世界上空呼喊:
万世皆空,苦海无边!
哎呀,哎呀!
世上一切生灵
都倒在他的屠刀之下,
只有悲伤留在人间,
巨大的坟墓上镌刻着:
瑞典1819年版《圣歌集》的第391首,1937年版的第546首。
万世皆空,苦海无边。
哎呀,哎呀!
贝尔达 (拿着咖啡壶和一块刺绣上;轻声说)马格丽特,我能在你这儿坐一会儿吗?楼上太可怕了!
奶妈 啊,我的救世主;贝尔达你还没有睡觉?
贝尔达 我一定要做好这块刺绣,这是我送给爸爸的圣诞节礼物。我这里有好东西给你!
奶妈 好呀,但是不行啊,心肝宝贝;你明天还要早起;现在已经十二点多了。
贝尔达 哦,那怕什么。我不敢一个人呆在楼上,因为我觉得在闹鬼。
奶妈 你们看,我说什么来着!好啦,这回你们相信我的话是真的吧,在这栋房子里没有好家神。贝尔达听到什么啦?
贝尔达 啊,你知道,我听见有人在储藏室里唱歌。
奶妈 在储藏室!天都这么晚了!
贝尔达 啊,那是一首非常悲伤、非常悲伤的歌,我从来没听过。歌声好像是从储藏室里传出来的,那里放着摇篮,你知道,靠左边……
瑞典1819年版《圣歌集》的第457首。
奶妈 噢呀,噢呀,噢呀!上帝呀,今夜的天气怎么这样坏!我相信,烟囱都要被刮倒了。“啊,然而生活就是这样?——悲伤、折磨、巨大的烦恼。——最好的时候也是这样。——只有苦难。” ——好啦,亲爱的孩子,上帝会让我们过一个好的圣诞节!
贝尔达 马格丽特,爸爸真的病了吗?
奶妈 对,他肯定病了!
贝尔达 那我们就无法庆祝平安夜了。但是他病了,他怎么还不卧床休息呢?
奶妈 啊,我的孩子,他得的这种病就是不想睡觉。别说话了,前廊里有人。快去睡觉吧,拿着咖啡壶;不然先生会生气的。
贝尔达 (拿着托盘下)晚安,马格丽特!
奶妈 晚安,我的孩子,上帝赐福给你!
第三场
〔奶妈,上尉。
上尉 (脱掉外衣)你还没有睡?快去睡觉吧!
奶妈 啊,我想等你回来……
〔上尉点着一支蜡烛;拉开折叠写字台,然后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信和报纸。
奶妈 阿道尔夫先生!
上尉 你有什么事吗?
奶妈 老夫人病了。医生在这里!
上尉 病得厉害吗?
奶妈 不厉害,我想不会很厉害。只是有点儿感冒。
上尉 (站起来)你知道谁是你孩子的父亲吗,马格丽特?
奶妈 啊,我说过很多次了,就是那个粗心大意的约汉松。
上尉 你敢肯定就是他吗?
奶妈 啊,你多么孩子气;我当然敢肯定,就他一个人呀。
上尉 好,但是他自己肯定就是他一个人吗?不,他不能肯定,但是你敢肯定。你看,这两者是有区别的。
奶妈 不,我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上尉 对,你不可能看出来,但区别还是存在的!(翻桌子上的一本相册)你看贝尔达像我吗?(眼睛盯着相册里的一张照片)
奶妈 当然像,一模一样!
上尉 约汉松承认他是孩子的父亲吗?
奶妈 啊,他有点儿勉强。
上尉 真是太可怕了!——大夫来了!
第四场
〔上尉,奶妈和医生。
上尉 晚上好,大夫。我岳母的病怎么样?
医生 啊,没什么要紧的,只是左脚扭伤了一点儿。
上尉 我听马格丽特说,她有点儿感冒。看来同一件事有不同的观点。你去睡觉吧,马格丽特!(奶妈下)
〔沉默。
上尉 请坐吧,大夫先生。
医生 (坐下)谢谢!
上尉 让一头斑马和一匹母马交配会生出一匹身上带斑纹的小马驹,这是真的吗?
医生 (惊奇地)完全正确!
上尉 如果让它们的后代再跟一匹公马交配,生出的小马驹身上也带斑纹,这是真的吗?
医生 对,这也是真的。
上尉 这就是说,在某些条件下,一匹公马可能是身上有斑纹马驹的父亲,也有可能不是,对吧?
医生 对!看来是这样。
上尉 这就是说:后代像父亲并不能证明什么。
医生 嗯……
上尉 这就是说:父亲的身份无法证明。
医生 嗯——嗯……
上尉 您是鳏失,有过孩子吗?
医生 有——有……
上尉 您有的时候不觉得当父亲可笑吗?我看到一位父亲领着孩子在大街上走,或者听一位父亲谈论自己的孩子,我不知道有什么比这个更滑稽可笑了。他应该这么说“我妻子的孩子”。您从来没感觉过您作为父亲的虚假吗?您从来没有遭受过良心的折磨吗?我不想说怀疑,因为我作为一个男人不敢对尊夫人妄加评论。
医生 没有,我确实从来没有过,不过上尉先生,人应该完全相信自己的孩子,我想这是歌德说的。
上尉 对一个女人也要完全相信吗?这是危险的。
医生 啊,女人也有多种类型。
上尉 最新研究成果表明,女人只有一种!——我年轻时身体强壮——不客气地说——还很英俊。我现在只记得后来引起我很大不安的两件小事。第一件是我坐船时遇到的。我们几位朋友坐在前甲板上的客厅里。我对面走来一个年轻的餐厅老板娘,她泪流满面地讲述,她的未婚夫在海上遇难身亡。我们安慰她,我要了香槟酒。第二杯以后,我摸了摸她的脚;第四杯以后我摸了她的膝盖,天亮前,我已经把她完全安慰好了。
一句瑞典语成语。
医生 这只是个别情况,一个苍蝇飞来飞去,并不表明是夏天来了!
上尉 现在我讲第二件,这次可是一只夏天的苍蝇。我当时在吕瑟希尔。那里住着一位少妇,自己带着孩子,而丈夫住在城里。她信教,严格遵守戒律,还向我宣讲道德,我觉得她是一个十分体面的人。我借给她一两本书;很奇怪,她说她要去旅行,把书很快就还给了我。三个月以后,我在她还的书里找到一个写着明确约会的请柬。这是一位已婚妇女向一位并没有对她献殷勤的陌生男士的明白无误的示爱,非常纯洁、无辜。这就是伦理。可不能太相信!
医生 也不能完全不信!
斯特林堡在一篇关于妇女问题的文章《根据演变理论的妇女事业》中,把易卜生《玩偶之家》中的娜拉、《群鬼》中的阿尔文太太以及《罗斯墓庄》中的吕贝克·维斯特之类的女人都称之为无意识罪犯。他说一个男人如果不知不觉犯了罪,他就被称作罪犯,这表明人们对女人的道德没有过高的要求。由此我们就不难理解莎士比亚说的女人“本能的无耻”了。
上尉 对,适可而止吧!不过您看,大夫,那个女人是多么恬不知耻,她竟然告诉自己的丈夫,她被我迷住了。这种事的危险之处在于,她们没有意识到自己本能的无耻 。无意识犯罪可以轻罚,但不能不罚,只是罚得轻一些!
医生 上尉先生,您的思想正朝病态发展,您要当心啊。
上尉 您不能用“病态”这个词。您看,当压力表指向一百度时,所有的蒸汽锅炉都可能爆炸,但是不等于说所有的锅炉到一百度一定都会爆炸;您明白吗?不过,您呆在这里是为了监视我。如果我不是一个男人的话,我有权指控您,或者用一种圆滑的说法对您表示遗憾,我可能向您提供完整的治疗方案,提供更多的病史情况,但是现在很遗憾,我是一男人,我只能像古代的罗马人那样,把双手放在胸前,憋住气,直到窒息。晚安!
医生 上尉先生!如果您是病人,把一切都告诉我,并不损害您作为男子汉的形象。另外,我也必须听一听另一方的看法。
上尉 我猜想您肯定已经听过另一方的观点了。
此处指易卜生《群鬼》中的主人公阿尔文太太,在与牧师曼德的谈话中泄露,她死去的丈夫宫廷侍卫阿尔文曾经过着一种放荡的生活。
医生 没有,上尉先生。您知道吗,当我听到阿尔文太太责怪死去的丈夫时,我自己暗暗地想:太可惜了,这个男人死去了!
上尉 那您真的相信,如果他还活着,他会为自己辩白!您真的相信,如果死去的男人中有人起死回生,他还会得到人们的信任?晚安,大夫先生!您听得出我很镇静,您可以安心去睡觉了!
医生 那就祝您晚安,上尉。这件事我不能再管了。
上尉 我们成了冤家对头?
医生 还没到那个程度。我只是为我们不能成为朋友而惋惜。晚安。(下)
上尉 (把医生送到背景墙的门前;然后朝左边的门走去,把门打开一点儿)请进吧,我们谈一谈,我知道你站在那里偷听。
第五场
〔劳拉尴尬上场。上尉在写字台旁边坐下。
上尉 天已经很晚,但是有些事我们必须还得谈一谈。请坐吧!(沉默)
我今天晚上到邮局去过了,取回了信!看来你把我来往的信都扣下了。其后果是,毫不夸张地说,由于浪费了很多时间,我的工作遭到破坏,没有取得预计的成果。
劳拉 我是出于好意,担心你不务正业。
上尉 肯定不是出于好意,因为你很清楚,终归会有一天,我在第二项工作上取得的荣誉会超过我的本职工作,你根本不希望我取得什么荣誉,因为那样你会显得微不足道。随后我还找到了别人给你的信。
劳拉 够神通广大的。
上尉 你看,像俗话说的,你太抬举我了。从这些信件看,你长期以来,一直通过散布我得了精神病的谣言,拉拢我昔日的朋友反对我。你的苦心经营已见成效,因为从我的上司到家里的厨娘已经没有一个人相信我还理智。目前我的病况大概是这样:我的理智健全,这你是知道的,所以我既能做好本职工作,也能肩负起父亲的职责,只要我的意志不遭到损坏,我就能控制住我的感情;但是你在不停地磨损它,所以它很快就会脱轨,整个机体就会倒转。我不想请你发善心,因为你没有这类善心,这一点正是你的力量所在,我只是提醒你注意自己的利益。
劳拉 继续说下去!
上尉 你得逞了,你的行动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怀疑,所以我的判断力迅速减退,我的神志已经有些不清。离神经错乱已经不远,这正是你盼望的,而且随时都有可能爆发。你现在面临这样一个问题:我恢复健康还是不恢复健康对你更有利!请你考虑!我如果倒下,就会失去工作,你们就要受苦。我如果死了,你们可以得到我的人寿保险。但是,如果我自杀,你们就什么也得不到。看来我还是活下去对你们更有利。
劳拉 这是一个圈套吧?
上尉 确实如此!这要看你是绕过去,还是把脑袋钻进去。
劳拉 你说你要自杀!你不会那样做!
上尉 你敢保证!你相信,一个男人不为事业,不为什么人,而愿意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
劳拉 这么说你投降了?
上尉 不,我只是建议和平。
劳拉 条件呢?
上尉 让我保持我的理智。让我摆脱怀疑和免战。
劳拉 什么怀疑?
上尉 关于贝尔达的血缘!
劳拉 在这件事上还有怀疑吗?
上尉 我心里有这类怀疑;都是你引起的。
劳拉 我?
天仙子是长在垃圾堆上的一种有毒植物。莎士比亚著的《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五场里,哈姆雷特的父亲讲了这样的话:“当我按照每天午后的惯例,在花园里睡觉的时候,你的叔父乘我不备,悄悄溜了进来,拿着一个盛着毒草汁的小瓶,把一种使人麻痹的药水注入我的耳朵之内,那药性发作起来,会像水银一样很快地流过全身的大小血管……”
上尉 对,你把天仙子汁灌进我的耳朵里 ,条件适合它们迅速生长。别再把我蒙在鼓里,痛痛快快告诉我吧:是怎么回事吧,我会原谅你。
劳拉 我不能平白无故往自己脸上抹黑。
上尉 既然你相信我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承认了对你有什么害处呢?你相信一个男人会自报家丑?
劳拉 如果我说没有这么回事,你不满意,但是如果我说有这么回事,那你就满意啦?这么说,你希望这是真的?
上尉 真是奇怪,不过这是因为前一种情况无法证实,只有后一种情况可以证实。
劳拉 你的怀疑有什么根据吗?
上尉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劳拉 我相信,你想先嫁祸于我,然后你就可以抛开我,进而就可以单独控制孩子。但是你抓不住我,我不上你的圈套。
上尉 如果我知道你有罪,你相信我还愿意承担抚养别人的孩子的责任吗?
劳拉 不会,这一点我相信,因此我认为,你刚才说原谅我是在撒谎。
上尉 (站起来)劳拉,救救我,救救我的理智吧。你不明白我说话的意思。如果孩子不是我的,那么我就没有任何权利,我也不想要,这是你惟一的希望。我说得对不对?可能你还有其他愿望,有其他愿望吗?你想控制孩子,但是要留下我来养活你们,对吧?
劳拉 控制,对。整个这场你死我活的斗争除了控制权还能有别的什么呢?
上尉 我不相信来世,孩子对我来说就是我生命的延续。这是我对永生的观点,这可能是惟一与现实相符的东西。你把它拿走,我的生命也就被剪断了。
劳拉 我们为什么一直没有分手呢?
上尉 因为孩子把我们拴在一起;但是那条纽带后来变成了锁链。怎么变的呢?为什么会变?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不过现在想起来了,可能是因为抱怨、责怪吧。我们结婚两年没有孩子,你最清楚为什么。我身患重病,卧床不起。在我不发烧的那一刻,我听见大厅里有人说话。是你和律师在谈我当时的财产。他解释说,你不能继承任何财产,因为我们没有孩子,他问你是否怀孕了。你当时怎么回答的,我没有听见。我病好了,我们有了一个孩子。谁是孩子的父亲?
劳拉 你!
上尉 不,不是我!一种深埋的罪恶开始浮出水面。这是魔鬼般的罪恶!你们发善心解放黑人奴隶,但是对白人奴隶却置之不理。为了你,为了你的孩子,为了你的母亲,为了你的奴仆,我拼命工作和备受奴役;我失去了前程和提升的机会,为了你们的存在,我遭受摧残、鞭笞、失眠之苦和心里不安,导致我满头白发;一切都是为了你生活得无忧无虑,当你年老的时候,还可以在孩子身边享受天伦之乐。一切我都心甘情愿,因为我自认为我是这个孩子的父亲。这是最卑鄙的盗窃形式和最残酷的奴役手段。我清白无辜,却受了十七年的苦役,你用什么来偿还?
劳拉 你现在已经彻底病了!
上尉 (坐下)这正如了你的愿!我已经看到,你是怎么样千方百计地掩盖你的罪恶。我很同情你,因为我不知道你痛苦的原因:我经常抚慰你丑恶的灵魂,当时我自认为我已经驱走了病态的想法;我曾经听见你夜里惊叫,那是我不愿意听到的。现在我还记得某个月最后一天的夜晚——就是贝尔达生日那天。那是凌晨两三点钟,我正在读书。你惊叫起来,好像有人要掐死你:“别来,别来!”我用力敲墙,想把你叫醒——因为我不愿意再听下去。我的怀疑由来已久,但是我不敢听到证实。我在为你遭受折磨,你怎么回报我?
劳拉 我能回报什么呢!我只能在上帝和我认为神圣的一切东西面前发誓:你是贝尔达的父亲。
上尉 你既然说过,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可以而且应该不惜犯下任何罪行,你现在发誓又有什么用呢?看在过去的面上,我请求你:告诉我一切吧,就像一个受伤者为了减少痛苦请求再补一枪把他打死,你难道没有看到,我像一个孩子一样无助吗?你难道没有听到,我好像在母亲面前哭诉?你难道不想忘掉我是一个男人,我是一个当兵的,一句话就可以制服人和畜牲?我像一个病人,只要求得到同情,我放下我的权利,只呼吁饶我一命。
劳拉 (靠近他,把一只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呃!你哭了,男子汉!
此处借用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中第三幕第一场犹太人夏洛克说的一段话:“难道犹太人没有眼睛吗?难道犹太人就没有五官四肢、没有知觉、没有感情、没有血气吗?他不是吃着同样的食物,同样的武器可以伤害他,同样的医药可以疗治他,冬天同样会冷,夏天同样会热,就像一个基督徒一样吗?你们要是用刀剑刺我们,我们不是也会出血的吗?你们要是搔我们的痒,我们不是也会笑起来的吗?你们要是用毒药谋杀我们,我们不是也会死的吗?”
上尉 对,我哭了,尽管我是男子汉,但是一个男人就没有眼睛?一个男人就没有五官四肢、没有知觉、没有感情、没有血气吗?难道他不像女人饿了要吃饭,遭受武器袭击要受伤,冬天冷了要取暖,夏天热了要凉风吗?如果你们用刀刺我们,我们不流血吗?如果你们胳肢我们,我们不笑吗?如果你们给我们下毒药,我们不会被毒死吗? 为什么一个男人不能抱怨,一个战士不能哭呢?因为不像一个男人!为什么这样做就不像一个男人呢?
劳拉 哭吧,我的孩子,这样你的母亲就会回到你的身边。你还记得吧,我刚刚进入你的生活时,我就像你的第二个母亲。你身体魁梧,但精神脆弱,你是一个超大儿童,不是因为早产就是因为不是父母企盼而来的。
上尉 对,肯定是这样;父亲和母亲都不想要我,因此我是违背他们意愿出生的。因此我认为,当我与你结合的时候,我还在发育,所以你能指挥我;我这个在兵营里在士兵面前发号施令的人,在你身边就变得俯首帖耳,我在你身边长大,把你当作智商更高的神灵崇拜,我像一个还不懂事的孩子对你顺从。
劳拉 对,当时是这样,因此我像爱我的孩子一样爱你。不过你知道,你肯定看出来了,每次你的感情性质发生变化时,即你作为情人站在我面前时,我都感到很羞愧,你的拥抱对我是一种快乐,即随之而来的是良心的刺痛,就像犯了乱伦罪。母亲变成了情妇,真可怕!
上尉 我看到了,但是不明白。当我看出你因为我缺乏男子汉气质而鄙视我的时候,我就想以男人的样子把你当作女人来征服。
劳拉 对,但是其中也有错误。你知道,母亲是你的朋友,而女人则是你的敌人。两性之间的爱情就是斗争;不要相信我会投降;我不会投降,而是要拿到——我想要的一切。但是我感到你有优势,我希望你能感觉到。
上尉 你一直占据优势;你能在我清醒的时候向我施催服术,我既看不见,也听不见,只能服从;你能给我一个生土豆,让我相信是一个桃子;你能强迫我把你的心血来潮当作天才的思想;你能唆使我去犯罪,啊,采取卑鄙的举动。因为你缺乏理智,对于我的建议充耳不闻,我行我素。但是当我经过反思,感到自己的荣誉受到侵犯时,我想通过一次伟大的行动、一项业绩、一种发现或一次体面的自杀,来消除这种心理。我想上战场打仗,但是做不到。这时候我决心投身科学研究。现在眼看着科学成果马上到手时,你砍断了我的手。如今我身败名裂,无法再活下去,因为一个男人不可能毫无功名地活着。
劳拉 但是一个女人能吗?
指挪威戏剧家易卜生。
指文学流派“青年瑞典”,包括几位19世纪80年代激进的青年作家,如G.a.耶伊尔斯塔姆(1858—1909)、O.列维尔廷(1862—1906)、T.海德贝里(1862—1931)等。这个名字起初是由斯特林堡1880年给这个流派起的,后来他们在妇女问题上与斯特林堡产生了分歧,强调妇女的作用。
上尉 能,因为她有自己的孩子,而他则没有。但是我们和其他的人都在生活着,就像无意识的儿童,充满虚幻、理想和想象,我们突然醒了,还真不错,但是我们醒的时候,脚却放在枕头上,而叫醒我们的那个人本身是一个梦游症患者 。当女人的变态和不再是女人时,她们脸上长出了胡子,我不知道当男人变老、不再是男人的时候,他们会长出什么?那些打鸣报时的不再是公鸡而是被阉割的公鸡 ,被阉割的母鸡只好去回答被阉割的公鸡的引诱,这样,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发现自己坐在充满月光的废墟中,就像美好的古代。这只是在清晨打了一个盹儿,做了几个野蛮的梦,不是真正睡醒。
劳拉 你真可以成为作家,你知道吧!
上尉 谁知道呢?
劳拉 我现在困了,如果你还有更多的奇思妙想,那就等到明天去讲吧。
上尉 先问一句实在的话:你恨我吗?
劳拉 有时候恨!当你是男人时。
上尉 这是种族仇恨。如果我们真是由猴子变来的,那我们至少是由两个品种变来的。我们彼此没有相同之处吧?
劳拉 你现在说这些想干什么?
上尉 我感到,在这场斗争中我们其中一个必然灭亡。
劳拉 谁呢?
上尉 自然是弱者!
劳拉 强者就有理吗?
上尉 强权即真理,一向如此!
劳拉 那就是我有真理。
上尉 这么说你已经有权力了?
劳拉 对,当明天我把你置于监护人的保护之下以后,就有了合法的权力了。
上尉 置于监护人的保护之下?
劳拉 对!从此以后我就一个人教育自己的孩子,不用再听你的奇谈怪论。
上尉 我不在了,谁来付她的教育费呢?
劳拉 用你的抚恤金!
上尉 (气势汹汹地朝她走过去)你怎么能把我置于监护人的保护之下呢?
全名为“斯德歌摩无行为能力人财产管理局”(1667—1956),它当时的职责相当于瑞典其他地区的地方法院。
劳拉 (拿出一封信)凭这封信,证人签过字的副本保存在无行为能力人财产管理局。
上尉 哪儿来的信?
劳拉 (倒退到左边的门)你的!你在给大夫的信上说,你神经错乱了!
〔上尉紧紧盯着她。
劳拉 现在你作为一个很不幸但必不可少的父亲和家庭的赡养者的使命已经完成。你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你可以走了。在你认识到,我的理智像我的意志一样强大以后,你就可以走了,因为你不想留下来承认这个事实!
〔上尉走到桌子旁边,拿起燃烧的油灯,朝劳拉扔去,后者倒着从门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