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的寝宫。

第一场

〔床头柜上燃着两支蜡烛。卧室的后方跪着几名侍童,已经睡去。国王上衣已脱下,站在桌前,一条胳臂扶着软椅,一副沉思的样子。在他面前放着一枚装肖像的小徽章和几张纸。

国王:

谁能否认,

她平素是个耽于空想的女人?我从来没能把爱给予她。

但是——她似乎感到过这种欠缺吗?

现在已经证明,她虚伪成性。

(说到这里,他做了一个动作,使他清醒过来。他迷乱地抬头一看)

我在哪里?

这里除了国王就没有人清醒?——什么?

蜡烛已快燃尽?可是还未破晓?

我已睡意尽消。老天爷,

算我已睡了一觉。一个国王

没有时间去把失去的夜晚补上;

现在我已清醒,白天尽管来临。

(他吹灭蜡烛,拉开窗帘。——他来回踱步时发现正在熟睡的侍童,他在他们面前默立了片刻;然后拉铃)

也许还有人

睡在我的前厅吗?

第二场

〔国王。勒尔玛伯爵。

勒尔玛伯爵(看见国王,惊愕地):

陛下

御体欠安吗?

国王:

左边的亭子里

有烛灯光影。您没听见

嘈杂的声音?

勒尔玛伯爵:

没有听见,陛下。

国王:

没有听见?怎么?这么说我只是做了场梦?

这事的发生,不会纯属偶然。

不是王后住在那边?

勒尔玛伯爵:

是的,陛下。

国王:

梦境使我惊慌。

以后一到晚上那边要加双岗,

听见了吗?但是要做得保密,

悄悄进行。我不愿意——

您用眼睛在审视我吗?

勒尔玛伯爵:

我发现

有只眼睛发炎,请求得到安眠。

国王陛下,我是否可以斗胆请您

想一想珍贵美好的生活,请您

想一想众多百姓,他们会怀着

担惊受怕的迷惘神情,在您脸上看到

彻夜不眠的痕迹。只在拂晓时分

有短短两个小时的安息——

国王(眼神迷惘):

安息?

我在埃斯科里亚尔[46]找到安息。——

国王安睡,就失去王冠,

男人安睡,就失去他女人的心,——不,不!

这是污蔑——不是一个女子,

一个女子在我耳边悄声诉说这事?

女人的名字就叫做污蔑。罪行未经

男人证实,这罪行还不能确认。

(对那些已经完全清醒的侍童)

传阿尔巴公爵!

(侍童下)

走近一点,伯爵!

这是真的吗?

(他在伯爵面前站住,仔细打量伯爵)

啊,只充当一瞬间

全知的上帝!——向我发誓,这可是真的?

我受人欺骗?我被人欺骗?这可是真的?

勒尔玛伯爵:

我伟大的国王陛下

我杰出的国王陛下——

国王(往后直退):

国王!只是国王,

又是国王!——除了空洞无物的回响,

就没有更好的回答?我敲击

这块山岩,想要获得泉水清清

来止住我的干渴,炽热犹如热病——

可他给我的却是火烫的黄金。

勒尔玛伯爵:

什么是真的,国王陛下?

国王:

没什么,没什么。下去,下去吧。

(伯爵想要离去,国王又一次把他叫回来)

您已结婚?

已当上了父亲?是吧?

勒尔玛伯爵:

是的,陛下。

国王:

您结了婚,可是还能冒险,在您

主人这里守卫整整一夜,您的头发

已呈银灰,您竟相信您妻子的忠贞,

并不为此心慌脸红?

啊,回家去吧。您正好碰见她

搂在您儿子的怀里,干乱伦的行径。

相信您的国王,去吧——您站在那里万分惊愕?

望着我意味深长?——因为我,

我自己也一头灰发?

不幸的家伙,好好想想。王后们

不会玷污她们的美德。您若

对此表示怀疑,就必死无疑——

勒尔玛伯爵(激烈地):

谁会怀疑?

在国王陛下统治的所有的国家里,

谁会这样放肆,对这天使般的美德

发出这样恶毒的怀疑?

把无与伦比的王后这样贬抑——

国王:

无与伦比的王后?

这么说也是您无与伦比的王后?我觉得,

她在我的身边有着非常热心的朋友。

这想必叫她破费了不少——远远超过

她的支付能力,这我知道。

您可以走了。去把阿尔巴公爵叫来。

勒尔玛伯爵:

我已经听见他就在前厅——

(正打算退下)

国王(用变得柔和的声调):

伯爵!——您先前

看到的,大概是真的吧。

我一夜未眠,头脑发烫。——请忘记

我在白日梦中说的话。您听见了吗?

忘了它吧,我是您仁慈的国王陛下。

(他伸手给勒尔玛伯爵亲吻。伯爵下,给封·阿尔巴公爵打开房门)

第三场

〔国王和封·阿尔巴公爵。

阿尔巴公爵(走近国王,心里忐忑不安):

在这样不同寻常的时刻,

给我一道这样意想不到的圣旨?

(仔细观察国王之后,愕然)

这样的脸色——

国王(坐下,拿起桌上的那个小像章,默默无言地长时间凝视公爵):

这么说的确真实无误?

我已经没有忠实的臣仆?

阿尔巴公爵(神情惊愕地站住):

怎么?

国王:

我受到了致命的伤害——这事大家全都知道,

可是没人向我发出警告!

阿尔巴公爵(目光惊讶):

对国王

陛下的侮辱竟然逃过

我的眼睛?

国王(把信件递给他):

您认出这是谁的笔迹?

阿尔巴公爵:

这是

唐·卡洛斯的笔迹。

国王(停顿片刻,目光犀利地观察公爵):

您还什么都没有估计出来?

您不是警告我要注意他的勃勃野心?

难道仅仅是他的野心

会让我吓得发抖,胆战心惊?

阿尔巴公爵:

野心是个非常博大——

非常宽泛的字眼,还有许多东西

可以容纳在里面。

国王:

您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要向我披露?

阿尔巴公爵(沉默片刻,带着城府很深的表情):

陛下

深知我警觉,把王国托付给我。

我有责任把我所知的极端秘密的事情

和我深入精细的看法禀告国王陛下。

我其他的估计我所想所知的一切,

则属于我自己。这是被出卖的奴隶,

世上君王们的臣仆

有权保留的最神圣的领地。——

并不是我们心里洞若观火的

所有事情都已成熟,可以禀告王上。

倘若他想让自己的愿望得到满足,

我只好恭请陛下,不要作为主子

把问题提出。

国王(把信件递给他):

您读一读吧。

阿尔巴公爵(念信,惊恐地转向国王):

是哪个

疯子,把这张该死的信纸

传到陛下手里?

国王:

什么?

这么说,您知道,信中内容指的是谁?

据我所知,信上避免提及此人的名讳。

阿尔巴公爵(心慌意乱地直往后退):

我刚才嘴快失言。

国王:

您知道?

阿尔巴公爵(思索片刻):

话已出口。

我的主子下令——我不能再往后退——

我不否认——我认得此人是谁。

国王(又惊慌又激动地站立起来):

啊,可怕的复仇之神啊!

请帮我想出一种新的死法!——

事情是这样清楚明白,众所周知,

这样声传四方,人们一眼就可猜出

不消进行考查,——这实在

过分已极!这事我竟一无所知!一无所知!

我竟是最后一个发现这事!

在我整个王国里,我是最后一个获悉!

阿尔巴公爵(匍匐在国王脚下):

是的,我承认有罪,

无比仁慈的君王。我无比羞愧,

国王陛下的荣誉、公正和真理

争先恐后大声疾呼,

催我开口说话的时候,

我却胆怯地自作聪明一字不吐——

因为大家都想保持沉默——

因为美丽的魔力把所有男人的舌头

全都拴住,那就让我冒险,我来开口;

尽管我知道,儿子的阿谀奉承

发誓赌咒,妻子的娇媚诱人,

泪水直流——

国王(迅速而激烈地):

起来。

我以国王的名义担保——起来。

说吧,不要害怕。

阿尔巴公爵(起立):

我王陛下

也许还记得在阿朗胡哀兹

御花园里发生的那件事。陛下发现

王后独自一人,呆在一座偏僻的

小亭子里——目光慌乱——

她的宫女全都不在身边。

国王:

哈!

我将听到什么啊?接着说!

阿尔巴公爵:

封·蒙德卡尔

侯爵夫人遭到放逐,流亡到外国,因为她

宽宏大量代人受过,迅速为王后

做出牺牲——现在我们得悉详情——

侯爵夫人其实并无过错,

她只是奉命离开王后。

王子在那儿呆过。

国王(惊恐地霍然跳起):

在那儿呆过,

这么说——

阿尔巴公爵:

在沙地上有一个男人的脚印,

从亭子左边的进口处

一直引向岩洞,那里还留下

太子丢失的一块手帕,

立即引起了人们的怀疑。

园丁在那里遇到过王子殿下,

这几乎就是国王陛下

在亭子里出现的时候,

算算时间,分秒不差。

国王(从阴暗的沉思中惊醒):

我当时

显出困惑,她便流泪!使我

在满朝文武面前面红耳赤!

为我自己感到羞愧——上帝啊!

我当时就像在受审判,站在

她的美德面前无言以对——

(长时间深沉的静默。国王坐下,以手掩面)

阿尔巴公爵:

我王陛下

便是这个也并不能完全决定——

国王(抓起信件):

连这个也不能决定?

这个?还有这个?这些判人罪行的证明

这样明显地合在一起也不能决定?

啊,这比白日的天光还要鲜明——

很久以来我就预先知情——我在马德里

从您的手里把她迎接过来,这时,

这个罪行就已经开始萌生——

我还看见她脸色苍白像幽灵一样,

以惊恐的目光凝视着我的白发苍苍。

这场假戏就此开场!

阿尔巴公爵:

王子丧失了

未婚妻,换来了年轻的母亲。

他们彼此早就怀有烈火般的感情,

暗自心存一朝结合的愿望,

新的处境禁止她有这种感情。

平时谈起此事总会暗自心惊,

可是回忆往事熟悉的情景

历历在目,于是诱惑大胆发生,

恐惧也就一扫而空。再加上

年龄相当,意见相同,都为同样的

限制所困,于是就更为大胆地

屈从于激情的猛烈波动。

政治超过了他们的相互倾心;

我王陛下,王后会承认,国务会议

拥有这种全权?这事可以相信?

王后会克服自己的欲念,更加

专注地去研究内阁的决定?

她原来准备获得爱情,结果却接受了——

王冠一顶。

国王(受到污辱,愤怒地):

您做出了非常——

非常聪明的区分,公爵——我欣赏

您的口才。我感谢您。

(站起身来,冷漠而高傲地)

您说得有理;

王后向我藏起具有

这种内容的信件,隐瞒太子

违法地在御花园里出现的实情,

实在铸成大错。由于错误的

宽宏大量她犯了严重的错误。

我会对她进行惩处。

(拉铃)

还有谁

在前厅里?——阿尔巴公爵,

我用不着您。下去吧。

阿尔巴公爵:

由于

我的热忱,我是不是又一次

使得陛下心中不悦?

国王(对一个刚进来的侍童):

传召

多明各觐见。(侍童下)

我原谅您。

差不多有两分钟之久

您使我担心,会对您

犯下一桩罪行。

(阿尔巴公爵下)

第四场

〔国王。多明各。

国王(踱了好几个来回,使自己平静下来)

多明各(阿尔巴公爵下场后几分钟,多明各上场,走近国王。打量国王片刻,神情庄严沉静):

看见陛下这样平静,这样镇静,

我真是又喜又惊。

国王:

您感到惊讶?

多明各:

感谢上帝,这么说,

我的担忧毫无根据。

现在我更有希望的余地。

国王:

您的担忧?

有什么可以担忧?

多明各:

陛下

我不敢隐瞒,我已经

获悉一个秘密——

国王(阴沉地):

我难道表示过

愿意和您分享这个秘密?

谁这样鲁莽,抢在我的前面?

老实说,这真是大胆已极!

多明各:

我王陛下,

我获悉这个秘密的地点和原因

以及我在什么情况下获悉它,

至少可以为我洗清这个罪名。

人家在忏悔[47]时说给我听——

把这秘密视为一种罪行,发现

这秘密的女子敏感的良心不胜负担,

寻求上天的恩典。公主为一件事情哭泣,

可惜为时已晚,她有理由预感到

这事会把王后牵连,

产生可怕后果,造成严重灾难。

国王:

真的吗?

心地善良的神父——您估计得正确无误,

因此之故,我把您召到此处。

一股盲目的热忱把我投入一座迷宫,

您得把我从这迷宫之中引出。

我等着您告诉我真相。坦率地向我吐露肺腑。

我该相信什么?该做出什么决定?

我要求您的职务给我真实情形。

多明各:

陛下,

尽管我的职位以仁爱为本,

并不勉强执行宽恕这一温和的义务,

我还是要恳求国王陛下,

为了您内心的平静,

事情已经揭露就此打住——

永远放弃追查这一秘密,

深究细查绝无任何好处。

现在已经披露的事,可以予以宽恕。

国王陛下金口一开——王后就从未

有过错误。陛下的意志

给人以美德犹如给人以幸福——

只有陛下一直保持平静处之泰然,

才能大力抑止诽谤中伤

造成的沸沸扬扬的谣言。

国王:

谣言?

关于我的谣言?在我的百姓中间流传?

多明各:

尽是谎言!

该诅咒的谎言!我发誓。

当然也有一些情形,老百姓的想法

和真实情况一样要紧,虽然这些想法

还未得到充分证明。

国王:

上帝!

这里恰好便是这样——

多明各:

良好的名誉

无尚珍贵,只有这惟一的财富,

王后不得专美,得和市民之妇

互相竞争——

国王:

我希望,

这里不该为良好的名誉浑身战栗?

(国王心神不宁地注视着多明各。沉默片刻)

神父

我还得听您告诉我一些可怕的消息。

不要推迟。您的脸上布满阴云,

我早已在那里读到不幸的音讯。

都说出来吧!管它是什么都行!

不要让我继续受到煎熬,遭受酷刑!

百姓把什么信以为真?

多明各:

陛下,我再说一遍,

百姓可能弄错——他们肯定错了。百姓之言,

不该使国王受到震撼——

只不过——他们竟然如此大胆,

竟敢说出这种话来,口无遮拦——

国王:

什么话?难道

非要我一再求您给我一滴毒汁?

多明各:

百姓回想到那个月——

吾王陛下重病在身,

几乎一命归天——三十个礼拜之后,

欣闻喜讯,王后

顺利分娩——

(国王站起身来拉铃。封·阿尔巴公爵进来。多明各愕然)

我惊讶不止,陛下。

国王(迎着阿尔巴公爵走去):

托列多!

您是个堂堂男子汉。保护我不受这神父攻击!

多明各(他和阿尔巴公爵互相尴尬地交换眼色。半晌):

倘若我们能够预先知道,

这个消息会使传递者

受到叱责——

国王:

您说野种是不是?

您说,我还在苦苦挣扎未卜生死,

她已经怀上了孩子?

怎么?我若没有记错,你们当时

不是为我身上发生的崇高奇迹

在所有的教堂里极力

赞美圣多米尼库斯[48]吗?

当时是奇迹,现在就不再是?

那么你们欺骗了我,不在现在,就在当时,

你们要求我相信什么事?

啊,我看透了你们。这个阴谋诡计

若在当时就已成熟——那么

这位圣人早就失去了他的荣誉。

阿尔巴公爵:

阴谋诡计?

国王:

你们现在

应该意见完全一致,

达到史无前例的和谐,

可是又都表示对此并不同意?

你们想说服我相信这事?把我说服?

我难道会没有注意到,你们扑向你们夺得的

战利品何等迫不及待,何等贪心不足?

你们何等欢快地欣赏我的痛苦,

欣赏我激起阵阵愤怒?

我会没有注意到,公爵在那边

如何热忱地急于抢先夺得

我理应给我儿子的殊恩?

而这位虔诚的神父在这儿用我愤怒的

巨人胳臂来抵御他那小小的愤懑?

你们幻想,把我当作一把弓,

可以随心所欲地拉开紧绷?

我还保持我固有的意志——

倘若我非怀疑不可,那就至少让我

从怀疑你们开始。

阿尔巴公爵:

我们的忠诚

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解释。

国王:

忠诚!

忠诚是对日益逼近的罪行向人发出警告,

复仇的欲望则是对业已犯下的罪行说三道四。

你们听着!通过你们的殷勤效劳

我有什么收获!——倘若你们所说的属实,

除了给我留下一个夫妻分离的创口

复仇的可悲胜利,还有什么?——可是不,

你们只是担心而已;你们给我

模棱两可的估计——你们让我

独自呆在地狱的边缘,自己溜之大吉。

多明各:

在眼睛

不能发挥作用之时,

怎能获得别的证明?

国王(沉默良久,转向多明各,严肃而庄严地):

我要

召集我王国之内所有的显贵大臣,

亲自主持审讯。你们要在众人面前

出列——你们要有勇气——

控告她是一个姘妇!——她得

处以死刑——无可挽救——她和

太子都得处死——但是你们要注意!

倘若她能洗刷自己——那你们就必死无疑!

你们是否愿意通过这种牺牲来尊重真理?

你们决定吧。你们不愿意?你们默不作声?

你们不愿意这样做?——这是说谎者的热忱。

阿尔巴公爵(他默默地站在远处,冷冷地平静地说道):

我愿意这样做。

国王(惊讶地转过身去,凝视公爵片刻):

这很大胆!可是我突然想起,

您在激战中曾经为了更加微不足道的

事情冒过生命的危险——

以孤注一掷的赌徒的轻率

为了无谓的荣誉甘冒风险——

生命对您意味着什么?——我才不把王族的鲜血

在一个疯子身上冒险,这种疯子无所希求,

只为了以崇高的姿态放弃自己

卑微的生命——我对您的牺牲感到不齿,

下去吧,下去,在觐见大殿

等候我进一步的谕旨。

(两人下)

第五场

〔国王独自一人。

国王:

现在请赐给我一个人,善良的上帝——

你已赐给我恩惠无数。现在请

赠送一个人给我。你——你独自一人,

因为你的眼睛审视隐蔽之物,

我求你给我一个朋友;因为我

和你不同,并不是全知全晓。

你派给我的助手,都是些什么样的助手,

这你知道。他们的功劳,全是为了我。

他们受到控制,奉命犯下的罪过,

也是服务于我的目标,

犹如你那涤净这世界的疾雨风暴。

我需要真情——在迷误的阴暗

土堆之中挖开真理静谧的源泉,

这不是君王们的命运。请给我一个

罕见的奇人,拥有纯洁的坦率的心灵,

明朗轩亮的精神和坦然大方的眼睛,

他能帮助我找到真情——我使劲摇晃

这阄签;让我在围绕着皇权日轮

翩跹飞舞的成千上万人当中

找到我要找的惟一的人。

(他打开一只匣子,取出一个记事板,翻了半天之后说道)

尽是名字——

这里写的尽是姓名,都没有提及

他们的功勋,他们何以能在

这记事板上登录姓名——还有什么

更加健忘,甚于感恩之心?可是在这儿,

在另一本记事板上仔细地

记上了每一件过失罪行。怎么?

这可不行。难道复仇的记忆力还需要

帮忙提醒?

(继续读下去)

艾格蒙特伯爵?

把他放在这里干什么?圣康坦的胜利

早已过去。我把他扔到死人堆里。[49]

(他划掉了这个名字,把它写在另一本上。然后继续往下读)

封·波萨侯爵?——波萨?——波萨?

我怎么也想不起这个人来!

划了两道——证明

我将对他委以重任!

这怎么可能?此人迄今为止

一直没在我的面前出现?他是躲开

他君王的眼睛?像避开债主?

我的上帝,在我统治的众多王国之中,

无求于我的,就他独自一人!

他若拥有贪欲和野心,

早就在我宝座前面现身,

我不妨冒险试试这个怪人?谁若可以

无求于我,将会向我说出真话实情。

(下)

第六场

〔觐见大殿。

〔唐·卡洛斯在与封·帕尔玛王子[50]交谈。封·阿尔巴,封·菲里亚,封·梅迪纳·西多尼亚[51]三位公爵。封·勒尔玛伯爵和其他显贵都手执文件。大家恭候国王驾临。

梅迪纳·西多尼亚(四周的人显然都避开他,他便转向独自沉思着踱来踱去的封·阿尔巴公爵):

您跟主子谈过了吧,公爵大人。——

您觉得主子情绪如何?

阿尔巴:

对您

和您的消息[52]来说,他情绪极坏。

梅迪纳·西多尼亚:

遭到

英国大炮的攻击也比站在这里

轻松得多。

(卡洛斯默默地关心地看着他,此刻走近,和他握手)

热忱地

感谢您宽宏大量的眼泪,王子。

您瞧,大伙都躲着我。我的

毁灭已是确定无疑的事。

卡洛斯:

朋友,

父王宽厚仁慈,您清白无辜,

您要充满希望,定有出路。

梅迪纳·西多尼亚:

我给他断送了

一支舰队,海上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舰队——

我这一颗脑袋怎么抵销得了七十艘

沉没的战舰?——但是,王子殿下,

我的五个儿子,像您一样前程无量——也

都死于非命,——使我为之心碎——

第七场

〔国王身着朝服上。前场人物。大家脱帽退向两侧,在国王身边围成一个半圆形。鸦雀无声。

国王(向满朝文武扫了一眼):

戴上帽子吧!

(唐·卡洛斯和封·帕尔玛王子首先走近国王,吻手。国王颇为亲切地与后者说话,不理自己的儿子)

王侄,您的母后

想要知道,我们在马德里

是否对您满意。

帕尔玛王子:

母后应该

在我打完第一仗时再问。

国王:

您等着吧。等到这些大将告老还乡,

会轮到您大显身手驰骋沙场。

(向封·菲里亚公爵)

您有什么事情启奏?

菲里亚(在国王面前单膝跪下):

卡拉特拉伐

骑士团指挥官今晨去世。

他的骑士十字章[53]送了回来。

国王(取过十字章环顾四周):

在他之后

谁最配佩戴这枚十字章?

(他向阿尔巴招手,阿尔巴在他面前单膝下跪,国王把十字章挂在他脖子上)

公爵,

您是我的首席统帅——永远不要希冀更多,

您就永远不会失去我的恩宠。

(他看到封·梅迪纳·西多尼亚公爵)

瞧,我的海军上将!

梅迪纳·西多尼亚(摇摇晃晃地走到国王面前跪下,低垂脑袋):

伟大的国王陛下,

这就是我带回来的全部西班牙青年

和无敌舰队。

国王(沉默许久):

上帝

在上——我派您出征是去和人作战,

而不是去跟风暴和礁石打仗——

欢迎您回到马德里!

(他伸手给梅迪纳·西多尼亚亲吻)

感谢您

平安回来,为我保住了一个称职的臣仆!

各位大人,我视他为这样一个臣仆,

也希望大家都这样看他。

(他示意梅迪纳·西多尼亚起立,戴上帽子——然后转过脸去冲着其他人)

还有何事启奏?

(对唐·卡洛斯和封·帕尔玛王子)

谢谢你们,我的王子们。

(两位王子下。其余显贵走近国王,跪呈他们的奏章。国王草草地扫了一眼,把奏章递给封·阿尔巴公爵)

把它们放在御书房里供我一览——已无事启奏?

(没人回答)

在我的显贵当中从来不见一位

波萨侯爵,这是什么缘故?

我知道得非常清楚,这位波萨侯爵

为我效劳功勋卓著。莫非他已不在人间?

为什么他从不露面?

勒尔玛:

这位骑士

不久之前才倦游归来,

他遍游了欧洲各个国家。

他正在马德里,只是等待着

公开觐见之日,匍匐在

他的至高无上的主子脚下。

阿尔巴:

封·波萨侯爵?——不错!陛下,

这是一位英勇的马耳他骑士,

关于他令人神往的事情广为流传。

当索利曼[54]下令围困该岛,

骑士们根据骑士团首领的公告,

在岛上聚集之时[55],

在阿尔卡拉大学里

有个十八岁的青年突然失踪。他未召即至,

出现在拉·瓦莱特[56]面前。说道:

“人家给我买了这只十字架[57],现在我要赢得它。”

四十名骑士在正午时分经受三次冲锋,

保卫要塞,抗击彼阿利,乌卢齐阿利,

穆斯塔法和哈桑[58]。

波萨便在这四十名骑士之中。

最后要塞终于被敌人攻陷,

所有的骑士在他身边阵亡,

他便跃入海中,独自生还,

来到团长身旁。

两个月后敌人离岛而去,

这位骑士又回到大学,

完成业已开始的学习。

菲里亚:

也是这位波萨侯爵

后来发现了卡塔洛尼亚臭名昭著的

叛乱[59],全凭他的刚毅坚定,

才保住了王国最重要的行省。

国王:

我深感惊讶——

这究竟是个何等人物,竟能

做出这种事迹,在我问及的三个人中

没有一人对他妒嫉?——毫无疑问,

此人性格异乎寻常,

或者毫无性格。——由于好奇惊讶,

我定要见一见他。

(对封·阿尔巴公爵)

听完弥撒,

带他到御书房来见我。

(公爵下,国王叫住菲里亚)

您代替朕

主持枢密会议。

(国王下)

菲里亚:

主子今天非常仁慈。

梅迪纳·西多尼亚:

您说吧:

他是个上帝!——他一直是我的上帝。

菲里亚:

您完全应该享受您的幸运!海军上将,

我对您表示最热忱的同情。

显贵之一:

我也一样。

显贵之二:

我也真的表示同情。

显贵之三:

我的心怦怦直跳,

真是一位功高盖世的将军!

显贵之一:

国王陛下

不是对您仁慈,——只是对您公正。

勒尔玛(下场时对梅迪纳·西多尼亚说):

就凭两句话,您一下子变得多么富有!

(都下)

第八场

〔国王的御书房。

〔封·波萨侯爵和封·阿尔巴公爵。

侯爵(走进房间):

他要见我?见我?——这不可能啊。

您把名字弄错了吧——他找我

想干什么?

阿尔巴公爵:

他想认识您。

侯爵:

仅仅为了好奇而已——啊,那么这一

瞬间就算逝去,真是可惜——人生苦短,

消逝之快令人惊异。

阿尔巴公爵:

我就

把您托付给您的幸运之星。

国王在您手里。您尽可能地

利用这一良机,倘若白白浪费,

那就只好怪您

自己。

(公爵下)

第九场

〔侯爵独自一人。

侯爵:

说得好,公爵。

必须充分利用这千载难逢的

绝妙机会。真的,这位廷臣

给了我一个良好的忠告——虽然并非

他所说的良机,可是对我确是来得正好。

(来回走了几步)

我怎么来到这里?——纯粹是

喜怒无常的偶然事件的巧合

使我的肖像在这些镜子里显现?

在一百万人中偏偏找到我,

这个人最不显眼,并且

在国王的记忆里把我唤醒?

这只是偶然事件?也许还不仅如此——

偶然事件不就是塑造者手里

获得生命的一块顽石?

上天造成偶然事件——

为了达到目的,人必须把它加以塑造——

不论国王陛下想怎么处理我,都不要紧!

我知道,我想——利用国王达到什么目的,

哪怕只是向专制君王的心里

大胆地投入真理的火光一缕——

在上天手里这会变得多么有益!

这样,我以往觉得是奇思怪想的事,也会变得

目的清楚,深思熟虑。生或死——

都无所谓!我将本着这个信念见机行事。

(他在室内走了几步,最后在一幅油画前站住,平静地观赏。国王在毗邻的房间出现,发了几道谕旨。然后他走进此屋,在门口静静站住,注视了一会儿侯爵,并未被侯爵发现。)

第十场

〔国王和封·波萨侯爵。

〔侯爵一看见国王,便向国王走去,在他面前单膝跪下,然后站起身来,神情自若地站在国王面前。

国王(目光惊诧地观察侯爵):

这么说您已经见过我?

侯爵:

没有。

国王:

您对

我的王室有功。为何

避不接受我的谢意?

许多人都挤进我的记忆之中。

全知全晓的只有上帝。您理应

主动引起您国王的注意,

为什么不见您的踪迹?

侯爵:

陛下,

我在两天之前才刚

回到王国。

国王:

我不愿意

对我的臣仆有所亏欠,——

您就请求一个恩典。

侯爵:

我充分享受法律。

国王:

连杀人凶手也有这项权利。

侯爵:

善良的市民

自然享受得更多!——陛下,我心满意足。

国王(自言自语):

极为自信勇气十足,我的上帝!

可是这也是意料中事——我愿

西班牙人高傲成性。我乐于

忍受这点,虽然有点过分——

听说,您已不再为我效力?

侯爵:

为更优秀的人让贤,

我抽身引退。

国王:

我深感遗憾。这样的人才闲着不用,

对我的国家将是多大的亏损——

您也许害怕,找不到

符合您精神的气氛。

侯爵:

啊,不!

我敢肯定,富有经验,洞察人心

知人善任的人

定能一眼便可看出

我适合什么,什么不能胜任。

我怀着谦卑的感激心情,

感觉到通过这一崇高的评价,

加在我身上的宠信;

可是——(他说到这里,停住)

国王:

您有顾虑?

侯爵:

我——我必须承认,

陛下,——片刻之间我还准备不足,

把我作为世界公民所想的事情

以您臣仆的语言来加以叙诉。——

因为当时,陛下,当我永远停止

为王室效力时,我认为我也就

没有必要向王室汇报

我走这一步的理由。

国王:

这些理由就这样无力绵软?

您害怕为此要担风险?

侯爵:

倘若我赢得时间,

来阐明理由,陛下——充其量冒生命危险。

倘若陛下拒绝给我这一恩典,

我就只好不说真话。我得在

失去您的恩宠和遭到您的轻视之间

加以选择——我若不得不做出决定,

那我宁愿在您眼里是个罪犯

而不是一个笨蛋。

国王(带着期待的表情):

那又如何?

侯爵:

——我不能充当君王的奴仆。

(国王惊讶地看着他)

我不愿

欺骗买主,陛下。——倘若

您认为值得雇用我,

那您只要已有定评的行动。

您在战场上只要我的手臂和勇气,

在国务会议上只要我的头脑。并不是我的行动,

而是我的行动得到陛下的赞许称道,

应是我行动的最终目标。对我而言,

美德有它自身的价值。

君王们用我的手种下的幸福,

我完全可以自己种植。

对我来说只该是义务的事,完全可以是我的快乐,

我自己的选择。这是否也是您的意见?您在

自己的造物中是否能够容忍别的造物主?

我本可以成为艺术家的地方,

却只能降低身份去当一把凿子?

我热爱人类,而在王国里

我谁也不许爱,除了我自己。

国王:

这股火气

值得称赞。您想建功立业大干一番。

您如何去完成此举,爱国者

和智者都会同样赞许。您尽可

在我的王国里寻找一个职务,

使您这一高贵的欲望

能够得到满足。

侯爵:

我找不到这种职务。

国王:

怎么?

侯爵:

陛下通过我的手四下扩散的

可是人的幸福?——这难道

和我纯洁的爱给与人们的是同样的幸福?

在我的这种幸福面前,

陛下将颤抖不已——不!

王室的政策创造的是一种新的幸福——

王国还有足够的富庶,来分配这种幸福。

用这种幸福来满足人们

心里激起的新的欲望。

在王室的硬币上印上真理的图像,

它所能够忍受的真理。

凡是与此不同的印章,全都遭到扬弃。

可是,凡是有益于王室的东西,

是不是对我足够了呢?我的兄弟之爱

是否会用来减少我兄弟的权利?

在他可以思考之前——我知道他是否幸福?

您不要选择我,陛下,来四下散布

您为我们制造的幸福。

我不得不拒绝为这种事情张目。——

我不能充当君王的奴仆。

国王(相当迅速地):

您是个

新教徒。

侯爵(思考片刻):

陛下,您的

信仰也是我的信仰。

(少顷)

我遭到了误会。

这正是我所害怕的事情。

您看到遮盖陛下秘密的纱幕

被我的手撕扯净尽。

谁向您保证,不再吓唬我的东西

对我来说还依然神圣?

我之所以危险,因为我想到我的处境。——

我并不危险,我王陛下。我的愿望

腐烂于此,埋进坟茔。

(把手放在自己胸口)

进行改革的

可笑热忱,不能完全

砸断锁链,只是增加它的重负,

这种热忱从来不会使我血液沸腾。

这个世纪还未成熟,不能接受我的理想。

我生而为即将到来的一代人中的市民。

一幅图画竟能破坏您的宁静?

您吹口气就会把它消除干净。

国王:

我是第一个

从这方面了解您的人吗?

侯爵:

从这方面——

是的!

国王(起立,走了几步,在侯爵对面站住。自言自语):

至少这语气与众不同!

谄媚之词已经穷尽。鹦鹉学舌

降低才俊之士的身份。——不妨从相反方面

尝试一番。为何不试?

异外之举带来幸运。——倘若您

这样理解,那好,我就要物色

一批新的王家侍臣——

要有坚强的精神——

侯爵:

我听说,陛下,您把

人的尊严看得微不足道,极为低下,

即使在自由人的语言里也只看到

谄媚者的花哨油滑,我觉得,

我知道,谁使您有权这样估价。

是人们迫使您这样睥睨天下;他们

心甘情愿地放弃自己的高贵,

心甘情愿降低到这低下的一级,

面对自己内心宏伟的幽灵,

他们惊恐万状地纷纷逃离

处于贫困的境地甘之如饴,

以怯懦的智慧装饰身上的锁链,

体面地戴着它,并称之为美德佳誉。

您就这样继承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

也是这样传到您伟大的父王手里。

人变得这样面目全非,精神委顿——

您又怎么可能——尊重人?

国王:

这些话里

我找到了一些真情。

侯爵:

但是可惜!

既然您从造物主手里

把人变成您亲手的造物,

又自命为这个新铸造

出来的造物的上帝——于是您就在

一件小事上有了失误:您自己依然还是人——

是造物主手里创造出来的人。作为凡人

您继续受苦受难,心存渴念;

您需要同情——而对一个神,

人们只能奉献牺牲——只能战栗——只能祈祷!

值得悔恨的交换!大自然

不幸的扭曲颠倒——既然您把人

降低成为您奏乐取悦的乐器,

谁还和您分享和弦优美的乐曲?

国王:

(上帝啊,

他可触动了我的灵魂!)

侯爵:

可是这种牺牲

对您来说不值分文。为此

您成了独一无二的君主——只有自己一人的种属——

付出这种代价,您成为一个神。——

倘若不是如此——倘若付出这样的代价,

践踏了千百万人的幸福,

您依然一无所获!倘若您消灭掉的自由,

惟一能使您的愿望

逐渐成熟?这就可怕已极!

我请求您,放我回去,陛下。我的话题

使我说话漫无边际。我的心里充满了话语——

诱惑过于强大,我就愿意站在这一个人面前,

向他敞开心扉。

(封·勒尔玛伯爵进来,轻声和国王说了几句。国王示意他离去,自己依然坐在原来的座位上)

国王(勒尔玛走后,国王对侯爵说):

把话说完!

侯爵(沉默片刻):

陛下,我感觉到——整个的价值——

国王:

说完!

您还有更多的话要跟我说。

侯爵:

陛下!

我新近从佛兰德斯和布拉班特回来,

那是多么富饶、繁荣的省份!

一个强有力的人民,伟大的人民——也是

善良的人民,——而身为这个人民之父,

我想,他应该是天神般的人物!

这时我碰到人的肢体被烧成焦炭枯木——

(说到这里,他沉默不语;他的眼睛望着国王,国王试图回应这道目光,却心慌意乱地俯视地面)

您说得对。您是非做不行。

您可以做您认为非做不可的事情,

这使我浑身战栗,对您赞叹不尽。

啊,可惜的是,牺牲品血染全身,

并不适合对牺牲他的人

高唱赞歌,称颂他的精神!

人——并非更高级的造物——

而只是在撰写世界历史!更加温和的

时代将要挤掉菲利普的时世;

那时将会带来更加温和的睿智;市民的

幸福将和君王的伟大和解,携手并进,

贫乏的国家必然吝啬它的子民的生命,

必然将会变得富有人性。

国王:

您认为,这种人性的世纪什么时候

将会出现?什么时候我会在

现在这一世纪的诅咒面前颤抖?

请您在朕的西班牙环顾四周。

在这里,市民的幸福繁荣

滋长于毫无阴霾的和平环境;

我也赐给佛兰德斯人这种宁静。

侯爵(迅速接口):

坟墓般的宁静而已!您希望

结束您已开始的事情?希望

阻止基督教[60]表现出来的变形,

阻止那普遍的春天,它使世界的形象

为之一新?您想

独自一人在整个欧洲——阻止

世界命运之轮的转动,它正毫不停顿地

以全速向前滚动?

您想把手臂插入这转动的轮辐之中?

您不会这样做的!已经有成千上万的人

逃出您的国境,欢快然而赤贫。

您因为信仰而失去的市民,

是您最高贵的市民。伊丽莎白[61]

将张开双臂接纳这些逃亡者宛如慈母,

不列颠将可怕地通过我国的艺术

繁荣昌盛起来。失去了这些新式

基督徒的勤奋劳动,格拉纳达满目荒芜,

欧洲雀跃欢呼,眼看着它的敌人自伤筋骨,

浑身创口,血流不住。

(国王为他感动;侯爵注意到这点,走近几步)

您愿意为永恒种植,并且播种死亡?

这样一个被迫产生的作品不可能

比它创造者的精神活得更长。

您是在建造,但是无人感恩——徒劳无功地

和大自然进行顽强的斗争,

徒劳无功地把伟大君王的一生

奉献给旨在破坏的蓝图草案。

人比您设想的更为能干。

他将折断长期昏睡的纽带,

重新要求他神圣的权利。

他会把您的名字和尼禄和

布西里斯[62]放在一起——这使我痛苦;

因为您曾是仁慈的君主。

国王:

谁使您

对这点如此确信不疑?

侯爵(情绪热烈):

是的,全能的主啊!

是啊——是啊——我重复一遍。

您从我们这里取走的,请向我们归还!

请您,像强者一样宽宏大量,使人的幸福

从您那丰盈的宝库中源源涌出——

在您的世界大厦里,才俊之士脱颖而出!

请您把从我们这里取走的,重新归还补偿。

请您成为万王之王。

(他大胆地走近国王,坚定火热的目光直视着国王)

啊,但愿成千上万参预

这一宏伟计划的人,他们的

如簧巧舌能在我的嘴里盘桓,

把我在您的眼里发现的一缕光芒

燃烧成熊熊烈焰!——请您放弃

人们对您的不自然的顶礼膜拜,

这只会毁掉我们。请做我们

追求永恒、追求真实的榜样。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一个凡人拥有过这么多财富和力量

可以任意支配像天神一样。欧洲所有的君王

都崇敬西班牙的名字。

请您成为欧洲各国君王的表率。

这只手大笔一挥,

世界就会重新创造出来。

请您允许思想自由——

(匍匐在国王脚下)

国王(深感意外,别过脸去,然后又直盯着侯爵):

奇怪的空想家!

可是——起来吧——我——

侯爵:

请您环顾一下

这美妙绝伦的大自然!它是建立在

自由之上——通过自由它是多么的多姿多彩!

他,这伟大的造物主,把蛆虫

扔进一滴甘露之中,在腐烂的

死亡空间里,让恣意妄为得以自娱——您的创造,

是何等贫乏,何等狭小!一片树叶

飒飒作响惊动了基督教世界的——首脑

您不得不在每件美德面前颤抖。

他——为了使自由的令人愉快的

现象不致受到打扰——

宁可让邪恶的可怕的大军

在他的世上作祟胡闹,——而他,这位艺术家,

人家并未看到,他谦逊地

把自己隐蔽在永恒的法律之中;

自由精神看到了法律,没有看见他的面容。

他说,何必需要一个上帝?世界对于自己已经满足。

没有一个基督徒的祈祷对上帝的称赞

超过这位自由思想者对上帝的亵渎。

国王:

您希望做到,在我国内的

凡人当中塑造这样一个

崇高的表率?

侯爵:

陛下,

您可以当这表率,舍您其谁?请赋予

各民族的幸福以摄政的权力,

它——长久以来——只是增长

王位的威力——请您把人类

业已丧失的高贵重新建立。让市民

又能充当它先前的角色,这也是王家的目的——

除了他兄弟们同样可敬的权利,

不要让任何义务束缚住市民的四肢。

倘若人,回归了自我,

又感觉到他自身的价值——

倘若自由的崇高,骄傲的美德繁荣滋长——

那时——陛下,您把自己的王国

变成世上最幸福的国度——那时

您的义务是使这世界屈服。

国王(沉默许久):

我方才让您把话说完——我充分理解,

世界在这个脑子里描绘的形象不同于别人的

脑子里描绘的模样——我也不想

用别的尺度来把您衡量。

我是第一个您为之敞开肺腑的人。

我深信不疑,因为我知道这点。

为了抑制内心的郁积,你把依然

还有旺盛火气的意见

一直隐瞒至今,

为了这一谦逊的聪明,年轻人,

我愿忘记,我曾听到了它们,

忘记,我是如何听到这个音信。起来吧。

我要作为老人,不是作为国王

来反驳这个鲁莽冒失的年轻人。

我要反驳,因为我有这愿望——我觉得即便是

毒药本身碰到无危险的自然属性,

也许会变好成为佳品。——但是

避开我的宗教法庭。——不然我会

抱憾终生——

侯爵:

真会这样?的确会如此?

国王(失神地望着侯爵):

我从来不曾

见过这样一个人。——不,

不,侯爵!您为我做了太多。我不想做尼禄。

我不想变成那样——不想对您成为尼禄。

不应该让所有的幸福之花

都在我的手里枯萎凋零。

您自己,您应该在我的眼皮底下生存

可以继续做人。

侯爵(迅速接口):

我的

同胞们呢,陛下?——啊!我在乎的

不是我自己,我不是为了我自己的事情。

您的臣仆们呢,陛下?——

国王:

如果

您知道得这么清楚,后世将如何

审判我,那么就让后代

在您身上学到,当我找到一个人时

我会如何对待。

侯爵:

啊,万王中

最最公正的国王,别一下子变得

最不公正——在您的佛兰德斯省,

有成千个比我优秀的人,只有您——

允许我坦白承认吗,伟大的国王?——

在这较为温和的情形之下

您现在也许第一次看到了自由吧。

国王(以变得温和的严峻态度):

别再谈

这个内容,年轻人。——我知道,

您若一旦像我一样认识人,

您的看法也会改变。——不过,我不希望

这是最后一次和您见面。我该怎么做

才能把您拴住。

侯爵:

请您让我

保持原状。倘若您也对我进行贿赂,

陛下,我对您又有什么用处?

国王:

这股傲气

我无法忍受。您从今天开始

为我效劳——不得反抗!

我要您这样。

(停顿之后)

但是怎么办?我到底

要什么呢?我要的不是真情实话吗?

在这里我找到了还不止这些——您对

我王国的政务查得清清楚楚,侯爵。

不是也很清楚我的家务?

(侯爵似乎陷入沉思)

我了解您。

可是尽管我是一切父亲中

最不幸的父亲,就不能幸福地

作为丈夫?

侯爵:

倘若儿子前程无量

娇妻温婉可爱

一个凡人有权作为父亲丈夫,

自称最为幸福,陛下,那么

您两者兼备,自然最为幸福。

国王(脸色阴沉):

不,我并不幸福!

我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深切地

感觉到我并不幸福——

(目光忧郁地凝视着侯爵)

侯爵:

王子的思想

高尚而又善良。我从未发现他不是这样。

国王:

可是我已发现——他从我这儿夺走的

是任何王冠都无法取代的——是一位

德行高超的王后!

侯爵:

谁敢

冒险这样说,陛下?

国王:

外界!亵渎!

我自己!——这里有证明,

无可辩驳地把她判罪;还有其他证明,

使我害怕发生了最可怕的事情

——但是,侯爵——难啊,

我很难相信,哪怕只是其中之一。

谁控告她?倘若她——竟然能够

自轻自贱到这种地步,

啊,我其实更加能够相信

是艾伯莉在进行污蔑用心恶毒?

神父不是对我儿子和王后心怀憎恨?

我难道不知道,阿尔巴蓄意报复?

我妻子的价值远远超过这批卑微之徒。

侯爵:

陛下

还有一样东西寓于女人的灵魂,

超越一切表象外形,

凌驾一切亵渎阴损——这就是

女人的美德坚贞。

国王:

不错,我也这么说。

人们责备王后堕落殊深,

这要付出许多代价。荣誉的

精美纽带,不会像人们

想说服我的那样,轻易断成两根。

您了解人,侯爵。我早就需要

这样一个人,您秉性善良,乐观,

您也了解人的本性——因此

我选中了您——

侯爵(深感意外,吃了一惊):

选中了我,陛下?

国王:

您方才

站在您的主子面前,却没有为自己

有所乞求——一无所求。这对我来说很是新颖——

您将会保持公正,激情不会使您眼光模糊不清——

接近我的儿子,

研究王后的心。我要

授您以权柄,和王后密谈一阵。

现在让我独自清静!(拉铃)

侯爵:

倘若我能

实现一个希望——那么这将是

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

国王(伸手给侯爵亲吻):

在我的一生中

这一天也不是白白流逝。

(侯爵站起,下。勒尔玛伯爵上)

这位骑士

以后觐见,无须通报。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