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退尔家门前的院子。
〔退尔手拿斧子干活,赫特维希忙着操持家务,瓦尔特和威廉在舞台深处玩一把小弓。
瓦尔特(唱):
手执利箭,手执弓,
穿过高山低谷,
披着清晨朝霞,
射手出门上路。
如在清风的王国中,
国王就是鸢鹰——
射手自由自在,
穿过峡谷山岭。
他的飞箭所及之处,
大地听他号令,
所有走兽飞禽,
是他的战利品[54]。
(跳跳蹦蹦地走来)
弓拉断了,爸爸给我装好。
退尔:
我不给你装,真正的射手自己想办法。
(孩子们走开)
赫特维希:
孩子们这么早就开始射箭了。
退尔:
要当高手就得及早练习。
赫特维希:
唉,但愿上帝让他们永远别学这个!
退尔:
他们样样都得学习,要想在生活中
顺利地过关斩将,就得全副武装,
能够自卫也能反抗。
赫特维希:
唉,这一来,家里
谁也不得安宁。
退尔:
孩子妈,我也没有办法;
老天爷并没让我天生成为牧人,
我得追逐匆匆溜走的目标,忙个不停;
我只有每天打猎,获得新的猎品,
才能好好地享受人生。
赫特维希:
你就从来不想家里老婆心惊肉跳,
她在家里等你,为你担忧烦恼;
长工们讲起你们的冒险经历,
我听了都不寒而栗。
每次离别我都心里发颤,
深怕你再也不会回到我的身边。
冰山上乱石峥嵘荒野一片
我看见你乱奔乱跑,在峭壁之间
来回纵跳,看到羚羊一跃,
把你也撞进万丈深渊,
看到风起雪崩把你深深掩埋,
多年积雪表面坚实,却突然在你脚下裂开,
使你陷进缝隙,活活埋进
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冰雪之坟——
唉,死神的外形千姿百态,总会攫住
放肆大胆的阿尔卑斯山猎人;
这是一个灾难深重的职业,
把人引入深渊,时时险象环生!
退尔:
谁若头脑清醒感觉灵敏,
认真四下探望,信任上帝,手脚灵巧,
就能轻易地挣脱困境和险情;
生于高山的男儿,不会被高山吓倒。
(他把手头的活干完,把工具放在一边)
我说,现在这扇门几年都能对付。
家里有把斧子省得去找木匠师傅。
(拿起帽子)
赫特维希:
你上哪儿去?
退尔:
到阿尔特多尔夫去看望父亲。
赫特维希:
你没想干什么危险的事吧?跟我坦白地说。
退尔:
你怎么想到这上面去了,老婆?
赫特维希:
正在酝酿什么事情反对总督——
在吕特利开过一次会,
我知道,你也在这个联盟之内。
退尔:
我并没有在场——可是,如果祖国召唤,
我也会应召前往,不会置之度外。
赫特维希:
他们会把你派到危险的地方去,
总是把最艰苦的任务分配给你。
退尔:
每个人都会根据能力派去完成任务。
赫特维希:
你也冒着惊涛骇浪把那下林人
送到了大湖对岸——你们能够侥幸活命,
真是奇迹——你难道就压根儿没想
孩子和老婆的命运?
退尔:
亲爱的老婆,我想到了你们,
所以我才救了这几个孩子的父亲。
赫特维希:
在波涛汹涌的大湖中航行!
这叫做不信任上帝!这叫做大胆试验上帝!
退尔:
谁若瞻前顾后,就会一事无成。
赫特维希:
不错,你为人善良乐于助人,谁都帮助,
可是等你自己有难,就没人出手相助。
退尔:
上帝保佑,但愿我用不着人家帮助。
(他拿起弓箭)
赫特维希:
你拿弓干什么?把它放在这里。
退尔:
我要是不拿武器,就像缺了胳臂。
〔孩子们跑了过来。
瓦尔特:
爸爸,你上哪儿去?
退尔:
到阿尔特多尔夫去,孩子,
去看你外公——你想去吗?
瓦尔特:
想,我当然想去。
赫特维希:
总督在那儿,别上阿尔特多尔夫去。
退尔:
他走了,今天就走。
赫特维希:
所以等他先走了再说。
别招他想起你,你也知道,他对我们恼火。
退尔:
他的恶意伤害不了我什么,
我做事规规矩矩,不怕任何敌人。
赫特维希:
他最恨的恰恰就是做事规矩的人。
退尔:
因为他找不到他们的把柄——
我想,这个骑士也会让我安静。
赫特维希:
是吗,你心里有数?
退尔:
不久以前,
我出去打猎,走在谢兴山谷
不见人烟的蛮荒地带,
我只身一人前进,沿着一条山间小路,
山路狭窄,只容一人进退,
我头上山岩突出,陡峭险峻,
脚下是谢兴河,汹涌湍急,水声惊魂。
(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挤在父亲身边,抬头仰望,神情紧张好奇)
这时总督向我迎面走来,
我是孤身一人,他身边别无随从,
身旁是万丈深渊,我们狭路相逢。
这位老爷一看见我,就认出我是谁,
不久前他曾无缘无故
把我严厉惩罚了一回,
此刻见我手执利器[55],向他迎面走去,
顿时面色苍白,双膝发软,
我见他眼看着
就要瘫倒在山岩旁边。
——我一时怜悯心起,态度谦和
向他走去,说道:“总督大人,是我。”
他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只是一声不吭地向我摆手,
叫我走路,我就走开,
帮他把随从找来。
赫特维希:
他在你面前浑身哆嗦——这下你可惨了!
你曾看见他软弱,他永远不会原谅。
退尔:
所以我避开他,他也不会找我。
赫特维希:
你今天千万别到那儿去。你宁可去打猎。
退尔:
你想什么啦?
赫特维希:
我心惊肉跳,你别去。
退尔:
你怎么能这样无缘无故地自我折磨?
赫特维希:
就因为没有缘故啊——退尔,待在家里吧。
退尔:
我答应人家今天要去,我的好老婆。
赫特维希:
要是非去不可,那就去吧——只是把孩子给我留下。
瓦尔特:
不,好妈妈,我跟爸爸去。
赫特维希:
乖孩子,你想撂下你妈吗?
瓦尔特:
我从外公那儿带好东西给你。
(和父亲同下)
威廉:
妈妈,我留下陪你!
赫特维希(拥抱他):
是啊,你是
我亲爱的孩子,你还留在我身边!
(她走到院子门口,久久地目送父子两人远去)
第二场
〔荒野的林中地带,四周是峭壁深渊,山泉从岩石上落下。
贝尔塔身着骑装。紧接着鲁登茨上。
贝尔塔:
他跟着我,现在我终于可以表白了。
鲁登茨(快步上场):
小姐,现在我终于发现您是单身一人,
悬崖深渊把我们围在这中间地带,
在这荒野之中,我不怕有人窥视偷听,
我要把长久以来深埋心底的声音一吐为快——
贝尔塔:
您确有把握,狩猎的队伍不会尾随而来?
鲁登茨:
他们已从那里跑开——此时不讲永无机会!
我必须抓紧这宝贵的瞬间时光——
我的命运必须在此时此刻决定,
哪怕我从此和您永远天各一方。
——啊,您那善良的目光不要这样
阴沉严峻——我是谁,竟然在这里
向您提出这大胆的愿望?
许多声名卓著战功显赫的骑士
对您争相追求,我籍籍无名未建功勋,
不得跻身这骑士之林,
我别无所有,只有充满了爱的忠诚之心——
贝尔塔(神情认真严肃):
您身为奥地利的奴隶,向外国入侵者,
自己民族的压迫者投靠卖身,
(鲁登茨倒退几步。)
您对自己切身的职责不忠不义,
竟然奢谈爱情和忠诚?
鲁登茨:
我的小姐,我在那边除了您还找谁?
我竟从您嘴里听到这番责备?
贝尔塔:
您想在叛徒这边找到我吗?
我宁可答应格斯勒本人
答应那个压迫者的求婚,
也不会答应这瑞士之子,他忘本叛祖,
竟会充当压迫者的走卒。
鲁登茨:
啊,上帝,我竟不得不听什么话啊!
贝尔塔:
怎么?对一个善良人来说,
还有什么比自己的同胞更亲?
对于一颗高尚的心灵,还有什么义务
比保护无辜者,
捍卫被压迫者的权利更加美好?
——我的心灵为您的民族流血悲哀,
我和它一同受苦,怎能不对它热爱,
因为它充满力量,又是这样谦逊,
我整个的向它倾心,
我对它的尊敬与日俱增。
——而您呢,天性和骑士的本分
让您天生的该对它保护,
您却抛弃了它,置忠义于不顾,
投向敌人,锻造锁链,对付自己的亲人,
您伤害了我,侮辱了我;我必须控制
我的心,别让我对您憎恨。
鲁登茨:
我难道不是在谋求我民族的最高幸福?
不是让它在奥地利强大的王笏之下
获得和平——
贝尔塔:
您是准备给它带来奴役!
自由在世上还有最后一座城堡
您却想把自由从那里赶跑。
民众对自己的幸福要清楚得多,
任何假象都不会使民众感情迷误;
他们却已用罗网把您的脑袋蒙住——
鲁登茨:
贝尔塔!您恨我,您看不起我!
贝尔塔:
要是我真能这样,那倒好了,——可是
我看见被人轻视,值得轻视的人,
竟是我一心想爱的人——
鲁登茨:
贝尔塔!贝尔塔!
您让我看见了至高无上的天国幸福,
转眼间又把我推进了万丈深渊。
贝尔塔:
不,不,您身上,高尚的情操尚未泯灭!
它只是昏睡不已,我要把它唤醒;
您是不得不强迫您自己
去扼杀您与生俱来的德行,
幸运的是,它比您更为坚韧刚强,
您尽管心智迷误,依然善良高尚。
鲁登茨:
您依然相信我!啊,贝尔塔,一切
都使我对您爱慕不已,永远倾心!
贝尔塔:
秉承上天旨意,
切莫辜负您卓越的秉性,
完成上天给予您的使命,
靠拢您的国家,您的百姓,
为你们神圣的权利抗争。
鲁登茨:
我真是不幸!
倘若我抗抵皇帝的势力,
我又怎能赢得您,拥有您?
难道您亲戚的强劲意志
不是在对您的婚事进行专横统治?
贝尔塔:
我的庄园产业坐落在这林中三州,
瑞士人若获得自由,我也得到自由。
鲁登茨:
贝尔塔!您使我茅塞顿开,心明眼亮!
贝尔塔:
别指望通过奥地利的恩宠来赢得我;
他们对我获得的遗产也垂涎欲滴,
想把我得的遗产和你们巨大的遗产连在一起。
他们想吞噬你们的自由,贪得无厌,
也同样对我的自由虎视眈眈!
——啊,朋友,我已被他们选作牺牲品,
也许用来犒赏他们的一个宠臣——
他们想把我拉进皇帝的宫廷,
拉到虚伪和阴谋栖息蛰伏的场所,
我痛恨的婚姻锁链在那里等待着我,
只有爱情——您的爱情可以救我!
鲁登茨:
您能下定决心在这里生活,
在我的祖国和我长相厮守?
啊,贝尔塔,我对远方的憧憬,
难道不就是对您的渴求?
我在通往荣誉的路上寻找的只是您,
只有对您的爱才是我的全部壮志雄心。
倘若您能和我一起幽闭在这寂静的
山谷之中,弃绝人世间的浮华虚名——
啊,那我就找到了我追求的目标,
那就让这动荡不宁的世界的狂涛巨澜
袭击这些山岭的安全岩岸——
我再也不会对人生的远方
——心存任何匆匆流逝的渴望,——
那就希望这些峣岩峭壁在我们身边
垒起无法穿越的坚固高墙,
这四下封闭的幸福幽谷
只向天际敞开,透进明媚阳光!
贝尔塔:
现在你已完全像我梦想的那样,
我的心早有预感,我的信念没有骗我!
鲁登茨:
使我痴迷的虚妄念头,你快滚开!
我得在自己的故乡把幸福找到,
我作为孩子在这里快活地茁壮成长,
有千百件快乐的往事让我魂牵梦绕,
所有的清泉为我潺潺流淌,绿树冉冉成长,
你要在我的祖国成为我的新娘!
唉,我一直热爱我的祖国,我感觉到,
没有祖国,我就没有任何幸福在这世上。
贝尔塔:
幸福的小岛如果不在这里,不在这
淳朴纯洁的国度里,又能到哪里探寻?
古老的忠诚世世代代在这里扎根,
虚伪作假在这里还不见踪影,
嫉妒还未搅浑我们幸福的源泉,
时光流逝永远充满光明。
——我看见你在这里显示真正的男子英气,
在自由平等的人群之中你卓然屹立,
受到众人发自内心不含杂念的尊重,
伟岸高耸,犹如国王在自己的王国之中。
鲁登茨:
我见你成为女中魁首,
迷人地操持家务,忙外忙里。
在我的家里为我建造天堂,
宛如春天撒下百花遍地,
高雅优美地为我点缀生活,
使身边的人都感到幸福充满活力!
贝尔塔:
您瞧,亲爱的朋友,为什么见你
亲自破坏这人生的最高幸福,
我就不胜悲伤——我真不幸已极!
倘若我不得不跟随那倨傲的骑士,
那对这片土地施虐的霸王,
去到他的城堡,情况会是怎样!
——这里没有城堡,没有高墙
能把我和我可以为之造福的民众隔开!
鲁登茨:
可是如何使我获救——如何解开
我愚蠢地套在自己头上的绳索?
贝尔塔:
请像个大丈夫,坚决果断地把它扯断!
不论后果如何——站在你的民众一边!
这个位子生来就属于你。
(远处响起猎人的号角声)
狩猎队伍
正在走近——走吧,我们必须就此分手——
为祖国而战,你也在为你的爱情战斗!
我们大家在同一个敌人面前发抖,
同一个自由将使我们大家重新自由!
(两人下)
第三场
〔阿尔特多尔夫旁的草地,前台有几棵树,舞台深处立着一根高竿,上面放着一顶帽子。远处的景色为邦恩山所阻挡,邦恩山外耸立着一座雪山。弗里斯哈特和罗伊特霍尔特在站岗。
弗里斯哈特:
我们白白地留神注意,根本没人
来向帽子鞠躬敬礼,这里平时
像新年市集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自从这吓人的怪物挂在竿上,
现在整片草地一派荒凉。
罗伊特霍尔特:
只有市井无赖才来露面,向我们
挥动破烂的帽子,惹我们气恼,
正经的乡民宁可拐弯绕道,
避开这个地区,也不愿
在这帽子前面鞠躬弯腰。
弗里斯哈特:
他们中午从市政厅走来,
这个广场他们没法躲开。
我当时心想,可以逮着几个立功,
因为谁也不会想到要跟帽子鞠躬。
可是那个神父罗色曼看在眼里,
——他刚探望病人回来——就站到
那根木柱跟前,手里拿着圣体,
教堂仆役不得不摇响铃铛,
大家全都屈膝跪下,我自己也跪了下去,
大家都向圣爵[56]致敬,可并不是向帽子行礼——
罗伊特霍尔特:
听着,伙计,我渐渐开始感到,
我们守着这顶帽子实在招人耻笑;
对于一名骑兵,在这顶空帽子
前面站岗值勤,真是丢人,
好样的汉子都会瞧不起我们。
——向一顶帽子鞠躬致敬,
这简直是道荒唐的命令!
弗里斯哈特:
你曾向许多空洞无物的草包脑壳弯腰,
干吗不能向一顶没有脑袋的帽子致敬?
〔希尔德嘎特,迈希蒂尔特和伊丽莎白带着孩子们上,站在木竿四周。
罗伊特霍尔特:
你也是个干活巴结的无赖,
乐于让正派人遭到祸害,
谁愿意从旁走过,就让他走,
我闭上双眼,不理不睬。
迈希蒂尔特:
总督吊在那儿——孩子们,要表示尊敬。
伊丽莎白:
要是上帝让他滚蛋,给我们留下这顶小帽,
国家的情况不会因而更糟!
弗里斯哈特(驱赶她们):
你们还不快走!这些该死的婆娘!
谁在问你们?你们的男人若有胆量,
敢于违抗命令,就把他们叫来。
〔女人们下。
〔退尔拿着弓上,手里牵着儿子。他们经过帽子走向舞台的前部,没有注意那顶帽子。
瓦尔特(指着邦恩山):
爸爸,邦恩山的树
给斧子砍一下就会流血,
这是真的吗?
退尔:
这是谁说的,孩子?
瓦尔特:
羊倌师父说的——他说,树木
都着了魔法,谁要是伤害它,
谁就长出手来伸向坟墓。
退尔:
树木中了魔法,这话不假,
——你瞧那边终年积雪的冰峰,
那雪白的犄角一直伸进天空?
瓦尔特:
那是连绵不断的冰山,夜里雷声隆隆,
给我们落下猛暴的雪崩。
退尔:
就是这样,倘若山上的森林
不树立在那里充当屏障,
雪崩早就把阿尔特多尔夫
压在沉重的积雪之下埋葬。
瓦尔特(想了一会儿):
爸爸,有没有哪个国家里根本就没有山?
退尔:
要是从我们住的这高山地带
直往下走,沿着河流,越走越低,
走到一个很大的平原的国家,
那里林间泉水不再汹涌湍急,
河流徐缓,从容流淌,
四面八方都没有阻挡,
庄稼长遍辽阔肥美的农田,
全国看上去就像一座花园。
瓦尔特:
哎,爸爸,我们干吗不赶快走到山下,
前往这美丽的国家,
而要在这里备受折磨担惊受怕?
退尔:
那个地方和天国一样绚丽美好,
可是耕种这土地的人,享受不到
他们播种的幸福。
瓦尔特:
他们不是和你一样
居住在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地方?
退尔:
田地属于主教和国王。
瓦尔特:
那么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树林里打猎吗?
退尔:
飞禽走兽都属于主人。
瓦尔特:
他们总可以在河里自由捕鱼吧?
退尔:
江河大海和盐巴都属于国王。
瓦尔特:
这国王究竟是谁,怎么大家全都怕他?
退尔:
这是保护大家养活大家的人。
瓦尔特:
他们就不能勇敢地自己保护自己?
退尔:
在那里,邻居都没法互相信任。
瓦尔特:
爸爸,住在这辽阔的国度里我感到憋气,
我宁可住在雪崩底下深雪堆里。
退尔:
对了,孩子,宁可背后是白雪皑皑的冰山,
也不要有阴险卑劣的恶人,躲在身后窥探。
(他们想走过去)
瓦尔特:
哎,爸爸,你看那木竿上挂了一顶帽子。
退尔:
帽子关我们什么事?来,咱们走吧。
〔退尔正想下场,弗里斯哈特挺起长矛向他走来。
弗里斯哈特:
以皇帝的名义!站住,别走!
退尔(抓住长矛):
你想干吗?干吗拦住我?
弗里斯哈特:
你违背了禁令,得跟我们走一趟。
罗伊特霍尔特:
你没有向帽子致敬。
退尔:
朋友,让我走吧。
弗里斯哈特:
走,走,到监狱里去!
瓦尔特:
我爸要进监狱了!救命啊!救命啊!
(满场大叫)
快来啊,你们这些男子汉,好心的人们,快救救他。
他们使用暴力,他们抓住他不放!
〔牧师罗色曼,教堂仆役彼特曼和另外三名男子走来。
教堂仆役:
出什么事了?
罗色曼:
你干吗抓这个人?
弗里斯哈特:
他是皇帝的敌人,是个叛徒!
退尔(愤怒地把他抓住):
我是叛徒!
罗色曼:
你搞错了,朋友,这位是
退尔,是个正人君子,善良市民。
瓦尔特(一眼看见瓦尔特·费尔斯特,向他跑了过去):
外公,快帮帮忙!人家对爸爸使用暴力。
弗里斯哈特:
到监狱里去,走!
瓦尔特·费尔斯特(急急跑来):
站住,我来担保!
——我的天啊,退尔,出什么事了?
〔麦尔希塔尔和施陶法赫走来。
弗里斯哈特:
他藐视总督的统治权力,
根本不睬不理。
施陶法赫:
退尔到底犯了什么事?
麦尔希塔尔:
你在撒谎,小子!
罗伊特霍尔特:
他没有向帽子鞠躬。
瓦尔特·费尔斯特:
因此他就该坐牢?朋友,
放了他吧,接受我的担保。
弗里斯哈特:
你为你自己的皮囊担保去吧!
我们是在执行公务——把他带走!
麦尔希塔尔(对众乡亲):
不行,这是以暴凌人!他们肆无忌惮,
在我们眼皮底下把他带走,我们能够忍受?
教堂仆役:
我们人多势众,朋友们,别再忍受暴行,
我们互相依靠,互相支持!
弗里斯哈特:
谁敢违抗总督的命令?
又有三位乡亲(快步走来):
我们来帮助你们。出了什么事?把他们打倒在地!
〔希尔德嘎特,迈希蒂尔特和伊丽莎白又退了回来。
退尔:
我自己会把事情摆平。走吧,善良的人们,
你们以为,如果我要施展力量,
我会害怕他们的长枪?
麦尔希塔尔(对弗里斯哈特):
看你敢把他从我们当中带走!
瓦尔特·费尔斯特和施陶法赫:
大家心平气和!不要发火!
弗里斯哈特(大叫大嚷):
造反啦,暴动啦!
〔传来一阵阵狩猎的号角声。
妇女们:
总督来了!
弗里斯哈特(抬高嗓门):
叛乱啦!暴动啦!
施陶法赫:
叫吧,叫死你,你这混蛋!
罗色曼和麦尔希塔尔:
你还不住口?
弗里斯哈特:
救命啊,快来救救法律的仆人啊!
瓦尔特·费尔斯特:
总督来了!咱们这下惨了,会出什么事啊!
〔格斯勒骑马上,手里托着猎鹰,鲁道尔夫·哈拉斯、贝尔塔和鲁登茨,以及一大群武装兵丁作为随从,他们手持长矛在台上围成一圈。
鲁道尔夫·哈拉斯:
躲开,躲开,给总督让路!
格斯勒:
把他们撵走!
他们聚在一起干什么?谁在呼救?
〔全场鸦雀无声。
是谁叫的?我要知道。
(对弗里斯哈特)你站出来!
你是谁?你干吗抓住这个人?
(他把手里的猎鹰交给一个仆人)
弗里斯哈特:
严正的老爷,我是您的武装兵丁,
派在这里给这顶帽子充当卫兵,
这人没向帽子鞠躬致敬,
我就把他当场扣留。
按照您的命令,把他逮捕,
民众想用武力把他抢走。
格斯勒(停顿片刻):
为了考验你们是否驯从,我把帽子
挂在竿上,你拒绝向它致敬,
退尔,这不就是藐视皇上?
我在这儿代他理事,你连我也瞧不起?
你那邪恶的企图可是向我暴露无遗。
退尔:
原谅我,大人!发生这事,
并非轻视大人,纯粹是无心所致,
我若故意冒犯,我就不叫退尔,
请求大人仁慈,以后不会如此。
格斯勒(沉默少顷):
退尔,你是个百发百中的射手,箭箭中的,
据说,你可以和任何射手比个高低?
瓦尔特·退尔:
这是真的,大人——我爸爸可以在百步之外
给你从树上射下个苹果来。
格斯勒:
退尔,这是你的儿子吗?
退尔:
是的,大人。
格斯勒:
你有好几个孩子吗?
退尔:
大人,有两个儿子。
格斯勒:
你最喜欢的是哪个儿子?
退尔:
大人,他们两个都同样是我心爱的孩子。
格斯勒:
好吧,退尔!你能在百步之外
从树上射下苹果,那你就得
在我面前显显身手,——拿上你的弓——
这弓就在你手边,——做好准备,
从你儿子头上射下一个苹果——
不过,我要劝你,不要瞄歪,
你要一箭就把苹果射中,
倘若射得不准,就得丢掉脑袋。
〔大家都惊恐万状。
退尔:
大人——这样灭绝人性的怪事
您想施加于我——叫我从我儿子头上——
——不,不会的,亲爱的大人,您不会有
这种念头,——仁慈的上帝保佑——
您不会当真对一个父亲提出这种要求!
格斯勒:
你要从你儿子头上射下苹果
——这是我的要求,我的愿望。
退尔:
叫我
拉开我自己的弓,瞄准我自己儿子
亲爱的脑袋——那我宁可去死!
格斯勒:
你要么射苹果,要么和你儿子一起都死。
退尔:
要我亲手谋杀我自己的孩子!
大人,您无儿无女——您不知道,
这种事情使做父亲的人多么心痛。
格斯勒:
哎,退尔,你突然变得这样深思熟虑!
人家告诉我,你是个梦想家,
跟别人的态度大相径庭。
你喜欢标新立异——所以我现在
给你找出这么一件冒险的事情,
别人碰到这事会瞻前顾后,——
你定会闭上眼睛,欣然从命。
贝尔塔:
啊,大人,别跟这些可怜人开玩笑了!
您看他们脸色苍白,浑身哆嗦——
他们不习惯听您开口戏谑逗乐。
格斯勒:
谁跟你说,我在开玩笑?
(他抓起一根悬在他头上的树枝)
这里是个苹果,
大家闪开,——让他按照规矩
拉开距离——我让他走八十步——
不多不少——他自我吹嘘,
说能百步之外命中鹄的——
现在射手,请射,可别偏离!
鲁道尔夫·哈拉斯:
上帝,这下玩真格的了——快跪下,孩子,
求求总督饶了你的小命。
瓦尔特·费尔斯特(对麦尔希塔尔旁白,麦尔希塔尔已忍无可忍):
忍住,镇静,我求求你,保持平静。
贝尔塔(对总督):
够了吧,大人!这样戏弄一个
父亲,让他心惊胆战,太不仁慈。
就算这个可怜人犯了轻微的过失,
该罚,该死,上帝啊!
那他现在也已经十次体验了死,
让他毛发无伤地回家去吧,
他认识了您的大恩大德,
他和他的子孙会牢记此时此刻。
格斯勒:
让开一条道——赶快!你还犹豫什么?
你的命已经玩完,我可以杀死你,
可是你瞧,我现在仁慈地把你的命运
放在你自己百发百中的手里。
人家让你变成自己命运的主人,
你可没法抱怨这判决过于严厉。
你自诩瞄得很准,目光犀利!快上!
射手,你得在此一显高人一等的绝技,
靶子极有价值,奖品极为珍奇!
射中靶子的黑心,别人并非不能。
只有到处命中鹄的,能控制心神,
眼不走神,手不颤抖,
我才算他是真正的神箭手。
瓦尔特·费尔斯特(跪倒在格斯勒面前):
总督大人,我们承认您的威权尊严,
可是请您仁慈开恩,请把我的一半家当,
全部财产统统收下,只求您别把
这样悲惨的事情加在一个父亲身上!
瓦尔特·退尔:
外公,不要跪在这个虚伪透顶的人面前!
你说吧,要我站在哪儿,我一点也不害怕。
我爸爸都能射中飞鸟,他不会射偏,
误把儿子的心当作箭靶。
施陶法赫:
总督大人,孩子的天真无邪,您都无动于衷?
罗色曼:
啊,请您想想,天上有个上帝,
您的一言一行都要向他作出交待。
格斯勒(指着孩子):
把他捆在那株椴树上!
瓦尔特·退尔:
把我捆上?
不,我不要人家捆我,我会像头绵羊
站着,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要是你们捆住我,不,我就不干,
我就要拼命挣扎,乱踢乱拱。
鲁道尔夫·哈拉斯:
至少把你眼睛蒙上吧,孩子。
瓦尔特·退尔:
干吗蒙上眼睛?你以为我会害怕
我爸手里射出的箭?我要坚定地等它射来,
连眼睫毛也不眨一下。
——快,爸爸,让他们看看你这个神箭手!
他不相信你的绝技,只想毁了我们——
射吧,射中靶心,让这暴君难受难受!
(他走到椴树下,有人在他头上放了个苹果)
麦尔希塔尔(对众乡亲):
什么?就让人家这样肆无忌惮
在我们眼前施暴?我们宣誓是为了哪般?
施陶法赫:
现在反抗纯属徒劳。我们手无兵刃,
你没看见我们四周剑戟如林。
麦尔希塔尔:
啊,要是我们能一举成功该有多好!
上帝宽恕那些劝我们拖延等待的人!
格斯勒(对退尔):
快去射啊!带着弓箭并非装装样子。
身带一件杀人武器危险已极,
射出的箭会弹回来向射手反击。
农民采用的这种骄傲的权利,
侮辱了国内至高无上的主人。
除了发号施令的人,谁也不许携带武器。
既然你喜欢身带弓箭,
那好吧,我就给你指定鹄的。
退尔(张开弓,搭上箭):
请大家让开一条道!闪开!
施陶法赫:
什么,退尔?你打算——千万别射——你在发抖,
你的手在哆嗦,你的膝盖直打晃——
退尔(垂下手里的弓):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妇女们:
天上的上帝啊!
退尔(对总督):
别让我射这一箭。我的心在这里!
(他扯开胸前的衣衫)
叫你的骑兵来,把我捅死吧。
格斯勒:
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射一箭。
——退尔,你无所不能,样样敢干,
掌舵划桨也和弯弓射箭一样在行,
要救人的时候你也不怕狂风恶浪,
救人者,你可是人人都救!——现在快给自己帮忙!
〔退尔内心激烈斗争,双手抽搐,怒目圆睁,时而看看总督,时而仰望天空——他突然把手伸进箭壶,又取出第二支箭,插在皮马甲里,总督注意到他所有的这些动作。
瓦尔特·退尔(在椴树下):
爸爸,你射吧,我一点不怕。
退尔:
非射不可!
(他振作起来,把箭搭上)
鲁登茨(他一直站在一旁,心情极端激动,使劲控制自己,这时走向前来):
总督大人,您不会进一步追逼了吧,
您不会这样干的——这只是一次考验——
您已达到了目的——走得太远,
您的严厉可就有失明智,
弓要是绷得太紧不免折断。
格斯勒:
你住口,叫你说话再开口。
鲁登茨:
我要说,
我有权说话;国王的荣誉我视为神圣,
可是这样的统治必然招致仇恨,
这绝不是国王的意旨——我可以说——
我的民族不该遭受这样残酷的对待,
您无权这样为非作歹。
格斯勒:
哈,你胆子不小!
鲁登茨:
我看见所有这些严重暴行,
始终保持沉默,不言不语,
我心潮澎湃,心情激愤,
我都一直强压在心里。
可是再沉默不语,既是背叛
我的祖国,也是背叛皇帝。
贝尔塔(扑到鲁登茨和总督之间):
啊,上帝,你这样对这盛怒的人只会火上浇油。
鲁登茨:
我离开了我的民众,弃绝了我的亲人,
扯断了天性的一切纽带,
为了与您为伍——
我把皇帝的权力巩固,
原以为促进了大家的幸福——
如今绷带脱落——我睁开眼,
我心惊肉跳地发现
自己被带到万丈深渊的边沿——
您误导了我自由的判断,
诱惑了我正直的心灵——我正在
真正的意义上毁掉我自己的人民。
格斯勒:
大胆狂徒,你竟敢用这种语言和你主人说话?
鲁登茨:
我的主人是皇帝,不是您——
我和您一样生而自由,
任何骑士的美德我和您不分高低,
我尊敬皇帝,即使有人玷污他的名誉,
您要不是以皇帝的名义站在这里,
我将向您扔出手套向您挑起决斗,
您得按照骑士的习俗,和我交手,
——是啊,您尽管示意您的骑兵——
我可不是手无寸铁,就像他们(指了一下民众),
我有一把宝剑,
谁敢靠近我——
施陶法赫(大叫):
苹果射下来了!
〔就在大家转向这边,贝尔塔扑在鲁登茨和总督之间的时候,退尔射出一箭。
罗色曼:
孩子安然无恙!
许多人同声:
苹果射中了!
〔瓦尔特·费尔斯特的身子摇摇晃晃,眼看就要跌倒,贝
尔塔扶住他。
格斯勒(惊愕地):
他真的射了?是吗?这个疯子!
贝尔塔:
孩子安然无恙!你醒一醒,好老爹!
瓦尔特·退尔(拿着苹果,跳跳蹦蹦地跑来):
爸爸,苹果在这儿——我早就知道,
你不会射伤你的儿子。
〔退尔的身子直向前倾,仿佛想随箭而去——弓从他手上脱落——看见儿子跑来,他张开双臂,快步迎了上去,激动地把孩子抱在怀里,贴在胸口,他保持着这个姿态,无力地倒下。大家为之动容。
贝尔塔:
啊,仁慈的上苍啊!
瓦尔特·费尔斯特(对退尔父子):
孩子们!我的孩子们!
施陶法赫:
赞美上帝!
罗伊特霍尔特:
这可真是神箭一射!
世世代代都会传颂这事。
鲁道尔夫·哈拉斯:
只要青山不倒,永世屹立,
人们都会讲述射手退尔的事迹。
(把苹果交给总督)
格斯勒:
我的上帝!苹果射了个对穿!
这可真是绝技,我必须加以称赞。
罗色曼:
这一箭真是射得绝妙,可是迫使
射手去和上帝较真的人,绝无好报。
施陶法赫:
你醒一醒,退尔,站起来,你显出了男儿气概,
现在可以回家,自由自在。
罗色曼:
走吧,走吧,把儿子带到他妈身边去吧。
〔他们想把退尔带走。
格斯勒:
退尔,听着!
退尔(退回来):
大人,您有何吩咐?
格斯勒:
你刚才把箭
还留了一支——没错,没错,
我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什么意思?
退尔(尴尬地):
大人,这是射手们的习惯。
格斯勒:
不,退尔,这个回答不能算数,
这里面一定别有含义,退尔,
痛痛快快地给我把实话说出,
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杀你。
你第二支箭有什么用处?
退尔:
那好吧,啊,大人,
既然您答应饶我一命,
我就详详细细向您诉说实情。
(他从皮带里拔出这支箭,目光凶狠地凝视总督)
用这第二支箭我就要把您射透,
倘若我不幸射中了我爱儿的头,
那么射您——说实话!我不会失手。
格斯勒:
好样的,退尔!我可以饶你一命,
我作为骑士,自会遵守诺言——
可是既然我认出了你的邪恶用心,
我要下令把你带去关押起来,
永远得不到月亮和太阳的抚爱,
以便我的安全,不受你箭矢的威胁。
抓住他,士兵们!把他捆起来!
〔退尔被捆绑起来。
施陶法赫:
怎么,大人?
连上帝都明显地伸手庇护他,
您怎么能这样对待这个人?
格斯勒:
我倒要瞧瞧,上帝是否会救他两次。
——把他押到我的船上去,我随后就来,
我要亲自把他带到居斯纳赫特去。
罗色曼:
您想把他押送到国外去?
乡亲们:
您不能这样做,皇帝也无权这样做,
这违背了保证我们自由的诏书[57]!
格斯勒:
这些诏书何在?皇帝证实它们了吗?
他未加证实——你们先得表示驯从,
然后才能赢得这个恩宠。
你们大家都反叛皇帝的法庭,
阴谋进行大胆的叛乱活动。
我了解你们大家——已把你们看透看清——
我现在从你们当中揪出这么一人,
可是他的罪行你们大家全都有份。
谁要是聪明,就学会沉默,学会听命。
〔他离去,贝尔塔,鲁登茨,哈拉斯和兵丁们随下,弗里斯哈特和罗伊特霍尔特留下。
瓦尔特·费尔斯特(痛苦不堪):
现在完了;他已下定决心
要毁了我和我全家。
施陶法赫(对退尔):
啊,你干吗要去刺激这个暴君!
退尔:
感受我痛苦的朋友,请保持镇静。
施陶法赫:
啊,现在一切全都完了!我们大家和你
一样全都捆绑起来!
乡亲们(围着退尔):
我们最后的安慰也随您一起破灭。
罗伊特霍尔特:
退尔,我可怜你——可是我必须服从。
退尔:
再见了,后会有期!
瓦尔特·退尔(极端痛苦地依偎着退尔):
啊,爸爸!爸爸!亲爱的爸爸!
退尔(举起双臂向着天空):
你的爸爸在那上面!你呼唤他吧!
施陶法赫:
退尔,你没什么话要我对你妻子说吗?
退尔(激情满怀地抱起孩子,贴着胸口):
孩子毛发未伤,上帝会帮助我的。
(迅速抽身,随武装兵丁下)